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而然地——不需要任何虚伪的选举。民主指完全平等的机遇分配,尤其是受教育的机会;但并不是指张三、李四、王五可以轮流执政。每个人应当享有均等的机会去培养和锻炼自身的能力,以适应管理国家的复杂任务;但只有那些成功证实了自己的气质(或者如我们的神话中说的,他们所属的金属质地)、以卓越实力突破所有测试的人才能成为统治者。公共管理职位不应通过选举产生,不应让隐蔽的利益集团假借民主之名、行暗箱操控之实,而要以在这绝对平等的民主竞赛中展现出的真正实力来定夺。没接受过专业培训的人不能担任公共职务;只有将基础职位干好的人才能升至更高的职位。(《高尔吉亚篇》,第514-515节)
这是不是贵族政体呢?如果它确实代表的是美好,那么我们无需惧怕这个词:词语是聪明人的游戏筹码,本身并不具备任何价值;只有傻子和政治家才把它们当成真正的金钱。我们希望被最优秀的人统治,这正是贵族体制的意义;难道我们不是像卡莱尔 似的渴望和祈祷能够由最优秀的人来统治吗?但是,贵族体制是一种世袭的制度,在这里必须清楚地指出,柏拉图式的贵族体制并非如此;或许它更应被称作是民主式贵族政体。因为,不同于面对利益集团推举的候选人而盲目地两害取其轻,人民自己将成为候选人,并且个个都是如此,他们公平地接受教育和选拔,以获得公共职位。这里面不存在异端,没有职位或特权的继承,没有阻止天才诞生在一贫如洗的环境中;统治者的儿子和擦鞋匠的儿子站在同一起跑线上,有着相同的待遇和机会;假如统治者的儿子是个傻子,那么他在第一轮测试中就会被淘汰;假如擦鞋匠的儿子具备真正的能力,那么他会一路过关而成为国家的护卫官。(第423节)天才不管诞生在哪儿,美好的前程总是在等待着他。这是教育的民主——比选举式民主诚实和有效一百倍。
同时,“护卫官放下其他一切事务,将为维护国家自由而殚精竭虑,将这视为唯一的使命、从不涉猎任何与此无关的工作”(第395节)。他们集立法、行政和司法权力于一身;基于随时变幻的环境,甚至法律也不能将他们束缚于某一教条中;他们的统治原则是一种灵活变通的智慧,不受陈规陋习的约束。
但是,一群年届五十之人怎么可能具备灵活变通的智慧呢?他们难道不应该已经饱含沧桑、脑筋僵化了吗?阿德曼图斯反对说(无疑,这反映了在柏拉图家中展开的某次激烈而诚恳的辩论),哲学家是一帮笨蛋和流氓,只会要么愚蠢要么自私、要么两者兼备地实施统治。“热爱哲学之人对研究学习的热情不仅仅限于青年时的受教育经历,他们更将其视为成年后的一种追求——这些人大都发展出极其怪异的脾性,更别提那些极端的无赖了;就连其中最优秀的人也难免最终因了那为你赞誉的学习态度而变得于世无用。”(第487节)这对当世一些学究作风浓厚的哲学家而言实在是再恰当不过的描述了;但柏拉图回答说,他已有效地防止了上述困境的出现,因为这些哲学家既接受学校的正统知识教育、又经历社会生活的磨练;因而他们将具备充分的行动力,而并非只会思考——他们将成为志向远大、情操高洁、阅历丰富的一群人。柏拉图口中的哲学是一种充满活力、与生活息息相关的文化和智慧;他口中的哲学家不是整日躲在家中、不切实际的形而上学论者;柏拉图便是“与康德最不相似之人,而这一点(谦逊地说)也正是他一个极大的优点” 。
不称职之论就到此为止;而对奸佞之举,我们可以通过在护卫官间建立一种共产体制来加以遏制:
首先,他们每个人都不允许有超越生活必需品之外的任何财产;不允许有带着栅栏和门闩、可以杜绝别人想进就进的私人住宅;他们的供给应与那些训练有素、勇敢隐忍的武士的所需数量一样;他们的契约是每年向民众征收一定额度的税费,以满足当年的开支,并不多取分文;他们当如同军营中的士兵一般同吃同睡。我们将告诉他们,他们本身已经从上帝那里获得了金和银;这些更为高贵的金属气质流淌在他们的血液中,因而他们无需去追求尘世间的那些徒有金子之名的糟粕,不应该与其混杂一处而致使自身的高贵气质受到污染,因为这些糟粕正是许多邪恶行径的缘起;而他们与生俱来的金属本质是不会受到污染的。同时民众中唯独他们不能触碰或处置金和银,不能用金银摆设装饰房屋,不能穿金戴银,也不能使用金银器皿。这将是使他们自己免于灾难的救赎之道,同时也是理想国的救赎之道。假使他们获得了属于自己的住宅、土地和钱财,他们将变成管家或是农民,而不是国家的护卫官;变成其余民众的敌人和剥削者,而不是他们的盟友;他们将憎恨、算计别人,同时也被别人憎恨和算计,他们一生都将在面对内心这个强大敌人的恐惧中度过,这种恐惧远超过他们对外在敌人的惧怕。他们自己和理想国其余民众的毁灭也将指日可待。(第416-417节)
这样安排将使护卫官结党营私进行统治、不顾民众群体利益而只为自己牟利的做法变得没有意义,甚至危险重重。因为护卫官受保护而不被欲求困扰;他们维持贵族生活的日常所需和适当的奢侈品是定时定量供给的,因而也没有经济窘迫的顾虑。正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才能够摒弃贪婪和卑鄙的野心;他们永远都只拥有一定量的物质财富,毫不多占;他们像医生一样,一面为国家制定食谱,一面亲身实践着这一食谱。他们一起进餐,如同献祭中的人们;他们一同就寝在各自的小屋里,如同发誓过简朴生活的战士。就像毕达哥拉斯曾经说的:“朋友就应该在所有方面都共享。”(《法律篇》,第807节)因此,护卫官的权威经过了消毒,他们的权力是无害的;他们收获的唯一嘉奖便是荣誉和为人民服务的责任感。他们是这样一群人,从一开始便立志投身这项物质享受有限的事业;在经历了千辛万苦的教育和磨练后,意识到政治家的崇高名誉远在擅长钻营的政客或是“精明商人”的丰厚薪酬之上。随着他们掌控政权,党派政治间的你争我夺也将自然消逝。
然而他们的妻子会说些什么呢?她们会自愿放弃奢华的生活和糜烂的物质消费吗?护卫官没有妻子。他们之中的共产体制适用于物品,也适用于女人。他们不仅将从自我的个人主义中解脱出来,还将脱离家庭式个体主义;他们不能被限制成为蠢蠢欲动、只知索取的丈夫;他们所爱的不是哪一个女人,而是整个社会。甚至他们的孩子也不一定需要明确或特别区分;他们一出生便被带离母亲而接受共同抚养;他们的亲子关系将在这种混合中消失。(第460节)所有护卫官的女人将照看每一个护卫官的孩子;在这样的环境中,人类的手足之情亦将从空话变成事实;男孩间互为兄弟,女孩间互为姐妹,每一个男人都是父亲,每一个女人都是母亲。
可这些女人从何而来呢?毫无疑问,一些是护卫官从实业、军人阶级中追求、吸引而来的;另外一些则是凭借自身能力成为护卫官阶级的成员。因为这个群体中不存在任何形式的性别障碍;教育上尤其如此——女孩享有跟男孩一样的受教育权利,拥有一样的升至国家最高职位的机遇,假设她们能够通过重重测试。格劳康反驳说,允许女人当官供职就是对劳动力分配原则的违背。(第453节)对此,柏拉图给予了尖锐的回答:社会分工根据的是每个人的天资和能力,而非性别;如果一个女人展示出政治管理的能力,那么就让她来统治;如果一个男人表现的只会洗盘子,那么就让他顺应天意,恪尽职守。
共同拥有妻子并不意味着淫乱;相反,这里对一切生育关系都有着严格和优生的监督。动物繁衍论由此开始了它蜿蜒曲折的生涯:人类为了获得特定的品质而有选择地饲养牲畜,并且只从每一代中挑选出最好的来饲养,那我们为什么不将类似的原则应用到人的繁衍上来呢?(第459节)因为仅仅靠对孩子的教育是不够的;他必须基因优良,有优秀和健康的祖先;“教育应始于出生之前”(《法律篇》,第789节)。因此无论男女,除非身体健康,否则不得生育;新人结婚一定要提供健康证明。(《法律篇》,第772节)男人的生育年龄为三十岁至四十五岁;女人为二十岁至四十岁。三十五岁仍未婚的男人要交纳公益税。(《法律篇》,第771节)无法提供健康证明的夫妇所生育的后代或是畸形的新生儿将被抛弃而让其自生自灭。在适合生育的年龄前后,交媾是自由的,只是怀孕了一定得堕胎。“我们在准许这种情况发生的同时,严令各方尽其所能阻止此类胎儿降临世间;假使强行生下此类胎儿,当事方必须明白,如此结合产生的后代是不可能被存留的,他们必须采取相应的措施。”(第461节)亲戚之间禁止通婚,因为这会导致种族退化。(第310节)“两性中最优秀的人应该尽可能多地结合,低等的人之间也是如此;他们哺育各自等级的后代而不是另一等级的后代;因为这是使人类始终处于最优等状态的唯一途径……我们更加优秀、勇敢的年轻人,除了荣誉和嘉奖,还将获得更大数量的配偶;因为这样的父亲理应生育尽可能多的儿子。”(第459-460节)
然而,我们优生的社会不仅需要抵抗来自内部的疾病和退化,还得防御外部的敌人。如果需要,它必须能够成功发动战争。我们的理想国当然是爱好和平的,因为它将人口限制在生存资料允许的范围内;但邻近那些没有实施此类策略的国家看到我们的乌托邦中井然有序的繁荣难免心生妒意,动起前来袭击和抢掠的念头。因此,在痛斥这种举动之余,我们必须在中等阶层中培养足够数量的、经过良好军事训练的战士,他们和护卫官一样过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依靠他们的“支持者和前辈”——人民——供给的少量物资生存。同时我们必须采取一切手段尽可能地避免战争爆发。此类情景发生的首要原因是人口过剩(第373节);第二是对外贸易,因为当中掺杂着不可避免的矛盾和冲突。竞争激烈的贸易确实是另一种形式的战争;“和平只不过是名义罢了”(《法律篇》,第622节)。因而最好将我们的理想国安置在相对内陆的区域,以避免与外界发生较高程度的贸易往来。“海洋使一国充斥着买卖、谋利和计较;它使人们养成贪婪无信的习性,在对内和对外关系上都表现如此。”(《法律篇》,第704-707节)外贸需要强大海军的保护;而海军霸权实质上和军事霸权一样恶劣。“不管怎样,战争的罪魁祸首只限一小部分人,其余的大部分人都还是友好的。”(第471节)最频繁的战争正是最恶劣的战争——内战,希腊人打希腊人;愿希腊人形成一个泛希腊的多国联盟,统一起来以防止“某天整个希腊民族落入野蛮民族的奴役之下”(第469节)。
因此,我们的政治体系将以一个小众的护卫官阶级为首;该阶级将被一个数量众多的由军人和“辅臣”构成的阶级所保护;以广泛的商业、手工业和农业人口为基础。这最后的或者说经济阶级有权保留完全私有的财产、配偶和家庭。但是贸易和手工业必须受护卫官的调控,以防止严重的两极分化;任何收入超过人均财产四倍的公民必须将多余的部分上缴国库。(《法律篇》,第714节)或许还得禁止利息和限制赢利。(《法律篇》,第920节)护卫官间的共产体制并不适用于经济阶级;这个阶级的突出特征便是具备攫取和竞争的天性;他们当中的品德高尚之人能够摆脱财富争夺的狂热,但大多数人都为此焦头烂额、心力交瘁;他们废寝忘食追求的不是正义,不是荣誉,而是无穷无尽增长的财富。如此热衷于追求财富的一帮人是不适合统治国家的;我们整个计划建立在这样一种期冀上,那就是:如果护卫官统治有道、生活简朴,并且不妨碍掌握经济的人独享奢华,那么商人阶级也将自愿任其统治。简而言之,理想国中各个阶级、各个群体都应从事顺应各自天性和禀赋的工作;阶级间、个体间互不干扰,却又通过不同的分工相互配合,形成一个高效、和谐的整体。(第433-434节)这就是一个公正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