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沏好,伙计富贵又把八个小碟端来,两只胳膊伸的笔直,从手掌到小臂,四个碟子齐刷刷的排着,这是饭馆跑堂的本事,名叫一手四碟。八个小碟,一趟拿齐了,还不用托盘,嘴里还得吆喝着:“给三爷上菜,芙蓉糕、喇嘛糕;驴打滚、炸元宵;核桃酥、萨其马;子孙饽饽、蜜麻花!三位您慢用。”
八个小碟摆好,伙计下去,和民三夹起一个炸元宵放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咂么滋味:“不错,不错,他们家这炸元宵真不错。兄弟啊,这地方你来的少,尝尝这个。面又粘馅又甜,关键还不粘牙,有嚼头。”
李天翔也夹起一个尝了尝,点头道:“嗯!真好!这东西地道!到底是宫廷御厨的传授,跟八大成的压桌碟有的比。”
玉子也夹了一个,放在嘴里果然香滑软糯,里面的馅料是桂花豆沙,桂花味道很足,豆沙泥也很细腻,玉子赞道:“和三爷很会吃啊,这元宵真好吃。”
和民三放下筷子,腆着肚子问道:“玉子小姐,这东西日本没有吧?”
玉子也不争辩,摇头道:“没有。”
和民三面露笑容,拿起一块核桃酥,一边吃一边问道:“我听说你们天皇一顿饭也就炒俩菜,来碗米饭,有时候都吃不饱,省下钱都打仗用了,是真的么?”
李天翔面色微微一变,生怕玉子掏枪打死和民三,他跟这位和三爷虽然差着十几岁,但都是爱玩的主,算是忘年交,经常一起出去听戏、听书。他知道和三爷平生最腻味两种人,一种是当兵的,一种是外国人。
他认为是当兵的毁了清朝,还把溥仪赶出故宫,无论是哪一路军阀,统统都不是好人。至于外国人,要不是他们,大清国也不至于日薄西山,大清的亡国与列强的瓜分有很大的关系。
虽然和民三话中带刺,但是玉子还是没有动气:“和三爷,天皇陛下每天吃什么我不知道,省下钱来打仗我也没有证据来证明,但是有一点我知道,在我们日本,很多官员甚至天皇陛下都会捐出一部分薪酬来支援国家。在中国,无论是东北还是华北,我看到的官员没有人这么做,绝大多数官员都在贪污,哪怕是一个底层的巡捕长,就像袁武达这种人,都能作威作福,这样的人在日本是绝对不会出现在政界的。”
和民三冷笑道:“我们的官员贪污腐败,你们就侵我国土,杀我同胞?玉子小姐,我劝你善良。”
“我很善良,战争的对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三爷你跟我的立场不同,看到的东西自然也就不一样。东北战事发生的很突然,就算是日本国内也有不同的看法,咱们身处津城,还是说说眼前的事吧,比如这些点心的味道就很不错。”
和民三吃完手里的桃酥,站起身走到窗边,伸手推开窗户,回身对玉子说道:“玉子小姐,你既然知道我是青帮九条青龙之一,想必也知道南市的花子营是我的地盘。”
“刚才我跟李少爷正是从那边来的。”
和民三站在窗户旁边,对玉子问道:“玉子小姐有没有兴趣从这里看看花子营的风景?”
玉子起身走到窗边,窗外一街之隔正是南市热闹的三不管一带,花子营在三不管的背后,从这看过去,依稀可以看见花子营的一片窝棚,但能看得更清楚的,是三不管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和路边的倒卧。
和民三指了指对面:“三不管这一带人流量最大,我把花子营选在这里,就是希望让这些叫花子看着三不管里的人,让他们看看这些人模狗样的东西怎么混成倒卧的!玉子小姐,你看看对面马路边上横躺竖卧的那些人,那叫倒卧,躺下就可能起不来,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吗?都是大烟鬼!哪来的大烟鬼?就是你们外国人倒腾来的鸦片!白面!吗啡针!”
李天翔也凑了过来,抻着脖子朝窗外看去,在三不管的路边,几乎每隔几步都会看到一两个倒卧,或是赤身露体,或是身着单衣蜷缩着,一个个骨瘦如柴,看不出是死是活。
“什锦火锅,三位爷慢用。”
伙计一声吆喝,打断了正要出言反驳的玉子,李天翔赶紧打个圆场:“这锅子闻着就香,来来来,赶紧过来尝尝。”
“你们吃吧,李少爷,我还有点事,先告辞了。”和民三伸手摘下鸟笼子,朝李天翔微微点头,没跟玉子打招呼就离开雅间走了。
李天翔拉着玉子坐下:“和三爷走了,咱俩吃,这锅子和点心糟践了可惜。”
玉子撇撇嘴:“我吃不下去。”
“哟,玉子小姐刚才那么有涵养,怎么这会儿倒不乐意了?”
玉子道:“他是你的朋友,我得给你个面子呀。”
李天翔笑道:“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玉子小姐,你是不知道,我刚才是真害怕你掏出枪来跟和三爷翻脸。”
“你怕我杀了他?”
“我是怕咱俩出不去这屋……”李天翔跟玉子解释道:“这里离着花子营才几步之隔,你这枪一响,咱俩能让和三爷手下的砂锅队活活踩死,你枪里能有多少子弹?人家手下三千花子兵、八百砂锅队,你从海光寺兵营调兵都来不及!”
玉子问道:“为什么这个和民三在乞丐之中有这么高的威望?我听说他在九条青龙之中绰号花子,还以为他是个要饭的,没想到今天一见,却衣着光鲜,油光满面,真看不出他跟花子有什么关系。”
“和三爷家中富裕,是上三旗的旗人,在前清吃的是国家钱粮,直到民国以后,他家才开始没落。虽然家业没了,但是和三爷这叫‘倒驴不倒架’,吃喝排场还是原先那样,别的还好,尤其是出门遇上要饭的,他一定会给钱。”
玉子听着纳闷:“为什么见了要饭的,他一定会给钱?这有钱也不能这么败啊,这跟把钱扔水沟里有什么区别?”
李天翔叹道:“因为要饭的花子当中,也有旗人,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都是些废人,没了钱粮,除了坐吃山空就没有别的法子。当、卖一空之后,就剩了沿街乞讨一个营生,他每次见到乞丐,都会想起以前的旧友,忍不住就要接济接济,后来干脆开了个粥场,养活这帮要饭的,这就是花子营的来历。”
“同样是没落的旗人,他怎么有钱养活这么多乞丐?”
李天翔笑道:“那是因为他有一门挣钱的手艺,他就是靠着这门手艺养活自己和手下这些叫花子的。”
“以一人之力养活几千人,这是什么手艺?”
“两个字: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