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呢?
首先,我们必须“将城中所有十岁以上的居民送到乡下,拿走他们所有的财产,这样他们便能不受父母的影响”(第540节)。年轻人如果在关键转折期受到长辈的不良干涉,乌托邦便无法建立。我们必须尽量从零开始。或许,某个具备长远目光的君主会允许我们在他的一部分领土或附属地上开这样一个头。(我们将会看到,一位君主果真这样做了。)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保证每个孩子从一开始便有平等的受教育的权利,因为才能或天赋将从何处爆发是无法辨知的,我们必须公正无私地在各地、各阶层和各种族中寻找。为此,我们踏出的第一步就是普遍教育。
人生的第一个十年,教育的重点是体育。所有学校都将配备体育馆和操场,竞技和运动是课程的全部内容;这十年,身体素质将逐步加强,药物将变得多余。“人们因懒惰或荒淫无度染病后求助于药物,无异于向身体这水池中注入无尽的风浪……肠胃胀气、鼻咽发炎——这难道不有失颜面吗?……我们现有的医药体系可以说是在培养疾病”,将它们无限期拖延,而不是治愈。但这是属于无聊富人的滑稽问题。“木匠生病了,他会请求大夫给他进行强效、简便的治疗——要么喝催吐剂,要么吃腹泻药,要么火灸,要么开刀。如果有人告诉他必须进行饮食调理,包扎头部等等,他定会马上回答说他没时间生病,他也不认为把人生花费在调养疾病上而忽视工作是什么好事。因此,跟大夫道别后,他又重返往日的饮食中,接下来要么痊愈,继续生活,要么病情恶化,走向死亡。”(第405-406节)我们的国家不允许有如此多没病装病和虚弱无能的人;乌托邦始于人的身体。
但是,单纯的竞技和体育运动只会使人太过片面。“我们如何能找到一个性情温顺且勇气可嘉的人呢?——它们看上去似乎互相矛盾。”(第375节)我们的国家不能只有职业拳击手和举重运动员。或许音乐可以解决这个问题:心灵经由音乐领会和谐与旋律,甚至产生些许正义的倾向;因为“内心和谐之人又怎会有失公允呢?格劳康,音乐训练难道没有无穷的力量吗?聆听音乐,旋律与和谐便会悄然潜入人类心灵,而使人举止高贵、灵魂高尚”(第401节;《普罗泰戈拉篇》,第326节)。音乐塑造性格,进而从某种程度上决定着社会和政治事务。“戴蒙告诉我——我也相信这一点——音乐的旋律一变,国家的基本律法也将随之改变。”
音乐是宝贵的,因为它不仅为人类带来感情和性格的升华,更有助保持和恢复人体的健康。有些疾病只能从心灵医起(《查米迪斯篇》,第157节):所以科里班迪斯的牧师用疯狂的管乐来治疗歇斯底里的女人,这疯狂的音乐使她们兴奋地不停舞动,直至精疲力竭瘫软在地,昏然入睡;一觉醒来,她们的病便痊愈了。人类思想的无意识源泉以这样的方式得到抚慰和舒缓;而正是在这行为和感情的最底层,灵感生根了。“任何人在清醒时都不可能收获真正的或有如灵光闪现般的直觉,唯有当人的理智因熟睡、疾病或痴呆而被捆绑束缚时,它们才会出现”;先知或天才,他们与疯子并无大异。(《费德罗篇》,第244节)
接下来,柏拉图对“精神分析”进行了一次著名的预测。他认为,我们的政治心理学异常复杂,因为我们没能对人的各种欲望或本能进行足够的分析和研究。梦境或许能让我们约略品味这些细微、内敛的心理倾向。
某些并非必需的乐趣和本能被视为非法,而每个人似乎都有这样一些非法的乐趣和本能。但在一部分人那里,这些欲望受到律法和理智的控制(“得到升华”),并被更加美好的欲望所超越;它们要么遭到完全的压制,要么在强度和数量上被大大地削减。然而在另一部分人那里,这些欲望愈来愈强势,并愈泛滥。我说的欲望尤其指那些个体的理智、服从和控制能力(“审查者”)尚在熟睡之时便已经觉醒的欲求。它们有如我们天性中的一头野兽,酒肉下肚后便站起身来,赤身裸体地四处走动,肆意妄为;任何我们所能想到的蠢事或罪恶,不论它是多么的鲜廉寡耻或违背自然——哪怕是乱伦或弑父(“俄狄浦斯情结”)——都发端于这头野兽……但当一个人的脉搏健康平稳,睡觉前冷静理智……放纵的欲望不多也不少,恰足以使他安然入睡……那么,他便是最不可能陷入想入非非、目无法纪的幻境的人……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甚至每个善良人的心中,都潜藏着这样一种兽性,它在熟睡中仍在不时地审视着我们。(第571-572节)
音乐和舞蹈使人身心健康、风度翩翩,然而,过多的音乐和过多的运动一样会带来危害。仅仅四肢发达的人近乎野蛮,但只懂音乐的人也会“超过适当程度地消融、软化”(第410节)。两者必须结合起来。十六岁以后,个体的音乐训练必须终止,尽管像公众竞技一般的合唱将毕生进行。音乐也绝不仅仅是音乐,它还被用来辅助那些时常枯燥乏味的数学、历史和科学的学习,赋予它们魅力;对这些年轻人而言,我们没有理由不向这些艰深晦涩的学科注入诗词的柔和及歌曲的恬美。甚至在那时,任何不愿学习这些科目的人都不会被强迫学习,在适度范围内自由精神必须畅行。
教育的基本原理……应该从儿时开始,但不能强行灌输;因为自由之人在是否获取知识这一点上也必须是自由的……强压之下习得的知识无法真正扎根于心。因此,不要使用强力,而要让早期教育更多地呈现为一种娱乐,这也将使你更好地辨清孩子的天赋。(第536节)
思想以这样的方式自由发展,身体在种种运动竞技和户外生活的锻炼中茁壮成长,我们的理想国也便有了一个坚实的心理和生理基础,宽厚得足以承受一切可能和一切发展。然而,道德的地基也必须打好;社会成员必须团结一致,他们必须认识到互相之间的成员关系,彼此承担一定的责任和义务。那么,既然人生来贪婪、易妒、好斗、好色,我们应该如何劝服他们端正行事呢?用警察无所不在的警棍吗?这是个既费钱又恼人的野蛮方法。有个更好的办法,那就是赋予社会道德约束以超自然的权威和制裁力量。我们必须有宗教。
柏拉图相信,国家要强盛,必须笃信上帝。纯粹的宇宙推力,或第一动因,或生命冲动,都不具备人格特征,无法激发希望或奉献牺牲的精神,它无法慰藉痛苦的心灵,亦不能鼓舞临战的灵魂。但一位具有鲜活生命力的上帝可以做到这一切,他可以扰动或吓退那些自私自利的个人主义者,使其略微节制贪念,控制情欲。假如这种信仰被附加于个人的不朽之上,那么上帝能做的就更多了:在彼岸获得来世的希望使我们有勇气去面对今生的死亡,坦然面对我们的亲人离去;怀着信仰去战斗,我们好似双倍武装的战士。哪怕这些信念无一能被证实,就算上帝只是我们爱和希望的人格化身,灵魂也仿佛七弦琴上的乐声,会随着赋予它形式的乐器的消亡而消亡:然而可以肯定的是(《裴多篇》中帕斯卡弋的论调),这样的信仰于我们是无害的,且对我们和我们的后代还有数不清的好处。
假如对我们这些头脑简单的孩子解释并证实一切,我们很可能会陷入麻烦。当他们迈入二十岁,他们所受的平等教育第一次面临审视和考核之时,我们将会遭遇一个极大的难关。接着,无情的淘汰便会到来;我们姑且称之为“大筛选”。这次考试绝不仅仅是学术测验,涵盖理论和实践知识,“他们将会经受一些挫折、苦痛和冲突”(第413节)。在这样的考试中,任何一种才华都会得以展现,任何一类蠢笨都会暴露无遗。落选者将被分配从事国家的经济工作,他们将成为商人、管理员、工人、农民。考试是公正无私的,因为一个人成为农民或是哲学家不再由垄断机会或裙带关系决定;这样的选择比民主制更民主。
通过初试的这批人将继续接受为期十年的针对其身体、心灵和品质的教育和训练。然后,他们将面对远比初试严格得多的第二轮考试。落选者将成为国家的辅助者,或者行政助手和军队长官。现在,在这些大筛选之后,我们必须千方百计地说服那些遭淘汰之人心平气和地接受他们的命运。那么,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那些在初试中遭遇淘汰的多数人,以及为数较少、却更为精明强干的第二批落选者拿起武器击碎我们的乌托邦呢?又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止他们在彼时彼地建立一个仍旧只以数量或武力统治的世界,重演那令人作呕、虚伪病态的民主闹剧呢?宗教和信仰是我们唯一的救赎:我们将告诉这些年轻人,他们此刻所得是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背的——流干眼泪也无济于事。我们将告诉他们有关金属的神话:
公民们,你们虽为兄弟,但上帝却将你们塑造得各不相同。你们中有些人具备发号施令的权力;这些人是由金子做成的,因而拥有最高的荣誉;另一些由银子做成,应为辅助之人;剩下的则是由铜铁做成的农民和工匠;这种属性的划分一般代代相传。但由于你们源自同一祖先,因此金质的父母有时会生出银质的儿子,或者银质的父母得到金质的儿子。上帝宣告说……如果金质或银质的父母生出掺杂着铜或铁成分的孩子,那么自然就得交换等级了;统治者绝不能因为自己的孩子将要降为农夫或工匠而感到不忍,其他来自农民阶层的人同样有可能突然升级,成为护卫官或辅臣,因为神谕说,一旦铜质或铁质之人掌控了政权,国家的覆亡也就不远了。(第415节)
估计有了这样一个“庄重的神话”,我们的计划就能取得一个相对广泛的共识而得以继续推进了。
那么,剩下的这些通过重重筛选的幸运儿呢?
他们被教授哲学。如今他们虽已三十岁,让他们“过早品味这珍贵的趣味实属不明智……因为年轻人初尝哲学定会为了趣味而争论,时时要反驳诘难……就像幼犬,不论是谁接近它,都喜欢去撕扯、去拉拽”(第539节)。这珍贵的趣味即哲学,主要意味着两件事:思维清晰,这是形而上学研究的问题;统治有道,这是政治学的领域。我们的杰出青年首先得学会清楚地思考。为此,他们将研读“理念”学说。
然而,这个著名的“理念”学说由柏拉图的猜想和诗歌包装而晦涩模糊,对于现当代的学生而言,又是一个令人沮丧的谜团,并且必然也给当时那些经历了层层筛选的幸存者一次严峻的考验。一件事的“理念”可以是它所属阶级的“一般概念”(譬如张三、李四、王五的理念是人);可以是其运行所遵循的规律(张三的理念是其行为背后起支配作用的“自然法则”);也可以是它和它所属的阶级共同追求的完美的目标和理想(张三的理念是乌托邦中的张三)。更有可能的是,理念是以上这些方面的集合体——概念、规则和理想。我们每日面对的现象和个案背后,是无法为感官所知、只能借理智和思想去领悟的规律、规则和发展方向。这些理念、规则和理想更加持久——因而更加“真实”——尽管我们是通过个别事物的感官感受推出这些理念、规则和发展:人比张三、李四、王五更持久;我以铅笔画圆、又用橡皮将它擦去,然而圆的概念永远存在。这棵树活了,那棵树倒了;然而决定万物生死的规则过去如此、现在如此、将来还会如此。周而复始,生生不息。这就如温文尔雅的斯宾诺莎所说,有一个由感官感知的物质世界,还有一个由思想推知的规则世界;我们看不见平方反比定律,但它却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并且无处不在;它在万物生成之前便已存在,并在万物消亡之后继续存在。这有一座桥:感官感知到了多达千万吨的混凝土和钢铁;然而在数学家眼里,在他们的心灵的眼睛里,如此重量的材料可以根据机械学、数学和工程学规则、原理做出种种微妙、精细的调整,因为这些规则是建造任何一座好桥都必须遵守的;如果这位数学家恰好又是位诗人,那么他会看到是这些规则支撑着这座桥;如果违背了这些规则,那么这座桥将坍塌到河里;这些规则就是以掌心托着这座桥的上帝。亚里士多德曾暗示,柏拉图所谓的“理念”其实就是毕达哥拉斯口中的“数”,后者认为这是一个数的世界(意思大概是指世界由数学定律和规律统治)。普鲁塔克 告诉我们,柏拉图称“上帝每时每刻都在做几何推算”;或者又如斯宾诺莎所言,上帝和宇宙中建构和运作的规律是同一实体。对柏拉图和罗素而言,数学是哲学的前提,是哲学的最高形式;在他的学院大门前,柏拉图写下有但丁风格的这样一句话:“不懂几何之人不得入内。”
假如没有这些理念——这些概论、规则和理想——我们一定会像刚睁开眼睛的婴儿一般,看到的世界由一堆杂乱无章、相互间毫无关联的无意义感官个体构成;因为意义是在对事物进行分类和归纳的基础上赋予的,是通过发现事物的存在法则和行动目标而体现的。没有理念的世界如同一批斑斑驳驳、无序散漫的书名,与依据种类、序列及主题规划细分好的目录形成鲜明对比;没有理念的世界如同山洞中的阴影,洞外阳光下的事物并无影子,是阳光透射进洞才形成了那看似迷幻、神奇的阴影。(第514节)因此高等教育的主旨是找寻理念,即大千世界的规则、因果关系和发展的理想形式;我们必须发掘事物背后的关系和意义,它们运行的模式和法则,它们的存在所具备或预示的功能和理念;我们必须根据这些规则和意图划分、协调我们的感官经历;而正是这种能力的缺失,弱智者才与恺撒区别开来。
那么,经过五年这门深奥的理念学说的训练之后,也就是学会了从杂乱无章的感官世界中感知到有意义的形式、因果关系和理想的潜能的艺术;经过五年的训练把这个原理运用到个体和国家行为的实践上去;经历了从童年一直到三十五岁这一漫长的准备,他们作为近乎完美的产品,终于能够胜任掌控神圣的王权和国家的最高职能了吧?——作为最终的哲学之王,他们理所当然将统治国家、解放人类了吧?
唉,还不行!他们的教育还没有完成,因为这些毕竟还只是理论教育;他们还需要别的一些东西。现在让这些哲学博士们走下神龛、走进世人生活的“洞穴”;归纳和抽象如果不经现实世界的检验将毫无价值;让我们的学生进入一个对他们毫无偏袒的世界;让他们同商人、精明贪婪的个人主义者、蛮横之人和狡猾之人竞争;在这生活的角逐场上,他们同样将收获知识;面对残酷的现实,他们会弄伤手指、擦破胫骨;他们将靠从高傲额头上流下的汗水换取面包和黄油。而这最终、最残酷的测试将无情地进行十五年。我们这些完美的作品中有些人将经受不住重压而崩溃、淹没在这最后一轮的淘汰大浪中。那些幸存者,饱经风霜且年届五十,头脑清醒并自力更生,学者的自负已被残酷的生活打磨得一干二净,他们有着传统、经验、文化和竞争共同给予的智慧——这些人最终将自然而然地成为理想国的统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