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甘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
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
——《瑞鹧鸪》
金风送爽,归来堂院子里的三株丹桂已陆续开花了,一簇簇金黄色的小花聚集在枝头上,院里院外飘逸着淡淡的清香。
李清照站在树下,仰头望着树冠,透过枝叶的缝隙可望见一尘不染的蓝天。她又想起了远在莱州的丈夫,他能闻到归来堂的桂花香吗?他们在十年前栽桂花树时,树坑挖好了,自己扶着移来的桂花树,丈夫向坑里填上肥土,将新土踏结实,又一瓢一瓢地浇透了水。当时丈夫曾笑着说过:“都说桂花可香十里,不知确实否?”
李清照说:“若遇顺风,桂花真的可飘香数里呢!”
如今,这三棵桂花树都已有碗口粗了,正是在树下赏花的季节,丈夫却在数百里之外!此刻若有一阵顺风,将青州的花香送到莱州该有多好!她忽然想起了三闾大夫屈原,他在《离骚》中赞赏过许多花,却唯独没有桂花,这有些不太公道。她心潮难以平静下来,便轻声吟哦了一首《鹧鸪天》: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骚人可煞无情思,何事当年不见收!
写完了,又反复看了几遍,觉得没有什么可修改之处了,便写了一封家信,又来到树下,摘了几簇桂花,连同这首《鹧鸪天》一起装进了信封,次日,便托人带往了莱州。
近些日子,莱州府署衙的官员们发现,不知为什么,他们的太守大人不但言语少了许多,而且极少外出。过去,公事之余,他常邀同僚们去城郊策马,或去村野寻访古迹。他在署衙旁边有一处私邸,取名为“静治堂”,每到晚上,常和朋友们谈诗论文,笑语不绝,甚为热闹。而今,总是独自在静治堂里读书、撰文,很少外出,难道有什么心事?
同僚们猜对了,确有件心事令赵明诚难以排解,这件心事只有文友陆文夫知道。
陆文夫是位饱学之士,尤善填词,在莱州城里被人称为“东莱词家泰斗”。他与赵明诚交往颇深。赵明诚知道李清照的文采不同凡响,他不奢望自己的词能超过李清照,只想能赶得上她也就心满意足了。但到底能否赶上呢?他心中无底,便想让陆文夫评判一下,而这种评判又不能让陆文夫知道。他费了一番心思之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
有一天,他派人向陆文夫送去一函,邀他到静治堂小酌。
陆文夫见函后按时赴约,不过,他到了静治堂之后觉得有些奇怪:平时赵大人相邀时,来客一般会有七八人之多,而今来的却只有他一个人,便问道:“赵大人,其他客人还未到啊,看来,我是来早了!”
“不,今日只邀了你一人。”
“只我一人?为什么?”
“便于请你赐教啊!”
“我向太守大人赐教?你可别难为我了。”
赵明诚认真说道:“文夫兄,我可是真心实意请你赐教的。”
陆文夫见他如此认真,又是一脸的诚恳,便问道:“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行了。”
赵明诚从书架上取下一礼诗笺,双手递给他,说道:“这是我新近填的五十首词,不知其中有无可取之作。”
陆文夫接过诗笺,一首一首地阅读起来,整整读了三个多时辰,才将诗笺放在书案上。
赵明诚递给他一杯茶,笑着说:“先喝杯崂山茶润润嗓子。”
陆文夫呷了一口茶,说道:“赵大人的这五十首词,在下都一一拜读了,令我受益匪浅。”
“文夫兄,你就别抬举我了,我想听你直言。”赵明诚说。
“好,请大人恕我直言。”陆文夫从中挑选出了二十七首词,说道:“依我之浅见,这些词,应是上乘之作,而这首《醉花阴》,乃是全词之冠!我敢说,我等东莱词坛,皆都望尘莫及!”
赵明诚接过诗笺一看,原来是李清照的那首《醉花阴》!
陆文夫似乎有些激动,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望着窗外朗声吟道:“‘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真可谓是神来之笔写出的神来之句,绝妙至极!此词可直追子瞻、山谷,在当今词坛上无人能比!”
赵明诚听了,连忙笑着说道:“文夫兄,你听我说——”
陆文夫似乎还沉浸在《醉花阴》的意境中。他取下笔来,将《醉花阴》抄录在一张诗笺上。
“文夫兄,这首《醉花阴》不是我填的!”
陆文夫听了,一下子怔住了,问道:“赵大人,你说什么?”
赵明诚解释说:“此词是内人李清照所填。”
陆文夫听了,恍然大悟,连声说道:“原来此词出自夫人之手!今日能拜读词坛女杰的大作,可是文夫之幸啊!”
这时,管家送来了酒菜,陆文夫端起酒杯说道:“赵大人,文夫要敬你两杯,一杯为你,一杯为这首《醉花阴》!”
赵明诚十分高兴,二人连着喝了数杯。饮罢之后,陆文夫问道:“赵大人,夫人何时来莱州啊?”
这本是一句客套之语,但却让赵明诚心中一震。是啊,何时接妻子来呢?难道是因为公务繁杂,加之倾心收集金石,忽略了此事?他心里便有了一种愧疚,说道:“近日就接她来莱州。”
陆文夫走后,他连夜写了一封信,次日一早就派人送往青州了。
青州的深秋,色彩斑斓。远山上的枫叶像一片燃烧的火焰;满坡的谷子、红高粱在秋风中摇曳着,等待着农家开镰收割。
归来堂的柿子树上像挂着一只只金黄色的小灯笼;几株迟开的菊花,在秋阳下显得格外醒目。而陆续而来的女宾们,更让归来堂平添了许多娇艳。
听说李清照要去莱州,丁香从淄州匆匆赶来了。除了邻居们以外,卸任太守的女儿梁月儿、海川斋书坊老板的女儿周英华、段家庄庄主的女儿段陶宜、春堂药铺老郎中的儿媳严青等一些女友们,也都结伴前来饯行。
李清照虽说是大家闺秀,又是名声远播的词家,因她十分平易近人,待人又特别厚道,所以,在青州结交了不少女友,她们大都喜爱诗词丹青,常携作品前来求教李清照,李清照总是十分认真地为她们圈点、润色,有时她们路过归来堂,也顺便进去探望她,讲一些街巷中的奇闻逸事,归来堂里常有她们的笑声话语,陪着李清照打发了不少孤独的日子。
李清照格外珍惜临行前的时光,她知道,青州一别将是离多聚少了,所以特意让田婶备了一桌便宴,请女友们前来相聚,女友们有的带来了自己炒的菜肴、酿的黄酒,将饭桌堆得满满的。
开始时,大家都为李清照敬酒,李清照也回敬大家,不知谁吟起了王维的《渭城曲》,当哈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时,梁月儿竟低声哭了起来,好像受了她的感染,接着,便听见了一片抽泣之声,李清照的双眼也模糊了。
这时,田杏儿来了,她提来了一筐子刚刚摘下的蜜桃,李清照连忙拿去洗净了,端到了饭桌上。
酒后尝几个蜜桃,满嘴生津。
田杏儿今年只有十二岁,不但人长得清秀,而且十分勤快。听田婶说,当年她出生时,家中断了隔夜粮,因青州产杏子,全家人靠砸杏核剥杏仁过日子,剥出的杏仁卖给药铺或酱菜店,再买点米糠杂粮回家,因她们家的杏子是甜杏仁,价格就比苦杏仁高一些,也好卖一些,所以,便给刚刚出生的小女儿起了这么个名字。
田杏儿极聪明,又心灵手巧,李清照曾教过她描红、写字、画梅花,听说李清照要去莱州,她哭着非要将李清照送到莱州不可。田叔怕她年少不懂事,会在路上添麻烦不让她去,田杏儿听了,哭得像个泪人儿,李清照心软了,想了想,可以带着她,到了莱州之后,再和丁香同车回来,便点头答应了。
到了夕阳西垂时,女友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归来堂。
在离开青州之前,李清照将存放金石、古物的橱柜逐个察看了一遍,并上了锁,又向田叔嘱咐交代了一番,觉得无不妥之处了,才去收拾随身携带的行李。
第二天一早,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便出了青州城,沿着驿道向东驰去了。
前面的马车上是赵明诚派来的两名官差和书箱衣物,李清照和丁香、田杏儿坐在后边的一辆马车上。
到了下午,落起了小雨,马车冒雨赶路,终于在傍晚时分赶到了昌乐城驿馆。
吃过饭之后,两名官差早早地睡了,丁香和田杏儿因路上颠簸,十分困乏,也睡下了。李清照虽然很累,但却毫无睡意,她借着灯光读了一会柳宗元的《愚溪诗序》,窗外的秋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梧桐上尚未落尽的叶子,“滴滴答答”的声音让人感到格外惆怅,她又想起了青州女友们的声音笑貌,忘不了她们的真挚的泪眼,她忽然记起了一件事,在归来堂饯别时,她曾答应为她们填一首词的,后因不胜酒力,便没填成,今夜刚好得闲,待填好后,让丁香和田杏儿返程时带回青州,分赠各位姊妹们吧!于是,点亮了灯花,取出笔砚,听着窗外的秋风秋雨,填了一首《蝶恋花·晚止昌乐馆寄姊妹》:
泪湿罗衣脂粉满。四叠阳关,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山又断,萧萧微雨闻孤馆。
惜别伤离方寸乱。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好把音书凭过雁,东莱不似蓬莱远。
来莱州之前,李清照从未见过大海,她想象不出大海到底有多深多大,也想象不出大海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所以,安顿好了之后,她就央求赵明诚带她去看大海,赵明诚爽快地答应了。
看海那天,李清照和丁香、田杏儿一大早就梳洗好了,马车出城后,便向海滨飞奔而去。
马车刚翻过一座不高的山岭,田杏儿眼尖,指着前头大声喊道:“哎呀,怎么水连着天呢?”
李清照果见眼前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碧波,在极目之处,大海和天穹真的相连了!正值深秋捕蟹打鱼的季节,一些渔船分散在海面上,如一片小小的豆荚壳。她感到心胸豁然开朗了许多,便问赵明诚:“明诚,在这里真的能看到海上三山吗?”
赵明诚指着远处说:“你看,蓬莱就在那里!”
开始时,李清照什么也看不见,待了一会,便看到在海面上有一若隐若现的影子,像个飘忽不定的精灵,不一会,一团薄雾升起,那精灵便看不见了。
正说话间,署衙派人策马来报:京师礼部侍郎戚大人已到了莱州,正在驿馆等候赵大人。
赵明诚听了,望了望李清照。在青州屏居时,他曾多次答应带她去看仰天山,但由于一心扑在金石上,终未成行,心中一直觉得对不住她。到了莱州后,陪她出来看海,以弥补青州之失,但刚刚到了海滨,却又来了客人!
李清照见他有些为难,便笑着说道:“明诚,日后看海的机会多得是,你应以公事为重,我们还是回去吧!”
赵明诚苦笑了一下,只好命车夫掉头折回了莱州。
其实,若是别的官员或客人来莱州,赵明诚都可以设法推迟接见,但对这位礼部侍郎来说,不但不可推迟接见,还想即刻见到他呢!
原来,这位礼部侍郎就是戚涌,莱州是他的故籍,他出仕后先任职吏部,又转户部,前年诏为了礼部侍郎。他们不但在太学时就是挚友,当年自己被押青州大狱时,一些人都避而远之,唯有他和何云专程去探过监,今日他自京城而来,必有要事相告。于是,便让李清照先回了静治堂,自己匆匆去了驿馆。
府衙的官员们大都到齐了,见赵明诚来了,连忙站起来迎接。赵明诚与众人打过招呼之后,便径直去了前厅,大声说道:“不知戚大人驾到,得罪,得罪!”说着,向戚涌施礼。
戚涌连忙还礼,说道:“卑职公干胶州,是顺道来拜会父母官的,多有惊扰,心中不安。”
客套间驿吏已备了酒席,众人鱼贯入座。
席间,戚涌问赵明诚:“夫人是在青州,还是到了莱州?”
“内人已到莱州。明日,我就和她来驿馆拜见戚大人。”
“不,不。”戚涌说道,“赵大人长我一岁,应是兄长,我应去府邸拜访嫂夫人才合情理。”
散席后,戚涌取出一只手工粗糙的长盒,说道:“听说赵大人的皇皇巨著《金石录》已告集成,可喜可贺,我花了二十钱购得了两样旧字,因才学浅疏,不识真伪,再说,留着也无大用,转送赵大人,若有用处,则留下,若无用处,弃之焚之皆可。”说着,将长盒递给了赵明诚。
回到静治堂后,他将长盒交给了李清照,李清照打开一看,连忙喊道:“明诚,这是哪里来的?”
“是戚大人送我们的。”
“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啊!”
“真的吗?”赵明诚连忙点燃了两根长烛,二人借着烛光展开了第一件拓片,原来是东晋卫铄夫人的《古名姬帖》,用小楷题款,笔法古朴肃穆,体态自然,是楷书中的精品;另一件是写在纸上的《美女篇》,用行书所写,笔势流畅,十分耐看,题款处虽已陈旧,但还能辨认出“西川女校书薛宏度”八字。李清照欣喜若狂,因激动而满脸通红,说道:“薛宏度,就是成都女诗人薛涛!”
赵明诚十分惊愕。戚涌在太学时极爱丹青,作画造诣颇深,对金石也有兴趣,还常和自己磋切收藏事宜。他应当知道这两件文物的分量啊,为何装在粗糙盒子里?又为何说不识真伪而送给自己呢?他向李清照说出了自己的疑惑。李清照想了想,说道:“依我之见,戚大人其实知道这两件珍品的价值,若说值三百两,你肯定不会收受,所以才说用了二十钱购得的,又用了这么一个不起眼的长盒装着,让你无法拒绝。”
“不,我们不能收下。”赵明诚说。
“看来,他是真心实意成就你的金石事业,若不收下,会冷了他的一腔心血。”李清照说,“我们不妨先收下他的这份重礼和情谊,等以后再设法报答。你说呢?”
赵明诚听了,觉得颇有道理,说道:“明天,我们先去驿馆向他当面致谢。听同僚们说,城外的笔架山上有不少摩崖石刻,我们可同去登山观瞻,然后在山上小酌,亦是一种雅兴。好吗?”
李清照觉得他想得十分周到,便连夜忙着张罗登山时的杂事去了。
次日,赵明诚夫妇还没来得及出门,戚涌已来到了静治堂的大门口了,因为戚涌在东京时曾见过李清照,所以一进门就边施礼边说:“嫂夫人,还记得我吗?”
“记得,记得。听明诚说戚大人到了莱州,未能去驿馆探望,心中正不安着呢!谁知戚大人倒是先来了寒舍,让我和明诚又多了一层不安!”
说着,连忙将他让进了客厅。
宾主正在品茗时,管家来说:“赵大人,何时出发?”
戚涌以为赵明诚有什么紧要公事,便说道:“赵大人,你去办公事吧,我反正空闭,刚好可在城中逛一逛。”
“不,不,他是问我们何时去笔架山看摩崖石刻的。”赵明诚接着将他和李清照的安排告诉了他。
戚涌听后,极为高兴,笑着说:“好啊!此事正合我的心意。”
喝过茶之后,两辆马车便出了城,走了两个多时辰,前边便是一座虽然不高,但山势险峻的石山,山顶上的三座石峰宛若一个巨大的笔架。车夫说,那就是笔架山。
进山不久,迎面看到了一处陡立的山崖,山崖上窄下宽,高约丈二,宽约丈八。崖面平整如削,上面刻有文字。因年代久远,加之风吹雨打,且石上附生着苔藓,所以难以辨认。一随行的幕僚说,此碑俗称下碑,离笔架山十余里的天柱山上,也有一处摩崖石刻,叫上碑,至于此碑刻于何时,又是为何所刻,他就不知道了。
李清照用手帕擦了擦,认出了几个文字,她转身对赵明诚说:“从字形上看,应是刻于后魏,十分罕见。”
赵明诚听了,大为吃惊。这里为何会有北魏的石刻呢?他问李清照:“是何人所刻?”
李清照仔细看了一会,说道:“是光州刺史郑道昭为彰其父郑羲生平而刻的。”
李清照是个有心人,昨晚已备齐了棉布、纸张、墨汁、木槌等拓碑用的物品。她和丁香、田杏儿等人擦净了碑石,随行的管家和幕僚们见太守夫人亲自拓碑,便上前帮忙。李清照连忙止住了他们,笑着说道:“拓片是件细活,人手多了,易损伤碑石。你们都歇着吧!”她指了指丁香和田杏儿:“由她们打下手就行了。”
她说的也确实是实话,屏居青州十年,她不但学得了不少金石学问,而且还学会了临碑拓片的技艺。
这时,戚涌和赵明诚耳语了一会,赵明诚会意,他向守候在旁边的管家和幕僚说:“你们可先去天柱山察看上碑,再回城请人前去拓片,以便存留。”
管家和幕僚应声去了。
戚涌见周围并无署衙的官员了,便和赵明诚在一块石板上坐下来,问道:“明诚兄,你可知道京城政事吗?”
赵明诚摇了摇头,说道:“此处无人,戚大人请讲无妨。”
戚涌说:“今日的大宋朝政,已被‘六贼’搅得昏天暗地了。他们不但把持朝政,排斥异己,为非作歹,还竟敢公开卖官鬻爵。有一首民谣说,‘三千索,直秘阁,五百贯,擢通判’。若是再高之职,可索银万两!蔡京之子蔡攸因修筑万岁山有功,被诏为大学士。朱勔因运来一块太湖石有功而被赐玉带、进太傅,总治三省事!”
赵明诚问道:“那块太湖石到底是何等模样,能立如此之功?”
戚涌说道:“那真是用民脂民膏铸成的一块罪孽之石啊!”接着,他详细说了这块太湖石的来历。
朱勔运来的这块太湖石,有十余万斤之重!石上有大孔小洞三十余眼,玲珑乖巧,天然生成。为了从湖中捞出此石,动用船只一百余艘,合抱松木一千余根,民夫八千多人!太湖石运到岸上之后,再从运河运往东京。
为了运这块石头,先后用了二十批纤夫,日夜不停,纤夫的纤绳都勒到了肉里,脚底下血泡成串,有的纤夫倒在了运河两岸的纤道上!
由于船大,运河上又有许多桥梁、水闸,为了能将太湖石早日运到东京,朱勔派兵督运,逢桥拆桥,遇闸拆闸,还毁了妨碍运石的村庄十余处,拆除民房三千多间,毁坏田地一万余亩。太湖石运到东京城外时,因城门太矮,只好拆了城墙,还挖深了护城河,耗时半个月,才将太湖石移到了万岁山上。粗粗一算,为了这块太湖石,竟耗费库银三百多万两!
赵佶见了这块太湖石之后,十分高兴,曾率领群臣前往观瞻,并赐名为“昭功敷庆神运石”,还亲自用瘦金体书写了石名,命人刻于石上。
不过,他只看了几次之后,便失去了兴趣,觉得此石虽好,但毕竟是块冷冰冰的死石头,索然无味。他的兴趣又移到朱勔从江南买来的女伶身上了!
赵明诚听到这里,忍不住心中的愤慨,说道:“荒唐!前无古人的荒唐!”
“还有更荒唐的呢!你听说七品为野鸡戴孝之事吗?”
赵明诚摇了摇头。
李清照虽然一直在默默地拓碑,但戚涌说的话,她听得十分认真。此时,她放下了手中的纸张,坐在赵明诚身边默默地听着。
赵佶特别喜爱珍禽奇兽,曾经画过一幅《芙蓉锦鸡图》。画上画了两枝芙蓉,一只锦鸡。芙蓉盛开,枝繁叶茂,双蝶飞舞,生动地画出了锦鸡的动态和景物的呼应,笔法工细,设色艳丽。有“宣和殿御制并书”款及“天下一人”章,并在上面题诗一首。
朱勔花重金从吕宋、天竺和西域买来了一批孔雀、鹦鹉、枣猴、袖犬、矮马、狮子狗等各种珍禽奇兽,每种珍禽奇兽都有专人饲养,颇讨赵佶的欢心。
浙东有个叫安吉的地痞,从一个猎户手里弄到了一只浑身雪白的长尾野鸡。他将野鸡精心喂养,又晓行夜宿,奔波了一千余里,终于将野鸡送到了朱勔的官邸。朱不识此鸟,问他此鸟有什么特异之处?他便信口开河,说此鸟叫“南极侍者”,生于南海,常在南极仙翁座前听经,已得灵气。
朱勔听了,立即奏知赵佶,赵佶连忙随朱勔前往观看。只见“南极侍者”爪喙似鸡,浑身如雪,一条状若玉刀的尾羽足有三尺多长!它一会儿抬步前行,一会儿又转头梳理羽毛,其态优雅,透着一股仙气。安吉告诉他说,此鸟每八百年现世一次。现世之世,则天地生瑞,国泰民安。
赵佶心中大喜。自己一直为金兵南侵、方腊起兵、宋江造反、河南蝗害、江苏水灾等事日夜挠心呢!现在好了,“南极侍者”能为大宋带来国泰民安,就再也不会有烦心之事了!他当即降旨,封“南极侍者”为“玉雪夫人”,并命以银丝编织成笼,专门供养这位“玉雪夫人”,连笼中盛水盛米的器皿,都一律用白玉琢成。又封安吉为护卫右吏、正七品,专司服侍“玉雪夫人”。
安吉做梦都没想到,自己本想用这只变异的白色野鸡来京骗点银子花花,没料到通了天,惊动了天子!自己不但捡了个朝廷命官,还能按月领一份薪俸!
他上任伊始,十分尽职尽责,每天都守候在银丝笼前,寸步不离“玉雪夫人”。赵佶每次前来喂食,总是先净手焚香,礼拜之后才添水加食。
这只“玉雪夫人”在未被捕获之前,吃的无非是草籽、虫子、谷子之类,到了万岁山之后,安吉先是喂它高粱,继而喂的是黄豆,后来又改为喂拌了蛋黄的粟米。为了使它亮羽、长膘,他又让御膳房将粟米在参汤中泡一泡,再加一匙鹿茸粉。开始几天,“玉雪夫人”吃得挺欢,又过了几日,变得懒洋洋的,且不肯进食了。安吉有些害怕,他以为“玉雪夫人”进食太油腻了,伤了肠胃积了食,便偷偷地在粟米里加了一些泻药。谁知到了次日,这位“玉雪夫人”便硬邦邦地倒在银丝笼中了!
“玉雪夫人”死后,蔡攸大怒不止,命这位因献鸟有功的朝廷命官为它披麻戴孝,守灵三日!
“玉雪夫人”归天不久,安吉便死在开封府的大牢里了。
赵明诚听完之后,仰天长叹,说道:“这些佞臣,祸国殃民,为什么没人站出来清君侧呢?”
“要清君侧,谈何容易?”戚涌说道,“‘六贼’狼狈为奸,上上下下都安插了亲信,利害相关,盘根错节,还没等你去清君侧,他们便会把你清出朝廷!”
一直默默无语的李清照忽然说道:“若论清君侧,需看是何样之君。若是清明之君,你可帮他除去身边妖气秽雾,使他图治进取,于君于臣于民都有补益;若是昏庸失道之君,清也无益!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佞臣与昏君为一体,谁也离不开谁!”
“长此下去后果不堪设想!”赵明诚边说边叹气。
“前车之鉴不可忘记,”李清照接着说道,“夏朝的桀王、商朝的纣王、周幽王姬宫涅、秦二世胡亥、陈后主陈叔宝、隋炀帝杨广、后唐李存勖、淮阳王刘玄、前秦厉王符生,还有后蜀的楚孝王孟昶、南唐后主李煜,以及南汉的刘高祖、刘殇帝等,他们有的身败名裂,有的死无葬身之地,还有的全家连同社稷一起被人夺走了!其因都是荒淫无耻,惨无人道,而为世人所不齿!”
“痛快,夫人说得真痛快!历数历代无道之君,不但发人深思,亦可鉴今日之世!”戚涌显然被李清照的一席话所激动。他站起来,向李清照深深施了一礼,说道:“嫂夫人不但是词中女杰,亦有男儿凛凛正气,可敬,可钦!”
刚才,李清照听了“玉雪夫人”的荒唐事之后,一时气愤,说了一些过激之语,听了戚涌的话之后,感到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说道:“我只是以史为鉴罢了,并无什么新意。”又对戚涌说:“今日气爽天高,这里又无世俗之烦,我和明诚特意备了几样小菜,就在这里小酌吧!”说着和丁香、田杏儿一道,将酒具、菜碟摆在了青石板上。
阵阵松涛劝酒,巍巍石峰作陪。几个高雅之士在远离尘嚣的笔架山上边饮边谈边吟哦,是何等的情趣!
这是李清照到莱州后,过得最舒心的一天。
作为莱州太守,赵明诚白天在署衙办理公事,到了晚上才回到静治堂。像在青州一样,和李清照坐在灯下,对收集的金石书册或校勘、抄录,或动手修补,仍然每晚以一根蜡烛为限,每晚可校勘两卷、题跋一卷作为功课,功课完了,才可安歇。虽说熬夜辛苦,但二人心情极佳。
有一天上午,李清照和丁香在院子里装裱《湘妃祠记》,丁香问道:“夫人,这湘妃祠在何处呀?”
李清照说:“在洞庭湖中的君山上。”
“祠还在吗?”
“原祠已经坍塌,这方《湘妃祠记》石碑原立于祠中,祠塌后此碑已失。后来,一位老茶农栽植茶树时,无意中挖了出来。西汉的岳州太守曾得拓片数帧。这帧拓片便是其中之一,故而弥足珍贵。”
丁香听了,点了点头。
李清照在青州时,曾向装裱店的工匠学过装裱工艺。为了节省开支,一般的字画、拓片均由她自己装裱。到了莱州之后,虽然赵明诚已有了薪俸,她不但仍然自己装裱,而且装裱技艺也大有长进。她善于依照作品的年代和内容来留边、用料、配色,故而使作品相得益彰,甚至连装裱的工匠都称赞,说她装裱出的作品能增色三分!
就在她们专心装裱《湘妃祠记》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汉子来到了静治堂门口,他望了望虽不豪华但透着一种威严的太守府邸,有些胆怯,犹豫了半天,才大着胆子上前叩门。
“是谁呀?”听到叩门声,丁香大声问道。
“是我。”外头人说道,“我找我的婶娘!”
婶娘?谁的婶娘?李清照在莱州没有亲戚,她感到有些奇怪。
丁香一下子听出来了,连忙说道:“夫人,是我侄儿王大年来了。”
李清照说道:“快请他进来!”
大门一开,一身尘土的王大年站在了她们面前。丁香说道:“大年,来,快见过夫人。”
王大年连忙施礼,说道:“夫人好。”
“大年,你不是和你叔在东京吗?怎么到莱州来了?”
王大年听了,眼泪“哗”地流下来了。李清照连忙让人送来了茶水,说道:“大年,你先喝杯茶,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我叔关在开封府大牢里了!”
她们一听,都大吃了一惊。
王大年边哭边诉着他来莱州的原因。
丁香和王才有结婚之后,小两口和和睦睦,日子虽然清苦,但欢乐多于忧愁。
有一天,听人说皇上征召木瓦匠人修建内宫道观的诏令已经到了淄州,王才有和哥哥王才家都是当地手艺高超的木匠,均在征召之列。但哥哥左腿残疾,行动不便,便由长子王大年代役,王大年便随叔叔王才友去了东京。
自政和初年以来,赵佶对道教已渐入迷狂。他自称在梦中听见太上老君对他说过八个字:“汝以宿命,当兴吾教。”
有一次,道士林灵素对赵佶说,天上共分九层,其中神霄层最高,玉帝总理九天事务,以神霄层为宫廷,号称天府。所有人间帝王,都是玉帝之子转世到凡间的。现在玉帝的长子下凡在南方,号称长生帝君,他就是陛下;玉帝的次子号称青华帝君,下凡在东北方向,统领辽国。陛下如果替天行道,玉帝自然会扶持你。这就像人间一样,哪有父亲不扶持儿子的呢?
赵佶听了,正合自己心意。当即封林道士为“道真达灵先生”,并赐重金,还亲自率领群臣听林道士讲经。
政和七年(1117年)四月,林道士在千道会上代传玉帝之旨:“玉帝诏曰,敕封长子长生帝君为中华教主道君皇帝。钦此。”
宣旨之后,众臣朝贺,道士欢呼。
被册封为教主道君皇帝的赵佶,立即下诏置道阶二十六级,道官二十六等,又在朝廷设置道录院,州府设道正司,同时天下广设宫观。东京设有御前宫观,各州府纷纷效之,兴起了一股修建道观的浪潮。要修建道观,就需要大量的能工巧匠。于是,朝廷诏征工匠,王才有就是其中的一个。
工匠们进京之后,便被道录院分到了各处工地,日夜施工。但工匠们的伙食被层层克扣,不但菜中少油无荤,饭也只能吃个半饱。五月端午那天晚上,干了一天木工活的王才有和王大年刚刚睡下,就听伙房里传来了“来人啊,有贼偷饭吃”的喊声。
众人一听,都翻身爬起来,各自拿着斧头,举着灯笼,将伙房围了个水泄不通,终于将贼捉到。那偷饭贼原来是一条黑花野狗!
本来大家就吃不饱,不想又蹿来一只偷食的野狗!众人一气之下将野狗打死了!又连夜剥皮剖肚,煮了一大锅狗肉,工匠们美美地吃了一顿。
谁也不曾想到,因杀了一只野狗,竟惹下了一场大祸。
第二天,王才有和工匠们正在刨一根横梁时,被道士带到了道录院。一进门,便不由分说地被捆了起来。木匠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便问道:“你们还有王法吗?”
道士们吼道:“正是王法叫我们捆的!”
众人听不明白,追问犯的是什么罪。
“杀狗罪?”
杀狗有罪?众人越听越糊涂了。
这时,一个中年道士走过来,阴沉着脸问道:“你们可曾杀了一条狗?”
众人点头认账。
“你们这可是犯了大忌啊!”
众人更加愕然。
道士说道:“你们可知道当今圣上的属相吗?”
一个工匠说:“只听说圣上是玉帝的长子,不知圣上属什么。”
“当今圣上属狗!”道士继续说道:“为避讳,东京城里一律不准杀狗!”
原来,赵佶是宋神宗元丰五年(1082年)五月初五辰牌时出生的,当年是狗年。林道士告诉他说,五月初五生大不吉,需将生日改为十月初十,则可福贵至极。生日虽然改了,但狗的属性未变,故而规定宫中不许杀狗。蔡京还责令开封尹,布告京师,严禁杀狗!工匠们皆来自外地,不知有此禁令,因而犯了法。
其实,开封尹的布告中只说不许杀狗,但并无规定杀了狗应如何处置。这些道士只不过是想趁机勒索工匠们罢了。
工匠们一听说杀狗与当今圣上有了这层关系,都胆战心惊起来,便一齐央求道士们高抬贵手,因为他们家中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他们养家糊口呢!
那个中年道士终于发话了,说道:“若把你们送到官府,必定重罪,我等出家之人于心不忍。这样吧,你们在这里委屈几日,我花点银子活动活动,看看能否赦免。”
工匠们听了,都十分感激,也知道此事需花钱才能消祸免灾,于是答应每人筹集十两银子交给道士,道士便同意了。
接下来,工匠们或向亲戚朋友借贷,或派子弟回家筹银。王大年是遵照叔叔的嘱托,连夜出城,到莱州向婶娘报信的。
丁香听了,又怕又急,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清照问道:“需要多少银子?”
王大年说:“只要交了十两银子,就能放人了。”
李清照让人端来了饭菜,自己转身进了屋。不一会,她提着一个小包袱走出来,对丁香说:“这是我多余的几件衣裳,平时也穿不着,你带上吧,路上好替换着穿。”又取出几锭银子,说道:“这是四十两银子,你都带上,若还不够,就去找李杭,他和我继母已搬回有竹堂了。”
丁香还想推辞,李清照说:“救人要紧,待大年吃过饭之后,你们就上路吧!”
送走了丁香和王大年之后,李清照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又吐不出来。她随手翻阅着一册《礼大义》,看了一会,又放下了。田杏儿知道她心情不好,便笑着说道:“夫人,你不是说要去海边看看吗?我陪你去吧!”
去海边?对。上次赵明诚陪她去看海,因为戚涌来访,只好匆匆而返。今日空闲,去海边散散心,实在是个好主意,便和田杏儿乘车去了海滨。
下车后,眼前却是一片迷蒙,海面上浮着一层海雾,看不见波涛,也看不见帆影。不一会,一座海岛钻出了海雾,像一只青灰色的大艨舟,在海雾中漂浮着。一会儿海雾中隐约显出了一座宫殿,又过了一会,宫殿不见了,又成了一座海岛。李清照知道那就是人们传说的海上三山。那上边住着些什么人呢?
恍惚间,她好像被海雾托起来了,一直托到了天上,听见天帝在云雾间问她:“李清照呀,你想到何处去呢?”
李清照答道:“天色已晚了,前边的路还很长很长,好像走不到头。我想写首诗,但总到不了‘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境界’。”
天帝又问,你有什么心愿吗?
她说,希望自己是《逍遥游》中的大鹏,可“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或者让大风将她送到海上三山,去和仙人们唱和,那才尽兴呢!那里没有“元祐党人碑”,也没有杀狗之祸,更没有丁香的眼泪……
她站在一块伸向海面的岩石上,海风吹拂着她的衣裙,真有乘风而去之感。她不由得低声吟哦起来。
“夫人,你在说什么?”田杏儿问道。
“我没说什么呀!”
“不,我听见了,只是听不明白。”
李清照笑了,说道:“我是在吟一首词呢!”
“能吟出来让我听听吗?”
“行啊。”李清照拢了拢被海风吹乱了的头发,吟道: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