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阿风忘了几十年,再次把她想起来,是因为重逢南柯之后她梦到了十四岁那年的一个雪夜。
梦里的她听闻屋外梅花随雪落的声音,披起风衣推门而出,一眼就瞧见碧玉石上凋落的红色梅花瓣。
每个季节风动的声音都不一样,在冬季有它独特的悸动。风雪声中,她想起了远在道观的阿风。
此时的她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又拿着扫帚在扫雪?
房玄爱取走檐下灯,提灯跨马疾行。
穿过朱门,到了莲园。
她拔下朱钗提着裙衫,想下水去摘菡萏。冬日菡萏开得少,只孤零零地立在水中央。隔久不来,湖心亭附近的紫藤萝长满了藤叶,将前路压住,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她剥开曼曼青藤,走了几步,终于看着菡萏离她近了些。
雪天里的水是沁心凉,房玄爱仗着年轻胆大,跳下水摘了几朵菡萏。
那个梦里的水太冷了。
房玄爱从梦中醒来,环顾四周,陌生得很。在梦境太久,一时之间她分不清自己还在梦里,还是梦真的醒了。
是梦非梦,她去一趟莲园就知晓了。
房玄爱放下那枚发扣,留了张纸条,走了出去。
门外候着听差遣的人,见她出来,跟她问好:“国师大人,您想去哪儿?”
她命人驾车送她去那座有湖心亭有紫藤萝有菡萏的院子。一经数十载,以前鲜红艳丽的朱门也掉了漆,门上的铜环却还发着亮。
她推门而入,园内人影都没看到一个。她走到湖心亭,江雾腾腾似灰霾,看不清路,稍微走偏一步就到不了想到的地方。
紫藤萝也沾染了岁月风霜,显出颓败的风姿。
“国师大人?”一个老妇人迟疑了一会儿,上前打招呼。
“嗯,你是?”房玄爱已经认不出她是谁了。
老妇人笑着说:“老奴是种柰树的,您以前最爱吃苦柰了。”
说到这里,房玄爱就想起来了,以前确实是有那么一个人喜欢吃苦柰,但那个人是阿风,不是她。
阿风那个人很奇怪,谁都喜欢吃甜的,她非喜欢吃苦。
“老奴先前摘了点苦柰放在冰窖里,不知道现在坏没坏,国师大人要不要尝尝?”老妇人有些热情,这份热情叫她无法拒绝。
房玄爱微微点头,说了声好。
老妇人挑拣了一筐完好无损的苦柰,背着背篓出来。房玄爱捡了一颗放在嘴里,嚼了两下,觉得有点苦,苦味过后又有点甘甜。
她低头看着手上只剩一半的苦柰,这个小东西放在从前她是一口都不会尝的。想来人生已经够苦了,为什么还要吃带苦味的东西。
如今这把年纪,反倒觉得苦中有甜,是个难得的滋味。
她将一筐苦柰带着,等她找到了阿风的坟,就把这些全都给摆到阿风的坟头去,让她多吃点。
得知她来到这座莲园,离得近的子孙都过来了。自从她与陆昭成亲后,陆昭不喜欢这里,她就再也没有来过。没有主人的园子,真是荒凉得很。
子子孙孙来了,有了热闹的声音才显得有点人气。
“祖母,您怎么不说一声就来了,我们也好叫人打扫啊。”
“心血来潮,本不想叫你们晓得的,你们还是晓得了。”上了年纪的人,都不太爱兴师动众,房玄爱也不是个爱摆架子的人。
“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那孙儿如何面对祖父?”
房玄爱笑道:“生老病死人生常态,你祖父在下面等我也够久了,我若是大限到了,也是喜事一件。”
能活到她这个岁数的人,不多。
“呸,您又在说胡话了。”
孙子辈陪在房玄爱身边走走逛逛,子女们则去安排布置膳食。房玄爱凭着微薄的记忆,来到了以前的书房。
澹水人人都称她才貌双全举世无双,却不知道她的丹青手法是跟阿风学的。犹记得有次阿风教她画寒鸦,阿风画好了老树枯藤,墨汁也研磨好了,她拿起笔就随便在那根藤上画了几个圈。墨深穿纸,染了一桌子的黑点。
阿风一手将画纸抽走,一手扼住她的手腕,叹道:“小爱,你又乱来。”
语气有些无奈,偏又拿她没有办法。阿风一直是宠着她的。
昔年两人弹琴作画,如今只徒留她在生门内。说到底,还是缘分太短,她的命路又走得太慢啊。
房玄爱当年不知道梦中人是阿风,身边人都说没有那个人,是她臆想出来的。梦中人存在的感觉太强烈了,强烈到每次醒来都觉得那人在她的身边,不管做什么事都能看到那人的身影。熟稔的感觉,刻骨的记忆,她不信这个人不存在,才会生了执念,久困梦魇中。因此南柯说了一句她信,她的心结就解开了。天地浩大,总算有一个人认同阿风确实曾经来过她的身边,她心满意足了。
那个时候,家国不宁,由不得她花心思想别的。原本想着金戈铁马定乾坤,国固山河止离分,她就有很多的时间去寻觅梦中人了。
可谁能料到,天下太平后,她忘记了阿风。
“祖母你看,那条蔓藤像画出来的一样,要是有笔就好了,想给它涂抹一笔青色。”年幼的孙儿扯着她的袖角,指着檐廊上的紫藤萝。
“为何要涂青色?紫藤萝是紫色的。”房玄爱对小辈们都很温柔,从没有不耐烦的时候。
孙儿说:“青色……是生命的颜色,春天来了,那些快要枯死的树都会长出青嫩的叶子。”
房玄爱笑着摸摸他的脑袋:“说得好。”
小孩儿们总是在大人跟前待不住的,不一会儿,他们都要去玩。房玄爱就让大的带着小的去玩了,自个儿一个人在檐廊下看灯笼。
忽而瞧见一盏老旧的灯,她定睛一看,这不是她十四岁时某天雪夜跑来摘菡萏留下的灯吗?
一晃这么多年过去,这盏灯还在呢,那些陪她看灯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有脚步声由远及近,房玄爱问:“阿风,你看这盏灯,是不是你教我画的双飞蝶?”
那人没理她,她继续说:“我瞧着像,又不太确定。哦对了,刚刚我的孙儿说,想给这个紫藤萝添一笔青色,如果是你的话,你是不是还得给它画个脉络?”
说着她就笑了,阿风那个人,是有可能干得出来的。
她转过头去问:“阿风,你怎么不说话?”
来人不是阿风,是她派出去找阿风坟墓的人。
“国师大人,无尘道姑的坟找到了。”
房玄爱哦了声,过了会儿,又哦了声:“阿风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啊。”
膳食都不吃了,房玄爱命人带她去看阿风的坟。说是一座坟,以前那个土坡还稍微能看出来是一座坟,如今是一片平地,完全看不出来是一座坟。与周围不同的是,这块地上,开满了荼蘼花。
房玄爱相信,这就是阿风的坟。梦里所见,南柯去的坟头,也开满了荼蘼花。
这个季节不应该有荼蘼的,荼蘼是春季最后盛开的花,它一落,整个春季就结束了。
“国师大人,听人说,这里的荼蘼常开不败,永不凋零。”
房玄爱许久没说话,用了很大的力气才笑出来:“呵……阿风一生都跟白色过不去了。”
道观在山上,常年累雪。
此地荼蘼永不凋零,白花灼灼。
房玄爱跪在这片荼蘼前,拥着它们,像拥着她最珍视的人:“阿风,我好想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