客厅矮桌上的烛光摇摇晃晃地照在来客的脸上,那是一张十分稚嫩的脸,像青涩的果子还未抽长开来,一切便都是新鲜至极的,他静静地站在门口,仰着无波无痕的一张脸,嫩的像笋衣里的嫩芽,冷的像冬天夜里的水泥。
陈霁与他相视片刻后,“嗤”地一笑,“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站在陈霁面前只及她的下颌,头发松松软软的垂着,连声音都像冷却的糯米糕,“我姓林,叫做岳白。”
“山岳潜形,白露未晞。”陈霁恍然大悟地笑,“你是林岳白,林小舅的儿子。”
“什么?”青狐惊奇地探头看向林岳白,“你就是小林那对双胞胎里的弟弟?”
一提到双胞胎,林岳白冷水似的脸骤然一沉,他点点头,不再说话。
陈霁抖抖肩,让趴在她背上的青狐下来,自己也让到一边,笑道:“你来得不巧,我们家停电了,先进来坐吧……你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吗?”
“奶奶送的。”林岳白绕过陈霁与青狐,一步踏进叶家家门。
青狐往黑漆漆的楼道里张望,“那你奶奶呢?”
林岳白站在客厅里,头也没回,“接人。”
陈霁与青狐面面相觑,这孩子过于言简意赅,反倒令他们无话可说。
“咳。”青狐摸摸脑袋,走到林岳白面前,诚恳地低下脑袋,问道:“接什么人?”
林岳白抬头看他,眼神称不上冷漠,却尤其疏离,青狐被他看了半会儿便挨不住,铩羽而归,趴到陈霁肩头,嘤嘤抽泣,“青青,这孩子不理我……”
陈霁拍拍他的背,安慰道:“这孩子看上去精怪得很,不像是缺心眼,不理你也是正常的。”
青狐听了前言频频点头,听到后头顿觉不对,撅着嘴正想耍赖,却被陈霁的发尾搔到鼻孔,冲着近在咫尺的陈霁脖颈,打了个雷阵雨似的喷嚏。
陈霁身上汗毛倒竖,她退后一步,眼神闪烁地瞥了眼青狐,又闪开了。青狐自知不对,眉眼五官全皱成一团,挨挨蹭蹭地往陈霁身边挪。
陈霁抽了张纸巾往自己脖子上擦,脑袋垂得极低,昏暗中完全看不见神色。
“我饿了。”林岳白在他们俩说话的时候已经端端正正坐到了沙发上,就连摸着肚皮的手也是规规矩矩地五指合拢。
“我去给你找点吃的。”陈霁看也不看青狐,径直往厨房里走。
青狐挨着林岳白坐下,热情问道:“青青不会做饭,给你拿的一定是面包蛋糕,你要喝点什么?可乐还是橙汁?冰箱里还有陈净隐喝剩的几罐啤酒。”
林岳白摇摇头。
“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青狐拿出主人翁的姿态,再接再厉道:“我会做些热食,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林岳白索性闭上眼。
青狐自从被陈曜嶙从陈家老宅带出来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见的人虽然不多,却个个都是暖热心肠,唯独今日这位林岳白小少爷,从头到脚冷心冷性,膈得青狐左右不舒服,最后只能悻悻起身跟去厨房找陈霁了。
陈霁举着根蜡烛正弯腰掏冰箱,一回身见到耷拉着脸的青狐,立即笑了,“平时怎么不见你对谁上心。”
青狐凑过去与她一同往冰箱里看,“不知道,我看着他的时候就想多照顾他一些。蛋糕我放最上层了。”
“哦。”陈霁看不清楚,伸手摸索,手里举着的蜡烛倾倒,滚烫的蜡油荡在烛边,眼看便要滴上陈霁的素手。
“小心!”青狐眼疾手快握住烛身,蜡烛一颤,满满的热油顷刻倒在青狐虎口处,烫得他立即甩开蜡烛,嘴里直吸凉气。
蜡烛在地上滚了两圈,灭了。
“烫着哪了?”黑暗中,陈霁侧耳听着青狐的吸气声,却什么也看不见,她只能伸长手,强自镇定地往前摸索,“你得去冲冲凉水。”
青狐身上的毛毯落了地,他捂着手往后退,“别急,我没事。”
“没事你躲什……啊!”陈霁被地上的毛毯一绊,整个人俯身跌进一堵温暖的胸墙里,鼻子被撞得火辣,“呜!”
青狐的胸口被陈霁的额头顶了个闷响,他背靠着墙滑坐到地上,怀里紧紧搂着陈霁,被烫伤的手固执地斜伸开,黑暗中,他侧脸贴到陈霁冰凉的脸颊上,轻轻咬住她的耳朵,低低地笑,“你在担心什么?”
陈霁微怔,下一秒,她手脚并用要把青狐往外推。
“嘘!”青狐将她抱得更紧,在她耳边轻声哄:“宝宝……”
一道闷雷炸响在陈霁干涸的脑子里,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般,再也说不出,挣扎不动。
在陈霁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青狐便大包大揽了保姆该做的所有事,他哄她睡觉,喂她吃东西,逗她开心,等她再大一些后,他手牵手地教她走路,摸着她的脸教她说话,在她生病哭闹的时候,趴在她的婴儿床边一遍一遍地给她唱歌。
他喜欢压低声地唱,“青青河边草,悠悠天不老,宝宝要睡觉,青狐从不吵……”
如果说父母对陈霁的爱是宠爱和照顾,那青狐对陈霁的爱便是永无止尽的陪伴与呵护,他甚至愿意幻化人形,在妖怪们不能理解的眼神中,一岁一岁,数着日头的东升西落,慢慢陪她从幼儿到孩童,再到少年,直至成年,成为街坊四邻眼中的普通人。
陈霁的脸贴在青狐胸口上,黑暗中,她清晰听到身下男人的心跳声。
砰。
砰。
砰。
陈霁闭上眼,心生感慨。
有谁像她一样,在短暂的一生中能拥有三个名字。
父母为她取名陈霁,取意雨后天晴。
妖怪们唤她青青,祝她不尽野火,不倒风雨。
还有一只狐狸,从小将她捧在手心,日日夜夜,用一颗真心,哄她一声宝宝。
郁象的那组灯谜她至今记在心里。
生死无悔全为有你。
“我的饭呢?”昏暗中,林岳白瘦瘦小小的身影出现在厨房的拐角,客厅的烛光映照在他身后,晕染出黄黄旧旧的光。
他的声音惊醒了依偎在角落里的两个人,陈霁手忙脚乱地爬起来,身下的青狐将伤手背在身后,也站了起来,他说:“岳白,你等等,我给你弄点吃的。”
说话间,客厅大门外传来郑老太太的洪亮声音,“倒是点上蜡烛了!青青?青狐?”
看来是郑老太太和叶舟回来了,陈霁一边答应着,一边捂了脸往外走,她的脸是前所未有的热烫,仿佛要烧起来一般。
客厅里果然站着郑老太太,叶舟身后还站着另一个人,陈霁眯了眼瞧,一时没认出人来,倒是身后的林岳白低低叫唤了一声,“奶奶。”
林家老太太笑道:“岳白,在郑奶奶家还乖吗?”
青狐笑了声,“挺乖的,就是不爱说话。”
“诶,小林的儿子都长这么大了,”叶舟笑着往前,伸手要去摸林岳白的头,“有两三年没见了吧?”
郑老太太笑着上前,正要和林岳白说两句话,客厅的灯却在这时闪了闪,亮了。
节能灯的光亮白如昼,激得众人一时不能适应,纷纷眨起眼,站在林岳白身前的叶舟最先看到这孩子,“咦?我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站在客厅里的男孩又瘦又小,皮肤白净瞳孔黑亮,身形完全看不出是一个14岁正上初中的男孩,偏偏那对眼又深沉地仿若一口井,叫人摸不透看不明。
“咚!”郑老太太手里的礼盒落了地,众人回头,只见老太太目瞪口呆地紧盯着林岳白,手脚微颤,全不复往日气定神闲的模样。
“你……”老太太抖着手颤步前进,在她身后,林家老太太瞪大的一双眼里写满深沉的无奈与忧虑。
叶舟、陈霁与青狐站在一侧,皆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失魂落魄的郑老太太。
郑老太太走到林岳白面前,讷讷感叹道:“真是太像了,真是太像了……绣锦,这孩子……”
林家老太太姓孙,闺名绣锦,她走上前,扶住郑老太太,低声叹道:“孩子们不知道,我却记着,这几年,岳白越长越像他,我想无论如何都得带这孩子来见见你……”
郑老太太盯着林岳白,老暗的眼里忽然落下两串清泪。
叶舟与陈霁都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扶住郑老太太,叶舟心急,忙问道:“妈妈?您怎么了?这孩子到底像谁?”
“这孩子……”老太太抹着眼,哽咽道:“他长得像极了你爸爸啊……”
此话一出,就连叶舟也呆立在原处,傻傻地看向那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