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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苏格拉底

假如我们以作为历史文物流传下来的半身像为依据,那苏格拉底即便是在哲学家中也算是长得丑的:秃头,大圆脸,深凹下去的直勾勾的眼睛,宽而扁的鼻子——这一切都生动地印证了人们在会饮之后的高谈阔论:这完全是搬运工的模样,哪里像是我们最著名的哲学家!但若多看几眼我们就会发现,透过石像的粗犷,一丝人性的善良和毫不伪装的朴素展露出来,使这位相貌平平的思想者成为当时雅典众多智慧青年所爱戴的老师。我们对苏格拉底知之甚少,但比起贵族派的柏拉图和内敛、学究式的亚里士多德,我们与他却又是如此亲密。两千四百年过去了,我们仿佛还能依稀见到他那不甚雅观的体态:他裹着一件皱巴巴的大长袍,悠然自得地穿过人民大会,丝毫不受四周熙熙攘攘的政治纷争干扰;总喜欢在路上随意拦下一人便开始说教;一群博学的年轻人聚集在他周围,他将他们引入殿堂廊柱后某个荫凉的角落,请他们给自己的言语下定义。

正是这些各式各样的年轻人簇拥着他,帮他创立了欧洲哲学。他们当中有人富有,譬如柏拉图和亚西比德 ,津津乐道苏格拉底对雅典式民主的嘲讽;也有像安提西尼 一样的社会主义者,崇尚他安贫乐道的精神并将之发扬光大;甚至有一两个像亚里士蒂帕斯 那样的无政府主义者,向往一个不分贵贱、没有主奴之分、人人好似苏格拉底般悠游自在的世界。总而言之,所有令当今社会惶惶不可终日、为青年人提供了无尽辩论材料的问题,同样被古雅典的思想者和公共言论者所思考,他们跟他们的老师一样,认为没有论道的生活是毫无价值的。社会思想的各个流派都能在这里得到体现,或者寻到根源。

这位导师的生活细节无人可知。他从未工作过,也不曾考虑第二天的事情。有学生邀请他吃饭时他就去。他们也喜欢餐桌上有这样一位客人,因为他会详尽地讲述养生之道。

在家里他似乎没这么受欢迎,因为他忽略了家人;在他的妻子桑喜普看来,他是个一无是处、游手好闲的人,给家里带来的坏名声远比面包多得多。桑喜普像苏格拉底一样善谈,他们之间似乎也有过几段对话,只不过没被柏拉图记录下来。然而她也确实爱着苏格拉底,在他七十岁死去后仍不免戚戚然。

苏格拉底到底为什么如此受学生的爱戴?或许因为他既是一名哲学家,又是一个极富人情味的人:他在战场上冒着极大的危险救了亚西比德的命,他喝酒时极有绅士范儿,毫无顾忌却又不失分寸。但毫无疑问,他那谦逊外表下无穷的智慧才是学生最为崇拜的:他从不说自己拥有智慧,而只称自己爱慕智慧、追求智慧;他爱智慧,却又不把智慧当作自己的职业,而是当作自己的挚爱。据说德尔菲城具有非凡能力的祭师称苏格拉底是最聪明的希腊人;而苏格拉底本人则将其解释为对其哲学起点即不可知论的认同——“我所知道的唯一事情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人学会怀疑时,哲学便产生了——尤其当这些怀疑针对的是我们曾经珍惜的信仰、教条和公理时。谁知道这些信念是如何令我们深信不疑的呢?谁又能知道它们不是被一些隐藏在思想外衣下的不可告人的欲望引发的呢?唯有当思想者回过头来反思自身时,哲学才有真正的意义。就像苏格拉底所说:认识你自己!

当然,苏格拉底以前也有过哲学家:有像泰勒斯 和赫拉克利特 那样坚强的人,有像巴门尼德 和埃利亚的芝诺 那样敏锐的人,有像毕达哥拉斯和恩培多克勒 那样善于观察的人,但他们绝大多数是自然哲学家:他们探求外部事物的发展和性质,寻找物质可测的规律和构成。苏格拉底说,这很好,然而对哲学家而言,还有远比花草树木、碎石繁星更具无限价值的研究对象——人的心灵。究竟什么是人?他又将变成什么?

因此他四处探访,求索人的心灵,他揭示一切臆想和假设,质疑一切定论和信条。假如人们对正义津津乐道,他便问他们:什么是正义?这些抽象的词汇在你这里代表着什么,以至于你能用它们如此轻易地解释生与死?荣誉、美德、伦理道德、爱国精神又分别是什么意思?你所说的你自己是指什么呢?这些伦理学、心理学上的问题正是苏格拉底所热衷探讨的。一些人深受这种要求定义精确、逻辑清晰和论证准确的“苏式方法”的折磨,对此提出质疑,认为他提问太多、回答太少,致使人们的思想比从前更混乱了。然而,针对我们所知的哲学中最难回答的两个问题——美德意味着什么?最好的国家是什么样的?——苏格拉底分别给出了十分明确的答案。

对当时的雅典年轻人而言,没有什么论题比这两个更重要了。诡辩学家早已摧毁这些年轻人一度对奥林匹斯山男女众神持有的信仰、对道德准则的崇尚,这些道德准则的效力基本上来自人们对全知全能、不计其数的神祇的敬畏;一个人只要不违法,妨碍他去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便毫无理由。这种离散式的个人主义大大削弱了雅典人民的个性,使其最终为彪悍的斯巴达人所征服。至于国家形式,没有什么制度比一个为盲众所操纵、为冲动所指挥的民主更滑稽的了,没有什么比让一群争论不休的人组成政府更可笑的了,没有什么比匆忙选举、革职或处死将领更荒唐的了,也没有什么比不加筛选、仅按字母排列顺序选取头脑简单的农民和商人作为最高法院成员更可笑的了!一个全新并自然合理的道德规范如何能在雅典产生并发展?这个国家如何能够得到拯救?

正是因为回答了这些问题,苏格拉底被判了死刑,但同时也让他赢得了不朽。假使苏格拉底试图恢复古老的多神信仰,假使他能带领他那帮灵魂被解放了的学生前往庙宇圣林朝拜、祭祀父辈所崇奉的神祇,老一辈的公民便会将敬意献给他。可他知道,这个办法无异于自杀,毫无希望,是倒退,是将希腊拉入坟墓而非解救她。苏格拉底有自己的宗教信仰:他相信神只有一个,并以他那谦虚谨慎的态度期盼着死亡也不能将其摧毁; 但他也明白,一个持久有效的道德律令不可能建立在如此模糊不定的神学基础之上。假若我们能够建立一套完全独立于宗教教条之外的道德体系,使其对无神论者和虔诚信徒普遍适用,那么,各种神学观点的交融和变迁将不再影响道德的凝聚力。而正是依靠这种凝聚力,任性的人们才能转变为和谐友好的社会公民。

比如,如果善意味着聪明,美德意味着智慧,如果通过教育,人们能够找到自己的真正兴趣所在,能够看清自己的行为可能产生的后果,能利用批判和协调的精神来调整自身杂乱无章的欲望以使其形成一个目标明确、具备创造力的和谐整体,那么,这或许就能成为那些受过教育且思想深刻的人的一种道德规范。而对于那些未曾受过教育的人,则只能使用反复的说教和外力的强制了。或许,所有的罪过都出于错误、片面的观点,是愚蠢的表现?有识者或许跟无知者一样,偶有暴力或不文明的冲动,但可以确信的是,他们能够更好地控制这种情绪,因而很少见到他们真做出什么兽性行为。在一切为理智统治的社会里(这样的社会在权力扩大时,归还给个人的往往多于个人自由受限时社会向个人索取的),个体优势的实现依靠全体人的文明和忠诚举止,唯有清醒明智的头脑才是维护和平、秩序和良愿所真正需要的。

但如果政府本身就杂乱不堪、荒谬至极,如果它统治却不救助、施令却不引导,那么,我们如何能够劝服个体遵守法律并为实现公共利益而限制其自身的追求呢?难怪亚西比德要推翻一个不信任个人能力、把数量看得比知识还重的国家。难怪没有思想的地方就有混乱,无知的人群匆忙做出决定,事后又在悲凉无助时后悔不已。难道“真理掌握在多数人手里”这样的基本观念本身不就是一种迷信吗?然而,群体往往比个体更愚蠢、更暴力、更残酷的事实似乎并非为世人所知。演说家“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就像敲击后响个不停的铜盆,直到手按在上面才能停止” ,难道被他们统治不是一种耻辱吗?当然统治国家之人不能单求高智商,治国需要一批优秀的头脑进行毫无阻碍的思考。一个社会不由其中最睿智的人来领导和统治,如何能被拯救或实现强大呢?

设想一下,在当时战争即将爆发、统治者亟须屏蔽一切反对之声,而富裕的知识阶层又正秘密策划着一场革命的大背景之下,这样一个贵族式信条的提出将会产生怎样的反响?假设你是当时的民主领袖安尼图斯,自己的儿子是苏格拉底的学生,他不仅背叛了你所信奉的众神,还指着鼻子笑话你,你的感受如何?阿里斯托芬 难道不是早就预测到这种由反社会的智慧似是而非的取代旧道德的结果了吗?

紧接着革命到来了,人们或支持或反对地浴血奋战着。民主派取得胜利时,苏格拉底的命运也随之注定了:尽管他本人一直息事宁人、与世无争,但他是造反派的精神领袖,是令人恨之入骨的贵族式哲学的思想源泉,他还教唆了醉心于辩论之学的年轻一代。安尼图斯和墨勒图斯都说,苏格拉底还是被处死为妙。

故事的其余情节众人皆知,因为柏拉图以超越诗歌的优美文笔将其记录下来,我们有幸能够阅读这篇简单明了而又英勇过人(如果不是传奇)的《苏格拉底自辩篇》:世上第一位为哲学殉难之人向世人宣告了自由思想的正当和必要,在国家面前维护了自身的价值,并拒绝向一群素来为他所不齿的人乞求怜悯。他们有权赦免他,但他不屑于请求。愤怒的众人判定了他的死刑,而法官们却想放他一马,这真是对他的理论的一种奇特的肯定。若他没有否定众神祇就好了?教给人们超出他们能力范围的更多更超前的内容势必引来杀身之祸。

所以他们判定他应该饮鸩自尽。他的朋友赶来探望并给他提供了一条简单的逃跑路线,还贿赂买通了所有能阻止他走向自由的官员。但苏格拉底拒绝了。此时他已经七十岁了(公元前399年),或许他自觉是时候离开了,而且这样更让他死得其所。“打起精神来吧,”他对悲伤的朋友说,“尽管你们仅仅是来埋葬我的尸骨的。”“当他说出这些话时”,柏拉图在一段伟大的世界文学篇章 中写道,

他站起身来,和克里托一起走进浴室,克里托让我们在外面等候;我们就等着,同时谈论和思索着……我们巨大的悲痛;他如同我们的父亲,而我们即将丧失这位亲人,像孤儿一般度过余生……暮色降临,他在浴室里已经待了很长时间。他走了出来,坐回到我们中间……但没有说太多的话。不久,监狱看守……走进来,站在他身旁说:“苏格拉底啊,我知道你是至今来到这里最崇高、最绅士、最优秀的一位,其他人在我因遵从上级命令让他们喝下毒酒时对我肆意发怒和谩骂,我不会将此归罪于你——而我也确信,你不会像他们一样对我动怒,因为你肯定明白,真正犯错误的不是我,而是另外那些人。好了,永别了,请尽量轻松对待这必行之举吧,你是清楚我的差事的。”说罢他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走了出去。

苏格拉底看着他说:“谢谢你的好意,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去做。”他又转过身对我们说道:“这是个多好的人啊!自从我进了监狱,他就一直来看望我……而现在他又在如此大度地为我悲伤。我们一定要按照他说的去做,克里托。如果毒酒已经备好,就拿过来吧;如果没有,就让侍从去准备。”

“但是,”克里托说,“太阳还在山顶,很多人都迟迟不肯喝下毒药;等到对他的判决宣布之后,他早已吃饱喝足,沉浸在感官的享受中了。不要着急吧,我们还有时间。”

苏格拉底说:“是的,克里托,你所说的那些人完全有权这样做,因为他们认为推迟服毒时间就可以赢得更多。但我也有权不这样做,因为我知道晚点喝下毒药并不会为我带来什么。试图挽救早已不在的生命,我会嘲笑自己的。请照我说的去办吧,不要再拒绝我了。”

听到这些,克里托朝侍从示意了一下。侍从走进屋内,待了一会儿后和端着杯毒酒的狱卒一起走了过来。苏格拉底说:“我的好朋友,请凭你的经验告诉我此事该如何进行吧。”狱卒答道:“你只须四处走动直到双腿感到沉重,然后躺下来,那时毒药就开始发挥作用了。”他一边说一边将那杯毒酒递向苏格拉底。

此时的苏格拉底表现得悠然自得,眼中没有丝毫的恐惧,面部表情也没有任何的变化,他两眼注视着狱卒,接过酒杯,并说道:“你说我用这杯中之酒来祭神可以吗?”狱卒答道:“苏格拉底,我们只准备了刚够你使用的分量。”“我明白了,”他说,“但我必须得向众神祈祷,请求他们保佑我从这边一路走向彼岸的世界——请允许我实现这个愿望。”接着他将酒杯举至唇边,轻松愉快地将毒药一饮而尽。

在此之前,我们大多数人还能控制自己的悲痛,但看到这一幕,看到他饮尽杯中的毒酒,我们再也忍不住了,顿时泪如泉涌。我掩面而泣。当然我并不是为他而哭,而是因为想到自己将失去这样一位同伴而悲伤。我也不是第一个哭泣的人,因为克里托发现自己实在无法控制泪水,便起身离开了这间屋子,我也跟着走了出去。那时一直在呜咽的阿波罗多拉斯突然嚎啕大哭起来,哭得我们撕心裂肺。只有苏格拉底依旧保持着镇定。“这奇怪的哭声是怎么回事?”他说,“我将妇女打发走就是为了避免这种打扰,因为我听说人应该平和、安详地死去。所以请你们安静下来,坚强一点。”听到这番话,我们自觉羞愧无比,纷纷抑制住泪水;他一直在四处走动,直到双腿像狱卒说的那样感到沉重不堪,然后按照指示躺在床上,那位狱卒时不时地检查下他的腿和脚;过了一会儿,狱卒使劲摁了下他的脚并问他是否有感觉。他说没有。接下来又摁腿,然后一步一步上移,就这样我们知道他已浑身冰冷僵硬。苏格拉底自己也感觉到了,他说:“等药力到达心脏,我的生命就终结了。”当他感到腹股沟也变冷时,他露出脸(因为之前他蒙住了自己的脸)对我们说——这是他的临终遗言:“克里托,我还欠阿斯克勒庇俄斯 一只公鸡,你能记得帮我把这债还了吗?”“我一定记得还这笔债,”克里托说,“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对这个问题已经没有了回答。一两分钟后我们听见一些动静,侍从将蒙着他脸的东西掀开,只见他已双目发直,克里托合上了他的眼睛和嘴巴。

这就是我们的朋友的最终结局,他的确是我所认识的人中最聪慧、最正直和最优秀的。 zFGGLzE76nIPUXV6dHfzygY9fQ8zJY+q6nct0luHFR0JUJf9lShw0hs+gD3XrVR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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