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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评论

接下来我们对整个乌托邦理论说点什么呢?它可行吗?如果不可行,那它有什么比较切合实际的内容能够让我们应用到当代社会中呢?它又是否曾经在什么地方、某种程度上实现过呢?

至少最后一个问题的答案还是对柏拉图有利的。一千年来欧洲都处在如我们这位哲学家预言的一群护卫官的统治之下。中世纪的习惯做法是将基督教世界的人划分为劳工、军人和教士三个阶层。最后一个阶层尽管人数最少,却垄断了全部的文化工具及机遇,以无限强大的权力统治着地球上彼时最强盛大陆的一半领土。这些教士,如同柏拉图口中的护卫官,身居要职却并非民众推举,而是凭借其在教会学习和管理过程中展示出的才华,他们选择一生过那种安贫乐道的生活,也许应该加上他在政府和教会中位高权重的亲属的影响。在他们统治的后期,亲属、裙带关系都不再重要,这是连柏拉图都渴望得到的结果;一度他们也确实享受到了给予护卫官的生殖自由。独身生活是教士权力的一部分;因为一方面如此一来他们就能不受狭隘家庭观念的束缚,另一方面也使得他们能够超然面对肉欲的诱惑,从而增加世俗罪人对他们的敬畏之心,更加容易在忏悔室里向他们袒露自己的生活苦恼。

天主教政治的诸多制度均起源于柏拉图的“高贵的谎言”,或受其影响:中世纪形式下的天堂、炼狱和地狱都可以追踪至柏拉图《理想国》的最后一卷;经院哲学的宇宙观大都来自《蒂迈欧篇》;唯实论(普遍观念的客观实在)是对理念学说的一种诠释;甚至教育的“四科”(算术、几何、天文和音乐)也是由柏拉图在其课程设计中首先提出的。在这样一套体系统治下,欧洲鲜有暴力事件发生;人民亦是乐意接受这样一套体系,因而在长达一千年的时期内为统治者提供了丰富的物质援助,却并不在政府中寻求发言权。这种顺从并不局限于平民,商人、军人、封建诸侯、政府官员全都屈膝听命于罗马教廷。这是一种深具政治洞察力的贵族统治;它建成了或许是迄今为止最奇特、最强大的组织。

曾一度统治巴拉圭的耶稣会会员算是半柏拉图式的护卫官,他们是在野蛮民族中掌握知识和技能的一帮教士寡头。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实施统治的共产党政权在某种形式上让人想起理想国。他们是很少的少数派,几乎全凭宗教信仰结合在一起,他们挥舞着正统学说和开除党籍两大利器,如圣徒献身自己的信仰一般投身自己的事业,统治着欧洲一半的领土,却一生过着清贫节俭的生活。

这些例子显示,在一定限度内并经过一定的修改,柏拉图的方案还是可行的:他的这些构想本身也是来自旅途中观察到的现实。他为古埃及的神权政治所折服:在这里,一个古老而强大的文明被少数僧侣阶层统治;相较于雅典公民大会的喧哗、暴力和无能,柏拉图觉得这才是一种更高明的统治方式。(《法律篇》,第819节)在意大利他曾一度与毕达哥拉斯团体生活在一起,他们是一群素食者和共产主义者,这一团体连续几代统治着他们所生活的希腊殖民领土。他曾见过斯巴达的少数统治者与民众一样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他们一起吃饭,为了优生而限制交配,给予勇士以多妻的特权。他肯定听说过欧里庇得斯 倡导的多妻社区、解放奴隶、建立希腊联盟以缔造希腊世界的和平(《美狄亚》,第230节;《残篇》,第655节);毫无疑问,他也知道一些犬儒派信徒已经从我们现在称为“苏格拉底左派”的团体中发展出一股强大的共产主义运动。简言之,柏拉图必定已经意识到他所倡导的方案并非毫无现实可能,因为他已亲眼目睹。

然而,自亚里士多德时代至今的批评家已经在《理想国》中发现了诸多值得批判和怀疑的观点。这个斯塔基拉人 用嘲讽的口吻说道:“这些事情和其他许多事情一样在历史的进程中一次次被重提。”设计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社会似乎很美好,但若将这个假设扩展到我们时代的每一个男子身上,就等于把它所具有的一切温暖和意义涤荡得一干二净。共产也是如此:它意味着责任稀释;每件东西为每个人所拥有也就意味着一切东西都无人看管。最后,这个伟大的保守主义者辩称,共产主义会将人拖入一种难以忍受、永无止境的密切联系中;使得隐私和个性毫无栖息之地;它假设人人都具有实际上只有少数圣人才具备的耐心和合作的美德。“我们既不能假设一种超出常人的道德标准,又不能倡导一种因天性和环境而特别优异的教育;我们必须考虑大多数人能够享受得到的生活和国家能够实现的政府形式。”

柏拉图迄今为止最著名(也是最令人羡慕的)的学生持有与后世同样论调的批评。他们认为,柏拉图低估了在长期实践中沉淀下来的一夫一妻制以及附着其上的道德律令的势力;他低估了男人强烈的占有欲和嫉妒心,认为他们只要占有某位妻子的某个部分就会满足;他也低估了母性的本能,认为母亲们会同意自己的孩子被带走,被送至一个没有爱心、不知名的地方去抚养。尤为重要的是,他忘记了废除家庭也就动摇了道德培养的基础,切断了合作和共产式习惯的来源,而这些又是理想国得以建立的心理基础。他以无与伦比的雄辩毫不留情地锯断了自己坐着的树枝。

对所有这些批判,反驳起来轻而易举,因为他们所中伤的只是一个稻草人而已。柏拉图将绝大多数人排除在自己的方案之外;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少数人能够真正抑制物欲,如他所设定的统治阶层;只有护卫官群体内部才会互称兄弟、姐妹;只有护卫官才能真正做到不享用金银和其他物质财富。绝大多数人都将保留全部现存的社会制度——财产、金钱、奢侈品、竞争和种种他们所渴求的私权。他们将保留一夫一妻的婚姻制度直到他们的忍耐极限,保留由此衍生出的种种道德和家庭规范;父亲将随自己的喜好保留妻子,母亲也将随父亲的喜好保留孩子。对护卫官而言,他们的需要与其说是具有共产主义倾向的,不如说是出于对荣誉的感受和热爱;自豪而非善良是支撑他们的力量。至于母性的本能,它并非在孩子出生或成长的过程中最为强盛;普通母亲面对新生儿与其说是心生欢喜不如说是屈从命运;爱随着孩子的成长逐渐形成,而并非突然降临的奇迹,它成形于母亲的苦心照料;直到他成长为一件象征母爱的艺术品时,母亲的心才真正被征服。

其他批判针对的不是心理上的问题,而是经济上的。有人质疑,柏拉图的理想国将城邦一分为三,而不是传统上的一分为二。答案如下:所谓的一分为二,其划分标准是经济冲突;而在柏拉图的城邦中,护卫官和辅佐者两个阶级被明确规定不能参与对金银或其他物质的争夺。然而护卫官阶层岂不是只享受权利而不承担责任了,这难道不会导致暴政吗?当然不会。他们拥有统治权和影响力,但不具备经济实力;生产力阶层如果对他们的统治方式不满,尽可以束紧他们供应粮食的口袋,就像议会用收紧预算来控制行政部门一样。不过,既然护卫官阶层只有政治的而非经济的权力,那他们凭什么实施自己的统治呢?难道哈灵顿、马克思等人的论述还不够充分和明确吗?政治权力是经济实力的反映,一旦经济权力转移到政治上从属于另一群体的人的手中,譬如十八世纪崛起的新型资产阶级手中,那么现有政权就将摇摇欲坠。

这一批判点明了一个根本的也许是致命的问题。答案或许如下:罗马天主教会可以使包括国王在内的任何人臣服,使他们在卡诺萨 下跪,在其统治的最初几个世纪里,它的权力建立在对教条的反复灌输之上,而不是基于对财富的有效分配。但是,教会能够长期统治或许也是由欧洲当时的农业发展状况决定的:农业人口由于依赖反复无常的自然,因而从本性上敬仰超自然力,而自然的无法控制又进一步导致恐惧和崇拜;工商业的产生、发展使得另一种思想和另一阶级产生,他们更加实际和注重现世,教会势力也随着与这一新生势力的碰撞而开始逐渐崩溃。政权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调整以保持与经济力量的平衡。柏拉图的护卫官阶层由于在经济上依靠生产力阶层,不久便会产生傀儡政府;甚至他们对军权的操控也无法避免同一局面的产生——就像革命时期的俄国政府无法阻止农民中个人所有制发展一样:这些农民控制着粮食生产,因而掌握着国家的命运。因此,柏拉图的理想国构想中仅有一点是正确的,即国家政策即使是由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阶级来决定,由受过专门训练的官员来实施,也比让从商业、制造业战场上冲杀出来的、在政治管理方面毫无经验和准备的人来充任要好些。

柏拉图最欠缺的或许是赫拉克利特的变化意识:他过于焦急地想将这个世界的活动场景凝固成一幅静止的图画。他跟任何一位胆小怕事的哲学家一样钟情于秩序;由于受到雅典民主骚乱的冲击,他极端鄙视个人的价值;他像昆虫学家对苍蝇进行分类那样对人进行阶级划分;他也不反对用牧师式的欺骗来确保国家管理目的的实现。他的理想国是静止的;它很容易变成一个老顽固般的社会,并由一些仇视发明和嫉妒改变的、僵化的、八十多岁的人实施统治。它仅能算是科学的,而非艺术的;它崇尚对科学思想如此重要的秩序,却忽视了艺术的灵魂即自由;它崇拜美的名声,却放逐了能够独立创造美或展示美的艺术家。它是斯巴达或普鲁士,而不是一个理想的国度。

既然以上这些不甚光彩的批判论点都已被诚实地记录下来,接下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向柏拉图这一宏大而深邃的构思致以由衷的敬意。从本质上说,他是正确的——难道不是么?——我们这个世界需要由最聪明的人来统治和管理。我们的责任是对他的思想进行调整,应用到我们的现实中来。今天我们将民主视为理所当然:我们不可能像柏拉图建议的那样限制投票选举;但我们可以对任职资格加以限定,以使民主和贵族两种制度完美结合,实现柏拉图的构想。我们可以毫无保留地接受他关于政治家应该接受外科医生般专业训练的观点;我们可以在大学中设立政治学系和政治管理系;当这些院系羽翼健全、发展到一定规模后,我们就可以规定只有从这些地方毕业的人才有资格获得提名,进入政府机关。我们可以将每一位接受过针对性训练的人提名为该职位的竞争者,由此淘汰复杂的候选人提名制度,击碎长期以来滋生腐败的温床:凡是经过专门训练并成绩合格的人都可以自荐竞争某一职位,而选民只需在这些毛遂自荐者中挑选即可。比起现在每四年一次的竞选骗局,这种选举方法无疑将民主的范围扩大了。只需要做出一点修正,就能使政府官职只能由行政管理专业的毕业生担任,并使这一计划显得十分民主:那就是人人拥有平等的受教育权利,不论父母的出身、财富如何,不论男女,每个人接受高等教育和实现政治前途的手段都是相同的。对那些在学习中崭露头角、但家庭贫困无法供给他或她继续接受教育的大、中、小学生,市、县、乡级机构都能够为他们提供奖学金。那将是一种名副其实的民主。

最后我们需要公正地指出,柏拉图明白自己的乌托邦实际上远非真的可行。他承认自己描绘了一种无法实现的情境,但他认为这种对美好愿景的描绘其实是有价值的:人的价值就在于不断地憧憬,并努力实现憧憬的一部分;人生来就是一种创造乌托邦的动物。

“我们瞻前顾后,渴望并不存在的东西。”而这一切也并非全都无疾而终:我们的许多梦想都已经生根发芽,有些甚至已经开花结果,就像伊卡洛斯 做的人类能够飞翔的梦一样。尽管我们只描绘了一幅画,但它可以作为我们行动的目标和标准;当更多的人看到并愿意去实现这一梦想时,乌托邦距离真正实现也就不远了。与此同时,“天堂中也存放着这一理想国的模本,那些渴望实现它的人尽可以看着它,并用它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举止。无论这样的国家能否实现或是何时实现……他都将以其中的规范来约束自己,而不是按照别的标准”(第592节)。善人即使在不完善的国度仍能奉行完善的法律。

尽管有这些值得怀疑之处,我们这位哲学大师还是一看到可以实施计划的机会便毫不犹豫地冲上前去。公元前387年,柏拉图接到当时强盛的西西里岛首都叙拉古统治者狄奥尼修的邀请,前往该国并将其变成一个乌托邦;我们的哲学大师像杜尔哥 一样,认为教育一个人——即使这人是国王——也比教育一个民族要容易些,便欣然同意了。但当狄奥尼修意识到实现这个计划的途径:是要么他变成哲学家,要么他停止做国王,他打退堂鼓了,结果发生了一场剧烈的争吵。传说柏拉图被卖为奴隶,后来被他的朋友兼学生安尼克里斯救了出来。当柏拉图的雅典同伴想要偿还他赎回柏拉图的花费时,他拒绝了,并说他们不是唯一有特权帮助哲学的人。这次(假如我们相信第欧根尼·拉尔修 ,那么还有一个类似的)经历能够印证柏拉图的最后著作《法律篇》中所展现的幻想破灭后的保守特质。

然而在其漫长一生的最后几年,我们的哲学大师还是相当快乐的。他桃李满天下,所到之处备受尊敬。他在学院中安享平静,在一群群学生中徜徉,不时给他们分配些问题和研究任务,再来时就听听他们的报告并回答些问题。拉罗什福科 说“没有几个人知道该怎么度过晚年”,柏拉图显然知道:像梭伦 那样学习,像苏格拉底那样教学;引导热切的年轻人,寻求伙伴们学术上的爱戴。学生爱他如他爱学生一般;他既是他们的哲学导师,又是他们的朋友。

他的一位即将踏入婚姻深渊的学生邀请他参加酒宴,年逾八十的柏拉图高高兴兴地前往。当众人在欢声笑语中欢度良宵时,这位老哲学家退到屋里一处安静的角落,在一只躺椅上小憩。第二天早上,酒宴散场,疲倦的人们走过来想要叫醒他,却发现昨晚这位老人已然安详地、毫无挣扎地从小眠进入了永久的长眠。全体雅典人一路送他到墓地。 LoKk+a/zSqwbGuKns4h/vBJTepgWPsWX9/3rz3lFQHFSfyntbwvWp3WYsAgGPmq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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