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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花灯的河流,也有深不可测的暗涌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樽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好事近》

(一)

哲宗皇帝驾崩和赵佶即位这两件事,成了全朝文武大臣和东京百姓们议论的中心。而那些负责新帝登基大典和守护大行皇帝梓宫的朝臣们,一个个都忙得昏天暗地。因李格非是礼部官员,他参加的是新帝登基大典的筹办事项。在登基大典上,新帝要亲自或遣派官员去祭告天地宗庙,届时即御正殿,受文武百官参拜,再颁布即位诏书。诏书中,由新帝陈述天命,宣布改元和大赦天下等。

李格非已连续三天未能回家了。

正月初十掌灯时分,李清照正在房中读东海鸥给她的那册《后主轶闻录》。她不光对李煜写的那些流传甚广的词不忍合卷,就是在街头巷尾传说的野史,也让她读得津津有味。这时,听见院子里有敲门之声,她知道父亲回来了,连忙跑出去迎接。

继母已先她开了门。李杭听说父亲回来了,放下正在练习楷书的毛笔,也跑出房来,一家人拥着李格非进了前厅。前厅的火盆里炭火正旺,烧开水的瓦罐,在铁架上“咕噜咕噜”地冒着热气,屋里热乎乎的。刚刚坐下,丁香已将热茶热饭端到了火盆旁的饭桌上。李格非刚刚拿起筷子,王惠双笑着说:“格非,等一会儿。”说完,转身去取来一壶酒,说道,“这是清照的姥姥家送来的,说是成都的亲戚送的。我给你温一杯,驱驱寒气。”说着,将酒倒进暖锅里,一股醉人的酒香弥漫开来。

李杭端起酒盅闻了闻,撒着娇说道:“父亲,我也想喝。”

“好,好,男儿不可却酒。”李格非说着,将一盅酒递给了李杭。

“我也敢喝!”李清照说,“我和弟弟在老家的莲湖采菱角时,喝过大半壶黄酒都没醉。母亲,你还记得吗?”

“记得,记得。”王惠双笑着说,“我当时就觉得,清照很有酒量呢!”

今晚,李格非的心情格外舒坦。这不仅仅是因为眼前的天伦之乐,还因为赵佶即位之后,向太后还会短时间听政,以辅佐赵佶,朝廷中的党争有可能缓和平息,被贬出京城的苏轼等一批旧党朝臣,可能会转徙内郡。果若如此,一些志同道合的文友们,又可以常常聚首了。他说道:“好吧,清照喝酒之后,或许能填首新词呢!自古以来,就是诗酒不分家嘛!”

李清照听了,自然十分高兴。

李杭问李格非:“父亲,新帝登基大典热闹吗?”

“热闹,热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呢!”李格非放下酒盅,向他们说了一件皇室秘事:

新帝听政之前,要先去参拜太庙。太庙的寝殿里有一夹室,室中立有一方高约八尺的“誓碑”。新帝即位和四大祭祀,都要进去“读碑”。读碑时,文武大臣不得靠近。皇上跪在碑前,点烛焚香之后,开始读碑上的誓文。誓文共有三十二个字:

不许加刑于柴氏子孙
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子孙有逾此誓者,天必殛之

李清照还是第一次听到“誓碑”,她觉得这方“誓碑”十分神秘,便问道:“末句誓文易懂,首句的柴氏是谁?又为何不许加刑?”

因为此碑涉及大宋的太祖皇帝,也是一桩不能写进太祖实录的公案,很难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李格非想了想,便将宋太祖和柴氏的恩怨,简略地告诉了李清照和李杭——

当年的宋太祖赵匡胤,随周世宗柴荣北征入侵契丹时,立有战功,受到了周世宗的器重。当周世宗进攻南唐时,他又杀死唐将何延锡,夺得战舰五十余艘。他先后任过同州节度使、义成军节度使、忠武军节度使和殿前都指挥使,掌握着禁军大权。

显德六年(959年),周世宗再次亲征契丹时,军中出现了写有“点检做”三个字的木牌。周世宗怀疑是殿前都点检张永德有夺位野心,便解除了他的兵权,由赵匡胤取代了他。其实,这是赵匡胤借周世宗之手,除掉了自己的政敌。

周世宗驾崩之后,长子柴宗训七岁继位。此时,赵匡胤执掌军政已达六年。显德七年(960年)元日,契丹再次南侵,宰相王溥派赵匡胤统率禁军北伐。当大军行至东京东北四十里的陈桥驿时,因天色已晚,赵匡胤下令驻扎,同行的赵匡义、赵普等人导演了一场“兵变”。半夜过后,将士们手持刀枪围住了赵匡胤的住处,把正在睡觉的赵匡胤叫出来,不由分说地给他披上了一件只有皇帝才能穿的黄袍,并齐声高呼万岁!

赵匡胤坚决推辞,但将士们群情激动。因为此举实属谋反,若赵匡胤坚持不就,将士们则有大逆不道之罪,必将被诛杀;若拥立成功,他们便成了开国有功之臣。赵匡胤被迫接受之后,大声说道:“先帝周世宗有恩于我,少帝和太后是我所侍奉的,朝中的公卿、大臣都是我的同僚,你们不能伤害他们。你们入城后,不可杀掠百姓,有功者重赏,违命者诛灭九族!以上的约法,你们做得到吗?”

“做得到!”将士们听了,发出一片欢呼声。

当赵匡胤率领禁军回到京城时,除杀了进行反抗的韩通以外,再未杀一人,未烧一房,平平稳稳、顺顺当当地以宋代周了。这种不动兵刃的禅代,于国于民都有好处。宋朝就是在后周的基业上,统一天下的。

不知是不是觉得将人家柴氏的江山轻易地换成了赵家的天下,宋太祖心中有些愧疚,还是担心自己的后代们加害有恩于自己的周世宗的后辈们,总之,宋太祖赵匡胤秘密留下这方誓碑,一定会有他的理由。好在一百四十多年来,还未听说过宋朝的皇帝们有加刑柴氏子孙之事。

李清照对新帝读“誓碑”一事,并无多少兴趣。她关心的是瑶华宫中的孟后和侍候孟后的小女冠麦花。她问道:“父亲,新帝登基后,会不会为被废的孟后正名?”

“也许会吧!”李格非对孟后的命运,还一时看不准。不过,他知道,向太后颇关切孟后;赵佶未继位时,还常常去瑶华宫看望她,叔嫂之间也很有感情。如今哲宗驾崩了,为她恢复皇后封号,该不会有障碍了。他接着说道:“孟后能不能正名,就等新帝的一道谕旨了!”

其实,李格非想错了。就是赵佶和向太后想为她恢复皇后的封号,也还有重重阻拦,因为有些朝中重臣反对为孟后正名。当年,章淳就曾极力主张哲宗废后,若孟后恢复了封号,会对他有利吗?

李格非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李清照说道:“你读了张伯伯的《题中兴颂碑后》,有何评论?”

李清照说:“我觉得他的诗比唐人元结的《大唐中兴颂碑》胜一筹。”

李格非听了,点了点头。

李清照又将元结的《大唐中兴颂碑》背了一遍。她说,元结的诗写于“安史之乱”平定之后,天下局势已定。诗中颂扬了唐王朝的中兴和帝王的“盛德大业”。张耒的《题中兴颂碑后》,并未颂扬“二圣”,也就是唐明皇父子。他在诗的首句就明白无误地说,是杨玉环以色误君误国,而使“君王蜀中老”。她最终血溅马嵬,是应得之惩。他借诗中浯溪之景,寄托了自己的一番感慨。

“父亲,我能和张叔叔一首吗?”李清照问道。

“当然好啦!”李格非想知道女儿对唐代的这段历史是如何看的,便鼓励她说:“自古都是以诗言志,咏史也可言志。对张叔叔的这首《题中兴颂碑后》,黄庭坚和潘大临都写过和诗。你就大胆地和一首吧!写出和诗之后,再请晁叔叔指教指教。”

李清照听了,连忙拿着素笺回房去了。

李格非笑了。他知道,今夜,她房中的烛光会一直亮到五更的。

(二)

明天就要过上元节了。

上元节也叫元宵节。正月十五为上元节,七月十五为中元节,十月十五为下元节。三元源于道教。道教以为上元天官正月十五生,中元地官七月十五生,下元水官十月十五生。天官可赐福,地官可赦罪,水官可解厄。历代皇帝和民间都十分重视这三个节日。在三元节中,又特别注重上元节。节日当晚,月未升时,人们纷纷出户上街,家家张灯结彩,处处鞭炮焰火。人们在灯火通明的灯海光河中游观。最初的上元节是一个夜晚;唐玄宗时规定为三个夜晚;大宋开朝之后,又规定五个夜晚。因此,上元节从正月十二开始,直到正月十六。

今年的上元节,一定会比往年热闹。因是宋徽宗赵佶继承大统的第一个上元节,他将和皇后、嫔妃们登上高高的宣德楼,观看东京的万盏灯火和千树金花,接受脚底下万千子民的瞻仰和欢呼。

李清照还是第一次在东京过上元节。她不知道京城的上元节是个什么样子,但记得在百脉泉老家时过元宵节的情景:天色刚黑,在家里吃了江米做的汤圆之后,孩子们便换上新袄新裤子,戴着新帽,穿上新鞋,女孩儿的头上或扎一条红绸,或插一朵绢花,每人手里提着一只纸灯笼,互相邀约着跑出家门,在村庄的戏台前看烟花,放花炮,猜灯谜。还有踩高跷的,舞龙灯的,划旱船的,热闹极了。虽然上元节还是冬天,但人人都不畏冷,一直要闹腾到半夜,才会恋恋不舍地回家睡觉。

继母自小就在东京生活,还好几次被邀进宫过上元节。前几天,她特意向李清照和李杭说起了东京上元节的盛况。若丈夫不能回来,她打算自己领着他们去御街观灯、猜灯谜。正当一家人商量如何过上元节时,二舅派人来说,请李格非一家去过上元节。李清照一听,高兴极了,因为不但可以见到可人表姐,还能见到可意表妹呢!

李清照乘坐的马车,刚刚在姥姥家门前的石狮子旁停下,二舅便和可人迎出来了。表姐本人真像她的名字,她处处可人,事事可人,举手投足都透着一种可人之感。她一把拉住李清照的手,和她说说笑笑地去了自己的闺房。

可人的闺房不同于李清照的闺房,李清照的闺房应当称为书房更为贴切。在她的房里,除了一面铜镜和一个梳妆用的漆木小匣之外,就是书籍了。桌子上有她正读着的书,书架上有已读过的书,还有自己订制的一些书册、笔记,等等。靠墙角处摆着两口书箱,里边全是她写的词稿、临摹的《兰亭序》和古画画稿。因为书籍太多了,墨砚笔架等只好摆在窗台上。

可人的闺房可就是另一番样子了。一乘樟木雕花床摆在靠墙处,床上的被褥和帐幔皆都色泽鲜艳,做工精巧。窗前摆着梳妆台,上面除了胭脂、眉笔、香粉之外,还有各种样式的大小铜镜,只是不见有文房四宝和书册。房中还供着一幅观音绣像,三炷香上缭绕着三缕青烟,弥漫着一种香味。李清照觉得那香味虽然闻起来很好,只是有些太浓烈了。

“表妹,新皇帝还是端王的时候,端王府举办歌舞,庆贺顺国夫人华诞,我也去了。端王府里可真叫豪华气派啊!”可人边说边比画着,脸上流露出十分羡慕的神情,好像她还没有从端王府的回忆中走出来。

李清照只是静静地听着。

“噢,对了,我问你,你认识何蕊吗?就是何大人的千金,她也去了,还问过你呢!”

李清照想起了那个和自己谈诗论词的艳丽女子,便连忙点了点头,说道:“曾和她见过一面。她问什么?”

“她说她读过你写的词,是她哥哥从太学里抄回去的,她还说她哥哥对你的词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不喜欢她写的词,为此,她十分生气,说她哥哥是有眼不识泰山!”

“她哥哥是谁?”

“何云,是你堂哥李迥太学的同窗。”

李清照听了,只是笑了笑,没说什么。

可人接着说道:“何蕊还说,她的词虽不能和苏轼相比,但在东京的大家闺秀中,却是独秀一枝。我听后心中有些不快,难道她能超过表妹你?”

“表姐,我虽然填了一些词,但也不一定首首都佳。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我可不愿意和谁去比个高低!”李清照说,“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想问你,表姐夫长的什么模样?”

可人听了,连忙用双手捂住了脸,小声说道:“我还没见过呢!”

李清照望着她羞涩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学里的太学生们都那么崇拜你的词,会不会——”可人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笑起来了,笑完了,又一本正经地说道:“说实在的,何蕊的长相,确实标致娇丽,远处看她,亭亭玉立;近处看她,艳光照人。一双眸子又黑又亮,似会说话,应是东京城里第一人。不过,我可不喜欢她。”

“为什么?”

“她太盛气凌人了!”说着说着,可人有些生气,接着说道:“她说她仔细看了顺国夫人,觉得顺国夫人虽是少有的佳人美媛,只是腰身稍胖了些,眉眼稍长了些。她还说我的眉画得太浅了,粉施得太薄了,一副教训人的样子!我再也没理她!”

“对,用不着理她!”李清照安慰她说,“她再贵,贵不过杨玉环;再美,也比不过施夷光吧!”

李清照说的施夷光,就是西施。

住了一会,李清照问道:“怎么没见到可意表妹呢?”

可人说:“王皇后派人接她进宫观灯去了。”

李清照有些奇怪,当今的皇后怎么会认识她呢?

可人告诉她说,可意的亲事,当年就是王皇后的姑姑做的媒。

这时,忽听见外边传来了一阵接一阵的爆竹声,不知哪座楼台已燃起了焰火,将天空映得时明时暗,原来,性急的人家已开始上街赏灯了。二舅母赶紧让她们先吃汤圆,然后两家人便走出了相府,随着熙熙攘攘的人潮,朝御街方向拥去。

(三)

东京的上元节,有一个不同于其他城邑的习俗,就是“试灯”。不论官府还是民间,都要在上元节之前进行“试灯”,其实就是预赏,就和教坊的歌舞一样,在正式出演之前都要先行预演。通过试灯之后,各衙门和各家各户挑出最好的灯,在上元节的白天挂好,入夜点灯。一到戌时,万家灯火,满城烟花,长街流彩,天上溅星,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李清照一行是申时离开相府的,离上灯时间尚早,但南三门、北三门和西东二门,以及宫城正门的乾元门一带,早已是人山人海了。他们只好从虹桥转向宣德门,去看正在那里表演的百戏。百戏的种类很多,台子是用九十多辆豪华的大车连接起来的。艺人们表演的节目五花八门,有踏索、上竿、筋斗、舞狮、弄枪、吞剑、顶碗、蹴鞠、喷火、飞刀、耍猴、顶水缸、变戏法、施硬功,等等。人们不时为艺人精湛的表演喝彩。

酉时未到,各种造型的灯便陆陆续续点亮了,有高达十丈的五色灯;还有横过大街的长灯;更多的还是各家各户挂在自己门口的灯。这些灯和百姓们的生计息息相关,所以格外生动,有荷花灯、牡丹灯、西瓜灯、仙桃灯、柿子灯,还有金鱼灯、鲤鱼灯、仙鹤灯、鸳鸯灯以及猴灯、兔灯、马灯、凤灯、蝉灯,等等。最引人注目的,是绘着人物故事又不断旋转的走马灯和孔明灯,让人眼花缭乱却又不忍离去。

忽见李迥从人群中走过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和他年纪相仿的书生,那个书生似乎有些瘦弱,他穿了一伴湖色长衫,戴着一顶学士帽,显得十分精神。他快步走到李格非跟前,深深一拜,腼腆地说道:“李大人,你好,学生赵明诚有礼了。”

李格非借着明亮的灯光,已认出了在端王府见过的那个太学生。还礼之后,李格非问道:“赵大人没出来观灯?”

“家父已先出来了,他和朝中的几位大人在宣德楼上。”

李格非想起来了,今夜,向太后、皇上和皇后以及后宫的嫔妃们,要在宣德楼上观灯,与民同乐,朝中的辅政大臣们也要伴驾登楼观灯。待宫中施放烟花时,皇上会派人向观灯的军民赐酒一杯,到高潮时,皇上还要从楼上向楼下撒钱,等他撒过钱之后,太后、皇后、嫔妃们也依次向下撒钱,最后,由太监们抬出装在大筐里的新钱,一捧一捧地朝楼下的人群撒去,楼下定会顿时卷起一阵喧腾的波涛。

李迥将两家人一一向赵明诚做了介绍,当介绍到李清照时,他笑着说道:“这就是写‘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才女,我的妹妹李——清——照!”

赵明诚听了,连忙施礼。他本想说什么的,但却连头都没敢抬起,更没敢朝李清照看上一眼,显得有些窘迫。

李迥连忙打圆场,对李格非说:“叔叔,我们和几个太学生已经约定,要去金明池看船灯,就不陪你们了。”说完,拉着赵明诚朝人群走去了。

李清照觉得哥哥的这位同窗十分有趣,见了生人好像既害羞又拘束,连走路、行礼的动作都有些僵硬,心里不由得笑了。她无意间转头看了一眼,发现赵明诚竟也转回头来了,正定定地望着自己呢!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禁不住“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连忙装作看灯,将目光转向了一盏巨大的白菜灯。

赵明诚终于看到了自己敬慕的才女了!不过,当他的目光和李清照的目光相遇时,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连忙转身追李迥去了。

其实,这不是一次巧遇。

当赵明诚听说李清照要同父亲、舅父一家一道出去看灯时,认为这是认识李清照的天赐良机,便央求李迥帮忙,二人装作逛灯会偶然遇见他们,再见机行事,找机会同李清照谈论些填词的闲话。若能向她讨要一首新词,就更好了,谁知道当真的见到了,还上前施了礼,但心里早已拟好了的几句话,连一句都说不出来了!他觉得当时十分狼狈,李清照一定会笑话自己的!想到这里,他开始恨自己了,捏紧拳头,朝自己头上捶了几下。

一行人随着人流,缓缓地朝前走着。李清照自从看见赵明诚回头望她的那种目光之后,就有些心神不定起来,对一路上看到的灯谜,也就少有兴趣了,这种心境是以往不曾有过的。

可人一直站在李清照身边,李清照的一举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了。不过,她什么都没说。

(四)

分手之后,李迥和赵明诚在人群中挤了一会,来到了相国寺旁边的资圣门,这里是一个专售字画古玩的集市,赵明诚经常来这里消磨时间,虽然这里也挂着不少灯,但不是京城的最热闹处,故而赏灯的人群不太拥挤。二人走着走着,李迥忽然指着一家酒肆说道:“明诚兄,你看,那不是何云吗?”

赵明诚一看,果然是何云,只见他独自一人坐在一张方桌旁边,正低着头在独斟独饮呢!

二人推门进去后,赵明诚问他:“何云兄,上元节这么热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

何云抬起头来望了望他们,愤愤地说:“我不光喝闷酒,还在生闷气呢!”说完后,向酒保喊道:“快,再添一壶酒,炒几个菜来!”

坐下之后,李迥问道:“生谁的闷气啊?”

“何蕊!”

“何蕊是谁?”

“我的那个宝贝妹妹呀!”

赵明诚说道:“你妹妹?听人说,她是‘东京城里第一美媛’呢!”

“可别再说了!再说,她就真上天了!”何云听了,气更大了,他把手中的酒盅重重地朝桌子上一放,说道:“都是家父宠坏的!”

三人喝下几盅酒之后,何云才将在这里喝闷酒、生闷气的原因说了出来。

原来,何云的生母去世较早,父亲何司亮续娶了太原巨贾郑途材的独女郑氏,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何娇艾。由于自小娇生惯养,父亲对她又百依又顺,所以她就养成了说一不二、自以为是的骄横性子。平时,她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要是得不到,就会不依不饶,甚至绝食投水!

她从小就爱诗词,尤爱后蜀花蕊夫人的词。

花蕊夫人是蜀地青城人,她天生丽质,极为美艳,选进后蜀深宫后,受到了国主孟昶的宠幸,称她为花蕊夫人。她多才多艺,最长于写宫词,于是后蜀宫中宫词盛行,在她的艳词丽歌中,孟昶过着放荡奢侈的腐朽生活,甚至便壶也要用七宝装饰!

当宋太祖发兵进攻后蜀时,孟昶和花蕊夫人沦为了阶下之囚。在被押往东京的途中,花蕊夫人在驿站的壁上题写了一首《采桑子》,谁知她只写了上半片,便被士兵们催逼着上路了。

孟昶到东京后的第七天,便饮酒中毒而死。

宋太祖早就听说过花蕊夫人的才气和美貌,使召见了她,不过,他不相信她能写出数百首被人咏唱的佳词,便命她再写一首,花蕊夫人稍加思索,便当即提笔写下一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

妾在深宫哪得知。

四十万人齐解甲,

并无一人是男儿。

宋太祖大喜,便将花蕊夫人留在宫中。晋王赵匡义担心太祖迷恋花蕊夫人而懈怠国事,便利用花蕊夫人侍驾随行之际,在引矢射兽时,趁机将她一箭射死了!

何蕊因喜爱花蕊夫人的词,便自做主张,将自己的名字“何娇艾”改为“何蕊”。父母听了,只好由着她了。

不过,何蕊虽然任性、骄横,但确实生得美艳绝世,谁见了都会惊叹不已。但她妒心太重,当她听到哪家的女儿长得俊秀时,便会无缘无故地生气,非要想方设法地去看一看、比一比不可!

有人说她是“东京城里第一美媛”,是不无道理的。她极善护容、美容、养容,不知她从何处得到了一个养容的古秘方,秘方上说,需采九十九种花蕊,在十年老蚌壳中捣烂,置于窖冰中贮一寒一暑,便可调膏上脸。为了采这九十九种花蕊,府中的侍女、男仆四十余人,在山野奔波了半个多月。因花期不同,很难采集,再说,北方品种不多,到哪里去找那么多种花蕊呢?他们怕回来受责,便骗她说采摘齐了,谁知道够不够九十九种呢!

今天早饭后,何云正在书房里抄录李清照的几首词,何蕊手里拿着一张薛涛彩笺进去了,她说她刚刚填了一首《汉宫春》,缠着要他看一看、评一评,能否超过李清照的词。

何云正抄录得入神,被她一搅,心中顿时烦躁起来,他草草看了一遍,便将彩笺向地上一抛,没好气地说道:“你想和李清照相比?依我看啊,还需闭门苦学十年!”说完,又提笔抄录起来。

何蕊听了,气得眼泪都出来了。低头一看,见他抄录的正是李清照的《怨王孙》,她又气又恼又恨,一把将他抄录的词稿撕了个粉碎,接着又将桌上的砚台和笔架甩在了地上,从砚池中溅出的墨汁,溅黑了他的长衫。他实在忍无可忍,狠狠打了她一巴掌!这可惹出了大祸,何蕊哭着跑到了荷花池边,纵身跳下去了!本来池中结着一层冰的,也许近几日天暖冰层薄了,她撞破冰层掉进了水里。幸亏几个仆人正在旁边劈柴,连忙下水将她救了上来。

事情闹大了,继母又骂又哭。父亲气极了,喝令他跪在地上,准备以家法惩治他。他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便愤而离家走了。

听家中的仆人送信来说,他走后,他父亲一面骂儿子,一面责备女儿,说道:“今天的事,也不能全怪你哥!他负气而走,若在外面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得了?管家,快派人出去找啊!”

何云知道,父亲是说说狠话、做做样子罢了,其实他是偏在儿子这一边的。

赵明诚和李迥听了,都不由得笑了起来。李迥说道:“走吧,我们到金明池赏船灯去。”

“好吧,”何云说道,“不过,今晚我想在明诚兄府上借宿一晚。”

“你不回家,家中不焦急吗?”

“我就是想让他们焦急几天,磨磨父母的性子,也灭灭妹妹的威风!”

李迥和赵明诚相视一笑,出了酒肆,三个太学生很快便汇进了观灯的人流之中。

(五)

李家的人和亲朋邻居都知道,李清照自小就是个十分认真的人。她想读的书若未读完,就不会罢手;她填起词来若未填完,或填完后自己不满意时,她便吃不下,睡不稳,一改再改,直到改好并抄写在自己的词册上,才肯罢手。有一次,她填了一首《清平乐》,因词中的一个“帆”字用得不妥,她竟反复改了十多遍,但还是不如意,最终还是放弃了这首词。

自从上元节之后,她再也未出有竹堂,坐在书案旁边一遍又一遍地细读张耒的《题中兴颂碑后》,因她要和张耒叔叔的这首古体诗,不读懂原诗,就很难落笔,这首古体诗中,不但涉及“安史之乱”的始末,还涉及一些历史典故,她要找到典故的出处,还要弄清它们在全诗中的用处。为此,她又找出了元结的《大唐中兴颂碑》和黄庭坚的《题摩崖碑后》,觉得还不够,又找出了前人写“安史之乱”的诗歌和文章。

她在房中整整枯坐了四天。

王惠双知道李清照将自己关在房里用功,除了按时唤她吃饭之外,便不去惊动她。李格非早出晚归,李杭在姥姥家读书,家中十分安静。不过,细心的王惠双怕她太累,会不时地让丁香送去山楂糖球、杏干、豆花什么的,以便让她活动活动手脚,醒醒脑子。

第四天中午,李清照终于出来了。她的脸上虽有倦容,但嘴角上泛着浅浅的笑意。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又为南墙边的把竹浇了水,才对王惠双说:“母亲,我想喝黄米粥!”她一面说着,还一面咂巴着嘴,“家乡的粥,真香啊!”

王惠双笑着说:“家乡的粥是用家乡的泉水熬的,当然香啦!东京虽好,却没有好泉水。”说完,她便去灶房熬粥去……

粥熬好了之后,王惠双亲自端着一碗米粥走出来。李清照一边喝,一边啧啧称香。

“清照,你的和诗是不是写出来了?”王惠双看到她喜形于色的样子,知道她不但已写出来了,而且还一定很满意。

李清照点了点头,说道:“已和了张叔叔一首,不过,还想再和一首。”

“好嘛!小小年纪不但敢和文坛大家的诗,还敢以诗论史,这不光要有才华,还要有胆量呢!”王惠双虽说婚后一直主持家务,但爱作诗填词。张耒的那首古体诗,她已在李格非的书房中见过,她觉得要和他的诗不是一件易事。想到这里,忽然想起了白居易的《长恨歌》,接着说道:“白居易的《长恨歌》里也写了‘安史之乱’,写得缠绵悱恻,让人泪下。”

李清照说道:“《长恨歌》和张叔叔的诗不尽相同,张叔叔写的是‘史’,白居易写的是‘恨’。《长恨歌》,歌的就是‘长恨’。一个重色轻国的帝王,一个娇媚恃宠的妃子,酿成了一个千古之恨罢了。”

王惠双听了,觉得她的见解颇有新意,便笑着问道:“清照,人们常说先读为快,我能先读你和的诗吗?”

李清照连忙说道:“我正盼着母亲给我指教呢!”说完,返身回到书房,将抄得工工整整的一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拿出来,双手递给了王惠双。

王惠双坐在屋檐下的木凳上,一字一句地读了起来:

五十年功如电扫,

华清花柳咸阳草。

五坊供奉斗鸡儿,

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来,

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楼前走胡马,

珠翠踏尽香尘埃。

何为出战辄披靡,

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

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

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

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

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

当时张说最多机,

虽生已被姚崇卖。

读完之后,王惠双十分吃惊,她不敢相信这是李清照作的和诗。因为她既未经历过“安史之乱”,又未去过永州的浯溪,她还只是个年方十七岁的少女啊!但这又是千真万确的事,诗中的一字一句,都出自她的手笔!

她抬起头来,想和李清照说话,但却不见人影了。原来,李清照又进了书房,去写第二首和诗了。

(六)

在瑶华宫里见到华阳教主之后,这位孟后的影子,就一直晃动在李清照的心里。还有那个双手冻得通红的小女冠麦花,也常常让她牵肠挂肚。

自赵佶登上紫宸殿,坐上那乘又大又笨重的龙椅之后,李清照就一直念叨着:“快了,快了,孟后受罪的日子快到头了!麦花也该走出冷清死沉的瑶华宫了!”可是,却一直未听到什么消息,难道皇上已经忘了他对孟后的许诺了?

晚上,李格非回来后,李清照问起此事,他说,最先提出为孟后正名的,是太学上舍生何大正。他上书说:当年孟氏被废,是无辜的,所谓孟氏犯了宫内禁忌和诅咒哲宗皇帝之事,是有人诬陷她。孟氏被废之后,朝野皆知孟氏被冤,今日为孟氏恢复皇后之号,是名正言顺之事,也是安抚天下之心的当务之急。

临朝听政的向太后对此事十分看重,诏令三省和枢密院先行详议。而后又召集群臣,在朝堂上公开讨论,让大臣各自表述意见。

首先提出为孟氏恢复皇后封号的是吏部尚书韩忠彦。他认为孟氏贤惠有德,说她在后宫魇魅是无中生有。时至今日,应当为她正名。

紧接着曾布也出班奏述,请求恢复孟氏皇后之位。

这时,右丞蔡卞出班奏道:“不可为孟氏正名,若恢复孟氏皇后封号,就是指责先帝哲宗之过。”

蔡京也是持反对意见的重臣之一。他说,当今皇上是哲宗之弟,弟为嫂复位,属名不正、言不顺,会令天下人讥讽。故而为孟后正名不妥。

右正言邹浩不同意蔡京的意见。他说道:“先帝废后之后,皇后之位虚设三年,可见先帝已觉后宫之事有因,亦有后悔之意。现在新帝继位,太后听政,为孟后复位,名正,言顺,有何不妥呢?”

蔡京听了,心中有些不快。心想,章淳在场就好了。此刻章淳已被赵佶命为山陵使,不在东京,自己缺了一个得力帮手,在朝堂中显得有些孤单。但他仍不甘心,还是坚持不同意为孟后正名。

和赵佶并排而坐的向太后终于开口了。她对蔡京说:“蔡爱卿,今日所议之事,是哀家之意。为孟氏复位,并非弟复嫂位,而是婆复媳位。当年孟氏被废,本是冤案,今日弟复嫂位亦是深明大义,无可非议。我还记得,先帝废后之后,曾对哀家说过,孟氏被废,是章淳误我,他悔悟已萌。爱卿当时也在朝中,此事始末,不会不知吧?爱卿若还觉得孟氏该废,请出孟氏有罪之证据。”

蔡氏兄弟听了,感到向太后的话很重,也说得很清楚了,便连忙见风使舵。蔡京趋身向前,诺诺说道:“恕微臣不知情,太后高瞻远瞩,所言至理至情。恳请太后懿旨,恢复孟后之封。”

向太后问过赵佶之后,当日下旨,恢复孟氏为元祐皇后,刘皇后为元符皇后。接着,赵佶下诏,将孟氏从瑶华宫中接出,迎入了后宫。

李清照听了,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她敬佩向太后深明大义,也为孟后脱离了苦海而高兴。小麦花呢?她还在瑶华宫里,还是已经还俗了?她想过些天再去瑶华宫看看。她一想到那座将坍未坍而又阴森的瑶华宫,心里就很不舒服,愤愤说道:“我要是太后,就下一道懿旨,将那座破损不堪的瑶华宫拆了,免得它再害人!”

“害人的并非是瑶华宫哪!”忽然有人在院子里说起话来。人随声到,李清照一看,原来是穿着唐时装束的书画博士米芾叔叔来了,他身后还站着一位身材不高的中年男子。

李格非一家人连忙站起来迎接客人。

“格非兄,我和师道来时,见大门未关,没通报就进来,你可不要介意啊!”米芾说完,朗声大笑起来。

“哪里,哪里,我请还不易请到呢!快快请坐。”李格非接着对李清照说:“米叔叔你已见过,这位就是我常同你说起的文坛大家、太学博士陈师道叔叔。”

李清照连忙向两位客人施礼。

米芾指着李清照对陈师道说:“这就是格非兄弟的女公子,名播京城的才女李清照。”

李清照红着脸说:“米叔叔又夸奖我了。”

陈师道一边打量着李清照,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道:“那两首《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我都拜读过了,写得好,写得气势磅礴、淋漓尽致!”

米芾接着说道:“张耒先生若是见了,非跳黄河不可!这就叫长江后浪推前浪嘛!哈哈哈……”

这时,王惠双已在前厅摆好了茶具,李格非引着客人们品茶去了。

他们二人结伴来访,原是出自偶然。

米芾去拜访赵挺之时,赵挺之刚好散朝回来,二人便在客厅里品茗说话,因他们已是至交,赵挺之便将朝廷中的人事变更告诉了米芾,到了午时,赵挺之留米芾与自己一道进餐,这时,听管家说,姨夫陈大人来了,米芾知道是陈师道来了,便让管家将他请来一起吃饭。

赵挺之摇了摇头,吩咐管家说,立即为他另备一桌饭菜,还特别嘱咐饭菜要精一些,让夫人作陪。他见米芾不解,苦笑着说:“我的这位连襟啊,脾气就是古怪,虽然常来我家,可是,他不但不与我同桌吃饭,就是碰了面都不说一句话!真令我哭笑不得啊!米大人若有机会,就劝他几句,让他改改那种犟脾气。”

米芾说,他一定找机会劝劝他。吃完饭后,他便同陈师道一起出了赵家大院。路上,他听陈师道说,前天,他看到了两首古体诗——《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听说是李格非的女儿写的,便想到李家见识见识她。米芾也有此意,二人便边谈边走来了。

他们在客厅里喝了几杯茶之后,谈起了朝廷中的一些人事变更,既然赵佶已经继位,必然会对前朝官员做些调整,米芾便将赵挺之说的人事变更告诉了他们——

孟后进宫不久,殿中侍御史龚大人上书弹劾尚书右丞蔡卞,指责他与章淳联手,一明一暗操纵朝廷,致使元祐旧臣被贬出京。主谋者仍是蔡卞,应予罢黜,以明正邪。

赵佶准了他的奏章,下旨罢去蔡卞相位,知江宁府。

不久,左正言陈大人以山陵使章淳失职,致使哲宗的灵车陷入泥泞,露宿于荒野,实属有大不敬罪。于是,赵佶免了他的山陵使,诏他去知越州。

紧接着御史中丞弹劾蔡京,指出蔡京与蔡卞、章淳同恶,应削职治罪。赵佶先诏他知永兴军,最后罢职,提举杭州洞霄宫,杭州居住。

这时,李清照用一只漆盘端来了一盘雪梨。刚要离去时,被米芾叫住了,问她临摹过魏碑没有,李清照说她正在临摹晋祠铭。说完,便去书房中取来,放在桌子上,让米芾细看。米芾看了,连声称道。还说,苏轼曾送给他一卷《萧绩神道阙》的拓片,书法古拙、劲健,等他再来时一定带来,让她研习。

李清照小声问道:“米叔叔,既然新帝继位了,孟后昭雪了,奸佞之臣贬走了,苏伯伯该回东京了吧?”

“还很难预料。”米芾叹了口气,说道,“朝廷的事,变幻莫测啊!”

陈师道说:“若是明君,当务之急是大刀阔斧地平息党争,才能治国安民。算了,算了,不谈这些了,你能把你近时填的词让我看看吗?”

李清照听了,非常高兴。连忙去书房取来,一句话都没说,双手递给了陈师道。陈师道伏在案上,整整看了一个多时辰,仍然没有看完。他抬起头来,用手揉了揉双眼,感叹道:“清照的词,写凡世人情天气之事,能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婉约俏丽,回味不尽;写究史论世的词,则独有见识,有大丈夫气,慨当以慷,不让须眉,可喜可贺!”

“陈叔叔,清照想请教一事。”李清照大着胆子说道。

“好啊,咱们是忘年之交,互教共勉吧!”

“《霓裳羽衣舞》是依据玄宗皇帝的《霓裳羽衣曲》创制的。天宝年间,杨玉环曾在木兰宫里表演《霓裳羽衣舞》。‘安史之乱’中此舞谱已失。能否斥责此谱可酿祸误国?”

陈师道觉得她问得很有道理,但又很难用一两句话讲得明白,便打了个比方,说道:“这部舞谱就好比是手中的笔,可用它写《出师表》,也可用它写《归降书》,它并无罪。”

“有罪的是握笔写字的人!”李清照望着陈师道,“陈叔叔,我说得对吗?”

“对,对!”陈师道十分佩服眼前这个博览群书又有极高悟性的少女。

他们坐在灯下,谈论诗词,抨击时弊,磋切书画,十分融洽。 ywQpmNaL4NzmAyVaRzM2BoBupGlnjfKqrpBmcrVFG7eCNEWV8DQG6TDKHdWr5vyo



第七章

太学生终于见到了那个倩影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一)

听说孟氏已恢复皇后封号并接进了内宫,李清照总算去了一件心事,但小麦花的命运又让她不安起来。小麦花是留在宫里了,还是让她还俗了?若是还俗,她会到哪里落脚?她在东京可是举目无亲呀!哪里会收留她呢?最好还是回原籍老家。可听说她的老家在黄河边上,有一年夜间发了大水,浑黄的浪头比屋脊还高,全村连人带房都被洪水冲走了。幸亏小麦花命大,被冲在了一棵老枣树的树丫上,才捡了一条小命。后来,她随着逃荒的人流来到了东京,在东京沿街要饭。有一次,她在瑶华宫一带要饭时,因又冷又饿,昏倒在宫门外边,被孟后发现了,将她抱到偏殿里,给她喂了碗饭,又找了一件棉袍裹在她的身上,等她醒过来以后,便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成了她的一个小伴儿。好在孟后不愁衣食,宫中又有很多空闲的房舍。一个是当年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一个是孤苦伶仃的小叫花子,她们相依为命,打发着一个又一个孤独和冷寂的日子。

她决定悄悄去瑶华宫看看,但又不便独自出门,就在心里十分焦急时,机会来了。

原来,一直笃信道教的赵佶,即位后住进了福宁宫,但福宁宫里没有醮坛,更没有供道士们落脚的房舍。他便命人四处“招贤”,将各地道法高深的道士请进宫中,还准备修建主管天下道教的道录院。为此,又从民间招了十多位道士进宫主持修建事宜。云中子被选中了,他负责征集各地道教宫观庙宇的图形。前天,他去了江苏茅山,至少月余才能回京。东海鸥在父亲离京期间,被安排在东京西南角的延庆观中。因她和延庆观里的女冠们并不熟悉,所以便又来到了有竹堂,和李清照住在一起。

李清照正愁没有伴儿去瑶华宫,见东海鸥来了,满心高兴。第二天,她告诉继母说,她要和东海鸥去瑶华宫看看。王惠双答应了。

当她们到了瑶华宫的门口时,见大门紧紧闭着。为什么不开门呢?李清照心想,小麦花一定留在孟后曾经居住的内宫里了,她心里有些惆怅。

“我们回去吧!”东海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安慰她说,“小麦花留在宫中也好,免得一个人在外边四处漂泊,说不定还会受人欺侮呢!”

“留在宫里固然安稳,可宫深如海,就是熬白了头也出不来啊!”

“那怎么办呢?”东海鸥问道。

李清照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她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又从门缝朝里边张望。忽然,她大声喊起来:“看,她在里边!”

东海鸥过去一看,见小麦花坐在大殿前的青石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双眼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几只觅食的麻雀。她不由得喊了一声:“麦花,快开门!”

李清照也跟着喊起来:“我是李清照,看你来了!”

小麦花已经听出是李清照的声音了,连忙站起,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打开门,一句话都没说,便一下子扑在李清照的身上了。

“麦花,你还好吗?”李清照问道。

小麦花点了点头。她望着李清照,两眼全是泪水。

李清照掏出丝巾,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擦着擦着,自己的泪水也禁不住淌了下来。她柔声问道:“华阳教主不是已接回宫了吗?你怎么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教主让我留在这里的。”

“为什么呀?”

“教主说,她在宫里也许不会久住,让我暂时留在这里。”小麦花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住的偏厢房说,“那些东西,都是她让人送来的。”

李清照和东海鸥随着她去了偏厢房,见房角上堆放着装米面的口袋和一小缸豆油,还有菜蔬什么的,炕上有一些四季衣裳,不过都不是女道士穿的。小麦花沏好了茶,便向她们说了孟氏回宫的经过。

有一天,华阳教主正在大殿里诵经,她在殿前打扫落叶,忽然来了一队禁军,齐刷刷地站在宫门两旁,怪吓人的。不一会,又来了四乘轿和一辆套着四匹大马的车。从轿上走下几个穿朝服的官员,我以为是哪位大人来烧香许愿的,连忙去禀报教主。教主刚一转身,那几个官员便跪下了,说是太后和当今皇上派他们来接孟后进宫的!

教主说,她要收拾一下再走。但官员们说,太后、皇上正在坤宁殿里等着她呢!教主连忙脱下了道袍,换上了他们带来的衣冠,便和小麦花上了那辆车。那车饰着金边,画着五彩,还刻着龟纹,车里前后都有窗帘,座上还铺着锦褥。小麦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富丽堂皇的马车。教主告诉她说,这叫安车。

进了宫之后,小麦花本来就胆小,又未经历过那种场面,心里吓得“扑通扑通”直跳,更不敢抬起头来张望。华阳教主便将她拉在身后,一步也没让她离开自己。她和太后、皇上见面时,她就站在华阳教主的身边。

当教主参拜了向太后和皇上之后,忍不住心里所受的委屈,失声痛哭起来。向太后也陪着落了泪。赵佶对她说:“皇嫂,你的沉冤已洗,后位已复,应当高兴才是啊!”

待她平静下来之后,说道:“陛下和太后为我正了名,我终生不忘。其实,我这个后位也是有名无实,我在瑶华宫已经住惯了,乍一进后宫,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赵佶说:“皇嫂,你放心好了,只要朕在,就没有谁敢再欺负你了!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

向太后也在旁边劝道:“孩子,你想说什么,就大着胆子说吧,有皇上为你做主呢!”

孟后想了想,说道:“既然陛下想听,我就直说好了。”孟后很感激也很信任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皇帝。她便将憋在心底里的话,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说出来了。

她告诉赵佶,她有三件心事,也是她对皇上的三个恳求。一是要他锐意图治,平息朝廷中的党争;二是要以史为鉴,不恋女色,克制骄奢;三是要诚心纳谏,提防佞臣弄权。她说:“后宫本不应涉及国家政事,但有一个人,我若不说,总觉有鲠在喉,这个人就是蔡京。”因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留意蔡氏,还特意说了两件事:

当年,先帝驾崩,高太皇太后起用司马光为相,因司马光最恨新法,上任伊始,便立即废除了新法。他宣布要在五天之内恢复差役法。由于时间过于急促,各地根本来不及推行。但依靠新法当了开封府尹的蔡京,为了讨好司马光,不遗余力地恢复旧法,果真五天之内将所辖的各县都恢复了差役法。后因被御史台所劾,被贬出东京。

五年后,哲宗执政,起用章淳、蔡确,蔡京被诏回代理户部尚书。章淳提出要废除差役法,恢复免役法。蔡京为保官位,又立即倒向章淳。这种见利忘义、出尔反尔的钻营之辈,切切不可重用,否则便会酿成大祸。

令赵佶感到不解的是,她对当年陷害她的曾淳和刘皇后,却一字未提。

孟后说完之后,停了停,又补上了一句:“陛下圣明,我所说的三件事,想必陛下已有大计了。若有谬误,恳求陛下降罪。”

赵佶听了,频频点首,说道:“皇嫂所说,皆金玉良言,朕记在心里就是了。”

当天夜里,向太后在宫中设宴。宴后,孟后将小麦花叫到自己的寝宫,悄悄嘱她说,她的年纪太小,又未正式出家为道,不宜留在宫中,要她先回瑶华宫居住,自己会常去看她的。孟后担心小麦花一人住在那里过于孤单,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叫辛芹的宫女和她同住。

李清照连忙问道:“辛芹呢,她在哪里?”

这时,从后院走来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宫女。东海鸥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低声对李清照说:“这就是辛芹,我在宫中见过她,还为她看过病呢!”

辛芹也认出了东海鸥,连忙走过来说话。

原来,辛芹早年进宫,已有十九年了。因近年常犯心口疼,虽经服药治疗,但一直未见好转,经孟后出面,准许放出宫去,回江陵原籍。因等待原籍的哥哥来接,所以暂时安置在瑶华宫居住,也和小麦花做个伴儿。

李清照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们又说了一会话,才离开了瑶华宫。

路上,李清照忽然问道:“若辛芹被她哥哥接走了,小麦花怎么办?”

东海鸥笑着说:“她可以随我去呀!四海为家,比在后宫里自在多了!”

李清照听了,觉得颇有道理。

(二)

设在东京中城的太学,虽说是朝廷的高等学府,国子监规定的学规亦十分严格,但毕竟都是些年轻的学子们,他们的生活不像官府署衙那么刻板,也不像朝廷的大臣那样等级森严,太学里随处可见他们嬉闹的身影,时时可闻他们的说笑之声。尤其是外舍,他们更年轻一些,所以,也就更活跃一些。

李迥和赵明诚住在同一学舍之中,平时二人时常磋商学业,交谊颇多。赵明诚自从读了李清照的一些词之后,便常常恳求李迥回家时,问一问李清照有无新作,若有,请他索要几首,以便“拜读”。李迥虽然答应了,但一回到家里,叔叔便会问起太学的学业情况,有时还选些古文让他阅读,或临时拟一题目,让他撰文。为了写好这类文章,往往要用上大半天的时间。写出后,叔父还要阅读、批改,他都要守在一旁。昨日,听叔父讲解陆龟蒙的《野庙碑》,所以,也就忘了赵明诚所托之事。

今天太学收假,李迥从有竹堂刚刚回到太学,便听到一些太学生们正在院子里争论着什么,显得十分激动。他没停留,进了学舍之后,看到赵明诚独自坐在书桌旁边,桌上摊开了一卷书,双眼却望着窗外,正愣愣地发呆呢!

他忽然想起忘了向堂妹索要新词一事,心里有些愧意,连忙问道:“赵兄正用功啊?”赵明诚没有回答。

“噢,对了,这次回家时,因听叔父讲解《野庙碑》,未曾问及堂妹有无新词,这都怪我。”李迥笑着向他解释。

赵明诚仍没说什么,只是将一张素笺递给了他,说道:“太学里正在争论这首诗呢!”

李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李清照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的第二首,笔迹是赵明诚的,显然,他是从别人那里抄录来的: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

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

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

虢秦韩国皆关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

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

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

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

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

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

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

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论斤卖。

堂妹写的这两首诗,李迥在家中时曾听叔父说过,但一直未看到,想不到在太学里已传开了!他问是谁将诗带到太学里的?赵明诚摇了摇头。

这时,何云和几位太学生边争论边走进了李迥和赵明诚的学舍。一位吴姓太学生对李迥说道:“李兄,对令妹写的这首和诗,大家一直争论不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迥连忙说:“不瞒众位仁兄,在下还是刚刚读到她的诗,而且,还仅仅是第二首,故而不敢妄言。”

何云听了,连忙说道:“李兄,我这里抄录了令妹的两首和诗,还有张文潜大人的原诗《题中兴颂碑后》,请你过目。”说着,将李清照的两首和诗和张耒的原诗一并递给了李迥。

李迥接过去看了一遍,觉得张耒不愧为当代的诗坛大家。他的诗比元结的《大唐中兴颂》立意要高。元结在诗中记述了安禄山作乱,玄宗幸蜀,肃宗平乱,大唐得以中兴的史实,旨在为“二帝”歌功颂德。张耒在诗中歌颂的,是在“安史之乱”中收复了二京的郭子仪。而堂妹李清照的和诗比张耒的立意更高。她以为,像尧舜那样功德如天的帝王,其德泽已存人心,又何必用区区文字加以记载呢?唐代的“安史之乱”,原本就是朝政腐败、佞臣专权造成的,中兴之事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为其歌颂,还由颜真卿书写勒刻在浯溪摩崖之上,甚为浅陋。但是他又为难起来,不便说出自己对这三首诗的见解。因为张耒不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著名诗人,且与李家多有交往;而李清照仅仅是初露文名的晚辈。若自己在众人面前褒彰她的和诗,不就是对长辈和师长的不尊吗?

何云见李迥半天无语,便催促道:“李兄,你快说呀!古人举贤还不避亲哩,更何况是就诗论诗呢!”

李迥已从他的弦外之音中,听得出他认为李清照的和诗比张耒的原诗高出一筹,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而已。

“我刚刚看过此诗,对前一首末句的‘张说’、‘姚崇’和后一首末句的‘春荠’,典出何处尚不清楚,待我查过之后再说。”李迥没有正面回签,到旁边翻书去了。

其实,他知道这两个典故的来历,只是以查典为由,回避了对诗的争论。

张说和姚崇,都是唐玄宗时代的宰相,但二人皆工于心计,彼此之间表面和睦,却在背后争斗。姚崇临终前对他儿子说:“张说素来与我有怨,我谢世后,他定会找借口对我报复,追夺我的封号,你们便会受到连累。你要记住,我谢世后他来吊悼时,你们便将我平生收藏的珍宝,在显眼的地方摆放出来。他若不看,便说明他想下手了;如果他对珍宝很感兴趣,你们就主动将珍宝送给他,并请他为我撰一篇神道碑文。他的碑文一送来,你们应一面立即速奏朝廷,让百官知之,一面立即刻石,让他后悔已晚。”

不出姚崇所料,他死后,张说去吊唁他时,看到了姚家摆出来的珍宝,露出了喜爱之状。姚子便按父亲临终时的嘱咐办了。张说在为姚崇撰写的神道碑文中,对姚崇生前之事倍加赞颂。又住了数日,他以措辞欠周须修改为由,派人去姚家索要他的神道碑文,姚子说此文不但已经刻于碑上,还上奏了朝廷。张说得知之后,才知道自己又被姚崇算计了!

这时,何云指着第二首和诗的末句说道:“‘春荠’之说,是出自唐人野史,与高力士有关。”

原来,在“安史之乱”之前,高力士极受唐玄宗之宠。他与安禄山、杨国忠、李林甫等人狼狈为奸。“安史之乱”时,他随从玄宗离京入蜀。“安史之乱”平定后,又随玄宗回到长安,可谓劳苦功高。但由于唐玄宗退位后失势,他被劾获罪,贬往巫州。巫州住所的院子里长着一些荠菜,在长安城里荠菜论斤买卖,而巫州的当地人却不知道荠菜可食,遂有感叹,他口吟了四句: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

夏夷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李清照的诗,是用高力士这个老奴,把唐代皇室的弊端大白于世。”何云继续说道:“这是她比张大人高明之处。”

太学生郑农旦似不以为然,他说:“元、张所作,皆有女色可亡国之意,但李诗把大唐的兴废归结为朝政之失,是因明皇误国,才招致离乱,似有不公。再者,作为后起之秀,亦不应讥讽元结之文‘真陋哉’,似缺谦逊之风。”

一直默默不语的赵明诚站了起来,他说话有些激动。他说道:“此语谬矣!我已对元、张、李三人所作,反复读过数十次了。以我所见,元文大气,张诗以诗言志,比元文胜过一筹。而李诗托古讽今,寄意深远,无闺阁妮妮之语,史识史德,不让须眉,堪与《离骚》相论!我辈且不可重古轻今,更不可以年龄、男女论诗!”

郑农旦听了,有些尴尬,他红着脸争辩道:“李诗虽然传诵京城,然也只是民间的偏爱罢了,尚未听说过文坛大家的权威之论。”他感到自己有些孤立,但又不甘示弱,便以权威名家来为自己壮胆。

“对李清照的这两首和诗,有位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士林名家评了十个字。”一位刚从外边走进来的太学生说道。

“哪十个字?快说!”大家争相催促。

“诗情如夜鹊,三绕不得安。”

“好,评得好!”

郑农旦并不相信这十个字是出自士林名家之口,便追问道:“请问,是哪位名家?”“礼部郎中晁补之大人!”

既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如此称道李清照的和诗,郑农旦再也不好提出异议了。

晚上,李迥睡下之后,见赵明诚在床上时而翻身向左,时而翻身向右,睡得很不安稳。等他睡了一觉之后,发现赵明诚坐在书桌旁边,正在灯下读着什么,以为赵明诚在读书,便没有惊动。到了五更天时,他看到赵明诚竟伏在桌上睡着了,桌上的灯还在亮着,他便悄悄下了床,在赵明诚的肩上披了一件褂子,再向书桌看时,桌上是堂妹的《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诗。

也许是夜里受了凉,赵明诚一下了课便睡下了。晚饭后,正是太学生们最高兴的时候,有的在院子里边散步边聊天;有的在石桌上下围棋,旁边还围着一群观棋者。李迥本来想约赵明诚去假山旁边的荷花池畔观鱼的,见赵明诚这么早就睡了,觉得有些反常。他走到床前,以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并未发烧,便问道:“赵兄,你哪里不舒服?”

赵明诚说自己头疼,浑身乏力。

“要不要太学的郎中来看看?”

赵明诚说:“不了,我只想回家去静养几日,烦你替我去向学监请假。”

李迥替他请了假之后,又出去雇了一辆车,赵明诚便回家去了。

又到了太学放假的日子,李迥没有回有竹堂,而是去了在虹桥东端的赵家大宅,因不放心赵明诚的病情,专程前去看望了赵明诚。

进门之后,李迥从窗子看到赵明诚正坐在书房里抄写什么。见李迥来了,赵明诚连忙取过一卷魏碑拓片盖在桌面上。二人说了一会话之后,赵明诚说道:“李兄,我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只管说好了。”

赵明诚说:“我读了《洛阳名园记》之后,很受启迪,写了一篇《昭祥苑二灵考》,想请礼部员外郎李大人赐教。因不敢面陈,故而求你帮我带去,好吗?”

李迥听了,不由大笑起来,说道:“这有什么不好面陈的?我叔父最喜欢钻研学问的人了!好吧,你把大作交给我,我一定带去。待他看完之后,一定会请你去面谈的。”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赵明诚说完,连忙起身到书架前去找文稿。

李迥看了桌子上的拓片之后,顺便向旁边挪了一下,忽见拓片下面是一册用素笺制订的诗册,诗册的封面上无字,但里面抄录的全部都是堂妹的诗词!

赵明诚找出文稿后转过身来时,脸一下子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闲着无事,随手练字而已。”

李迥听了,偷偷笑了。

(三)

有一天,李清照随父亲和弟弟去顺天门拜访友人董荣。归来后,她正在书房里读董荣送她的一册文稿,东海鸥忽然匆匆来了。她告诉李清照说,辛芹的哥哥已经将辛芹接走了。

李清照听了,连忙问道:“小麦花怎么办?辛芹走后,谁和小麦花做伴?”

东海鸥说:“还是我去陪她住些日子吧!”

李清照想了想,说道:“不妥。瑶华宫是皇室的道观,不经皇室允许,谁也不能入住。”

东海鸥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显得有些不安。

“对了,我听父亲说过,有位姓雷的石匠,人很厚道、耿直,住在作坊街北头,家中只有他和妻子二人。不知可否在他家暂住几日?”李清照说,“我现在就去问问父亲。”

这位雷石匠与李格非的相识,是一个偶然机会。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朝廷中的党争渐烈,苏轼遭受打击时,李格非受到牵连被外放广信军通判。

有一次,李格非去洛阳时途经邙山,因路上劳累,便下马在一棵老枣树下歇息。忽然听见山沟里有人大呼“救命”。他纵身上马,直奔过去,见一凶汉正在毒打倒在地上的一名男子。凶汉见人骑马奔来,连忙爬过土崖,逃进了一片林子里。

李格非以为是行人遇上了剪径的强贼,便连忙将他扶起来。见他已被打得浑身是伤,左脚流血不止,身边并无行李,只有一把铁锤和几支铁凿子,旁边还有一只盛水的水罐。便问他叫什么?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告诉他说,自己叫雷俭,是个石匠,专门为人家的墓碑铭刻文字,是东京城里有名的“雷一锤”。因他下锤有度,刻出的碑文清晰,又不失原书的字迹,所以常被官员或富户请去刻碑。昨天,洛阳茶庄的孙老爷请他为过世的祖父刻碑,因孙老太爷葬在邙山上,他一大早就来了。正在刻碑时,从土崖上爬下一个黄脸秃顶的大汉,大汉手中握着一把短柄铲,腰上缠一捆粗麻绳。他已看出,来者是个盗墓贼。因邙山一带历代的坟墓极多,是有钱、有势人家选择阴宅的风水宝地。墓中的厚葬,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盗墓贼。一般的盗墓贼都是白天潜伏,夜里盗墓。这个盗幕贼的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竟敢上山!

那盗墓贼告诉他说,山坡上有一座古墓,因墓碑上的文字已经难以辨认了,要他去认一下。

雷俭不肯。因为挖掘别人的祖墓,属大逆不道,自己帮盗墓贼辨认碑上的文字,也是盗墓贼的帮凶,便断然拒绝了。那盗墓贼生性残暴,不由分说地举铲就打,还说要将他扔到山沟里去喂野狼!若不是遇上李格非,恐怕难以活命了。

见他左脚已伤,不能走路,李格非便将他扶上马背,自己牵着缰绳,把他送到了洛阳,又请了郎中为他疗伤。雷俭十分感激李格非的救命之恩,伤好回到东京后,曾去看望过李格非。李格非对家人说,这是城里有名的石匠“雷一锤”,住在作坊街北头。至于邙山之事,他只字未提。

李清照将小麦花的遭遇和自己的想法向李格非说了,李格非想了想,觉得让小麦花在雷家暂住些日子,也是权宜之计。他说他明天抽空去一趟作坊街,和雷俭商量一下。

谁知第二天朝会之后,李格非回到礼部署衙,因公务缠身,未能按时回来。李清照急了,和继母说了一声,便和东海鸥直接去了作坊街。

作坊街的确名副其实。大街两旁尽是各种作坊,有打铁的、染布的、编筐的、酿酒的,也有制革的、作靴的、缝鞍的。在街北头,是一连十多家石匠作坊,有的专雕石狮子、石马等石兽;有的专雕石窗花、石桌、石凳。专刻石碑的也有好几家。她向一位正在磨铁凿子的老人问了问,很快便找到了雷俭的作坊铺。

雷俭听说李清照是李格非的长女时,十分高兴,说道:“早就听人说过,恩人李大人有位才女,写的词轰动京城!今日有幸见到,是我雷家的福气哪!快,快请家里坐!”

妻子柯氏连忙将她们请进家里。

雷家虽不及有竹堂,但也颇为宽敞,三间坐北朝南的平房,虽然家具不多,但拾掇得挺干净。门前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堆着一些汉白玉石料和十多方已打磨好了的青石板,雷俭连忙让柯氏去做饭菜,自己洗过手后忙着烧水沏茶,十分热情。李清照将小麦花之事说了之后,他满口应允,并急着要去收拾东间的房子,好让小麦花住。

这时,有几位左右邻居听说雷家来了位贵客,还是位能写诗词的才女,便站在大门口,想看看这位才女是个什么模样。雷俭不但不阻拦,还请他们进屋里去坐。李清照觉得很不好意思,便对雷俭说,自己这就去接小麦花。雷俭夫妇竭力挽留仍留不住,便只好将她们送到街上。

李清照知道,对小麦花的安顿一定要让孟后知道,因为小麦花毕竟是孟后的人。但想进入后宫并非易事,不过,东海鸥自有办法。她通过父亲在宫中的道友,得到了特许,下午便和小麦花一道进了后宫,向孟后做了详尽禀报。孟后听了,也认可了这种安排。她悄悄对小麦花说道:“你能暂住在雷石匠家中,我也就放心了,也许住些日子,我还会去瑶华宫呢!”

“为什么?你不愿留在宫里?”小麦花问道。

“不为什么。”孟后望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宫殿脊瓦,幽幽地说道:“就是觉得这里……”话没说完,便又咽下去了。

次日,李清照和东海鸥便将小麦花送到了雷俭家里,待一切安顿好了之后,才和东海鸥回到有竹堂。

(四)

向太后是个有胆有识的女人。赵佶即位后,她便想不再干预朝政,在深宫中颐养天年。谁知,赵佶一再请她与自己一同处理国事,她几经推辞不肯,赵佶便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流涕地再三恳求,她只好勉强答应了。在她协政期间,她娘家的几位族人想通过她的声望进京升迁,都被她一口拒绝了,她还常常告诫赵佶,要他任用贤士,减轻徭役,罢战息兵,尊重和优待朝中老臣。待朝政理顺了,他也渐渐能独担国事了,她便毅然退出了听政的朝堂,还居宫禁之中,不久,便在宫禁中驾崩了。

向太后去世后,不但赵佶,连许多朝臣甚至后宫中的嫔妃、宫女们,都悲痛欲绝,哭泣之声日以继夜。她谦和温厚的德行,得到了文武大臣们的爱戴,赵佶把她父亲以上三代都追加了王爵。这样的恩典,并不是每一位皇太后崩后都能得到的。

向太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因为她按照自己的意愿,亲手将赵佶扶上了天子的宝座!

向太后绝不会想到,也是她亲手种下了一粒罪孽的种子,结出了罪孽之果,终于葬送了北宋的江山!

次年,赵佶改年号为“建中靖国”元年。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十月初十,是赵佶的弱冠之礼,定为天宁节。自开春以来,朝廷的六部九卿和内府内宫都在为庆贺天宁节忙碌起来。

有一天,李格非刚刚到家,云中子也匆匆来了。他们在门口刚刚寒暄了几句,云中子便拉了拉李格非的衣袖,低声说道:“格非弟,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李格非从他的神态和语气上,已感到他不仅仅是来拜访、问候的。

在客厅中坐定之后,云中子问李格非:“格非弟,最近京城的政局有无异样?”

李格非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在杭州时,听人传言,蔡京将要回京任职。”

“不会吧?”李格非说,“孟后恢复封号之后,新帝便遵向太后之意,让他出任江宁知府,但他借故拖延不肯出京,被御史陈次升连续上奏弹劾,又被贬为提举洞霄宫,闲居杭州而已。此传言不可信。”

云中子并不这么认为,他问道:“你可知宫中的供奉官童贯为何去了苏州吗?”

李格非说:“他是奉旨去苏州采办天宁节所需之物的。”

“童贯到苏州之后,蔡京便从杭州连夜赶往苏州去见他,又亲自将他接到了杭州。”接着,云中子便将童贯和蔡京在杭州的交往,详尽地说了一遍。

云中子到了杭州之后,住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的玉皇宫中,和玉皇宫的住持钱塘真人一起,测量玉皇宫的面积和宫中的建筑布局。有一天,杭州城葛仙庵的一位道人来到了玉皇宫,说是京城来了一位钦差和一位洪仁道长,要钱塘真人立即下山会晤。钱塘真人不敢怠慢,便连忙随来人去了杭州。

第四天,钱塘真人才回到玉皇宫。

云中子见他自回宫后便闷闷不乐,除了和云中子一起测量、计算之外,便将自己关在藏经洞中,淋浴焚香之后,坐在蒲团上诵经。云中子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

有一天晚饭之后,钱塘真人刚要进藏经洞,云中子叫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心事排解不开?他叹了口气,说道:“是玉皇宫的劫难,也是天下道教的劫难啊!”他终于说出了在杭州的见闻:

他在杭州见到过两个人,一个是奉旨出京的童贯,一个是闲居杭州的蔡京。

按照大宋的祖例,宦官不准和朝臣交往。蔡京虽在朝廷中沉浮了多年,但一直未能结交皇上身边的宦官。尤其是像童贯这样的老臣。如今,自己已被贬杭州,没了官职,不能视为朝臣,而童贯又是徽宗身边的宦官,他奉旨出京到了杭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蔡京当年曾任过钱塘尉。他看到东南形胜的杭州城,城郭繁华,加之物产甚丰,便在西湖之畔购置了一处十分宽敞的豪宅。这次被贬杭州之后,又在城中购置了一座颇为气派的蔡邸。为了让童贯住得满意,他又特地置办了贵重的用具,还摆放了不少历代的字画、古董。

有一天,蔡京收到了一封密信,信是他的儿子蔡攸写的。密信的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看了信之后,当夜便派人去了绍兴,到处打探王献之和王珣存世古书的下落。

童贯虽是一名太监,但生得一表人才,身材魁梧,双目有神,加之他唇上生有胡须,不像个被阉之人。在后宫中,又常对嫔妃们出手大方,施以恩惠,甚至对身份卑微的太监、宫女们,他也常常接济,故而在宫中颇有人缘。他到杭州后,除了派人采办绸缎刺绣以外,便由蔡京陪同,身着常服,或出进酒肆青楼,或泛舟西湖听歌。晚上,便住宿蔡邸。蔡京每天都安排名妓十余人前往应差,由童贯亲自选定后陪寝。

洪仁道长虽然和钱塘真人并不认识,但他贪杯,每饮必醉。有一天,蔡京陪童贯去了西湖的丁家山,没让他同往,他心中颇为烦恼,多饮了几杯酒之后,便把心中的不满都向钱塘真人抖搂出来了。

原来,赵佶还是端王时,蔡攸常陪他踢球。他即位后,便将蔡攸留在了身边。蔡攸告诉蔡京说,赵佶有两大嗜好,一是爱好收藏历代名家的书法和丹青;二是迷恋女色,尤其迷恋十二三岁的少女。他提醒父亲,只要在这两件事上下了大功夫,复职回京就有希望。

为了讨好童贯,蔡京已秘密派人从杭州民间买下了数十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养在丁家山的一处空闲宅第之中,请了专人负责调教言行举止和女容女仪,还从教坊中请来师傅教习歌舞。最后,从中挑选出十二名容貌和才艺都十分出众的女孩子,让童贯前往丁家山亲自验收。此事极为秘密,他们竟然瞒着洪仁道长!

更令他生气的,是蔡京和童贯之间的交易勾当。童贯答应回京后便在皇上面前保荐蔡京,至于会授何职,需见机行事。作为回报,蔡京送给童贯八斤重的金佛一座,大海珠三百颗,赤金六百两,另有翡翠、玛瑙、和田玉饰物等一百余件。装了整整三大箱子,却没给他一星半点!

他还悄悄在童贯住处枕头下,看到了蔡京送给童贯的一份礼单,礼单的下面还写有一行小字:“另有唐仿王献之《鸭头丸帖》一件,现藏浙江道观,待查得后,另奉。”

原来,他们为了查访这件唐代临摹的书法珍品,才请钱塘真人下山的。因为钱塘真人自小喜爱书法,出家后,其书法造诣更高,在杭州城中享有盛名,他本人亦是收藏大家。他们是想借钱塘真人之手,查访到这件唐人仿写的《鸭头丸帖》,而后以朝廷名义,将此件作品据为私有。

酒后吐真言。洪仁道长发了一顿牢骚之后,便睡着了。

其实,《鸭头丸帖》就珍藏在钱塘真人的藏经洞里!

次日,童贯将钱塘真人请到客厅,向他宣读了徽宗皇帝的圣谕之后,对他说,民间的《鸭头丸帖》虽非晋代原墨,是唐人所仿,但亦属不可多得。现流传民间,有失毁之虑,若由朝廷收藏,则可传世久远,请他协助查访。若查访获得,不但朝廷可下诏彰表,还可获朝廷恩赐。

钱塘真人知道,蔡京虽然知道这件作品收藏于浙江的道观之中,然浙江的道观宫庵有数百座之多,仅杭州城里就有五十多座,他并不知道究竟藏在哪座道观里。钱塘真人应允了之后,便连夜回到了玉皇宫。

听了钱塘真人的叙述,云中子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钱塘真人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拿不定主意。”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云中子知道,这件书法珍品他已收藏了多年,珍爱此作品胜过自己的生命。若拱手给了他们,心中十分不甘;若不交给他们,又怕露了风声,被强行收走,实在是进退维谷。

测量和绘制了玉皇宫图形之后,云中子向钱塘真人道别时,又问他:“想出什么好法子没有?”

钱塘真人摇了摇头,说道:“听说童贯已经回东京了,此事拖些时间再说。”

李格非听完了云中子杭州之行的经过以后,自言自语地说道:“若蔡京二度复用,朝廷就不得安宁了!”

“难道他能一手遮天不成?”云中子说道,“再说,新帝即位不久,他敢违背向太后的懿旨?”

李格非说:“可不要小看了这位才高品下的蔡公,他的手虽不能遮天,但可借用遮天之手啊!”

见天色已晚,云中子便匆匆告辞了。

(五)

赵明诚在家里调养了数日,白天,足不出户;晚上,掌灯夜读。母亲郭氏怕他闷出病来,便请来了郎中,为他切脉之后,郎中问郭氏:“三公子今年贵庚?”

“过了端午节,就是二十岁了。”

“可定过亲?”

“尚未定亲。”

“三公子可有意中之人?”

郭氏想了想,摇了摇头。作为母亲,她最疼爱赵明诚了,这不仅仅因为他的年龄最小,还因为他的性格不同于他的两个哥哥。他自幼便显示出了自己的聪慧,由于性情文静,所以读起书来格外认真。后来渐渐大些了,又对历代金石古籍产生了浓厚兴趣,常为查一碑刻拓片或古印章上的疑难之字,能在书堆之中钻研大半日。他的这种兴趣,是受了其父的影响。赵挺之在德州任通判时,就收藏了一些古书帖。黄庭坚见了之后,极感兴趣,曾一件一件讲给在座的同僚们听。赵明诚当时也在场,他虽然年幼,但已对金石有了爱好。后来,随父亲入京,他便时时处处留意金石古籍,并开始了自己的收藏。姨夫陈师道在彭城得到了一方柳公权所书的《刘君碑》,碑上文字虽有磨损,但“柳公权”三字却十分焕然。姨夫送给了他,他极为激动,亲手拓了几份之后,便用绵纸保护起来。不久,他又得到了一册《玉玺摹本》,还写过一篇《玉玺文跋》:“右玉玺文,元符中咸阳所获传国玺也。初至京师……自摹印之,凡二本,以其一见遗焉。”凡他收藏到或绝世或稀奇的金石,他都会拿给自己看,并详细讲述金石的来龙去脉。难道他又被什么金石迷住了?她对郎中说道:“我的这个老三呀,意中人倒是没有,只是一心迷恋着他的金石。”

郎中笑着说道:“三公子有此大雅兴,可喜,可贺!夫人,我这里有个方子,无非是补脑、安心之效,你可煎了,让他服用。我先告辞了。”

郭氏送走郎中之后,便在侍女的陪同之下,来到了赵明诚的住房。刚走到窗下,便听见从屋里传出了读书之声。隔着窗棂一看,见赵明诚正在忘我地咏哦着。他的脸上红润、光泽,还不时地露出不经意的笑容。她放心了,刚要扣门,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伯母,你好!”

郭氏回头一看,原来是儿子的太学同学李迥,便笑着答道:“李公子来了,快,请客厅里坐。”

“不坐啦,我是来找明诚兄去有竹堂的。”

“去有竹堂?”

“对,去有竹堂,就是我叔叔家。”

“去那里有事吗?”

李迥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明诚便打开了房门。他对郭氏说道:“母亲,我要去拜访《洛阳名园记》的作者李大人,向他请教学问。”

“你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请母亲放心就是了。”赵明诚说完,拉着李迥就向大门走去了。

郭氏望着儿子矫健的身影,心里想,儿子的心思都用在学问上了。

知子莫如母。

其实,心细如针的郭氏,还是被憨厚、本分的儿子骗过了。

(六)

李格非近日公务不忙,正在家中整理自己的一些文稿,李迥便将赵明诚想拜见他的意思委婉告诉了他。李格非听了,连忙答应了。于是,李迥便匆匆来通知赵明诚。

当他们来到有竹堂大门前时,李迥进去禀告李格非,赵明诚站在大门口等候着。不知为什么,他虽然不曾来过有竹堂,但对有竹堂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感情。不光有竹堂,甚至南墙下的那蓬把竹,以及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神秘的亲切感。平时,每当李迥无意间谈到有竹堂的人或事时,他都十分关心,并悄悄地记在了心里,好像有竹堂与自己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为一想到有竹堂,就会想到那些脍炙人口的绝妙之词,一想到词,又会想到那位填写这些绝妙之词的人。今天来拜见有竹堂的主人,是他的目的,但也不完全是他的目的。他最想达到的目的,是想见到那个总在眼前出现的倩影。

为了能见到那个倩影,他日思夜想,苦苦地折磨着自己,又似病非病地关在家中“调养”了整整八天!后来,总算想出了拜访李格非的计谋,只要李格非答应见他,他就有见到那个倩影的可能。不过,这仅仅是“可能”而已,到底能否见得到,就是看自己的运气了。想到这里,心中忽然“突突突”地跳动起来。他朝门内望了一眼,见院中摆放着几只花盆,一株海棠开得正红,枝头上缀满了紫红色的花簇。一只红泥浅盆中,养着一株矮松,主干弯扭如虬,松针密实如织,一些树根已裸露出来,显得异常苍老古朴。靠院墙处,有一月门,一缕暗香自月门中飘来。他以为是兰草的芳香,但又不知道是哪一种兰草,便想过去看看,于是,轻步跨进了月门。

就在不经意间抬头望时,他一下子惊呆了,手脚和浑身都僵住了!原来,令他牵魂绕梦的那个倩影,就在他的眼前!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羞愧、窘迫。他后悔极了,不该贸然走进月门!若脚下裂开了一道缝,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当他再朝前看时,那个倩影已飘然而去,只剩下了一架依然摆动着的秋千!

“明诚兄,快跟我来!我叔叔已在客厅中等候你了。”李迥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走过来。他显然没有看到赵明诚的窘态。

拜见了李格非之后,两个太学生分坐在两边。李格非问了些关于太学里的学习内容之后,便开始向他们讲解自己在洛阳的所见所闻和撰写《洛阳名园记》的经过。

赵明诚来前,还想向李格非请教几个问题的,但自从看到了月门里的那个倩影之后,想请教的问题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边听边点头,好像听得十分认真。其实,李格非讲了些什么,他的脑子里没留下一个字!

他的眼前和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越走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的倩影。

(七)

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李清照从秋千架上慌忙跳下来以后,便一溜烟地向自己的闺房跑去。谁知匆忙中竟将一只青缎子鞋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腰捡起来。她边跑边想,这个陌生人是谁呢?跑到一棵青梅旁时,顺手折了一根小枝,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悄悄回头望了望,见那人仍呆呆地站在那里,明亮的目光正在望着自己!

她连忙跑进了闺房,关上门后,又仔细听了听,没听见有什么动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过,心里总想着这位不速之客。他到底是谁呢?她在晃动着的秋千架上没能看清楚,在梅树下回头望时,也没能看得真切,但又总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呢?一时又想不起来。

李清照清晨打秋千,事出有因。昨天,表姐可人来过。她说,四月初八是孟后的生日,宫中举办贺寿之礼,邀请了一些官员们的女眷进宫贺寿。她和可意随母亲带着寿礼进了后宫,遇见了何大人家的何蕊小姐。何蕊问她:“你的那位会填词的表妹来了没有?”

可人告诉她说,表妹家没接到后宫的请帖。

何蕊听了,一脸的得意,说道:“这都怪她父亲的官衔太低了!”说完,便和几位皇族的女眷们看宫中教坊的表演去了。

“表妹,你是不是得罪了何蕊?”

李清照摇了摇头。

“看样子,她对你可有气呢!”

李清照听了,一脸茫然。

“或许是因为你写的词?”可人说道,“听说她也写词,还受到过御史中丞舒亶大人的赞赏呢!”

李清照说道:“我从未得罪过她,她为何要生我的气呢?”

“表妹,对这种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可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树大易招风,才高遭人忌呢!表妹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听了表姐的一番劝慰之后,李清照并未在意。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道:“听说宫中的女眷有的在缠足?你见过吗?”

可人说:“见是见过,缠过足的女子走起路来,落地无声,轻轻盈盈,十分中看。不过,听说缠足须从幼时开始,初缠足时,疼痛难忍,须经数年,方可定型。”

“你可知道女子缠足的来历吗?”

可人摇了摇头。

“你可听说过南唐的一个叫姚娘的妃子吗?”

可人说不知道。

李清照告诉她说,南唐未降宋时,李煜的后宫中有个叫姚娘的歌舞伎,是位汉人和西域人生的混血儿,十分姣美,被李煜纳为了妃子,因她生得浓眉深目,且身体柔软,能歌善舞,其足用白绸缠紧,舞姿袅娜若飞。她善跳《金莲花舞》,李后主命人打造了一座金莲花台,姚娘可在金莲花上翩翩起舞!

南唐的城门,就是在歌舞声中被大宋的大军攻破的。李煜和他的文武大臣及嫔妃们被押到东京后,姚娘被宋太祖留在了宫中,担任宫中的歌舞总领班。宫中教坊的歌舞伎们都拜她为师,学习江南的歌舞,也跟着她学习《金莲花舞》。宋太宗继位后,便让她教练宫中的嫔妃和女眷们以巾缠足,朝臣们亦纷纷效之,请她去府上教练女眷们缠足。甚至有的节度使还派人专程接她去自己的治所,教练女眷和当地显贵们的妻妾缠足。一时间缠足之风风行起来,由东京刮到了各州府,官宦人家和富商巨贾们的女子都以缠足为美为荣。

李清照说完缠足的来历之后,可人笑着说道:“怪不得那位何蕊小姐的双足那么玲珑小巧呢,原来她缠过足了!我若年纪小些,也会缠足。”

送走表姐之后,李清照找出了一册无名氏的《李后主本传》,坐在灯下仔细阅读起来。她觉得,李煜是词国里的一位十分难得的君王,但在历代的帝王中,他又是一位极为无能的国主。古话说,玩物丧志。一个平民百姓因玩物而丧志的话,是他自己的悲哀;而一国之主玩物丧志,不但会祸及自己,还要祸及千万百姓和社稷江山!李煜“玩”的“物”是一部《霓裳羽衣舞》的古舞谱,最终因过度迷恋古舞谱而国破人亡!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三更。她只好合上书去睡了。当她醒来时,红日已高。她洗漱了之后,便来到侧院里,坐在秋千架上荡了起来。她双手紧紧抓着粗壮的绳索,随着秋千的惯性,她越荡越快,也越荡越高。她要把从表姐那里听到的烦恼,把昨夜读书时的疲劳,借着秋千的惯性,统统甩到九霄云外!荡了一阵子,她渐渐累了,便不再发力,任身子随着秋千往返地飘荡着,让习习晨风吹拂着已经汗透了的衣衫,心里舒畅极了……

就在秋千将要停下来时,忽然看到有人走进了月门……

她听见李迥将那人领走之后,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洗漱过之后,又换了汗衫,拿起一面铜镜照了照,见脸上的红云依然未褪,她不敢走出闺房,于是,在桌上铺上彩笺,想了一会,提笔便写了一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AEzUIx30Hq7nMoakFcrj9miFqJ452lToSPqP3RTGnw5eooEXazFOc8Ah13T3/xq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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