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福斯特(1879—1970)对中国读者来说可能稍微有点陌生,但在英国乃至欧美却很有名气。在二十世纪的头二十五年里,他的作品曾经引起各方面的注意,许多评论家认为他可能成为托马斯·哈代以后的最伟大的小说家。但是他使人们失望了,他在一九二四年发表他的杰作《印度之行》以后再也没写小说。原因何在,其说不一,但都是主观臆测。不过我们从他留下来的六部小说、几十篇短篇小说和若干散文(包括一本题为《小说面面观》的文学评论集)来看,已经可以肯定他是仅次于D·H·劳伦斯的一位独特的重要小说家。一九七一年他写同性恋的小说《莫瑞斯》在他死后发表了,这本书以及他遗留下来的一些手稿又引起了人们的兴趣。近二十年来,研究他的著作越来越多,他在英国文学史的地位提高了不少。人们很喜欢他的作品。
我们说福斯特是一位独特的作家,因为他不属于任何流派。有人说他是“布卢姆斯伯里小组”的成员,其实他不是,仅是和那个小组的成员们有密切联系罢了。“布卢姆斯伯里小组”代表中产阶级自由主义的文艺观点,反对某些传统观念,在形式上有所创新。在这方面他和这个小组的人有共同之处。(弗吉尼亚·伍尔夫、利顿·斯特雷奇、约·梅·凯恩斯、伯特兰·罗素等等均是该小组的成员。)福斯特在《为民主欢呼两次!》一文中说他“属于维多利亚时期自由主义的末端”,又说他是:
“一名个人主义者和自由主义者,他发现自由主义在他的脚下崩溃了,而最初他感到羞愧。后来他环顾四周,决定没有什么特殊理由应当羞愧,因为无论别人的感觉如何,他们都同样地不安全。至于个人主义,好像没有办法躲开它,即使人们想要躲开也不成。”
自由主义者、怀疑主义者、个人主义者,这些名称都适用于福斯特,但都指的是他的态度,并非说他有成套的理论。他和哈代、劳伦斯等人一样,认为全面工业化使人窒息,不知感情生活为何物。在这种社会里,人们受到严格的限制,不能自由发展。福斯特的短篇《机器停了》描述了极端工业化的可能恶果。机器完全控制了生活,人们住在地下,凭着机器互相沟通,生病不必去医院,机器会送来必需的药品,人与人之间全凭电子机械互相接触。有一天机器发生了毛病,整个社会便完全崩溃。但是作者并不感到绝望,因为他觉得地面上还有人,他们藏在雾中,草里,将来还会创造新的社会。福斯特的短篇中有一些是神话或狂想。《天堂客车》就是一首狂想曲。小说中的男孩似乎代表纯真,他丝毫不受传统观念的约束,因此能乘坐天堂客车饱览天上人间的美景。邦斯先生虽然是“文学协会”的主席,实际上却是个庸俗之辈,看不见天上的奇妙景象,因而被摔得粉身碎骨。福斯特以此为主题写了许多短篇,如《另一王国》、《树篱的另一边》、《一个怪人的故事》等等阐述的都是这一见解。但是跑到“另一王国”、“树篱的另一边”只是一种遐想,带有浓厚的逃避主义的味道,并不令人信服。这些小说的主人公并没有真正找到归宿,“另一王国”也好,“树篱的另一边”也好,都只存在于想象之中,没有实际的意义。充满世俗偏见、传统陋习的社会固然不好,但是人们不能脱离它而存在。当然福斯特是在写小说,不是写政治、社会论文,我们不能要求他拿出什么医治社会的灵丹妙药。即便如此,我们也不能以幻想来代替现实。当福斯特开始写他的长篇著作的时候,他就脚踏实地了。
福斯特一共写了六部长篇:《天使们不敢踏上的地方》(1905)、《最长的行程》(1907)、《看得见风景的房间》(1908)、《霍华兹庄园》(1910)、《印度之行》(1924)和《莫瑞斯》(1971)。《莫瑞斯》以同性恋为题材,在作者死后一年方才发表。《印度之行》被公认为福斯特最杰出的作品。《最长的行程》写得不算成功,但是作者本人对之有所偏爱。其他三部均有独到之处。
福斯特屡次声言,他写作的目的是要使人们互相谅解以求得和谐一致,个人与个人,阶级与阶级均应如此。他的口号是:“只有联系才是”。《印度之行》探讨的是:殖民地印度的人民能否和英国人交朋友?结论是:不能,暂时还不能。小说的主要焦点是,当印度人阿泽兹陪同英国姑娘阿黛拉·奎斯蒂德游览马拉巴山洞时,他是否对她有非礼的行为。小说着重描写的是殖民地印度的人民和英国殖民主义者乃至一般英国人民之间的紧张状态。有些英国人如阿黛拉的未婚夫隆尼·希斯罗普对印度人充满了敌意,就像前不久南非白人统治者对待黑人那样。但也有人很愿意和印度人交朋友,阿黛拉、隆尼的母亲穆尔夫人、菲尔丁博士均属于这一类。小说的焦点是英国人菲尔丁博士与印度人阿泽兹的关系。马拉巴山洞的事件发生后,这个关系紧张到崩溃的程度。菲尔丁和穆尔夫人都是阿泽兹的朋友,但到紧要关头,他们退缩了。阿泽兹被指控在山洞里对阿黛拉行为不轨。经过法庭上的激烈辩论,阿黛拉逐渐怀疑她当时是否受到幻觉的干扰,事实上阿泽兹根本没有对她做过什么非礼的事情。她在法庭上宣布:“我弄错了。阿泽兹根本没有跟我进洞。”菲尔丁与阿泽兹的紧张关系、阿黛拉的幻觉、其他人的态度都是英国帝国主义直接或间接造成的,个人没有力量解决小说中所描写的矛盾。小说的缺点就是作者过分强调个人的同情或歉意能够改变一切。阿黛拉自诩为印度人的朋友,不赞成她的未婚夫对待印度人的冷酷无情。她想:“只要一点点歉意……便会将他变成另一个人,将大英帝国变为另一种机构。”福斯特尖锐地提出了问题,准确地抓住了问题的焦点,可是他有点虎头蛇尾,光靠“一点歉意”是改变不了人或社会的。
《霍华兹庄园》写的也是“只有联系才是”这个观点,作者认为文明人所受的痛苦和刑罚都由于“不能毫无恶意地互相联系,直到大家都成为兄弟”。这部小说的故事比较曲折复杂,很引人入胜。玛格丽特和海伦两姐妹和威尔科克斯一家,以及巴斯特夫妇与海伦、威尔科克斯等人的关系十分复杂。经过几番周折,大家达成了谅解,也有人作出了牺牲。这就是福斯特的主旨。这本书虽然很吸引人,但不如《印度之行》那样简洁精炼。
福斯特常将英国中产阶级的生活和意大利人的生活作对比。和劳伦斯一样,他觉得意大利的风景、人物,特别是中下层人物有助于英国人减少偏见,认识自己,在精神上少受传统观念的束缚,从而生活得比较自然、自由和愉快。《天使们不敢踏上的地方》,《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这两部小说都是以意大利为背景的,都深刻地揭露了英国人的傲慢和偏见。《天使们不敢踏上的地方》这书名本身便说明了问题。它来自成语:“天使们不敢踏上的地方,蠢人却冲进来了。”“蠢人”当然指的是不知自己为何物的那些英国人。莉丽亚的丈夫死了。她由年轻的邻居卡罗琳·艾勃特陪同到意大利去散心。莉丽亚的小叔子菲利普很赞成她去,因为意大利能使人纯洁和高贵。最初大家从莉丽亚发自意大利的信里感到她的精神似乎在好转。后来他们发现她有了情人,准备结婚。她的婆婆反对她再婚,认为这事玷污了她家和她那死去的儿子的名誉。于是她派菲利普前往阻拦,可是他去晚了,莉丽亚已经和一个名叫吉诺的人结婚,这人是一名牙医的儿子。这场婚姻并不幸福,而且莉丽亚在生小孩时死去了。她的婆婆和小姑爱丽叶认为她们有义务照管这小孩,不能让他留在他父亲的身旁,以免受到不良影响。于是菲利普和爱丽叶又跑到意大利去。卡罗琳也单独去了。他们和吉诺交涉了多次,但是毫无结果。有一次卡罗琳去找吉诺,正碰上吉诺给小孩洗澡。她发现吉诺对小孩的爱是真诚的,很受感动。过去莉丽亚的婆婆等人替小孩做了种种计划,考虑如何使他长大成人。这些理想、计划都是自私的,没有爱。卡罗琳现在见到吉诺对儿子所表示的真挚的爱,觉得为小孩做的所有的考虑都是没有意义的:
这就是那部机器[按指这小孩],关于它,她、爱莉顿夫人、菲利普、爱丽叶都做了许多设想——决定将来某一时刻它必须这样地或那样地移动,应当完成这样或那样的事情。它应当是低级教会派,有高尚的原则,言行得体,有绅士风度,有艺术修养——这些都是极好的东西。可是她现在看见了小孩躺在肮脏的毛毯上,她最大的愿望已经不是贯彻任何一种理想了;如果说能给小孩一点点影响的话,那不过是亲吻他一下,或者为他虔诚祈祷而已。
小孩被爱丽叶盗走了,她们遇上了车祸,小孩死了。随爱丽叶走自然是死路一条,因为她代表英国文明中的保守、傲慢和早应被抛弃的一切。不受传统的约束、没有偏见、感情真挚的吉诺则生机盎然。人们应当和他联系以获取新生。
《看得见风景的房间》和《天使们不敢踏上的地方》有异曲同工之妙。摆在露西面前的是代表两种生活方式、两种传统的两个人。塞西尔·维斯并不是坏人。此人很有教养,很有绅士风度,言谈举止温文尔雅,礼貌周到。但是腐朽的资产阶级文化的美丽外衣掩盖不了内心的空虚。理智控制了一切,感情没有了,爱情更谈不上。和他在一起十分乏味。另一方面,乔治·艾默森没有塞西尔所受的那种教育,显得有点粗野,但是纯朴自然,毫不造作,绝不掩饰自己的感情。露西必须在这二人中选择一个。最初她囿于家庭及社会各方面的无形和有形的压力勉强和塞西尔订了婚,后来她摆脱了一切束缚,毁掉婚约,和乔治有情人终成眷属。塞西尔和乔治在各方面均不相同,这在他们二人和露西接吻一事中显示得十分清楚。乔治和塞西尔相遇的地方布满了紫罗兰,这些花像细流、小溪、瀑布一样流淌着:
乔治听见她到来便转过身来,他一时打量着她,好像她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似的。他看出她容光焕发,花朵像一阵阵蓝色的波浪冲击着她的衣裙。他们头顶上的树丛闭合着。他快步走向前去吻了她。
乔治在爱情的支配下情不自禁地亲吻了露西,做得很自然,根本不考虑后果。塞西尔就大不一样了。有一天他和露西在外面散步。他埋怨说,他从来没有和她在野外或树林里散步,露西总是领他在大路上行走。他说:“我有个想法——我敢说是个错误的想法——你我一起在房间里时,你感到更加自在。”他说他常将她和某种风景联系在一起,而她却将他和房间,也许是客厅联系起来。过了一会,他忽然对露西说:“露西,我对你有一个请求,那是我以前从没提出过的。”露西问他什么请求,他回答说,“我还没有吻过你。……现在可以吗?”她说当然可以,于是正正经经地揭开面纱让他亲吻。当他接近她的时候他已经觉得气氛不大对头,在亲吻时他的眼镜滑了下来,夹在二人的鼻子之间。接吻以失败告终。两人都很懊恼。塞西尔心想他根本不该问露西他可不可以吻她,因为他有权这样做,不存在可以或不可以的问题。他设想她像花一样地立在水边。他勇往直前,将她抱住就吻。这样才能博得她的欢心和尊重,因为女人最喜欢的便是男子汉的风度。露西也在想。塞西尔的这一吻使她想起了她真正爱的是乔治,使她想起在紫罗兰丛中他俩的那一吻。她还想到有一次她和塞西尔碰到了乔治的父亲艾默森先生。塞西尔问她那是谁,她说是哈里斯先生,没有告诉他真实姓名。现在她打破了沉闷,突如其来地对塞西尔说:“他的姓氏是艾默森,不是哈里斯。”这话弄得塞西尔如同坠入五里雾中,“他不可能知道这正是他们之间的最亲密的谈话”了。
福斯特善于利用细节,以含蓄的手法来暗示人物的性格、感情、思想的矛盾等等。上面的故事即为一例。我们还可举一典型的例子。
有一天塞西尔带露西到他家里去见他的母亲维斯太太。母子二人对露西十分满意,谈了许多婚后的打算,而露西却一直在想念着乔治。夜里她住在维斯太太隔壁的房间里。入睡以前维斯太太对她儿子说:让她成为我们家的一员吧。她一边说着一边就上床去睡了。
她快要睡去时,从露西房内传来一声叫喊——做恶梦的叫喊声。露西原可以按铃叫女仆来,可是维斯太太认为她亲自去看看更为亲切。她发现姑娘直挺挺地坐在床上,一只手捂着脸颊。
“对不起,维斯太太——都是这些梦的缘故!”
“做恶梦吗?”
“就是做梦。”
这位年长的太太笑了,吻了她,非常清楚地对她说:“亲爱的,你要是听到我们刚才谈论你的话就好了。他现在更加爱慕你了。你就梦这个吧。”
露西还报了一吻,一只手还是捂住了一边的脸颊。维斯太太退出去,回到床上。那声叫喊没有把塞西尔吵醒,他正在打鼾呢。黑暗笼罩着整个公寓。
福斯特使用了绝妙的暗示手法。为什么露西用手捂着脸?原来她梦见乔治亲吻了她。维斯太太问她是否做了恶梦,她很难说出真情,只得含糊其辞地答道:“就是做梦。”太太不知底细,满以为露西真的热恋着她的儿子,因此告诉她塞西尔对她是如何爱慕。说完她就心满意足地回到床上了。带有更加讽刺意义的是:塞西尔完全蒙在鼓里。他不知道夜晚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露西另有所恋。他酣睡着。黑暗笼罩着整个公寓。这句话包含着许多意思,耐人寻味。
福斯特总是利用细节来暗示或揭示人物的内心世界。他不采用意识流的冗长琐碎的写法,而是着墨不多,但是能够更有效地将下意识里的东西挖掘出来。这是福斯特的特长。细心的读者大概会发现露西的表姐夏绿蒂并非自始至终坚持她的顽固立场。虽然她曾两次阻止露西和乔治接触,后来却软了下来。表面上她依然故我,实际上她逐渐同情这对情人的遭遇。因此当她看见艾默森先生坐在毕比先生的房里时她没有声张,从而给他俩一个修好的机会。她成功了。这件事使我们对夏绿蒂产生了好感,也产生了对她的怜悯和同情。这正是福斯特写作艺术的高明之处。虽然夏绿蒂没有采取什么行动,只是看见艾默森而没有声张,但这一沉默使一对恋人得到重新相恋的机会。她帮了大忙。
福斯特喜欢利用一些意象或形象化的词句来创造气氛,烘托人物的性格、思想、感情,或者象征什么东西。《看得见风景的房间》这书名本身便有象征意义。塞西尔像一间客厅,望不出去,看不见什么景致。露西则和流水、鲜花、草木连在一起。《最长的行程》这书名来源于诗人雪莱写的长诗《灵魂之歌》。诗中有几行歌颂所谓的“自由恋爱”,即一个人可以爱许多人(当然是柏拉图式的),谴责那些不管是否情投意合,却要“从一而终”的人,说他们的人生道路最长,最可怖。“霍华兹庄园”也是象征性的。这座房屋不仅是威尔科克斯家族的财产,而且代表着古老的英国。至于“另一王国”、“树篱的另一边”等等指的则是想象中的美妙生活,它与现实生活适成对照。福斯特在小说中大量使用这种意象化的字眼,好像他觉得非此不足以表达一些只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东西。
福斯特小说的缺点也是明显的。他比较“软”,这是他自己说的。虽然他敏锐地观察到英国传统文化中的许多问题,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问题,他没有很好地解决它们。他没有树立多少令人信服的正面形象。我们说他的艺术特点之一是含蓄,这是好的。但是对待生活中的问题过于含蓄,便会给人以软弱无力的感觉。此外,福斯特描写的人物不仅是个人,他们有时代表着一种类型,他写的故事既是具体的个人的故事,又具有某种普遍意义。但我们常常感到事情太琐碎,人物不够高大,很难说它们有什么普遍性。以《印度之行》里的菲尔丁和阿泽兹的关系而论,我们觉得并没有绝对理由使他们终于疏远。在殖民主义的统治下有些英国人放弃了偏见,与印度人友好相处,不是不可能的。所以菲尔丁与阿泽兹的疏远只是他们两人的事。《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情节也是如此。它是一本写得很好的小说,有些地方写得非常之妙,但是作为理想的自然的生活的代表人物,乔治显得没有生气,露西也不尽如人意。
尽管福斯特的作品有不少的缺点,他仍不失为一位大手笔。他写得最好的地方可与任何一位伟大作家媲美。他很值得我们研究借鉴。《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的译本现在出版乃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情。希望它能使我国读者对福斯特更加欣赏和认识。
索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