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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我,都愣住了。

因为我知道,在家属不提出异议的情况下,非正常死亡事件勘查的过程中,只有发现了疑点或者确定是命案的,才会进行解剖。然而,通过刚才的尸表检验和现场勘查,我并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啊——等等,难道,就是尸体胸口的那一块苍白区引起了圣兵哥的怀疑?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圣兵哥也太多疑了吧?

“不是……猝死吗?还需要解剖?”派出所民警也有些意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忍不住问了一句。

“不行!我不同意解剖!我不忍心让我老婆死后还被千刀万剐!”储亮突然暴跳如雷,把旁边的储贝吓了一跳。

“别急别急,你先坐下。”派出所民警连忙把储亮按在了沙发上,说,“你控制一下你的情绪,我们公安机关行事都是依法的。”

“这个,家属不同意的话,我们好像还不能解剖吧?”派出所所长把圣兵哥拉到一旁悄悄问,“有什么问题吗?你得告诉我们一个大概,这样我们好做家属的工作。毕竟,几千年文化的影响,解剖尸体还是需要做好群众的沟通工作的。”

“刑诉法有规定,只要我们怀疑是刑事案件,‘对于死因不明的尸体,我们公安机关有权决定是否解剖’。所以,我们决定解剖尸体,是不需要家属同意的。只需要书面告知家属到场就行,如果他不愿意到场,我们也只需要在笔录中注明就可以。”圣兵哥斩钉截铁地说,“道理很简单,如果家属就是凶手,他当然不会同意解剖尸体。”

“这规定我知道。那,也就是说,你现在怀疑是刑事案件?死因还不明?”所长追问道。

“是的。”圣兵哥说。

“这个,不能搞错啊,万一你解剖了以后,不是刑事案件,我们不好向家属交代啊。”所长有些担忧。

“我也不能给你保证这一定是刑事案件,毕竟尸体还没有解剖。”圣兵哥说,“但是刑诉法这样规定,就是为了确保每一起死亡事件都没有问题,是为了保障每一个公民的权利,这才给了公安机关这样的权力。所以,怎么做家属的工作,那是你们的事情,我们只需要用好这个权力,防止意外的发生。”

“你说得是,你说得是。”所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说,“可是,现在群众工作不好做啊,而且还是解剖尸体这样的大事……”

“尸体我们会缝好的,穿了衣服就看不出来解剖了。”我插嘴道。虽然不清楚圣兵哥为什么坚决要解剖,但是我相信他有充分的理由。

“这我知道。”所长还是惴惴不安,“行吧,毕竟是一条人命,这个关,我们是得把住。万一不是命案,家属闹起来,我就会挨骂。”

圣兵哥笑了起来,说:“万一不是,我们一起挨骂。”

“那,这个储亮?”所长指了指屋子里面。

“先要控制起来的。”圣兵哥说,“之前咱们都说了,万一是命案,那他就是唯一有可能杀人的凶手。”

“行了,明白了,你们忙去吧。”所长又擦了擦汗,说道。

我们转身向楼下走去,和抬着担架上楼的殡仪馆工作人员擦肩而过。

楼道里随即传来死者丈夫的咆哮:“我看看谁敢抬走我老婆的尸体去解剖!我要告你们!我要去市政府告你们!”

上了车,在去殡仪馆的路上,我战战兢兢地问:“在现场的时候,我说错了吗?李顺侠真的不是猝死吗?”

“当一名法医,最忌讳的就是先入为主。你要记住‘先入为主’这个词,然后好好地品味一下这个词的含义。”圣兵哥缓缓地解释道,“比如说,还没看现场、没看尸体的时候,获得的很多侦查调查来的资料,只是我们的参考。这些内容可以‘先入’,千万不可以‘为主’。这会很大程度地影响我们的判断,会蒙住我们的眼睛。”

圣兵哥这样一说,我似乎有些理解了。我的脸青一阵红一阵,我想,不管我对死者死因的判断对不对,我承认自己确实先入为主了。没有任何人敢说夫妻感情好就一定不会出现杀亲案。

“另外,我要再和你强调一下你总是犯的毛病。在我们没有做完尸检的情况下,不能轻易表态。”圣兵哥继续说道,“如果我们说了,别人就会认为那是我们的结论。没有充分依据的支持,结论很容易出错。所以,在以后的工作中,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

“可是,她确实符合猝死的征象啊,难道就是因为胸口的那一块苍白区吗?”我仍然不太服气。

“一会儿就知道了,别着急。”

我们回法医门诊拿了正在消毒的解剖器械,接着驱车赶往殡仪馆。到达解剖室的时候,尸体也运到了。

“男的已经带到所里去问话了,小孩交给他们一个亲戚照看。”在解剖室外等候我们的派出所民警说。

派出所的办事效率很高。

我将近两年没来殡仪馆了,虽然过道上那一大块绿色的穹顶还在,但我总觉得似乎有哪些地方发生了改变。

“对了,你快两年没来了,我们这儿可是鸟枪换炮了,快去看看。”圣兵哥指了指过道尽头解剖室的位置。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的那一间旧房子的旁边又盖起了一间小屋,两间小屋连在一起,比原来的空间要大了一倍。只是窗户换成了塑钢推拉窗,和红砖外墙的小屋有些不太匹配,而窗户上方的那扇老旧的排风扇还是老样子,并没有替换成新兴的空调。

“解剖室扩建了?”我有些惊喜,在窗户边上左看右看。

“准确地说,是装潢。”圣兵哥打开解剖室的大门,让我进去。

解剖室里原本由砖头砌成、外表贴着瓷砖的解剖台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崭新的、结构简单的不锈钢解剖台。解剖台的后面,放着一台黑色的工业风扇,估计是起到吹散臭气、给室内降温的作用。

砖头解剖台示意图

不锈钢解剖台示意图

虽然其他的摆设并没有发生变化,但正因为有了这张不锈钢解剖台的衬托,整个解剖室的档次瞬间提升了不少。

“老解剖室用了20年。”圣兵哥感慨道,“要敲掉那个砖头解剖台的时候,老法医们还有些不舍得呢。”

“这有什么不舍得的,又不是什么宝贝。”

“解剖室是法医工作的象征,所以解剖台在老法医们的心中,也是有纪念价值的吧。”圣兵哥打开了工业风扇,说,“至少现在水电充足,又有排风设施,不用去过道里露天解剖了。”

“我以后要是去省厅,就撺掇着领导,给各地都建造一个标准化的解剖室。”我雄心壮志般地说。

“标准化?”圣兵哥瞪大了眼睛,说,“公安部规定的标准化解剖室,那可不简单。要有空调、抽排风系统、全套的不锈钢解剖台和操作台,甚至解剖台本身就自带抽风系统的。还有防毒面具啊,蒸煮柜啊,紫外消毒系统啊,照明系统啊,得涵盖很多设备呢。建一个就得花很多钱,我们省没有哪个解剖室能够得上标准化的。”

原来我把“标准化”想简单了。但是我真心地希望,总有这么一天的到来。

“对了,这个也更新换代了。”圣兵哥戴上手套,从解剖室的柜子里搬出一个类似勘查箱大小的箱子来,打开后,我发现里面装着一个像是木工电钻的东西,旁边还有两个半圆形的锯片,这锯片的形状让我一下子想起圣兵哥用锯子打开饶博颅骨的场景。

“这是……电动开颅锯?”我蹲在箱子旁边问。

法医都会有个习惯,即便在熟悉的解剖室里,在没有戴手套的情况下,也是不会乱碰解剖室里的任何东西的。这也是圣兵哥经常说“法医都有些洁癖”的细节表现吧。

“这个是最有用的,从此我们也就告别了拉手锯的时代了。”圣兵哥说,“进口的,老贵了,三万多呢!”

确实,那是个天文数字。

“只可惜,过道太小了,只能扩建这么一小间。”圣兵哥说,“我还想着在解剖室旁边再建一个盥洗间,这样我们解剖完尸体——尤其是那些高度腐败的尸体后,就可以洗个澡,去一下味道。”

看着圣兵哥一脸憧憬的样子,我突然觉得他很好笑。我心想,你咋不在殡仪馆建一个澡堂子呢?说不定生意还不错。

参观完“新”解剖室,就要进入工作状态了。因为装有李顺侠尸体的袋子,已经被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抬到了解剖台上。

圣兵哥和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聊了一会儿后,递给我一套解剖服和一双手套,说:“按照计划,今天该你出手了。不容易啊,等这一天,等了两年。”

我一愣,尽管心里十分紧张,但我还是故作镇静地接过了那淡青色的解剖服和白色的乳胶手套。我哆哆嗦嗦地撕开了外包装,然后笨拙地穿上解剖服,在戴上手套的那一刻顿时感到无比神圣。

“别紧张,你是新手,所以这次主要是当我的助手。”圣兵哥已经穿戴整齐,说,“我主刀。”

老规矩,在动刀之前,我们需要系统地对尸体表面进行重新检查,并对重点部位进行取材备检。

在这个过程中,我努力不让人发现我拿着手术刀和止血钳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圣兵哥用两把止血钳分别夹起死者的左眼的上下眼睑,说:“在现场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只眼睛的眼睑球结合膜下有片状、密集的针尖状出血点。”

“这我也看到了啊。”我说,“你不是说有些疾病猝死,也会导致眼睑球结合膜的出血吗?”

“是的。”圣兵哥一边按照顺序检查死者的其他部位,一边说,“很多疾病导致的猝死,在死亡前也会出现急性呼吸困难的情况,导致末端黏膜内的毛细血管压力增加、破裂,形成点状出血。或者,有的是因为在濒死期,末端黏膜内的毛细血管松弛,渗透性增强,导致血液渗出。所以,这种情况下,都会导致死者眼睑球结合膜内出血点的出现。”

我基本上已经习惯了圣兵哥独特的带教方法,就是会一边解说尸体现象,一边解释尸体现象的产生机理。以前我只是觉得圣兵哥比较絮叨,后来我才知道,这恰恰体现了圣兵哥理论功底的扎实。

“但是,猝死的死亡过程短,呼吸困难的时间也短。”圣兵哥说,“所以即便眼睑球结合膜出现出血点,一般都是散在的,不会很多的。而机械性窒息的死亡过程长,所以由于毛细血管压力增加而导致的出血点就会比较多,呈片状地密集分布。”

“所以你在看她眼睛的时候,就怀疑啦?”我说。

“是啊。”圣兵哥说,“出血点什么叫散在,什么叫密集,这个没有一个准确的界限。既然眼睑球结合膜下出血并不是某种死亡的特异性指征,我们就不能仅单凭这一个尸体的现象而下结论。”

“那你?”

圣兵哥挥挥手,意思是让我不要着急问,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看上。

他用两把止血钳夹住死者的上下唇,翻开,又放下止血钳,让死者的口唇处于翻开的状态。他用放大镜仔细观察死者的口唇内部的黏膜和牙龈,还用另一把止血钳不断地晃动着死者的牙齿。

“既然颈部没有外伤,那么怀疑的重点就还是口鼻腔。”圣兵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捂压一个有反抗能力的人的口鼻腔,会遭到激烈的反抗。这种反抗中,就有可能导致牙齿磕破口唇、牙龈出现组织内的出血,甚至牙齿都发生松动。”

我按照圣兵哥的指示,用手术刀划开死者牙龈上有可疑颜色的部位,观察内部是否有出血的迹象。

“没有出血、没有松动。”经过一番仔细的检查,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不正常的地方。

“是啊,没有。”圣兵哥叹了口气,说道。

“这应该不是机械性窒息。”我摇摇头,说道,“口鼻腔和颈部都没有外伤,如果真的是机械性窒息,那也就是有东西卡气管里去了,那就不是命案了。”

说完,我心中得意地想着,这回圣兵哥你判断错了吧?虽然我冒失地在现场说了不少缺乏事实依据的话,但是现在的尸检就可以证明我并没有错啊。

“今天我们先看头吧。先解剖颅腔,也同样可以起到放血的效果。更重要的是,可以证实我的猜测。”圣兵哥没有和我辩驳,而是突然决定改变解剖的顺序,他说,“换你来。”

圣兵哥往后欠了一下身,意思是让我动刀。

“证实你的猜测?”我更纳闷了,“机械性窒息一般不都是口鼻腔和颈部的问题吗?为什么和头部有关系?”

圣兵哥没有回答我,而是伸了伸手,示意让我先刮去死者的头发。

第一次刮头发,我就发现这实在是一件很难操作的事情。虽然在圣兵哥的指导下,我知道要逆着毛根、保持手术刀和头皮呈二三十度倾斜角来刮。但是,我刮了很久才将死者的头发剔除干净,准确说,我并没有刮干净,因为手术刀在死者的头皮上割了好多小口子。我一边刮一边在心里默念,对不起啊,李姐,小弟第一次上手,请多多包涵。

“你要多多练习啊。”圣兵哥说,“如果死者的头部有创口,这样刮,就容易破坏创口,也许会影响判断。”

我心想,我上哪儿练习去?理发店也不敢收我啊。

随即我学着上次解剖的术式,从死者左侧耳后开始下刀,然后颤抖地划至右侧耳后,刀子划开头皮的“哧哧”声听起来十分刺耳。接着将头皮上下翻开暴露颅骨,圣兵哥用新买进的电动开颅锯轻松地取下了颅盖骨。

虽然电动开颅锯的工作效率是手锯的数倍,但也由于巨大的摩擦能量,产生了更多的骨屑。这一次我作为解剖助手,更贴近解剖台,这些骨屑更加密集地刺激着我的呕吐神经。

但我得忍住,作为一名法医,吐在现场了,传出去了多没面子。

我调整呼吸后,重新把注意力放回解剖上,接着剪开了硬脑膜,死者的脑组织就暴露出来了。和想象的一样,死者的脑组织并没有损伤,颅内也没有出血。我努力地回忆着上次的解剖流程,靠着记忆顺利地取下死者的大脑,并清除了颅底的硬脑膜,这下完整的颅底便暴露在我们眼前。

圣兵哥没说话,而是蹲在地上,让自己的视线和死者的颅底处在一个平面上,他细细地看了好一会儿,说:“果然是这样。你来看看,颅底有什么异常?”

听圣兵哥这么说,我很是意外,于是探头去看:“没……没有异常啊,没有骨折。”

“看颅底,可不是让你单单找骨折啊!你看这里。”圣兵哥用止血钳伸进死者的颅腔,指着颞骨岩部说,“颅骨的下面对应着内耳。如果是疾病导致猝死,内耳气压不会有改变,颞骨岩部就不会出血;如果死者是被捂死或者溺死,内耳的气压就会发生改变,从而导致颞骨岩部出血。”

我点点头,论局部解剖学我可是全班第一,颞骨岩部出血的理论也很容易理解。看着死者发黑的颞骨岩部,我说:“是了,这人的颞骨岩部有明显的出血,不然这里应该是白色的,而不是黑色的。”

圣兵哥赞许地点点头:“对,她很有可能是被捂死的。” LcRgdawn9JBpi1xhGzCfS+IjkBqbw944l2JF30w0tLbPARb8Rm7jPLTA7hlM2pQ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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