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玉楼春》
经过多日的颠簸,一家人终于来到了东京的远郊。
因为不急于赶路,一路上走走停停,还游览了历城、菏泽等地的古迹名胜。有时,李格非也向李清照和李杭讲述一些自己经历的往事。经过郓州时,还去拜访了几位同僚。所以,路途虽然遥远,但并不觉得劳累和乏味。
“看,城楼!”坐在李清照旁边的李杭,忽然指着远处大声喊了起来。
李清照抬头一看,见远处隐隐显出了一座巍峨的城阙,只是因为距离太远,尚看不真切。
“父亲,前面是东京?”李杭问道。
李格非点了点头。
见他好奇,李格非便详尽地介绍了东京的来历。
早在春秋时期,郑庄公命人在这里筑起一座城池,并命名此城为开封;战国时的魏惠王又从山西安邑迁都开封,称为大梁;北周时,开封改名为汴州;五代时的后梁、后晋、后汉、后周都曾以开封为都城。经过多年的开发,东京的水陆交通已十分发达,金水河、五丈河、惠民河、汴河、蔡河穿过东京城。河多桥便多,有观桥、云骑桥、广备桥、白虎桥、横桥、虹桥、州桥等二十余座。
东京城的最外边是外城,城墙周长五十余里,有四座城门。里城周长二十余里,共有十座城门。里城的正中就是紫禁城,城中尽是金碧辉煌的皇家宫殿。
“东京城真大啊!”李清照感叹道。
李格非笑着说:“东京是当今天下最大的城邑了,光人口就有五十多万!等我们安顿下来之后,我一定领你和弟弟在城里城外看个够!”
李清照听了,连忙说道:“太好了,太好了!”
说话间,马车已进了城门。过了大相国寺和一座孔庙,便是朱雀桥。马车在离朱雀桥不远的一座院落门前停了下来。
李清照下车后,看到有几枝翠竹探出了院墙。她知道,这就是父亲的寓所——有竹堂。
有竹堂虽非豪宅,但很宽敞,除了卧室和书房之外,还有一间向阳的大客厅。大厅面对着天井,天井两侧种有海棠、杜鹃、兰草等花卉。父亲从杭州带来的那丛把竹——也就是刚才看到的探出院墙的翠竹,就栽在南墙边上。李清照里里外外把有竹堂看了一遍,觉得什么都有,就是缺了一样东西——明水老家的泉水。
第二天上午,李清照正和李杭在院子里浇花,忽见四位中年男子边说边笑地跨进了院门。还没等她去告诉父亲,其中一位身穿一袭玄色长衫的客人便说话了:“啊呀呀,小清照如今已出落成一个大闺女了!”
李清照认出了是晁补之叔叔,连忙向前施礼。
晁补之又指着旁边的三位客人说道:“这位是黄庭坚,这位是张耒,这位是仲殊,都是你父亲的好朋友!”
李清照连忙一一施礼。
张耒将李清照端详了一会,问道:“最近又填词了吗?”
李清照有些拘谨,低着头说:“填了,我正想求前辈们指教呢!”
张耒听了,爽朗地笑起来。
这时,李格非已快步从书房里走出来了。
挚友相聚,少不了诗酒。王惠双知道丈夫和朋友们的爱好,她送上茶具之后,便穿好围腰忙碌起来。
李格非刚刚沏好茶叶,黄庭坚便急着问道:“格非,苏先生从儋州来过信吗?”
李格非摇了摇头。俄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连忙回到书房,取来了一只圆肚瓷瓶,说道:“上个月,有位洛阳商人从海南回来时,给我带来了这只瓷瓶。他说是一位山西客商交给他,让他转交给我的。原先,瓶上有漆写的文字,因长途跋涉的磨损,加之又托人转来,送到我手里时,上面的字迹已看不清楚了。我打开蜡塞时,里面装的是一种从未见过的茶叶。”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用白蜡封住的瓶口,倒出一些茶叶,继续说道:“我在海南并无亲戚,此茶不知是谁托人带来的。”
茶叶呈墨色,被搓成了小麻花状,长约二寸,上面有油亮的光泽。仲殊捏起了一根,在嘴里尝了尝,说道:“此茶叫苦丁茶,产自琼州的莽林之中,不但能医治体内之顽疾,还可延年益寿,汉代曾作为皇室后宫的御用之品。此茶因产量极少,加之途中要走一年之久,所以极为珍贵。”
“依我看,这准是苏先生所赠。”黄庭坚说,“苏先生喜爱品茶,凡有好茶,必与好友共品。我记得他贬居黄州时,常到长江对岸的武昌西山寺,品尝以菩萨泉水煮的新茶,还将菩萨泉水赠送友人。”说着,吟哦了苏轼的一首《武昌酌菩萨泉送王子立》:
送行无酒亦无钱,
劝尔一杯菩萨泉。
何处低头不见我?
四方同此水中天。
大家听了,琢磨了一会,觉得颇有道理。因苏轼被贬后,他在汴京白家巷的老宅一直空闲着,唯李格非在衢西街的有竹堂,是文友们落脚和相聚的地方,所以他才托人送来茶叶,让朋友们品尝。
既然是苏先生转辗送来的苦丁茶,定然味道极佳。于是,李格非倒掉壶中的茶水,又洗了茶具,沏上一壶苦丁茶。
不一会,麻花状的苦丁茶在开水中渐渐舒展开两片嫩叶,一股透人心脾的清香弥漫在客厅中。茶水倒在杯中,水色碧绿,众人各呷了一口,便都放下了杯子。
原来,此茶苦过黄连!
晁补之皱着眉头说道:“苏先生贬居海南,日子本来就够苦的了,还要喝这种难以下咽的苦丁茶,老天太不公道了!”
黄庭坚说:“此茶虽苦,但苦后有甜味,若不信,大家再喝几口试试。”
大家听了,又继续品尝。果然不错,茶水喝下之后,觉得满嘴生津,真有一种淡淡的甜味呢!
李格非端着杯子,望着窗外的把竹,说道:“但愿苏先生也能先苦后甜,早日回到中原。”
他的话虽是一种祝愿,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
也许是为驱散这种愁绪,李格非对仲殊说:“师利大师,你在杭州时见过苏先生吗?”
师利是仲殊的法号。他是湖北安州人,早年曾举为进士,但不肯踏入仕途,毅然在苏州的承天寺出家为僧。他写的诗词清新流畅,多被时人转抄传诵。他常常诗情突涌,遇人或遇事后,往往稍作构思,便能脱口而出,不需再改一字。他居杭州吴山宝月寺时,常与苏轼相邀,或去湖上泛舟,或去山林唱和。有一次夏末,他和苏轼从钱塘归来时,苏轼忽有所思,在船上写了一首律诗。
仲殊也有所感,写了一道《南歌子》。
说到这里,他从衣袋里取出诗笺,摆在桌子上,大家围拢来,轻轻读起来:
十里青山远,潮平路带沙,数声啼鸟怨年华。又是凄凉时候、在天涯。
白露收残暑,清风衬晚霞,绿畔堤岸闹荷华。记得年时沽酒、那人家。
大家看了,都说词意清悠、淡远,对比和谐,哀而不伤。
这时,晁补之看到李清照静静地坐在李格非旁边,正饶有兴趣地听他们说诗论词,便笑着对张耒说:“格非的千金极喜爱苏先生的诗词,她已抄录了一百二十多首,且每首都能背诵出来,记性超乎常人。”
张耒说:“我早听补之说过,格非兄的千金自幼便有才气,且善填词,有其父必有其女嘛!”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走到李清照的旁边,继续说道:“小清照啊,苏先生虽然文章诗词名噪天下,但也因此受了不少的苦,还获过大罪,你知道吗?”
李清照摇了摇头。
她虽爱苏轼的诗词文章,也知道父亲非常敬重他,还听过有关他的一些逸闻趣事,但并不知道他的坎坷经历。
“你听说过‘乌台诗案’吗?”张耒问道。
李清照又摇了摇头,明亮清澈的眸子中露出一种少年所特有的好奇。
“好吧,既然喝了苏先生托人带来的苦丁茶,”张耒将杯子中的茶水一仰头喝完了,说道,“我就讲讲苏先生因诗获罪的事吧!”
熙宁四年(1071年),苏轼向神宗上了七千四百多字的奏章,阐明了他反对变法的理由,引起了王安石的不满。王安石便下令御史谢景温搜集苏轼的材料,以便弹劾苏轼。结果查无证据,苏轼要求外放,元丰二年(1079年),苏轼移知湖州。到任后照例要上表谢恩,便写了一份《湖州谢上表》。此时,王安石虽已罢相,退居金陵,但仍掌握着变法形势。他仔细阅读了这篇谢上表之后,觉得表中“追陪新进”等文字有问题,便让御史中丞和李定等人查核苏轼的言行。
李定原是王安石的门客,他为了官不离任,隐瞒母丧不报,亦不守孝。苏轼曾写过《缴进李定词头状》,斥责他伤风败俗,为害不浅。李定对苏轼恨之入骨,他利用这次办案报复苏轼,是在意料之中的事。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苏轼正在衙门办公,御史台派太常博士皇甫遵率领两名差人来到湖州,逮捕苏轼,并于当日押赴东京。临行时,皇甫遵只许苏轼带一个儿子随行。抵达东京后,苏轼被关押在乌台审讯。因李定欲将苏轼办成死罪,所以隔上几天便追审一次,一次比一次严厉,甚至动用酷刑折磨苏轼,逼迫苏轼就范,并让他承认他写的《山林绝句》等诗是罪诗。
苏轼的《山林绝句》共五首,有三首被定为罪诗,其中有在钱塘江观潮时,写的《八月十五看潮五绝》:
吴儿生长狎涛渊,
冒利轻生不自怜。
东海若知明主意,
应教斥卤变桑田。
李定认为此诗是讥讽朝廷下旨禁止弄潮,其实是反对兴水利。他还从苏轼的诗词文章中摘出了六十余处,定为诽谤和攻击朝政的罪证。
除此之外,李定向神宗面奏时,开列了苏轼该杀的两大理由:一是苏轼反对朝廷推行新法,又对执政重臣不满,虽然神宗宽容了他,他却仍不悔改;二是他的作品广为流传,贻害朝野。
故请求将苏轼定为死罪。
就在李定逼迫苏轼认罪之际,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苏轼入狱前,曾和弟弟苏辙约定,如果自己的案情严重到了危及性命时,来探监时送一盘鱼给他作为暗示。由于苏辙一直忙于为哥哥的案子打通关节,所以未及时向家里人交代此事。有一天,苏辙家的人送饭时送来了一盘鱼。苏轼一看,心中大为惊骇,他以为反正自己难逃一死,心里反而平静下来。他向狱卒梁成要来了笔墨,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了两首《御史狱中遗子由》。
他在诗前还加了小序:“予以事系御史台狱,府吏稍见侵,自度不能堪,死狱中,不得一别子由,故作二诗授狱卒梁成,以遗子由。”
因梁成平日已闻苏轼之名,对他十分敬仰,每逢自己当班时,便想方设法照顾他,他连忙将苏轼的绝命诗转给了苏辙;苏辙见了,伏在桌子上大哭起来,狱规规定,犯人在狱中写的文字要上交当局,此诗经当局验看后,很快便转到了宋神宗手中,神宗读了此诗之后,心中颇为感动。
仁宗的皇后一向支持苏轼,驾崩前曾对神宗说过:“苏氏兄弟中选进士,先皇非常高兴,说他为子孙找到了两位相才。现在听说苏轼因诗获罪,这是小人的陷害,你可不能冤枉无辜啊!否则,上苍亦会动怒,先皇在地下也会不安。”这些话,成了这位太后临终前的遗嘱。
为太后举行殡礼,依法要大赦天下。苏轼的“乌台诗案”也因之减罪处理了,他于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关进乌台监狱,到了除夕之夜才出了监狱。
李清照一直专心致志地听着,当张耒讲到这里时,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紧揪着的心放下了,她的眼眶里溢漫着晶莹的泪花,自言自语地说道:“太好了,苏伯伯得救了!”
张耒叹了口气,对李清照说,神宗皇帝虽然免了苏轼的死罪,却又让他去受活罪——苏轼不久便接到了圣谕:“苏轼责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往。”受苏轼案子牵连的驸马都尉王诜,削除一切官爵;王巩谪监宾州酒税;苏辙谪筠州酒监;张方平、司马光、范镇等二十二位重臣,因同情苏轼,每人被罚红铜二十斤!
“张叔叔,苏伯伯出狱后,还敢写诗吗?”李清照问道。
张耒大声笑道,苏先生回到家中时,正是除夕,王夫人为他准备了几个小菜,还暖了一壶酒,他端着酒杯,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听着从京城大街上传来的阵阵爆竹声,忽然诗情大发,他拿起笔来,就写了一首诗:
平生文字为吾累,
此去声名不厌低。
塞上纵归他日马,
城东不斗少年鸡。
晁补之接着说道:“苏先生以诗获罪,刚从地狱门口转回来,就又写起来了。这就叫无可救药哟!清照,我说的对吧?”
李清照发现大家都在望着自己,羞涩地低着头,轻声说道:“诗人肚肠亦如诗。”
大家听了,都觉得她的话颇为精彩,没有自己的悟性,就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这时,王惠双来到客厅门口,向李格非示意。李格非连忙走过去,问有何事?王惠双说,有一老一小两位道人在门外求见。
这一老一小两位道人,原来是云中子和他的女儿东海鸥。
李格非引他们父女和客厅中的客人见过面之后,又将他们领到客房里住下,让王惠双为他们准备饭菜。
张耒等人原本是来商量去永州观摩唐人元结的《大唐中兴颂》摩崖石刻的,因见有客人来访,便先告辞了。
饭后,李格非将他们父女接到客厅,重新沏上新茶,主客边饮边叙。
原来,云中子要去洛阳的邙山,邙山是道教的发祥地,老子曾在山上炼丹传道,上清宫旁边的翠云洞,就是老子当年的隐居处,因为上清宫的道长请他去开讲《道德真经》,并应金陵一李姓施主所托,为葬在那里的李氏先祖超度亡灵。得知李格非住在东京时,云中子和女儿前来造访。
“金陵李氏的先祖是谁?”李格非问道。
云中子摇了摇头,说道:“他没有说名字,只说在邙山上有一座无碑的大墓,里面葬着他先祖的遗骸。”
李格非听了,没有再问。
几年不见,东海鸥已不是当年的那个黄毛丫头了,虽然她只比李清照大两岁,但个头比李清照要高,也许是久居山林,加之长途跋涉的劳累,她的脸庞有些清瘦,也比李清照略黑一些,但一双眸子却极为清澈、明亮,有一种不同于百姓人家女儿的眼神,显得十分精神。虽然云中子是位道士,也称羽生,但并未正式出家,他以研究老子学说为主,并不完全按道教的礼仪行事,不收徒,不主持道观,亦不参加道教祭祀祈祷的“斋醮”活动,介乎于道士和居士之间。一卷经书,一件道袍,一双草鞋,云游天下,随遇而安。东海鸥是他为女儿起的法名。东海鸥虽着女冠之服,但未正式受戒,又因为父亲的影响和熏陶,所以并不受道教斋戒的约束。她除了帮父亲抄录文稿之外,也研究老子的《道德经五千言》。她一年四季总是一袭青布长袍,脸上从未施过脂粉,显得十分沉稳、老成。
李清照在明水老家时,云中子曾多次带东海鸥去拜访过李清照的祖父。有时,李格非回去探亲,也会派人接他们父女在自己家中住上几天。所以,李清照和东海鸥便成了一对朋友。今天,她们在东京再次见面,觉得格外亲切,似有说不完的话。东海鸥向她说了随父亲云游峨眉、茅山、崂山等地的见闻。李清照则将自己临摹的碑帖和古画全都拿了出来,一件件地给她看,又取出自己填的词,一首一首念给她听。
东海鸥和李清照在一起时,也渐渐流露出了少女的单纯和好奇。二人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突然笑出声来,居室里洋溢着一种特有的欢快气氛。
客厅里,李格非和云中子谈兴正浓。原来,云中子此次顺道来京,还受到东京的著名道士林灵素的邀请,要去端王府讲道。
端王府?那不是宋神宗的十一皇子、当今皇上的弟弟赵佶吗?李格非心中有些吃惊。因为自去年以来,宋哲宗重病在身,已不能上朝,但他并无子嗣。宋神宗一共有十四位皇子,已有八位早夭,除六子哲宗赵煦之外,还有九子赵佖,十一子赵佶,十二子赵俣,十三子赵似,十四子赵偲,他虽已病重,但尚未驾崩,故而由谁继承大统尚未宣布。此事十分敏感,朝野都在关注着到底谁是大宋未来的皇帝。
不过,朝中大臣们对这五位皇子,都心中有数。他们中有的一目失明;有的自小便不爱读书;有的智力平平;有的迷恋击鼓。唯端王赵佶颇有才气,人也长得眉清目秀,但他轻佻风流,喜跑马踢球,爱逛街游市。据说,执掌朝政的向太后格外痛爱这位端王。不过,大臣们都知道,若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君临天下,治理国家,实在是有些玄乎。但是,这天下是赵氏的天下,他们一生下来就是龙种。只有龙种,才能当真龙天子!谁也奈何不得,这就叫天命难违啊!
云中子还告诉李格非,端王赵佶笃信道教,要在府中讲道三日。
次日,云中子乘端王府的肩舆先离开了有竹堂。当林灵素派车来接东海鸥时,东海鸥提出要和李清照同往,若是不可,她便不去端王府了。
来接东海鸥的是位年逾半百的道姑,她朝李清照望了望,便笑着说道:“一同去端王府可以,不过,要盘发,还要穿上道袍,而且在府中不能乱跑乱看,你做得到吗?”
“做得到!”李清照十分高兴。
原来,端王府设立道场,是例行法事,并不特别认真,人数也没有一定之规,女冠们主要是诵经。老道姑为李清照盘了头发,东海鸥又从包袱里取出了一件浆洗得十分平整的道袍,在李清照身上比了比,觉得稍微长了一些。一直守在旁边的王惠双取来针线,在道袍的下摆折了二寸,缝好了,让李清照再试一试,李清照穿上之后,十分合身。
临出门时,李杭吵着要去,李清照对他说:“端王府守门的将军十分威武,他们不许小男孩进去,等姐姐回来后再讲给你听,好吗?”
李杭自小就十分听话,他心里虽然很不愿意,但怕守门的将军,只好偎依在母亲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姐姐和东海鸥乘坐的马车离开了大门口。
马车过了州桥,就在御街上奔驰起来。这条御街宽约数丈,长约八里,从宫城的宣德门直通南薰门,十分壮观,东西御街上人潮车龙,熙熙攘攘,热闹极了。
一向爱说爱笑又爱问的李清照,此刻却不再言语了,因为她对高墙后边的内宫十分好奇。她想知道,里边是种什么样子?什么人住在里边?能有幸进内宫看看的平民百姓实在是太少了。自己能进端王府诵经,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一定要仔细看看,牢牢记住,回家后好讲给李杭听。
她们在左掖门外下了马车,又换上了两乘小轿,在一名前来接应的宫女引导下进了端王府。
李清照有些紧张,因为老道姑在车上嘱咐她说,进了端王府,不能左看右看,要低着头走路,遇见有人走来,要躬身低首站在一边,若冲撞了皇子皇孙罪不可恕!但她又十分好奇,越是不许她看,她就越想看个清楚。
听老道姑讲,今天是为端王的生母建醮祭祷。端王的生母姓陈,原是宋神宗的一位才人,后晋封为贵仪。她生下端王之后,神宗驾崩,她悲痛欲绝,日夜在福宁殿里守丧,不食不眠,饮泣不止,最后竟然拒绝汤药,终于骨瘦如柴,活活地饿毙了。陈贵仪死后,向太后便将赵佶养育在隆裕宫中。当他刚满周岁,即授镇宁军节度使,封宁国公;两岁时,封遂宁郡王;绍圣三年(1096年)十月,他刚满十四岁,便以平江、镇江军节度使封端王。按大宋皇室规矩,皇子到了十五岁,就要以“师”导之教训,以“傅”传其德义,以“保”保其身体,这就叫“保傅”。到了绍圣五年(1098年),又改昭德、彰信军节度使,加司空。
因端王常常思念自己的生母,所以才在府中进行斋醮。另外,由于端王笃信道教,端王府中上上下下千余人也都笃信道教。他怕众人不懂道教道义,所以才让林灵素邀请云中子进府讲道的。
李清照从未见过道教的法事仪式,觉得十分神秘,她紧紧跟在东海鸥身边。坛醮的内容很多,先要洁心洁身;设坛摆供之后,要焚香、化符、念咒、上章、诵经、赞颂;还要配合上灯、禹步和庙堂之乐等仪式,以祭告神灵,谢罪忏悔,祈求降福。好在这些仪式均由府中的道士完成,李清照和东海鸥站在女冠中间,随着她们诵经。其实,只要跟着动动嘴唇就行了。
法事完成之后,已是晌午,端王府里准备了斋饭。饭后,李清照望着远处一座连着一座的宫殿,宫殿顶上金黄色的琉璃瓦返照着耀眼的阳光。她不知道那些宫殿叫什么名字,是谁住在里边,不过,她知道,那里边一定发生过什么故事,那一道道又厚又重的宫门里边,也一定关着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道场结束之后,府外的道士、女冠便可走了。因云中子还要讲道,所以留在端王府中。
李清照原本以为端王为他生母设醮、建坛,一定会见到这位端王的,但她失望了。在回来的马车上,她问老道姑:“师父,怎么没见到端王呢?”
老道姑悄悄告诉她说,端王去瑶华宫看望华阳教主去了。
“华阳教主?”李清照问道,“谁是华阳教主?”
“就是孟皇后啊!”老道姑说。
“孟皇后?她怎么又成了华阳教主呢?”
“因为她被哲宗皇帝废了皇后身份。”
李清照听了,大吃一惊,连忙问道:“为什么?师父,请你说说好吗?”
老道姑没有吱声。此时,夕阳已经西斜。她向远处看了看,远处有一座陈旧的道观,山门已经塌了一半,殿前有几株森森古树。这时,观中传出了一声凄凉的钟声,钟声惊动了古树上的鸦群,鸦群纷纷在道观上空啼叫着,翻飞着。
东海鸥见老道姑半天无语,便指着道观说:“那就是瑶华宫,孟皇后就住在里边。”
这时,马车拐了一个弯,驰出了里城。李清照望着越来越远的瑶华宫,心里不但又多一份好奇,还多了一份排解不开的惆怅。
回到有竹堂之后,李格非告诉东海鸥,端王府刚刚送信来说,云中子要在端王府中住三日,让东海鸥暂寄居李格非家,待他回来后,即带她去洛阳邙山。
听说东海鸥要在自己家中再住三天,李清照可高兴了,她又想起了丁香,在百脉泉老家时,她有许多女伴,但最要好的是邻村的丁香。
李清照和丁香同岁,但丁香的力气比李清照大得多,针线活儿比李清照做得快,做饭、炒菜甚至爬树采槐花、下湖挖莲藕等,都比别的女孩儿本领大得多,平时像大姐姐一样关照着李清照。
丁香的祖籍原在澶州。当年,辽国的萧太后和圣宗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南下,在瀛州大败宋军。景德元年(1004年),再次发兵南侵,逼近澶州,直接威胁着大宋的东京。当时,大臣王钦若主张迁州,另一重臣陈尧叟主张放弃东京逃往益州,而上任只有一个月的宰相寇准则厉声反对,他说:“出这种主意的人,应当斩首!”他认为,如果放弃京城,不但动摇了君臣和军民的心,也助长了辽军的气焰,敌人会趁机乘虚继续南下,社稷江山就难以保全了。如果皇上能亲自出征,必定士气大振,大败辽军。真宗皇帝勉强同意御驾亲征,并由寇准随同指挥。到了韦城(今河南滑县),真宗听说辽兵来势凶猛,又想退兵。寇准告诉他说,如今敌军逼近,情况危急,我们不能后退一步!河北的军民日夜都在盼着陛下的圣驾。进军,则会使诸军斗志增长百倍;后退,则将会使军心涣散,百姓失望,敌人会得寸进尺,恐怕大宋连东京也保不住了!
真宗听了,才同意继续进军,渡河进了澶州城。远近各路宋军见到了大宋皇帝的黄龙大旗,个个欢呼跳跃,高呼“万岁”,斗志昂扬。在寇准的指挥下,一举消灭了数千辽军,射死了辽军主将萧达兰,萧太后不敢再战,只好议和。经过寇准的坚持和大宋使者的一再讨价还价,当年年底,宋辽定下了“澶渊之盟”:宋朝每年送给辽国岁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沿边州军各守疆界,两地人户不得交侵,不得收容对方逃亡盗贼;双方不得创筑城堡、改移河道。此外,还约定辽帝称宋帝为兄,宋帝称辽帝为弟。
就在“澶渊之盟”过后不久,王钦若在真宗面前攻击寇准,说他把真宗皇帝当作“孤注”一掷,订下的“澶渊之盟”是奇耻大辱。真宗便罢了寇准的相位,改任王旦为相。
因澶州一带常被辽军侵扰,田园渐渐荒废,农家背井离乡,纷纷四处逃荒。丁香的曾祖父逃到了百脉泉,在邻村落下根来。到了丁香这一辈,已有九十多年了,可丁家人还是念念不忘故乡河边上的丁家庄,不忘庄后边的祖坟山,不忘门前那眼饮了几十辈子的泉水!
李清照到了东京之后,这里虽然人山人海,但她心里总是惦记着丁香。因为在百脉泉老家时,东海鸥常常到李家做客,所以东海鸥也认识了丁香,三人成了好友。今天,听说东海鸥要在自己家中住上三天,这三天一定能像在百脉泉那样,过得快活、舒心。不过,若是丁香来了,该有多好!
当天晚上,李清照和东海鸥在居室里一边嗑着炒瓜子,一边闲聊。李清照原以为东海鸥四处漂泊,行踪不定,除了诵经、抄经之外,没有多少时间读书。当看到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包袱时才发现,里边不但有《二京赋》、《天向》、《神女赋》,还有一部《雅乐》乐谱和一只青铜箫,才知道东海鸥不但读过不少古文,能作诗填词,还善吹铜箫。她还将自己跟随父亲到过的名川大山和道教丛林的故事,说给李清照听。她们在炕上一直说到三更,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清照,快起来!”李清照被继母叫醒了,她朝窗子看了看,原来天已大亮了,继母对她说:“你忘了今天要去姥姥家吗?”
李清照一下想起来了,父亲和继母在来京的路上就定好了,进京后要去两位姥姥家,一位是王珪家,另一位是王拱辰家,虽然两位显赫一时的相国姥爷已去世了,但两位姥姥还都健在,还有众多的舅舅、姨妈和表兄弟姊妹们。李清照尤其想见二舅家的表妹王可人。她听说,这位自小就生活在相府中的表姐,长得既俊俏又聪明,常随她的爷爷进宫参加皇子们的冠礼和公主们的笄礼,还参加过皇后、太子的千秋节庆典。听说有位太妃非常喜欢她,将她抱在怀里舍不得放下,临离宫时,这位太妃还从头上拔下了一枚玉簪赐给了她。在家里,她是人见人爱的人精儿,没有不喜欢她的,所以才起了个“可人”的名字。
李清照还听父亲说过,王可人自小便被父母定了一家“娃娃亲”,是江宁人氏,比表妹还小两岁,如今算来,还是个毛头孩子呢!
早饭后,李清照换装时,见东海鸥独自坐在居室里看书。心里想,自己走后,东海鸥孤单单地一个人留在家里,没人陪她,多冷清啊!若她能与自己同去,该有多好!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继母。继母说:“好呀,你们同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不过,要向你父亲说一声才好。”
李清照听了,连忙跑进书房,将自己的意思向父亲说了。李格非本来平时就不大拘泥这类事,便爽快地答应了,一家人分乘两辆马车出发了。
王珪的相府在御街西端。李清照有五位舅舅和三位姨母。王珪去世后,三位姨母均已出嫁,除二舅父王仲端在京中任宝文阁直学士外,其他四位舅父都在外地任职。这座有朱漆大门的豪宅里,只住着二舅父一家。昨天,李格非已派人送去了信,所以,当两辆马车刚刚驶进御街时,二舅母便领着王可人以及几个侍女,站在相府门前等候着了。
马车停稳后,李清照连忙跳下车去。她看见一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女笑吟吟地站在那里,心想,这必定是二舅母了。李清照纳头便拜,那妇人连忙拉住她的手,说道:“清照啊,你可想煞我了。来,让舅母看看!”说着,一边端详着她,一边说:“我们的才女浑身都透着一股灵气儿,怪不得京都的人们,都在转抄你的新词呢!”
李清照连忙说:“多谢二舅母夸奖。”
“可人,快来见见你的表姐!”舅母将身边的一个十分俊秀的少女拉到李清照跟前,又对李清照说:“这是你的表妹,叫可人。”
李清照觉得眼前一亮,可人表妹真可谓是如花似玉了,她不但丽质天生,而且衣着鲜亮,装扮入时,胜过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儿。
王可人连忙走过去,款款说道:“表姐,你好。”说完,微微一笑,接着又说:“奶奶早就在前厅里等着你哩。走,咱们进去吧!”说着,拉着李清照就往前厅走。
李清照的姥姥虽已过了七十大寿,但耳不聋,眼不花,身子骨十分硬朗。当她听到院子里传来孙女和外孙女儿的说笑声时,便站了起来,在一名侍女的搀扶下,碎步走到前厅门口。
李清照一见到姥姥,立刻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王淑贞,心里一酸,眼圈儿就潮湿了。她挣脱开王可人的手,连忙跪下:“姥姥,我想你啊……”还没说完,竟呜咽起来了。
原来眉开眼笑的姥姥,见外孙女儿一哭,也勾起了自己对女儿的怀念和悲痛,竟松开手中的拐杖,将李清照一把抱在怀里,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地滚落下来。
二舅母陪着流了一会泪之后,便扶着婆婆进了前厅。这时,李清照忽然想起了什么,连忙问道:“东海鸥在哪里?”
“东海鸥?”一家人听了,都有些惊愕。
还是王可人反应快:“是不是穿道袍的那个女仆?”
“不,不,她不是女仆,”李清照焦急地说道,“她是位道姑,是我要好的朋友,她在哪里?”
舅母笑着说道:“我已让管家引她到厢房里喝茶去了。”
王可人见李清照急成了这个样子,便安慰她说:“既然是清照表姐的朋友,也是我们家的贵客,我这就去请她来这里!”
细心的李清照发现,王可人不但长得俊美,而且善解人意,待人接物十分得体。她望着表妹的背影,心里想道:表妹的年纪虽小,但已有大家闺秀的仪态了。
三月的东京,已感到南风带来的微微暖意了,护城河边的垂柳,枝条已经开始变软变绿了,徐风吹过,柳丝婀娜,垂于水面上的枝梢,划出了一个接一个的涟漪。
每年三月上旬的巳日,也叫上巳,东京人有到郊外洗浴以除病灾的习俗,称为祓禊,也称祓除、修禊。人们借祓禊的机会,或邀约亲友,或携带眷属,纷纷出城踏青。每当上巳,往往倾城出动,车马常常堵塞了城门。人们或在郊外赏花、踏青;或在萋萋草地上放风筝;也有的在地上铺上一张苇席,摆放上酒肴、点心等食物,直至兴尽方归;还有的借此机会与友人或情人相会。
虽然离上巳还有三天,但有些人家怕上巳时人多车密,在郊外占不到最好的场地,便提前出城了。
李格非和李杭去继母家了,李清照没有去,因为表姐要陪她和东海鸥去城外的汴河踏青,但当走到外城门时,因进出城的车马太多,她们的马车无法通过,只好返回,在返回的途中,王可人问李清照,想不想去瑶华宫看看?
自从听了老道姑讲的孟后的遭遇后,李清照心里便一直放不下这位被废了的一国之母,便直奔瑶华宫而去。
马车走了半个多时辰,终于在一座败落的宫门前面停下了。王可人指着已经褪了颜色的大门说道:“这就是华阳教主的瑶华宫。我来过三次,有一次,还在这里遇上了十一皇子端王哩!”说到这里,王可人有些激动。
“为什么废了她的皇后身份?”李清照问道。
“还不是因为违背了女德和后宫的规矩!”王可人说得十分肯定,像个大人的口气。
李清照觉得不可思议。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竟一下子被赶到了这座冷寂、阴暗的旧宫之中了!这其中必有秘而不宣的隐情。她问道:“她现在是女道士吧?”
“对,皇上还赐她为‘玉清妙静玄师’,法名叫冲真。”王可人跳下车去,又转身对李清照说:“表妹,我先进去向华阳教主说一声,你们在这里等我。”说完,便进了瑶华宫的大门。看来,王可人显然见过这位被废的皇后。
一路上沉默寡言的东海鸥见王可人走了,对李清照说,她曾听父亲说过孟后的遭遇。于是,拉着李清照来到宫墙旁边,向她详尽地讲述了孟后被废的前因后果。
宋哲宗赵煦是大宋王朝的第九位皇帝,即位时只有十岁,由祖母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他十七岁时,太皇太后和他的生母向太后,为他选中了马军都虞侯孟元的孙女孟氏为未来的皇后。
宋代选妃,首先重视家世;其次是重视才德;其三才是容貌。孟氏年龄虽比哲宗大了五岁,但她出身名门,贤淑端庄,极具女仪风范,于是将她册封为哲宗的皇后。
就在册封皇后那天,太皇太后语重心长地对哲宗说:“选立皇后非同小可,孟氏是位知书识礼的贤内助,足以母仪天下,请皇上不要辜负了我的好意。”册封后,她仍深感不安,曾对人说过:“这孩子如此贤淑端庄,又忠厚善良,恐会因此而遭祸。”
大婚之初,哲宗十分喜欢孟后,孟后生下了福庆公主。不久,以“乳母”身份诏到后宫的侍女刘婕妤,由于姿色超群,能歌善舞,又工于心计,受到了哲宗的宠爱,由侍女升为御侍,后又升为贵妃。她长相妖艳,为人亦轻薄放荡,一时把少年天子哄得神魂颠倒。自此恃宠生娇,在宫中横行霸道,不但不把孟后放在眼里,而且渐渐有了取代皇后的念头,只因慑于太皇太后的权威,她还不敢公开争位。每当她在后宫挑起事端时,便在哲宗面前哭闹,诽谤孟后,但孟后总是宽宏大量,息事宁人。当太皇太后驾崩后,刘婕妤便肆无忌惮起来。
有一次,孟后率众嫔妃去隆裕宫参拜皇太后,见皇太后还没出来,便吩咐大家坐下等候。宫女按宫中规矩给孟后搬来一只有描金花纹的凳子,其他嫔妃坐的均是普通的朱漆凳子。但刘婕妤死活不肯坐下,直到宦官郝随为她找来了一只同孟后一样的凳子,才肯坐下。因她在宫中的作为不得人心,宫女们都十分恨她。这时,有个宫女大喊了一声:“皇太后驾到!”孟后和众嫔妃们连忙起身迎候。但等了许久,太后并未出来,就在大家重又坐下之际,那个宫女趁机将刘婕妤坐的凳子搬走了。刘婕妤坐空,仰面摔倒在地上,惹得众人大声哄笑起来。刘婕妤又羞又气,在哲宗面前痛哭流涕,诬告孟后指使人使自己出丑。
刘婕妤的心腹宦官郝随,为了讨好刘婕妤,便对她说:“圣上现在尚无皇子,如果娘娘能早生皇子,必得圣上的恩宠,皇后之位非娘娘莫属。”
自此,刘婕妤一面日夜缠着哲宗,一面派人搜集孟后的把柄。刚好福庆公主身患重病,孟后的姐姐带了些符水入宫,为福庆公主治病。谁知不久福庆公主夭折,孟后的养母燕夫人又请了几个尼姑进宫为孟后祈福。刘婕妤得知后,便趁机说宫中有妖魔鬼怪作祟,诬称是孟后诅咒哲宗皇帝。哲宗在她的唆使之下,便把孟后身边的太监和宫女全都关进了大狱。在狱中,他们遭受了严刑拷打,有的被割去了舌头;有的被肢解了手臂;有二十九个人活活地被折磨死了!最后,终于定了孟后在后宫“谋乱”和“诅咒皇帝”的罪名,哲宗便下诏废了皇后,并将她逐出宫去,让她在冷寂的瑶华宫出家,成了一名虔诚的女道士。
“刘婕妤真的成了皇后?”
东海鸥点了点头,说道:“去年,刘婕妤生下了一位小皇子。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被册封为皇后。自此以后,她在后宫为所欲为,又独擅专房——”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住了。李清照一看,见王可人随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冠从瑶华宫中走来。她对李清照说:“表姐,我已和华阳教主说过了,我说我的表姐,想进宫拜访她,她很愿意见你。请你们去三清殿吧。”
李清照说:“咱们来时,只是说想到这里烧烧香,许许愿,在宫中看一看。可没说要见华阳教主呀!”
“怕什么?反正她已不是皇后了!走,咱们进去吧!”
李清照和东海鸥只好跟在王可人和小女冠身后,走进了阴森森的瑶华宫。她们穿过空旷的院子,沿着寂静的回廊,走近三清殿时,看见一位背门而跪的道姑,正拜伏三尊神像。殿内,香烟缭绕,烛焰跳动,好像这里已与世隔绝,连时间都凝固了。
李清照知道,自己面前的道姑,就是华阳教主,也就是当年的孟皇后。
叩拜完了三尊之后,华阳教主站起来,又缓缓转过身来。她的身子十分单薄,身上穿的灰布道袍,因为洗涤多次,颜色已经有些发白。也许大殿里寒意太重了,她好像有些怕冷,双肩微颤,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哀怨都没有。她的目光虽然有些呆滞,但似乎里面藏着一种看不透的心思。李清照想,难道她要一年四季听着晨钟暮鼓,守着一盏青灯,诵读一辈子道经吗?她忽然想起了元稹作的那首《行宫》: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就在李清照准备走过去行礼时,忽见华阳教主呆滞的目光闪出一丝惊愕,接着,听见从远处传来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这时,小女冠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对李清照说道:“快,快回避!”
李清照不知发生了什么,问道:“是谁来了?”
“是十一皇子,你们快回避吧!”
“为什么要回避呢?”李清照问。
“因为他是端王呀!”可人连忙解释说。
“端王来了,别人就非回避不可?”李清照又问。
“表姐,我可要先回避了!”王可人以为李清照不懂京城的规矩,一时又向她解释不明白,便闪身进了侧殿。
此刻,李清照想回避也来不及了,因为身后已传来了一阵说笑之声。
李清照并未胆怯。她索性转过身去,望着渐渐走近的一群人。
这是一群年轻的男子。除了一人仍骑在马上之外,其余的都牵着缰绳,跟在骑者的身后。李清照心中已经明白,这位骑马入宫的人,便是端王赵佶了。
赵佶这个名字,她早已听说过了。还听说他平时常逛酒楼茶肆,又喜欢在太常寺的教坊听歌观舞。太常寺是朝廷的专司礼仪乐舞机构,它有两个歌舞班子,一个专奏雅乐,配以舞蹈,用于朝会、祭祀等大型典礼,属宫廷歌舞;另一个是仿效唐代设立的教坊,专奏民间音乐,也演杂剧,称为“清乐”。端王是那里的常客,还常常亲自填词、谱曲,亲自上场弹奏演唱。人们更多关注的是他到底能不能登上帝位?
她朝赵佶望了一眼,其实只是扫了一眼。她看到的是一张光亮、丰满的脸,脸上有得意、有骄横,也有一种自我陶醉,只是感到似有一种脂粉气弥漫在那张脸上。
赵佶走到三清殿门首时,翻身下马了。
孟后连忙跪下,低首说道:“贫道不知端王殿下驾到,有失远迎,乞求赦罪。”
赵佶连忙将她扶起来,说道:“皇嫂,十一弟今日路过瑶华宫,顺便进来看看皇嫂。你还好吗?”
“好,好。托端王的洪福,贫道一切皆好。”孟后抬起头来,恳求道:“十一弟,今后求你不要再叫我皇嫂了,因为这是犯禁的呀!”
“我不管犯不犯禁,反正你是我的皇嫂!我知道皇嫂是受人诬陷被冤枉的。我若是——”
孟后连忙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十一弟,你路上辛苦了,请到客房用茶。”
“好,好。我还填了几首新词,顺便请皇嫂赐教。”
正当他们说话之际,东海鸥朝李清照使了一个眼神,二人轻步离开三清殿,从后院出了瑶华宫,上了等在路边上的马车。
在回家的路上,李清照问王可人:“表妹,端王为什么会来看被废了的孟后?”
“因为孟氏像你一样,会填词谱曲,又善绘画。在宫中时,还教过端王呢!”
“孟后今年多大了?”
“孟氏二十五岁,比端王大七岁。”
李清照发现,自己的表妹对内宫的事十分熟悉,还对一些细微称呼都十分认真,比方说,自己称被废的孟皇后为“孟后”,她却称“孟氏”。
当她们的马车刚刚过了州桥时,车后传来了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车夫将马头勒了勒,马车在路边停了,七八匹骏马掠车而过,又绝尘而去。李清照已认出来了,最前头的骑者就是赵佶。
李清照绝对不会料到,这位一闪而过的花花公子,再过些日子,就成了大宋王朝的第十代皇帝——赵徽宗!
她更不会料到的是,自己的命运,父亲的命运,苏轼伯伯、张耒、黄庭坚、晁补之等师长们,以及千千万万天下军民百姓的命运,都会因为他而改变!
马车的车轮在东京的御街上悠悠地滚动着,东京城在歌舞升平之中显示着它的宏伟和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