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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中国人认为入殓的时间应该是上午而不能是下午或者晚上。因此,殡仪馆有个特点,就是上午忙得不可开交,而下午就无事可做了。

现在是下午,所以殡仪馆里静悄悄的,除了公安局来的几个人之外,只剩下负责拖运尸体的殡仪馆工作人员了。

“刘所长啊,今儿咋亲自来啦?”一名老者穿着一身白大褂,戴着一副黄色的橡胶手套,推着一台运尸车从存放室里走了出来。

运尸车上面放着一个黄色的尸体袋,拉链拉得紧紧的,看不到袋子里的情况。可能是因为袋子里的空气比较潮湿,袋子紧紧贴在了尸体上,所以可以看到尸体袋呈现出一个人仰卧着的轮廓。

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袋子里这个男孩,和我年纪相仿,我有点儿不敢想象袋子拉开后的样子。

开学,我就是法医学系大二的学生了。虽然刚过完18周岁的生日,那也算是成年人了。从小就被叫成“秦大胆儿”的我,绝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表现出内心的恐惧。

想想在学校里,我不也没怕吗?系统解剖课上,别的同学躲得远远的,只有我坦然处之,直接动刀子。刀子动多了,我对解剖结构就熟悉了,要不然怎么能在这门噩梦般的课程上拿到好分数。

可那种感觉,和现在不一样。

在医学院里,确实有真的尸体。我们把它们尊称为“大体老师”,也叫作“标本”。之所以叫标本,是因为尸体经过了福尔马林长时间的浸泡,组织器官都已经被固定,不再发生细胞的自溶和组织的腐败,永远都是同一副样子:全身通体黄褐色,皮肤干硬,软组织干瘪瘪、皱巴巴的,面部的皮肤紧紧贴在面颅骨上,几乎看不出面容是啥样。

所以,标本虽然也是真人的尸体,但我总是觉得和“人”还是有一些差别的。

而眼前的这具尸体,是在1个小时前刚刚失去生命的,用圣兵哥的话来说,就是“新鲜尸体”。1个小时之前,他还和我们一样,活蹦乱跳、打诨说笑。

圣兵哥用“新鲜”这个看起来并不太恰当的词语,倒不是为了和医学院解剖课上的尸体标本作对比,而是为了和腐败尸体做区分。但我只有小时候见过亲戚老人去世,长大后就没见过新鲜尸体,更别提腐败尸体了。

这些词在我的脑海里都只是专业术语,现在很快就要近距离接触了。

不知道他长啥样,死状惨不惨烈,面容狰不狰狞?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想借此来缓解一下逐渐加速的心跳。

“是啊,老张头儿,这是命案,我肯定要自己来才放心啊。”我的思绪都已经跑了一大圈了,圣兵哥似乎一点儿都没察觉到,他对着推尸体的老者笑了笑,还是那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哟,有几个月没命案了吧?”老张头儿把运尸车调整好角度,放在了过道的中间,说,“这人才18岁,有点儿可惜啊。”

“唉,是啊,不学好,学那些小混混。”圣兵哥一边说着,一边撕开了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件一次性手术衣、一顶无纺布帽子和一个医用口罩。

这是法医解剖用的“三件套”,穿戴上这些,再戴上乳胶手套就可以干活了。

我还没穿过这些,但是在法医门诊上班的时候,见过它们。

“怎么不去解剖室啊?”老张头儿问。

“天气热,解剖室里没有空调,太闷了。”圣兵哥说道,“你们过道里新装了自来水,我们就拿你的过道当解剖室喽。”

“嘿,随便。”老张头儿笑着摆摆手,说,“结束后,给我把地面冲干净,别弄得血呼啦渣的就行。”

这个“血呼啦渣”听起来格外刺耳,我情不自禁地脑补了一下画面。

很快,圣兵哥和他的助手泽胜哥已经穿戴完毕了,正在整理着身上的防护装备。

“看好了啊,从最开始就要记好步骤。”圣兵哥对我说,“仔细观察好我们动作的细节,等下一次解剖,就让你上来当助手。”

“那没问题的。”我嘴上虽然这样说,但其实一点都不淡定。下次就让我上解剖台了?

圣兵哥开始严肃起来,动作一丝不苟,和他平时的样子大相径庭。随着“刺”的声音,黄色的尸体袋被缓缓地拉开。我在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心脏越跳越快,甚至连双腿都微微颤抖了起来。

18年来我无数次期待像父亲一样亲历现场,伸张正义。没有想到,我入行法医的第一课来得如此凶猛而残酷。

尸袋里慢慢露出一张苍白、僵硬却熟悉的脸。

一瞬间,血腥味和悲痛感像海啸一样扑面而来,让我无法呼吸。

天底下哪能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巧合呢?

就算是七八年不曾见面,这眉眼的痕迹也不会说谎。是的,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小学同学,饶博……

年少时的种种回忆淹没了我的喉咙,也模糊了我的眼睛。

这一定是我的幻觉,上天怎么会对我开这么残忍的玩笑?

第一次看解剖,解剖的就是我的小学同桌?

圣兵哥可能看出了我的异样:“怎么,受不了了?这可是新鲜尸体啊,如果新鲜尸体都受不了,那怎么面对高度腐败的、尸蜡化的、烧死的、被碎尸的尸体?那,可干不了法医啊!”

我还没有调整好自己的情绪:“不,不是……饶博……他是我同学。”

“啊,是吗?”圣兵哥像是明白了一些什么,“那,要不,你先回去?”

我怔了10秒,还是下了决定:“我不走,我看。”如果我这一关都挺不过去,还当什么法医?

圣兵哥用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好,看看也好,就当是一次锻炼吧。要是受不了了就到车上去,没事的。”

“我受得了。”我全身麻木,却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仍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解剖台。

“法医啊,尤其是我们小城市的法医,碰见自己的熟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圣兵哥一边将尸体身下的尸体袋抽出来,一边说道,“看一次也好,这样你心理的强大程度,就会成倍增长。当法医啊,理论操作能力不说,心理强大还是很重要的。”

圣兵哥的声音似乎很远。我耳朵嗡嗡直响,并没有听进心里去。

尸袋终于被完整取下。我曾经的同桌和玩伴,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我的面前,一只胳膊因为僵硬而半举着,眼睛微张,似乎还在望着什么,一点儿也不像书上说的,人死的时候就像睡着了一样。

他身上的白色T恤已经完全被血染红,裤腰到裆部也都浸透了,翻动衣服时,破口处还缓缓地往外涌着血。漫出来的血液,在不锈钢的解剖台上开了花,令人有些反胃。我以为人死了就不会再流血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这样的。机体死亡后不可能所有的血液都立即凝固,而且即便心脏停止了跳动,无法继续泵血,但原来血管里尚未凝固的血液,依然会随着尸体的翻动而从创口处流出来。我就这样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仿佛还温热的血液,脑海里一片空白。

圣兵哥和泽胜哥没有直接检查尸体,而是仔细检查起死者的衣着,边看边讨论着什么,一旁的痕检员老郭紧张地做着记录。

“别发呆了,过来看看,这一点对你很重要。”圣兵哥朝我招手。

我这才回过神来,走到圣兵哥身边,看他在干什么。

“在尸体表面检验开始之前,我们先检验衣着。”圣兵哥说,“衣着检验有的时候会给法医工作带来很多有价值的信息。比如,你看看这个,能看出来什么?”

圣兵哥想逼着我思考,因为思考是能减少震撼、恐惧等不适感的最好办法。我看过去,圣兵哥戴着乳胶手套的手指,正从死者上衣上的破洞里伸出来,于是回答说:“破了个洞。”

“废话。”圣兵哥哑然失笑,“谁捅人,也不会撩起他的衣服捅。隔着衣服捅,自然会把衣服也捅破。”

“所以呢?”我还是木木的,不知道圣兵哥什么意思。

“因为人的皮肤和软组织是有弹性的,所以你在皮肤上看到的创口形态,不一定就能反映出致伤工具的横截面形态。”圣兵哥说,“但是衣服纤维的弹性就小很多,在很多时候,衣服上的创口形态可以更加贴切地反映致伤工具的形态。”

“致伤工具?不是刀吗?人抓了,刀不是都缴获了吗?”我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这个案子是被缴获了,当你不知道凶手的时候,分析致伤工具就很重要了。”圣兵哥说,“所以你要牢牢记住,致伤工具推断,也是法医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所以,这破口,不就是刀捅的吗?”我看了看衣服上的破洞,说,“几个破洞都差不多。”

“是的,从衣服上的破口来看,凶器大概刃宽4cm左右。”圣兵哥说,“对于锐器的推断,还有个重要的指标,就是看这个锐器是单刃的,还是双刃的。”

“哦,这个我们系主任在上法医学概论的时候好像说过。”听着熟悉的词汇,我开始找回一点状态了,“创角一钝一锐就是单刃的,两侧都锐就是双刃的。这个好像很简单啊。”

“理论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在实践中,就没那么简单了。”圣兵哥指了指尸体,说,“你看看他身上的创口,容易判断吗?”

此时,饶博的衣服已经全被泽胜哥脱光,露出了他身上我从未见过的文身,那文身已经被血液浸染得很模糊了。知道死者是饶博的时候,我已经深受震撼,此时又要近距离去观察他身上那血腥的创口,我实在是有些于心不忍。我胆子再大,也于心不忍。

我梗着脖子,眯着眼睛瞄了一下。这一看,鸡皮疙瘩都出来了,我隐约看到了他胸腹部翻出来的层层脂肪和肌肉。创口细节,比我想象中的更触目惊心。唉,看来饶博之前真是伤得不轻。

“看到了吗?”圣兵哥检查完衣物,走了过来,说,“因为皮肤的回弹作用,创角的形态在皮肤上并不是那么容易看得清楚的。”

说完,圣兵哥用两只手把死者胸腹部那些敞开的创口,合拢了起来,说:“皮肤的张力会把创口拉变形,我们把创口复原,就能看出最开始的形态了。你再看看两个创角,就会比较容易分辨出是一钝一锐,还是两侧都锐了。不过,这一看,还是没有直接看衣服来得直接和准确。”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一般情况下的非正常死亡尸体,我们都会在现场对尸体进行一个初步的尸表检验。”圣兵哥说,“如果有疑点,或者确定是命案,就一定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如果可以排除命案,那就不需要解剖了。”

“解剖。”我的心里默念着这个词,一会儿就要看到熟悉的人被开膛破肚了,我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住。

“解剖前,我们会对尸体进行全面的取材备检,这是解剖程序的要求。”圣兵哥说,“就是要提取死者的心血、指甲和一些敏感部位的擦拭物。男性尸体要提取口腔、肛门、龟头的擦拭物,女性尸体则要提取口腔、乳头、阴道、肛门的擦拭物。以前是没有这个要求的,但是近些年来,DNA技术出现了,所以就要求我们更多地提取检材,从而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证据。”

此时圣兵哥一直在一边检查着尸体,一边絮絮叨叨,就像唐僧念紧箍咒一样令人烦躁。虽然我知道圣兵哥讲这些都是为了我,但我现在只希望早点结束解剖过程,摆脱这噩梦一般的经历。

“取材完后,我们还要对死者的眼睑球结合膜、口鼻、外耳道、颈部、双手等关键部位进行检验。”圣兵哥一边用止血钳夹起死者的眼睑翻了过来,一边继续提问我,“你知道,看眼睑有什么用吗?”

“什么用……难不成视网膜真的能保留人死之前看到的最后影像?”我信口胡说道。

“那是谣传,扯淡的。”圣兵哥笑了笑,“眼睑球结合膜出血点,是机械性窒息死亡的一个重要征象。简单说,就是窒息征象,这对于法医判断死因是有重要作用的。”

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记得住。

“而看口鼻和指甲,也是要看看死者有没有被人捂压口鼻的迹象,看看死者有没有拼命抵抗的损伤。”圣兵哥还是不紧不慢地检查着尸体的表面。

大约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圣兵哥才把尸体表面的取材和常规检验做完。时间果然可以让人的心跳变得平静。我似乎已经忘记了死者是我的熟人,看着圣兵哥左右摆弄着饶博的尸体,居然也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以忍受。

“现在,我们需要对尸体表面所有的损伤进行测量、固定和记录。”圣兵哥说,“所谓的固定,和你们医学院用福尔马林固定器官不一样,这里说的固定,是用照相机和录像机拍摄下来的意思。”

说完,圣兵哥拿着一根标尺,一处处地量着创口。我清楚地听见圣兵哥报出的数字:饶博身中7刀,其中胸部3刀、腹部4刀。7处创口的创角都是一钝一锐,创口长3cm到4cm,致伤方式很清楚——他是被刃宽4cm左右的单刃锐器刺伤的。

这也太磨叽了。我心里充满了不解。

“好了,尸表检验结束,开始动刀。”圣兵哥不紧不慢地说。

我的心脏又是一抖,说:“圣兵哥,这真的需要解剖吗?死因不是很清楚了?”

“死因清楚?你知道哪一刀是致命的吗?”圣兵哥反问我。

“不管是心肝脑肺肾哪个脏器被捅破了,不都是致命伤吗?”我说。

“那也得明确具体的死因啊。”圣兵哥说,“不然上了法庭,你怎么说?他是被刀捅死的?”

“不是吗?”我还是不能理解。

“这样说吧。”圣兵哥一边安装手术刀片,一边说,“假如你不解剖尸体,不明确死因,凶手的家属会说,死者是不是没有致命伤,而是心脏病发作死的呢?是不是刀捅得不深,但被吓死了?”

“这,这不是在狡辩吗?”我一脸蒙。

“如果你不解剖尸体,这就不是狡辩。”圣兵哥说,“法医工作不仅仅是为侦查提供线索,更重要的是为法庭提供证据。而证据不能是推测性的,必须是唯一的、排他的。”

“这个……有意义吗?”我还是有点儿捋不清。

“呵呵,没事,你只要记住规则就行了,是不是有意义,随着你的年龄增长和工作阅历的增加,你自然也就明白了。”作为主刀的圣兵哥站在尸体的右侧,他刚说完,没有一丝犹豫,举起了手中的手术刀。

刀起皮开。圣兵哥麻利地一刀从颈下划到耻骨联合的上方。皮下组织顿时露了出来,黄的、红的,十分扎眼。

不可否认,这种视觉上的冲击,和单单看一具完整的新鲜尸体,没法相提并论。

“一字划开胸腹部,这是我们国家法医习惯的解剖术式。颈部解剖一会儿再进行,先解剖胸腹部,这样相当于放血,可以防止解剖颈部时划破血管,导致血液浸染肌肉组织。你知道的,颈部的血管最为丰富,非常容易被划破,一旦划破污染,就会无法判断颈部的血是肌肉内出血还是血液浸染肌肉组织,那也就无法明确颈部是否遭受过外界暴力了。颈部是关键部位,要留心。”圣兵哥一边分离着胸部的肌肉组织,一边喋喋不休地解说着,“分离胸部的肌肉要贴着肋骨,不要采用像外科医生那样的小碎刀,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一刀是一刀,范围要广,下刀要准,刀面要平行,不要切伤肋骨,更不能刺破胸腔。”

圣兵哥的动作很大,大刀阔斧的感觉。

看着饶博的胸部被一点点打开,我的神经已经绷紧到了极限,只能强忍着呕吐的冲动。

分离开胸腹部的皮肤和肌肉组织,白花花的腹膜就暴露在了眼前。圣兵哥用手术刀的刀尖划破了腹膜,然后将一只手的两根指头伸入腹膜内,作为衬垫和支撑,再用另外一只手拿着圆头组织剪,沿着两指之间撑开的区域剪开腹膜。

“必须要用这种办法来打开腹膜。”圣兵哥说,“如果简单粗暴地直接用刀,很容易把肠子划破。到那时候,你就搞不清死者的创穿孔是你的刀划的,还是凶手的刀刺的了。”

很快,饶博的腹膜被打开了,胀了气的肠子“噗”的一声涌了出来,随之溢出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气味。我不自觉地用前臂揉了揉鼻子。

圣兵哥把手伸进死者的腹腔里,拨弄着死者的肠道和腹腔气管,来回看了几遍,又仔细检查了死者的肠系膜,然后摇了摇头,说:“肚子上4刀,没一刀伤到脏器和血管,连肠子都没破,腹腔内也没有积血,看来致命伤和这4刀没有任何关系。” 6UVmVFT6ZziCWG6VZPhMTkgdb+dsp+vtDRTVIf9WcybHhwlxY+yu4pCN5et9scJ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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