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近的文学和文化研究中有许多关于理论的讨论——我要提醒你注意的是,这可不是指关于文学的理论,而是纯粹的“理论”。对任何一位不在这个圈子里的人来说,这种用法一定显得很怪。“关于什么的理论?”你肯定会这样问。要回答这个问题的确是意想不到地困难。它既不是任何一种专门的理论,也不是概括万物的综合理论。有时理论似乎并不是要解释什么,它更像是一种活动——一种你或参与、或不参与的活动。你有可能被卷入到理论中去,你也有可能教授或学习理论,你还有可能会痛恨或惧怕理论。只不过,所有这些对于理解什么是理论都不会有多大的帮助。
我们被告知,“理论”已经使文学研究的本质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不过说这话的人指的不是 文学理论 ,不是对于文学的本质和文学的分析方法的系统解释。比如,如今当人们抱怨文学研究的理论太多了的时候,他们可不是说关于文学本质方面的系统思考和评论太多了,也不是说关于文学语言与众不同的特点的争辩太多了。远非如此,他们指的是另外一回事。
确切地说,他们指的是非文学的讨论太多了,关于综合性问题的争辩太多了(而这些问题与文学几乎没有任何关系),还要读太多很难懂的心理分析、政治和哲学方面的书籍。理论简直就是一大堆名字(而且大多是些外国名字),比如雅克·德里达、米歇尔·福柯、露丝·依利格瑞、雅克·拉康、朱迪思·巴特勒、路易·阿尔都塞、加亚特里·斯皮瓦克。
那么,理论究竟是什么呢?问题的一部分就在于 理论 这个词本身,它指两个不同的方面。一方面,我们可以举“相对论”为例,那是一套已经论证过的定理。另一方面就是 理论 这个词的最普通的用法。
“劳拉和迈克为什么分手了?”
“噢,按照我的理论,那是因为……”
理论这个词在这里是什么意思?首先, 理论 表示“思考、猜测”。不过,一个理论又不同于一个猜测。如果说“我猜想那是因为……”就意味着有一个正确的答案,而我碰巧不知道,那么就说“我猜想大概迈克总是抱怨,劳拉烦他了。不过,等他们的朋友玛丽来了,我们就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与之相反,理论是一种判断,不论玛丽说什么都不会影响这种判断,它是一种解释,其正确或谬误都是很难证实的。
“我的理论是……”也声明你要提供一种并不显而易见的解释。在这样的开场白之后,我们期待的可不是讲话人接着说:“我的理论是,因为迈克与萨玛瑟有暧昧关系。”这算不上一种理论。根本不需要什么敏锐的理论才华就可以推断出,如果迈克与萨玛瑟有暧昧关系,当然会影响劳拉对迈克的态度。有趣的是,假如说话人真是这样讲,“我的理论是迈克与萨玛瑟有暧昧关系”,那么这种暧昧关系的存在立刻就变成了一种推测,而不是确切的事实,因而也就可能成为一种理论。不过,一般说来,要称得上是一种理论,它必须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解释。这还不够,它还应该包含一定的错综性,比如:“我的理论是劳拉一直在暗恋着她的父亲,而迈克总是做不到成为她理想中的人。”一个理论必须不仅仅是一种推测:它不能一望即知;在诸多因素中,它涉及一种系统的错综关系;而且要证实或推翻它都不是件容易事。如果我们记住这些要素,那么弄懂“理论”是什么就容易多了。
文学研究的理论并不是对于文学本质的解释,也不是对于研究文学的方法的解释(尽管这些也是理论的一部分,而且本书的第二、五、六章里也会论及这些)。理论是由思想和作品汇集而成的一个整体,很难界定它的范围。哲学家理查德·罗蒂对一种始于19世纪的混合体裁有过如下阐述:“从歌德、麦考利、卡莱尔和爱默生的时代开始出现了一种新型的著作,这些著作既不是评价文学作品的相对短长,也不是思想史,不是伦理哲学,也不是关于社会的预言,而是所有这些融为一体,形成一种新的体裁。”要给这种包罗万象的体裁取个名称,最简便的就是 理论 这个诨号。它已经被用来指称那些对表面看来属于其他领域的思考提出挑战,并为其重新定向的作品。这便是是什么使某种体裁成为理论的最简单的解释。被称为理论的作品的影响超出它们自己原来的领域。
虽然这种简单的解释算不上一个令人满意的定义,但它似乎的确概括了20世纪60年代以来所发生的事:从事文学研究的人已经开始研究文学研究领域之外的著作,因为那些著作在语言、思想、历史或文化各方面所做的分析都为文本和文化问题提供了新的、有说服力的解释。这种意义上的理论已经不是一套为文学研究而设的方法,而是一系列没有界限的、评说天下万物的著作,从哲学殿堂里学术性最强的问题到人们以不断变化的方法评说和思考的身体问题,无所不容。“理论”的种类包括人类学、艺术史、电影研究、性别研究、语言学、哲学、政治理论、心理分析、科学研究、社会和思想史,以及社会学等各方面的著作。我们讨论中的著作与上述各领域中争论的问题都有关联,但它们之所以成为“理论”是因为它们提出的观点或论证对那些并不从事该学科研究的人具有启发作用,或者说可以让他们从中获益。成为“理论”的著作为别人在解释意义、本质、文化、精神的作用,公众经验与个人经验的关系,以及大的历史力量与个人经验的关系时提供借鉴。
如果理论是根据它的实际效果定义的,这些效果改变人们的观点,使人们用不同的方法去考虑他们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活动,那么它们是哪种类型的效果呢?
理论的主要效果是批评“常识”,即对于意义、写作、文学、经验的常识。比如,理论会对下面这些观点提出质疑。
●认为言语或文本的意义就是说话者“脑子中所想的东西”。
●认为写作是一种表述,在某个地方存在着它的真实性,它所表述的是一个真实的经验,或者真实的境况。
●认为现实就是给定时刻的“存在”。
理论常常是常识性观点的好斗的批评家。并且,它总是力图证明那些我们认为理应如此的“常识”实际上只是一种历史的建构,是一种看来似乎已经很自然的理论,自然到我们甚至不认为它是理论的程度了。理论既批评常识,又探讨可供选择的概念。它对文学研究中最基本的前提或假设提出质疑,对任何没有结论却可能一直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提出质疑,比如:意义是什么?作者是什么?你读的是什么?“我”,或者写作的主体、解读的主体、行为的主体是什么?文本和产生文本的环境有什么关系?
举个什么样的例子对某种“理论”加以说明呢?我们不要泛泛地谈理论,还是深入到两位最著名的理论家的一些深奥的著作中,看看能得到些什么吧。我举两个相关但又截然不同的例子,它们涉及对于“性”、“写作”和“经验”这些常识性观点的批评。
法国思想史学家米歇尔·福柯在他的《性史》一书中分析了他所谓的“压制的假设”:通常人们认为,在比较早的时期,尤其是19世纪,性一直是被压制的,所以现代人便奋力解放它。福柯认为“性”根本不是一种被压制的自然的东西,而是一种错综的理念,是由一系列社会实践、调查、言论和书面文字——“话语”,或者“话语实践”——制造出来的,所有这一切在19世纪共同制造了“性”。我们把各种人的谈论——医生的、神职人员的、小说家的、心理学家的、伦理学家的、社会福利工作人员的、政治家的谈论——与压制性行为的理念联系在一起,事实上,正是在这些谈论中才出现了我们称为“性”的东西。福柯写道:“关于‘性’的概念,以一种人为的统一把解剖学中的不同组成部分、生理功能、行为、情感、欲望的满足等聚合在一起,而且使你能把这种虚构的统一看作一种因果原则,一种无处不在的意义,一种处处都能发现的秘密。”福柯并不是否认具体的性行为的存在,也不是否认人在生理上有性别之分、有性器官。他要声明的是在19世纪出现了一些新的方法,把原本相去甚远的、各个不同领域里的东西——某些行为,一些我们认为与性有关的、生理的区别,身体的部位,心理的不同反应,还有社会意义(这是最重要的)——组合到一个整体范畴(“性”)之内。人们谈论和对待这些行为、情感和生理功能的方式创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为的统一体,叫作“性”,它已经被认为是个人身份的根本了。这样,通过这个十分关键的逆转,被称为“性”的东西又被视为各种纷繁现象的 起因 ,而原本正是这些现象的归一产生了“性”的理论。这个过程赋予性经验一种新的重要意义和一种新的角色,使它成为个人本质的秘密。说起“性欲”和我们的“性本质”的重要性时,福柯说我们已经达到了这样一种境地:
我们从多少个世纪以来一直被视为疯狂的东西中期待我们的可知性,……从一直被视为不知为何物的欲望中期待我们的身份。因此,我们才会认为它如此重要,我们才会用肃然的敬畏感包围它,我们才会如此谨慎地去了解它。因此也才有了这样一个现实,即几个世纪以来,它对我们的重要性已经超过了灵魂对我们的重要性。
19世纪使“同性恋”成为一个类别,几乎成为一个“种类”。这正是一个能够说明性是如何被作为个人秘密,如何成为个人身份的根源的例子。早期,对于同性之间的性行为有过指责(比如称之为鸡奸),但现在它已经不是一个行为问题,而是一个身份问题了;不是某人是否有违反禁忌的行为,而是他是否“确实是”一个同性恋者。福柯写道:鸡奸是一种行为,“而如今,同性恋已经成为一个种类”。从前是人们可能会有的同性恋行为,而现在它已经成为性行为的一个核心问题,或者叫根本观念问题,是决定一个人的本质的根本问题:他是一个同性恋者吗?
在福柯的理论中,“性”是由与各种社会实践和机构联系在一起的话语建构起来的:就是医生、神职人员、行政官员、社会福利人员,甚至小说家们用以对待他们认为是性行为现象的各种话语。但是这些话语把性描述为先于其本身而存在的东西。现代人大部分接受了这种描述,并且指责这些话语和社会实践是在力图控制和压制它们自己正在建构起来的性。福柯在他的阐述中把这个问题扭转了过来。他把性作为一种结果而不是起因。他认为性是那些力图分析、描绘,并且规范人类行为的话语的产物。
福柯的分析是历史领域中一个议题如何发展成为“理论”的例子。正因为它给从事其他领域研究的人以启迪,并且已经被大家借鉴,它才能成为理论。从公理原则旨在具有普遍指导意义这方面说,它并不是一条关于性行为的理论。它声称是对一个具体的历史发展的分析,不过它显然具有更广泛的意义。它鼓励你怀疑那些被认为是自然的,是先天给定的事物。反过来问一问,它会不会是专家的话语的产物,会不会是一种与知识话语(这种知识话语据称是对于它的描述)相联系的实践的产物?按照福柯的理论,是要认识人类真谛的尝试把“性”作为人类本质的秘密创造出来的。
思考发展成理论的一个特点就是它提供非同寻常的、可供人们在思考其他问题时使用的“思路”。这种思路之一就是福柯的一个提法,即自然的性行为与压制性行为的社会力量(权力)之间那种假设的对立可能只不过是一种串通一气的关系:正是社会力量使这个(“性”)——它们表面上要控制的事物——成为真实的存在。再进一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称之为额外收获——就是问一问,这种 掩盖 ,即对于权力和人们认为是被它压制的性之间的串通的掩盖达到了什么目的呢?当这种相互依赖被当成相互对立时,结果是什么呢?福柯对此给出的答案是,这掩盖了无处不在的权力:你认为自己通过提倡性而抵制了权力,但事实上你却是不折不扣地按照权力规定的条件行事。我们换一种方式来说,迄今为止,由于这个被称为“性”的东西似乎是存在于权力之外的,是一种社会力量企图控制,却又无可奈何的东西,所以,看起来权力也是有限的,全然不是威力无比的(它连性都无法驯化)。然而,事实是,权力是无所不在的,它深入到各个角落。
对于福柯来说,权力不是某个人所能操纵的,而是“权力/知识”:权力存在于知识的形式中,或者知识就是权力。我们以为我们对世界知道些什么——我们用以思考世界的概念框架——行使着巨大的权力。比如说,权力/知识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你在其中被自己的性别界定。它造成的这种局面把一个女人界定为一个其完整性存在于与一个男人的性关系上的人。性存在于权力之外,并且是与权力相对立的这个观念掩盖了权力/知识的真正的影响范围。
在这个关于理论的例子里有几处重要的地方需要引起注意。福柯此处讲的理论是由分析得出的——对一个概念的分析,但同时从你无法举例证明它就是关于性行为的正确假设这一点来说,它在本质上又是猜测性的(虽然有许多实例可以证明他的解释有道理,但没有能起决定作用的检验方法去证实它)。福柯称这种质询为“系谱式”的批评:揭露假设的基本范畴,比如“性”是如何通过话语实践而产生的。这种批评并不是要告诉我们性“究竟”为何物,而是要说明这个概念是怎样产生的。还要注意到一点,虽然福柯在这里对文学只字未提,但已经证明他的理论对文学研究人员非常重要。首先,因为文学是关于性的;文学是众多可以使性的理念形成的领域之一,我们在这里找到了对一种思想的支持,即人的最深层的身份是与他对另外一个人怀有什么样的欲望联系在一起的。福柯的理论不仅对研究小说的人很重要,对研究男同性恋或女同性恋的人,以及对做性别研究的人也都很重要。作为新的历史对象的发明者,福柯特别具有影响力,他发明了“性”、“惩罚”和“疯狂”等等,我们以前一直认为这些对象是没有历史的。福柯在自己的著作中把这些都看成历史的建构,并且鼓励我们考察一个历史时期的话语实践,包括考察文学怎样有可能塑造了我们想当然的那些东西。
关于“理论”的第二个例子与福柯对于性史的修正具有同样的影响力,但同时它又具有说明“理论”内部的一些差别的特点。我们可以看看法国当代哲学家雅克·德里达就让-雅克·卢梭在《忏悔录》中对写作和经验的讨论所做的分析。卢梭是18世纪的法国作家,人们常把个人自我这个现代思想的产生归功于他。
不过,还是让我先介绍一点背景。西方哲学的传统一直把“真实”与“表象”区别开来,把 事物 本身和对它们的 再现 区别开来,把 思想 和表达思想的 符号 区别开来。按照这个观点,符号或者再现都只不过是一种说明现实、真理或者思想的方法,所以应该尽可能地清晰易懂;它们不应该成为一种阻碍,不应该影响或者搅乱它们所表述的思想和真理。在这个框架中,言语似乎是思维的直接,或者叫有形的表现形式,而写作是在说话人不在场的情况下运作的,所以它被认为是言语的一种模拟的、派生的再现形式,是可能对一种符号起误导作用的符号。
卢梭在写“语言是为说而存在的,写作只能作为言语的补充”时正是继承了这种传统,而且它已经成为一种常识。德里达在这里插入了一个问题:“补充是什么?”《韦氏词典》对 补充 的定义是“使完整,或者增补内容”。写作是通过提供一些被遗漏的重要内容而使言语变得“完整”了呢,还是增加了一些言语本身完全可以表达的内容呢?卢梭一再把写作界定为只是一种补充,是一种可有可无的附加,甚至是一种“言语不健全”的现象:写作是由可能导致误解的符号组成的。因为符号是人们在说话人不在场的情况下阅读的,而说话人又不能对那些符号做出解释和纠正。不过,虽然卢梭称写作是可有可无的附加,但实际上他在自己的著作中还是把写作作为使言语完整,或者弥补言语中的不足的手段,他总是不断地用写作弥补言语中出现的疏忽,比如可能会造成误解的疏漏等。举例说,卢梭在他的《忏悔录》中开创了自我是一种“内在的”、不为社会所知的真实这一观点。他写道,他之所以写出他的《忏悔录》,把自己隐藏起来不暴露给社会,正是因为在社会中,他总是把自己表现得“不仅处于不利的地位,而且与自己完全不同……如果我在场,人们就永远也不能了解我的价值”。对于卢梭来说,他的“真实的”、内在的自我和他在与别人交谈时表现的自我是不同的。所以他需要用写作来弥补他言语中的误导符号。如此说来,写作便是必不可少的了,因为言语也具有此前被认为是属于写作的特质:它像写作一样也是由不够清晰明了的符号组成的,它并不能自动传达说话者想要表达的意义,而是有待解读的。
写作是对言语的补充,而言语本身已经是一种补充了:卢梭写道,儿童能很快学会“用言语弥补他们的不足……因为用不着太多经验就能懂得让别人为他们做事情,动动嘴就能使一切都转起来是一件很惬意的事”。德里达对他在卢梭的著作中发现的这条“补充逻辑”进行了概括:这个逻辑的结构是,被补充的事物(言语)需要补充完善是因为事实证明它与补充物(写作)有共同的特点,而人们原以为这特点只属于补充物(写作)。对此我将尽力解释。
卢梭需要写作,因为言语会被误解。说得更概括些,他需要语言符号,因为事物本身不能令人满意。在《忏悔录》中,卢梭描述了他在青年时期对德·华伦夫人的恋情。他住在德·华伦夫人的家里,并称她为“妈妈”。
假如我要详详细细地描写当我独自一人想起我亲爱的妈妈时干过多少傻事,那我就永远也写不完。一想到她曾在这张床上睡过,我就会不停地亲吻我的床铺,还有我的窗帘和房间里所有的家具,因为这些都是属于她的。她那双美丽的手曾经抚摩过它们。我甚至俯伏在地板上,心里想着,这是她走过的地方。
夫人不在场的时候,这些不同的物件起了补充或替代她的作用。但是,后来变成即使她在场,同样的结构、同样的对补充物的需求都持续不变。卢梭又这样写道:
有时即使当着她的面,我也会有些荒唐过分的举动,是那种只有最疯狂的爱情才会刺激出的举动。有一天吃饭的时候,她刚把一块食物放进嘴里,我大叫一声,说我看见那上边有一根头发。于是她把那一小口东西吐到盘子里,我却迫不及待地把它抓过来,吞了下去。
夫人的不在场(此时他只能依靠一些替代物,或者一些能让他联想起夫人的符号来代替),起初与她的在场形成了对照。而结果却表明,她的在场并不是可以给人以满足的时刻,如果没有补充物或者什么符号,她的在场并不意味着立即可以得到她本身;她在场时,结构和对补充物的需求丝毫没有改变。所以才出现了把她从嘴里吐出来的食物吞下去的荒唐事。而各种替代物的链条可以连续不断。我们说,即使卢梭能“拥有她”,他仍然会感到夫人脱离了自己,而自己只能在期待和回忆中得到她。卢梭从未明白“妈妈”本身正是他从未了解的母亲的替补形象。但即使是他的母亲,也无法令他满足。和所有母亲一样,他的母亲也需要替代物。
德里达写道:“通过这一系列补充,一个规律出现了:一个无止境的、相互联系的链条会不可避免地使盘旋于其间的补充物不断增加,这些补充物激起的正是它们所延宕的事物的存在感:事物本身给人的感觉,近在咫尺的感觉,或者叫原物的感觉。直接感便从中产生了。一切事物都是从这种中间状态开始的。”这些文本越是要向我们强调事物在场的重要性,就越会显示出中间物的不可或缺性。实际上,正是这些符号或者叫补充物,造成了那种确实有什么东西存在(比如妈妈),可以抓得住的感觉。我们从这些文本中可以得到这样的理念,即原物是由复制品造成的,而原物总是迟迟不到——你永远也抓不住它。结论是,我们通常认为真实即存在的事物,以及原物即曾经存在的事物这些常识性的观点都是站不住脚的:经验总是要经过符号的中介,而“原物”也总是因符号即补充物的作用而产生。
对德里达来说,卢梭的文本同许多其他人的一样,提出我们应该想象出生活本身是充满了各种符号的,通过一系列表意的过程,它才成为我们所见到的这样,而不应该认为生活是符号和文本加起来再现的。书面文字也许会声明事实是先于意义的,然而,用德里达的一句名言来说,它们实际上证明的恰恰是“没有文本之外的东西”,也就是说当你认为你脱离开符号和文本,得到了“事实本身”时,你发现的只是更多的文本、更多的符号和没有终结的补充物的链条。德里达写道:
沿着这条连接“危险的补充物”的线索,我们一直要说明的正是在我们称为“血肉”之躯的真实人的生活中……除了写作之外,一无所有,除了补充物和只能从不同的关系链条中产生的替代意义之外,一无所有……如此循环,没有止境,因为我们 从文本中 已经读到,绝对的存在即本质,文字用“真正的母亲”等字眼称呼它,而它却是已经逃匿的,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我们还从文本中读到,由于自然的存在消失了,创造意义和语言的正是写作。
这并不意味着“妈妈”的在场与不在场之间没有任何区别,也不是说一个“真实”的事件与一个虚构的事件之间没有任何区别。而是说,她的在场是一种特殊形式的不在场,仍然需要中介和补充物。
福柯和德里达经常一同被列为“后结构主义者”(见附录),但上述两个关于“理论”的例子却是截然不同的。德里达的例子提出要阅读或解读文本,识别在文本中起作用的逻辑;而福柯的观点却不是建立在文本之上的(事实上,他几乎从不引用实际文件或话语,这一点颇令人吃惊),他提出的是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思考文本和话语的框架。德里达的解读说明文学作品本身,比如卢梭的《忏悔录》在多大程度上是理论性的:它们对写作、欲望以及替代物,或者说补充物,做了清楚的、纯理论的论述,并且对关于这些议题的思考给予了指导。而另一方面,福柯要向我们说明的不是文本有多强的洞察力,或者说它有多么明智,而是医生、科学家、小说家等等这些人的话语在多大程度上能创造事物,而他们却声明他们只不过是在对这些事物进行分析。德里达说明了文学作品多么富有理论性,而福柯则解释了知识的话语具有多大的创造性。
在他们所提出的主张和从中产生的问题中间似乎也有区别。德里达要告诉我们的是卢梭的文本说了些什么,或者说它要表明什么,所以从中产生的问题就是卢梭文本中所说的是否真实。福柯则要分析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那些由此而产生的问题就是他这种粗略的概括是否对其他历史时期和其他地区也适用。反过来,提出类似这样的后续问题正是我们进入“理论”,并实践它的道路。
关于理论的两个例子都说明了理论涉及推测性的实践:对欲望、语言等等的解释对已经被接受的思想(比如说有一种东西是自然的,被称为“性”;还有符号再现的是先于它而存在的真实)提出了挑战。它们就是这样激励你重新思考你用以研究文学的那些范畴。这些例子展示了现代理论的主要趋势,这种趋势是对任何被认为是自然的东西的批评,是要说明那些被认为,或者被指定为自然的事物其实都是历史和文化的产物。你还可以用一个不同的例子证明这一点。当阿蕾沙·福兰克林唱着“你让我感到我就像一个自然的女人”时,她似乎为被确认为具有这种先于文化的、由男人对她的态度而产生的“自然”的性身份而感到幸福。但她的用词“你让我感到我就 像 一个自然的女人”说明这个假设为自然的,或者说先天给定的身份确实是一个文化的角色,是在文化中起作用的:她 不是 一个“自然的女人”,而是需要有人使她觉得就 像 一个自然的女人。由此可见,这个原始的、自然的女人的确是一个文化的产物。
理论使其他的论证都与此相同:不论是主张表面自然的社会组织和机构以及社会的思维习惯其实都是构成该社会的经济关系和正在进行的权力之争的产物,还是认为有意识的生活中的各种现象可能是由各种无意识的力量产生的;不论是主张我们称为自我或者主体的事物存在于语言和文化体系中,并通过它们而产生,还是认为我们所谓的“存在”、“起因”或者“原物”其实都是由复制品创造的,是重复的作用。
好了,理论究竟是什么呢?我们得出如下四点:
1.理论是跨学科的,是一种具有超出某一原始学科的作用的话语。
2.理论是分析和推测。它试图找出我们称为性,或语言,或写作,或意义,或主体的东西中包含了些什么。
3.理论是对常识的批评,是对被认定为自然的观念的批评。
4.理论具有自反性,是关于思维的思维,我们用它向文学和其他话语实践中创造意义的范畴提出质疑。
结果是理论变得很吓人。如今的理论有一点最令人失望,就是它永无止境。它不是那种你能够掌握的东西,不是一组专门的文章,你只要读懂了,便“明白了理论”。它是一套包罗万象的文集大全,总是在不停地争论着,因为年轻而又不安分的学者总是在批评他们的长辈们的指导思想,促进新的思想家对理论做出新的贡献,并且重新评价老的、被忽略了的作者的成果。因此,理论就成了一种令人惊恐不安的源头,一种不断推陈出新的资源:“什么,你没读过拉康!你怎么能谈论抒情诗而不提及这个说话主体的反射性建构呢?”或者说“要是不用福柯关于如何利用性征和女性身体的歇斯底里化的阐述,还有加亚特里·斯皮瓦克对殖民主义在建构都市主体中所起的作用的论证,你怎么能写得出关于维多利亚时期小说的文章呢?”理论常常会像一项残忍的判决,逼着你去阅读你不熟悉的领域中的那些十分难懂的文章。在那些领域里,攻克一部著作带给你的不是短暂的喘息,而是更多的、更艰难的阅读。(“斯皮瓦克?你读过了,可你读过贝尼塔·派瑞对斯皮瓦克的批评,以及她的答复吗?”)
“你是一个恐怖分子?感谢上帝。我以为梅格
理论的不可控制性是人们抵制理论的一个主要原因。不论你认为自己多么精通理论,你永远也说不准你是否“必须要读一读”让·鲍德里亚、米哈伊尔·巴赫金、瓦尔特·本雅明、埃莱纳·西克苏、C.L.R.詹姆斯、梅拉内·克雷恩或者朱莉亚·克莉斯蒂娃,还是你完全可以“相安无事”地不去理他们。(这当然取决于“你”是谁和你想成为什么人。)毫无疑问,对理论的敌对情绪大部分源于这样一个事实,即如果承认了理论的重要性就等于做了一个永无止境的承诺,就等于让自己处于一个要不断地了解、学习重要的新东西的状态之下。然而,生活本身的情况不正是如此吗?
理论使你有一种要掌握它的欲望。你希望阅读理论文字能使你掌握归纳组织并理解你感兴趣的那些现象的概念,然而理论又不可能使你完全掌握这些。这不仅仅是因为永远有新的东西需要了解,而更确切也更令人苦恼的是因为理论本身就是推测的结果,是对作为它自己基本的假设的质疑。理论的本质是通过对那些前提和假设提出挑战来推翻你认为自己早就明白了的东西,因此理论的结果也是不可预测的。即使你无法最终掌握理论,你还是取得了进步。你对自己阅读的内容有了新的理解,你针对它们提出了不同的问题,并且对这些问题的意义有了更清楚的理解。
这个简单的介绍当然不能使你成为理论家。这倒不单单因为它很短,而且因为它只对重要的思想线索和不同的辩论范畴,特别是与文学有关的范畴,做了一个概括。它提供了一些理论探讨的例子,目的是希望读者从中发现理论的价值和它的诱人之处,从而也能抓住机会品味一下思考的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