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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工作环境的恶劣,我对这份职业产生了一些心理落差。

我每天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要选择一份这么艰苦的工作?甚至有的时候我还想去问问我的父亲,把儿子推到这种艰苦的岗位上,他不心疼吗?

但转念一想,如果真能如电视剧那般刺激地破个案,环境再“脏、乱、差”,至少也有成就感吧。可是,接下来一个礼拜的实习期却彻底打破了我的幻想。自从参观完解剖室后,别说破案了,我连殡仪馆都没去过,整日泡在办公室里。

我别提有多失望了。难道这就是法医的工作吗?

圣兵哥给了我答案。

从圣兵哥的口里,我知道现在的公安机关有专门的刑事技术部门,隶属于刑警支队,叫作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有的地方是科级单位,有的地方是股级单位。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虽然架子不大,但是涵盖范围很广。大多数地方的刑科所都至少有法医、痕检、理化、照相、文检等五个大专业,只不过每个专业也就两三个人罢了。

由此可以知道,公安机关有很多警种,刑警只是其中之一;刑警下属又划分了很多分工,刑事技术只是其中之一;刑事技术还包含很多专业,法医只是其中之一。这样看起来,法医只是公安机关这个庞大队伍中,小到不能再小的一个专业了。

虽然法医的职位很渺小,但负责的工作并不少。

从圣兵哥的口中,我了解到市公安局的法医工作主要有三大块:一是对打架斗殴或者交通事故等案件里的伤者进行伤情鉴定和伤残鉴定;二是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明确事件有没有疑点;三是参与命案的侦破。

还好,虽然机会很少,但法医确实会参与命案的侦破,那我还是有兴趣的。

但前面两大块的工作,听起来就乏味多了。

比如所谓的“伤情鉴定”,就是指“人体损伤程度鉴定”。在20世纪90年代,当时的人体损伤程度鉴定 ,分为轻微伤、轻伤和重伤三档。如果鉴定是轻微伤,只需要治安处罚;如果是轻伤,就要追究刑事责任,但是可以调解解决;如果是重伤,那就要判比较重的刑罚了。法医的一纸鉴定,就决定了一起伤害案件的处理和解决方式,更是牵涉了双方当事人的利益。只是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有多重要。

而“伤残鉴定”是指“人体伤残程度鉴定”。一共分为十级,一级是最严重的、没有自理能力的残疾,而十级是最轻的。伤残鉴定关系着赔偿金额,但不涉及刑事处罚,一般都只是民事案件,所以对于法医的压力相对要小一些。后来,这种鉴定基本都由第三方鉴定机构去做了。

受理伤情鉴定和伤残鉴定的地方,就是我之前看到的法医门诊。果然,实习期的大部分时间都要在这里度过了。

于是,我成天跟在圣兵哥的后面,像个小跟班儿似的到处转。当时每天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伤情鉴定,这项我原本不以为意的任务,真正实操起来才发现一点儿都不容易。虽然我也很认真,可鉴定工作除了运用法医学知识,还得通科了解临床知识,偏偏大一的我对于这些知识都一知半解,所以我时常看鉴定看得一头雾水。

圣兵哥倒是天天乐呵呵的,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

我以为他永远都不会生气,直到我第一次看到圣兵哥受委屈。

那天,法医门诊接了一个鉴定。

鉴定过程不复杂,鉴定内容也不疑难,所以鉴定结果很顺利地就出具了。

伤者被人用刀划伤了面颊,因为是在运动中受的伤,所以创口的两边比较浅、中间比较深。伤者去医院清创缝合的时候,医生在病历上写道:“右面颊部可见一长约5cm的创口。”当然,这里的5cm只是医生估计的长度。

按照当时的轻伤鉴定标准,面部3.5cm创口就是轻伤。在法医的眼里,必须是皮肤全层裂开的才叫作创口,创口首尾部位的细小损伤不能称为创口,只能称为划痕。因此,圣兵哥只在伤者的面部损伤中发现了2cm的创口,于是鉴定为轻微伤。

可是伤者在不理解法医学知识的情况下,担心鉴定结论对他不利,所以一口咬定法医一定是收钱了。于是伤者到处去闹,甚至还打了广播电台的群众热线。督察、纪委也不理解为什么病历上的5cm到了圣兵哥这里就剩2cm了,对圣兵哥进行了轮番调查,让圣兵哥很是恼怒和委屈。

好在,他是个乐观主义者,过了几天,他又恢复了往日笑呵呵的样子。

我看在眼里,很不是滋味。但圣兵哥告诉我,追求正义和真相,是需要付出代价的。真正的正义,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之上,就必须要承受被那些打着“正义”的幌子,存有私心、别有用心之人泼脏水的委屈。法医是刑事技术中唯一和老百姓直接打交道的警种,法医的一纸鉴定牵扯了诸多利益,所以在伤情鉴定这一块,没有哪个法医不会成为被告。

这段插曲在我的心中留下了一抹阴影。年轻气盛的我并不知道,未来某一天,同样的事情真的也会发生在我的身上。

很快,一周过去了。

我们没有接到一起非正常死亡事件,更不用说命案了。我每天的工作都是在不断地重复:受理案件、验伤、调阅病历、写鉴定书……工作如此枯燥,我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圣兵哥见到我蔫头耷脑的样子,并没有过多的安慰,可能他觉得,这是每个新手法医必经的道路吧。

第二周的周末,我们法医门诊桌上那台并不经常使用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

“法医门诊。”我拿起电话,自报家门。

“我是重案大队小李,石城路发生一起群殴事件,一名男子死亡,请过来看现场吧。”电话那头的声音充满疲倦。

“命案?”我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心里说不出是畏惧还是期待。

原本在审核鉴定书的圣兵哥,突然站了起来,三步并成两步走到我的身边,一把抢过电话,说:“什么情况?有头绪吗?”

后来我才知道,“有头绪吗”算是警局内部的俚语,问的是犯罪嫌疑人是否明确。

如果明确,那么法医只需要做一些基础的工作就可以了,压力会比较小。但要是没有头绪,法医需要分析推理的内容就会有很多,现场勘查和尸检工作的细致程度就要更高,至少会多花一倍的时间。

“打架而已,抓了好几个了,剩下的都在追,跑不掉。”

“好,马上到。”圣兵哥长舒一口气。

“我们要去破案了吗?”我的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好像案件已经破了。”圣兵哥哈哈一笑,说道。

“破了?”我大失所望,“破了……还要我们去干吗?”

“不管案件破没破,法医都是要去的。”圣兵哥说,“即便不是案件,非正常死亡事件,咱们法医也得去呀。”

说完,圣兵哥从法医门诊门后的架子上,拿下了一个银光闪闪的箱子,上面写着“法医现场勘查箱”几个小字。圣兵哥打开箱子,清点了一下里面的工具,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一个小袋子放在箱子里。

虽然案件破了,但是我至少可以体验一下出现场的感受吧,我在心底安慰自己。

圣兵哥、泽胜哥带上整理好的勘查箱,领着我走出了公安局的大楼。泽胜哥是比我高五届的师兄,此时也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圣兵哥说,如果是出勘非正常死亡事件的现场,只需要一名法医和一名痕检技术员就可以了。但如果涉及命案,要对尸体进行解剖,则需要两名法医,这就必须喊上泽胜哥。

咦,案件不是破了吗?怎么尸体还要解剖?我很不理解。不过不要紧,既然我以后的工作就得要解剖,那早一点儿接触、早一点儿学习,总是好事嘛。

楼下,一辆面包车已经停车等待了,蓝白漆面的车子上标有“刑事现场勘查”的字样,开车的是刑科所里的痕检员老郭。之前我听圣兵哥说过他,老郭从警20年,一直在痕检的岗位上坚守,因为刑科所还没有专人司职照相,所以现场照相、录像的职责也是由他一个人担着。

我们登上了现场勘查车。这辆车似乎可以装下七八个人,后面的一部分被木板隔开,前面只有五个座位。后来我才知道,有很多现场勘查设备,因为体形比较大,不能像勘查箱那样随身拎着,只能损失勘查车一部分的运兵功能,用来装载勘查设备。

一路上警报声直响,我的心头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刺激感,脑海里浮现出电视剧里各种各样的凶案现场。对嘛!这才是法医该有的样子!

现场却很平静,比想象中平静太多了。

我们的警车一直开到了石城路的马路牙子边儿,就开不进去了,因为人行道的树木之间拉着一圈警戒带。警戒带外,熙熙攘攘地挤着看热闹的路人。我忍不住从座位上起身,想透过风挡玻璃看一看现场究竟发生了什么。远远望去,警戒带中间啥也没有,实在不知道这群人在围观些什么。

我们依次下了警车,群众看圣兵哥和泽胜哥穿着警服,自觉让开了一条通道。他们注视着我们拎着勘查箱,跨过警戒带走到了人行道上。

“人都清楚了?”圣兵哥打开勘查箱,拿出一个小袋子,里面装着手套、帽子、口罩和鞋套。他也递给我一个同样的袋子。

远处跑过来一个小伙子,听声音就是那个打电话来的重案队小李,他说:“何止是清楚了,都抓了。就是几个小混子,来寻仇的,几个人搞一个,搞死了。”

说得这么轻松,一时间我觉得这名面容稚嫩的年轻警察,没有同理心。我低着头不作声,学着圣兵哥的样子,把“四件套”一一穿戴,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简单的现场,还要这样大费周章。

穿戴好了四件套,我跟在圣兵哥的身后,走到了警戒带圈住的范围中心,看到被围起来的地面上有一摊血,血泊周围可以看到一些排列成条状的滴落状血迹和少量的喷溅状血迹。

没有看到尸体,看来已经被运走了。我不由得纳闷,电视剧里不都会按照尸体的轮廓画一个白圈吗?而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这样做。后来我才知道,警察在实际办案的时候,会录像、拍照,一般情况下,都不需要画白圈。

老郭蹲在血泊的旁边看了看,说:“怎么有这么多血足迹?”

“我估计啊,这里都没有嫌疑人的足迹。他们捅完就跑了,哪还有足迹啊。”重案队的小李说,“不过捅人的时候,旁边有好些路人,惊慌失措地乱跑。哦,后来120来了,把人拖上车,估计这边的足迹都是他们的。”

“所以,这现场也没什么可看的。”老郭说。

“是没啥好看的,不过没关系,十几个目击证人。”小李轻松地说,“这个,他们赖不掉。”

我心想,好嘛,现场都没的看,我一直期待的命案侦破,就这么迅速结束了?

我有些失落地问圣兵哥:“我们,是不是要回去了?”

圣兵哥似乎能看透我的心思,他朝我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从勘查箱里,拿出了几根棉签,用生理盐水浸湿后,在血泊、喷溅状血迹和滴落状血迹中各取了一部分。

“还要提取血吗?”我问。

“估计不用了,但是现在要求,都要取材备检DNA的。”圣兵哥装好了棉签,说。

“DNA”这个词,在那个年代,算是个时髦的词儿。不过毕竟我已经实习了两周多的时间,也听圣兵哥提过。据说,DNA在当时是很先进的技术,各个市局都做不了,遇见了疑难的大案,才会送检去省厅做。那时候DNA检验刚刚开始使用,用的还是原始的方法,工序非常复杂,得出的数据也不像现在都是数字化的,不是专业人员还真看不懂。因此,公安机关一般不会动用这种高科技,尤其是这种已经明确了犯罪嫌疑人的案件。

看着圣兵哥忙活了一圈,我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学到。

现场看完了,我们重新上车。

“圣兵哥,我们去哪儿?”

“殡仪馆啊。死者是在送去医院的路上死的,现在尸体已经被拉到殡仪馆了。”

就是那个两周前我参观过的殡仪馆!虽然早就盼着参与解剖,但是事到临头,我还是有点儿紧张。不,是夹杂着兴奋的紧张!“不是说案件已经破了吗?人不都被抓了?那还用得着我们去解剖吗?”

“怎么会没用?”圣兵哥看着我笑,“只要是刑事案件,都是要进行尸体解剖和检验的。这可是基础工作,也是保障案件准确办理和完善证据锁链的重要一步。”

“对,只要是非正常死亡事件,无论是自杀、他杀还是意外,又或是猝死,法医都必须到场进行现场勘查和尸表检验。”泽胜哥此时补充道,“只要是命案,不管案件有多简单、多清晰明了,尸体都是要解剖的。这是程序上规定的。”

我想都没想,便接嘴道:“也就是说,我们去做的都是无用功?”

圣兵哥没有继续和我纠缠这个问题:“去看看吧,先看,你还不能上手。至于侦查部门说案件已经破了,那可不一定。不信你看。”

殡仪馆一般离市区都比较远,利用坐车的时间,我拿起小李之前放在车上的案件前期调查材料,随手翻了起来。

根据多名目击证人的供述,今天下午两点钟左右,几名社会上的小混混,正在石城路边的人行道上行走。突然从北边跑来另外几名小混混。两拨人很快就开始扭打起来,后赶来的一拨小混混甚至从口袋里掏出了匕首。

被打的小混混因为事先没有准备,赤手空拳,很快便落了下风。与死者一起的几个人,纷纷四散奔逃,但死者跑得最慢,被人按倒在地。接下来,几名小混混在死者的身上捅刺了几刀,然后离开。

打架刚刚发生的时候,就有群众利用路边小店的公用电话报了警。石城路派出所距离事发现场只有1公里,所以派出所民警、附近的巡警和交警抵达得很快,在现场就抓获了两人,剩下的行凶者也在不久后被捕。

死于群殴事件中的男孩,只有18岁,叫作饶博,他身中数刀,当场倒地,在送往医院的途中不治身亡。

真巧,这个人居然和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同名呢。

我暗暗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毕竟这个姓,这个名,还有这个年龄……

一路忐忑。很快,警车开进了写有“陵园”字样的牌坊大门。 gIkBd4wCvB0pjwzcczpGVHx+Zcmi6MPfy8YS40YDw7QisrM26bk3BnzQ4IzDyBQ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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