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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断漏悄，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
玉箫声断人何处？春又去，忍把归期负。此情此恨此际，拟托行云，问东君。
——《怨王孙》
政和二年（1112年）五月初五，对赵氏家族来说，是时来运转的一天。
这天一大早，郭氏便起来了。因为是端午节，起床以后，便和两个媳妇一道，用昨晚备好的糯米、红枣、棕叶，包了一百多个粽子。粽子蒸熟后，她去喊孩子们起床。走到院子里，忽然眼前一亮：院子左首的一棵梧桐树，在丈夫去世那天的后半晌，天际忽然雷电交加，大雨倾盆，窗外闪过一道耀眼的紫光，接着便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响雷。住了一会儿，管家来报，说那棵梧桐树遭了雷火，被劈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已被电火烧焦了！到了傍晚，丈夫便去世了。所以，她每当见到烧焦的那半棵梧桐树，便会想起与自己厮守了数十年的丈夫。此刻，她定定地站在树旁，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了，因为残存的半棵梧桐树，已抽出了茁壮的新枝，新枝上还有几片又大又厚的嫩叶！
难道这是真的吗？她轻轻走过去，用手抚摸着老树和新枝，心里想，这是丈夫在九泉之下护佑着赵氏一家。枯树复生，昭示着赵氏家族要重见天日了！
好像受到某种启发，当孙子们去看龙舟赛时，她和在家赋闲的两个儿子商量了一会，由赵存诚执笔，以赵挺之遗孀的名义，向赵佶写了一份奏章，乞求为丈夫昭雪。
过了数日，赵佶下诏，恢复赵挺之司徒及大学士之衔。
这是赵氏后人东山再起的好兆头。果然，在翌年初秋，赵存诚受命，以秘书少监身份言事；赵思诚被擢升为中书舍人；赵明诚虽然远在青州，但入仕为官是早晚之事。
赵存诚托人给赵明诚送来了一封家信，信中除了写有他与赵思诚的复出外，也写了一家人对他和李清照的思念和牵挂。信的最后是赵郭氏的特嘱：如今局势已经稳定，他们的住房依然为他们留着，问他们想不想迁回东京？
赵明诚看完信后，久久不语。
李清照知道丈夫心中十分矛盾。离开京城，他时时惦念着母亲和哥嫂们，但自己和妻子已在青州花了一番苦心，所收集的金石、书册、字画已有一万三千余件，还有一大批十分珍贵的拓片和古籍正在整理、勘校之中，他把这些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要重。再说，他正在埋头撰写的一部《金石录》尚未完稿。一旦回到东京踏入仕途，就不得不放弃他的金石事业。
“清照，你拿个主意吧！”赵明诚有些进退两难，只好征询妻子的意见。
其实，李清照心里也十分矛盾。东京，毕竟不同于青州。在那里，既有她少女时的憧憬，也有她青春时的梦境，还有她难以忘怀的亲人和师长们，一种无端的怀旧情绪袭上了心头。但她又十分看重青州，这里没有喧嚣浮躁，没有你奸我诈，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这里多的是清静、安逸。这里乡情笃厚、亲切，若能在归来堂住上一辈子，也是人间的莫大福气！她对赵明诚说：“除非朝廷下诏，诏命难违，否则我愿老死青州！”
赵明诚没想到，妻子对去留这一关系到他们一生的大事，竟会如此决断！他笑了，说道：“知我心者，易安居士也！”
其实，他们屏居青州，日子颇为艰难。虽有些积蓄，因为没有进项，只能坐吃山空。为了收集金石，他们千方百计地节省日常开支。青州虽然物产丰富，集市上的猪羊牛肉十分便宜，十个钱便可买三斤，一条二尺长的鲤鱼也只需三个钱。但他们除非来了客人或过节，平时桌上见不到荤菜。来青州以后，赵明诚未买过一件新衣，他的一件绸袍因在胶县扛一坊石碑时将肩头磨破了，回来后，李清照用同色的丝线为他补好了，至今仍穿在身上。李清照到了青州之后，便将一些色彩鲜艳的衣裙放在了衣箱的底层，总是穿一身素衣，与当地民妇并无多少区别。离开东京时，她的首饰匣中有珍珠坠、手镯、玉佩等十余件，现在，只剩下六件了。她永远都忘不了头一次进当铺的经历——
青州是座古城。古籍上说天下分九州，青州便是九州之一。城中有一条店铺颇多的文星街，长约二里，在林立的店铺中夹杂着数十家书肆和古董店。有些经营南北杂货的商铺，也出售一些古董，那是店主为他人代为出售的。
有一天，听说邙山出土了数十方古印，其中还有五枚古铜印。赵明诚估计这些古印十分难得，便匆匆赶去了。李清照留在归来堂整理古籍，因家中的纸笺已经用完了，她便去了文星街。
当她买好纸笺准备回家时，看见一家药铺的柜台上堆着几册纸色陈旧的古书，便走进去，信手翻阅了几页，才知道这是一部《蜀书》。赵明诚曾得到了一件孙权在武昌西山拜天称帝的《告天文》，视为珍品，正在苦苦寻找蜀国的文书，今日竟无意间看到了！她大喜过望，便问店主售价是多少？
店主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夫人，此书乃是南方一位潦倒的客商托我代售的，他并未说价钱。你若想要，随便给几个钱吧！”
李清照听了，一时为难起来。看来，店主和那位客商也不识这本书的价值，但自己也不能乘人之危，少出钱而得到此书啊，便将身上剩下的三十钱全部放在了柜台上。
店主见了，连声说道：“不可，不可，用不了这么多钱！”
李清照说：“其实，此书还不止值这么多钱呢！你就收下吧。”
店主说：“我就替那位客商谢谢夫人了。”说完，用毛边纸将书包好，交给了李清照。
自此以后，李清照每次去文星街，那位店主总是十分热情。有一天，店主见李清照来了，连忙将她将接进店中，对她说：“夫人，我看你是位行家，又心地善良，愿将一幅画卖给你。”说着，从里屋取出一个长画筒，小心翼翼地从里边取出画轴，放在柜台上，让李清照仔细观看。
李清照一看，觉得自己的心猛然狂跳起来，原来，这是唐代画马名家韦偃的原作手迹——《牧马图》！
当年，她曾在米芾家中见过韦偃的一幅《牧马图》，不过，那是本朝画师奉敕临摹的。
店主见她十分喜爱，便说道：“夫人，我是外行，此画也是代人出售。若夫人中意此画，我还是那句话，画价由你定即可。”
李清照听了，半天无语，因为自己身上并未带多少钱，若回去取钱，恐此画被别人购去，不过，就是回家取钱，家中的存钱也买不下这幅《牧马图》！她忽然看到不远处有家典当行，便摘下头上的一枚金簪，匆匆去了。
典当行的掌柜问她典当多少？她觉得脸上一阵发烧。那么多的眼睛望着她，令她十分尴尬。她只站了一会，便转身而去。
回到药店之后，她将手中的簪子递给了店主，说道：“不知用这枚簪子，能否换得此画？”
店主接过金簪一看，连声说道：“夫人，这金簪至少可值八十两银子呢！你不后悔吗？”
“不。”李清照摇了摇头。说完，接过《牧马图》，便匆匆离开了文星街。
当天晚上，赵明诚回来了，他看了《牧马图》之后，激动得一夜未眠。
二月底，李清照接到了东海鸥托人送来的一封信，信中说，她将于三月去江苏茅山，要路过章丘。因赵佶要在宫中召开千道会，不许父亲离开东京，父亲便托她为故友李格非扫墓。
李格非六十一岁时，也就是元祐党人碑被拆之后，被诏为监庙差遣，闲居明水老家。崇宁五年（1106年）正月，病故明水，葬在李清照祖父的左侧。李清照每年清明都要到祖父、父亲和生母的墓前拜祭，为他们扫墓。见到东海鸥的信后，她便归心似箭了。第二天，赵明诚为她雇了一辆马车，又随着马车送了八里多路，二人才依依分手。
到了明水才知道，继母和李杭头一天已从东京赶来了。
父亲去世前，李杭已进了太学，继母便迁到了东京，住在老相府的娘家，有时也和李杭在有竹堂住些日子，以照看那里的书房和院子里的把竹、花卉。
明水依旧，故居依旧，泉水亦依旧，唯缺了自己至亲至爱的亲人。
清明日的一大早，李清照和东海鸥、李迥、李杭一行人去了祖坟山，默默地将酒菜瓜果摆在供桌上。东海鸥跪在墓前超度亡灵。在焚烧香纸时，李清照强忍着满眼的泪水，取出早已抄录在纸上的《词论》和一首悼念亲人的《渔家傲》，放在了正在燃烧的黄表纸上，无声地望着它们化成了一片白色的蝴蝶，蝴蝶随风而去了。
天，阴阴的，一场清明雨下了一会儿，又停下来。当李迥和李杭用铁锨铲土圆坟时，李清照弯下腰，去拔爷爷坟上的野草，她拔得十分认真，一些去年的枯草勒破了她的右手心，火辣辣地疼，她就改用左手去拔，拔完爷爷坟上的野草，又去拔父亲坟上的野草，然后再去拔生母坟上的野草，拔着拔着，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晶莹的泪珠“吧嗒吧嗒”地落在黄土里了。
回到家中后，李清照站在院子里的漱玉泉边，久久望着从泉眼中冒出来的串串水泡。东海鸥知道她在睹物思亲，怕她伤心过度，便同她回到房里，说道：“清照，我离开东京时，特意去瑶华宫看望了孟后，孟后还问过你呢！”
“孟后还好吗？”李清照问道。
“她还好，只是整天闭门诵经，轻易不见外人。”
“为什么？”
“自再度被废后，正值追查元祐党人，朝野人心惶惶，蔡京怕朝中旧臣去探望孟后，便在瑶华宫外竖了一块‘元祐党人碑’，以示警告，还派人在附近秘密监视，以防孟后与外界串联。孟后担心因自己而连累别人，便紧关宫门，整整三年，都在宫中诵经、抄经。”
“小麦花呢？”
“小麦花已长大成人了。孟后曾劝她出宫，觅条新路，但她死命不肯离开孟后。目前，仍然住在宫中，与孟后相依为命。”
听到蔡京这个名字，李清照便想起了父亲和苏轼，以及黄庭坚、张耒、秦观、晁补之等前辈们的坎坷遭遇。她更忘不了他们对自己的教诲和栽培，心里不觉又悲伤起来，说道：“不知当今皇上是看不出蔡京等人的阴险用心呢，还是被鬼迷了心窍？”
东海鸥说：“父亲曾对我说过，当今皇上，只痴迷三件事。一是崇信道教，他不光想当地上的皇帝，还想当天上的道君皇帝；二是在城中筑一座万岁山，以补他不能巡幸江南之憾；三是微服出访。”接着，她详尽说了赵佶是如何崇信道教的。
政和年初，赵佶十分向往道家的化丹之术。蔡京听说有个叫王老吉的道士，曾得到过仙人之丹，还可预知祸福，便将他招在自己家中，成为蔡府的上宾。
有一天，赵佶正在宫中画《听琴图》，画到一半时，蔡京来了，并将一封密信呈给了赵佶，赵佶并未在意，将信顺手放在一边，又继续俯首作画。
蔡京连忙说：“那封信，是一仙人让他转送的。”
赵佶一听，连忙放下画笔，取出信笺一看，不由得大吃了一惊。
原来，赵佶有两位宠妃，一是乔妃，一是刘妃。赵佶下朝之后，总是和她俩厮混在一起。有一年中秋节，赵佶和她们说的一些燕好之语，外人不得而知，但这位神仙却写在这封密信上了。这就奇了！他问蔡京：“这位神仙现在何处？”
蔡京说：“在臣家供奉着。”
于是，赵佶立即召见了王老吉，并赐他“洞微先生”之号。自此，他不但自己笃信道教，还亲自口述谕旨：一是朝中文武百官，要一律信奉道教；二是立道学，编道史，上至太学，下至州学、县学，都要学道；三是举办千道会，每次千道会，都要设大斋。设大斋时，除道士、道姑外，常有无业游民和市井无赖，只要穿上一件道袍，不但可以大吃一顿，还能领到三百制钱！
天子信道，天下念经。为了大兴道教，赵佶不但在东京大兴土木，修建道观，还恩准各府州修建了庙宇三万多座，仅汴河两岸，就修起了五十多座道观！有的庙宇规模极其宏大，仅元清观里就供养着道士三千多人，天下道士多达数百万人！这些道士都由朝廷的库银供养着。东京宫里新修的两座道观，百姓们称之为“道家两府”，里边的道士，都要按月领取薪俸！
大宋的道教，甚过了洪水蝗灾！
李清照听了，说道：“真是荒唐！”
东海鸥接着说：“正在修筑的万岁山，才更荒唐呢！”
李清照问道：“又是怎么个荒唐法？”
“上有所好，下有所投。”东海鸥说，蔡京的心腹朱勔主政应奉局，不但在江浙一带挖花移树，广集禽兽，还四处勒索百姓家中的牙、角、犀、竹、藤、雕刻、刺绣、字画、金玉器皿等物，称为花石纲，有专人专车专船护送东京，闹得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又在东京的艮方（东北隅）筑山，名曰万岁山，将花石纲放置山上。修筑万岁山的民夫、工匠已超过了十万！
至于赵佶痴迷的“微服私访”，东海鸥没有详说。正当李清照想再问时，继母王惠双进来了。李清照问她，丁香怎么没来？她说，丁香已嫁到了淄州，丈夫是个手艺高超的木匠。接着，她笑着说：“清照，五月初八之前，你可一定要来东京啊，因为可意要出阁。”
“可意表妹要出阁？”李清照既惊喜，又感到有些意外，因为自己出嫁时，可意表妹才只有十三岁，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待嫁的大姑娘了？不过，默默一算，自己也笑了。因为自己嫁到赵家也已有八个年头了。
“准备什么贺礼呢？”李清照问道。
“可意说了，她什么都不缺，只缺你的一首词和一幅丹青当嫁妆。”
李清照点了点头。
“你的表妹夫秦桧，是去年的进士。”继母说道。
“你见过吗？”
“我和李杭都见过了，他一表人才，做事干练，今后会有大出息的。”
“怪不得表妹总夸他呢！还说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是命中注定的。原来她嫁的是个金龟婿啊！”李清照笑着说道，“我一定按时到京，一为表妹贺喜，二可看看这位表妹夫到底是鸡还是狗。”
她的话，逗得大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送走东海鸥以后，李清照便回青州了。
经过数年的苦心经营，赵明诚和李清照收集的各类石刻、书册、古董、金石等已堆满了二十多间屋子。由赵明诚撰写、李清照逐字逐句校勘的《金石录》，已集成三十余卷，共两千多种。为了装订成册，夫妇二人日夜操劳。田婶怕他们累坏了身子，曾劝他们请青州书坊的工匠来帮忙。但他们怕外人不熟悉《金石录》的内容和编排而出差错，便没有同意，只好不停地忙碌着。
有一天深夜，赵明诚看见正用索线装订书籍的李清照脸色有些苍白，一绺头发被汗水沾着贴在前额上，有些心疼，便连忙放下手中的古籍，走过去为她拭了拭汗，又用手帮她将头发向后拢了拢，柔声说道：“清照，天快亮了，你去歇一会吧！”
李清照摇了摇头，又低头装订起来。
赵明诚望着一堆堆已装订成册的书册，心想，《金石录》完成初稿后，应请人作序。请谁好呢？若是早几年完成，可请姨夫陈师道执笔，也可请晁补之、王诜、米芾或岳父李格非捉刀，但他们有的已经离世，有的远在外省，难能见到。但《金石录》也不能缺序啊！正当他为序作难时，第二天，刘岐来了。
刘岐是专程来青州看望赵明诚的，因为不但赵、刘两家是世交，而且刘岐还是赵明诚的忘年之交。
刘岐的父亲刘挚，在元祐年间身居相位，曾向皇上推荐过赵挺之。赵挺之入京后，将比自己长二十岁的刘挚称为恩师，遇事常常向他请教。因刘挚的名字刻在“元祐党人碑”上，因而家人受到了连累，刘岐先被免职，屏居东平，后又被偏管寿春。刘岐刚好也比赵明诚大了二十岁，博学多才，对金石也颇有造诣。在东京时，他曾送给赵明诚一册欧阳文忠的《录古录》，赵明诚少年时对金石产生兴趣，也许与他有关。后来，他看到赵明诚对金石锲而不舍，便十分支持他。赵明诚将他看成老师，他将赵明诚视作诤友。二人当年曾夜宿龙山，收在《金石录》上的《越王复国铭》刻石，就是刘岐在会稽龙山上拓下来的。他撰写的一篇《秦泰山篆谱序》，也被赵明诚收进了《金石录》中。
有一次，刘岐得到了一帧绝无仅有的《汉张子平残碑》——那是从东汉张衡墓碑上拓下来的，有人愿出重金购买，他不为动心，毅然派人送到了青州归来堂。
刘岐从米芾那里得知赵明诚正在撰写《金石录》，十分高兴，便长途跋涉来到了青州。当他一眼看见书案上一堆堆的书册时，大为惊叹，说道：“明诚弟，你和弟妹可是做一件功德无量的大好之事呀！可喜，可贺。”说着，走到案前，抚摸着已装订好了的书册，继续说道：“这可是炎黄子孙的无价之宝啊！”
“刘兄过奖了。”赵明诚将一份《金石录要目》递给了他，说道，“你今天能来，既是缘分，也是天意啊！”说完，领着刘岐进了客厅。
李清照过去没见过刘岐，他的为人和才学，是从赵明诚那里听说的，所以，对刘岐十分敬重。她亲自将茶水端到客厅里，笑着向刘岐说道：“先生能来寒舍，是我和明诚之幸，也是归来堂之幸，更是《金石录》之幸。”
刘岐摇了摇头，说道：“千万不可称我先生，叫刘兄就行了。刚才，清照弟妹寥寥数语，已经让我汗颜了。我是特意来拜读这部旷世之作的。”
李清照望了赵明诚一眼，赵明诚会意，便笑着说道：“这部《金石录》虽倾了明诚的半生心血，但还不能面世。”
“为什么？”
“因为没有序文啊！”
“怎么不请人撰写呢？”
“已经请来了。”
“是哪位高人？”
“高人就在眼前。”
刘岐这才明白了见面时赵明诚说的“这是缘分，也是天意”的寓意和李清照说的“三幸”。他连忙拒绝，说道：“不中，不中，这样的鸿篇巨制，我只能拜读，不敢为序。”
说是这么说，当天夜里，他秉烛读了《金石录要目》之后，便按分类所列认真阅读起来，连续读了三天之后，眼虽熬红了，但却没有倦意，因为他被这部《金石录》彻底征服了。第四天，他向赵明诚要了纸笔，为《金石录》写了序文，题了一首《题古器物铭赠德甫兼简诸友》。
刘岐离开归来堂之后，便去鹿邑游历去了。
《金石录》初稿告竣后，赵明诚和李清照经历了一生中不曾有过的激动，同时，他们也从繁杂而又劳累的校勘中解脱出来了，心身感到十分轻松、舒畅。
为了收集金石，赵明诚大都沿着黄河逆水而上，有时也去湖广和四川一带。有一次，他和友人过三峡、上巫山、宿万州，再去成都，访杜甫草堂，寻薛涛井，然后又去都江堰，寻到了一份李冰父子治水的工程图石刻，时间长达五个多月。而李清照却难以离开青州，只是在田杏儿的陪同下，去看过范仲淹当年居住的一所老宅和他领人挖出的那眼水井。
住在城里的卸任太守梁中义的女儿梁月儿，曾陪她去了一次龙兴寺。龙兴寺造于南北朝时期，有佛像四百余尊，尊尊庄严精细，佛堂里金碧辉煌。在袅袅青烟中，众佛栩栩如生。她忽然想起了一件往事：
自成婚之后，他们夫妇恩爱，相敬如宾，但并无子女。三年前，赵明诚曾悄悄向她说过，待得了空闲，就陪她到龙兴寺烧香，求菩萨保佑，赐给他们一个孩子，但由于忙着整理《金石录》，便把烧香的事放下了。
想到这里，她的脸庞不由得发起烧来。这时，梁月儿说要为久病的母亲许个愿，便随一名僧人去了方丈的禅房，她看到四周没有香客，便悄悄来到送子娘娘跟前，烧过香之后，便虔诚地跪在地上，闭着双眼，心中默默地念道：“求菩萨慈悲，赐清照……”她连续默念了三遍，才站起身来，见梁月儿还未出来，便放下心……
有一天，赵明诚去了嵩山，李清照抄录了一帧《晋王碑铭》之后，窗外暮色渐浓，又下起了一阵春雨，她放下手中的笔，点燃了蜡烛，心里计算着赵明诚离家的时间，应当归来了呀！怎么还不见人影呢？她听着雨点敲打树叶的“唰唰”声，心中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惆怅。于是，又拿起笔来，略微思索了一下会，便信手默写下了欧阳修的《青玉案》：
一年春事都来几？早过了、三之二。绿暗红嫣浑可事，垂柳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
买花载酒长安市，又争似、家山见桃李。不枉东风吹客泪，相思难表，梦魂无据，惟有归来时。
等写完了，觉得有些累了，便将头伏在了书案上……
“清照，我回来了！”
李清照一下子醒了，睁眼一看，风尘仆仆的赵明诚真的站在了自己面前！
李清照觉得有些眩晕，连忙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窗外的春雨未歇，树叶还在“唰唰”地响着。
暮春时节，虽说阳光明媚，但潮气很重。为了不使珍藏的字轴画卷生霉，李清照和赵明诚在院子里搭起了木架，将字画挂在上面晾晒。当打开《进谢御诗卷》时，竟发现上面生出了几处霉点！
李清照一面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面说道：“这可是公爹最看重的宝贝啊！”
这是一件蔡襄的作品。蔡襄是宋英宗时的大书法家，与苏轼、黄庭坚、米芾齐名，后人称之为“苏黄米蔡”。
当年，赵挺之得到了这件作品之后，十分珍爱，常常取出来观赏，还请老友米芾在上面写了题跋。
赵明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清照，可意表妹的婚期快到了，你不是答应为她作幅画吗？”
“我已画好了，是一幅《海棠图》。”
“你准备何时动身去东京？”
“今日是四月初六，”李清照扳着指头算了算，说道，“就定在四月初十吧！”
二人正在说话时，青州府送来了朝廷的诏令。赵明诚一看，一下子呆住了。原来，他已被诏为莱州太守，朝廷要他尽快赴莱上任！
对于别人来说，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天大喜事，但对于赵明诚来说，倒像是一块大石头突然压在了头上。在父亲的“交结富人案”之后，他觉得仕途已索然无味，毅然和妻子来青州屏居，为的就是潜心金石学问，若此业能有所建树，要比在仕途上奔波好得多了！但朝廷之诏，是天命难违啊！他心绪很乱，不知如何才好，便将诏书递给了李清照。
李清照虽然觉得有些突然，但又似是意料中事。既然两位哥哥已经复入官场，那么丈夫的任命便是迟早的事了。但她此刻的心绪更乱，她不但从父亲和苏门四学士身上，还从历代名士大家的经历中，已看透了皇权的霸道和宦海的无常。她本打算在这里以茶当酒，以书为伴，操守清淡，将一腔心血付于丈夫的金石事业，谁知一纸诏书击碎了她的梦想！她还有一种难言的心绪：若丈夫去了莱州，自己将会独守归来堂，打发那些孤独难耐的日子，这是最令她伤感和痛苦的。不过，她将这一想法压在了心底，装出十分豁达的样子，笑着问道：“时间十分紧迫，你打算何时赴任？”
赵明诚想了想，说道：“若是上头不催，就尽量向后拖一拖吧！”住了一会，又说：“对了，你不是要去参加可意的婚礼吗？我可和你同去东京，去看看母亲，也想听听两位哥哥的见解。”
他们将行期定在了四月初十。
就在他们收拾停当，马车也雇好了的时候，青州府衙又转来了吏部文书：因莱州太守已调任陕西，命赵明诚不得迟于四月十八日赴任莱州！
去东京的打算夭折了。因为《金石录》中有些书册还需补写内容，还有一部分尚未装订起来，赵明诚只好日夜伏案写作。李清照则忙着为丈夫准备四季之衣和靴袜被褥，以及过日子常用的一些物件，转眼之间，就到了赴任的时间了。
青州离莱州虽说不足二百里路，但也需两天的时间。李清照担心他误了赴任的时间，便建议赵明诚四月十三动身，赵明诚说：“十七日动身吧，只要路上不歇息，十八晚上能赶到莱州地界，就不算违时！”
李清照知道丈夫是在安慰自己，虽然二人常有长别短离的时候，但不同于今日的别离，今日的别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感觉。
四月十七日，天色刚晓，赵明诚就上路了。赵明诚回头望时，见妻子紧紧跟在马车后边，他连忙跳下车来，和她并肩而行。走了一会，李清照的眼里渐渐有了泪花，赵明诚拿出手帕，想为她揩去，她将头偏在一旁，任凭泪珠滚了下来，她拉起赵明诚的手，低声吟哦起来：
莫许杯深琥珀浓，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钟已应晚来风。
瑞脑香消魂梦断，辟寒金小髻鬟松，醒时空对烛花红。
这首《浣溪沙》是昨晚清点完了丈夫的行李之后，她坐在灯下写的。
赵明诚听了，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前边的马车停了下来，这是车夫在等赵明诚登车赶路，赵明诚深情地望了望妻子，便匆匆地向前跑去了。
李清照站在驿道上，望着越来越小的马车，她真希望丈夫忘记了什么，又转了回来，但马车终于走出了她的视线。
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但她仍然站在那里，固执地朝前望着……
赵明诚走了，也将李清照的心带走了。
她独自坐在书房里，从书架上取下一册《花间集》，翻了翻，放下了，又取下了一册《唐三李诗》，只翻了几页，也放下了，忽然有了想填一首词的想法，以抒发送别丈夫时的心境，她在八行笺上刚刚写了几行，便搁下了笔，既然心已被带走了，哪里还填得成词呢？
本来她已备齐了送给可意表妹的贺礼，但由于丈夫突然受诏要赴莱州上任，她为打点丈夫的行装忙碌了几日，送走丈夫已是四月十七了，自己就是日夜兼程，四月十八之前也赶不到东京了。为此，她心里一直感到内疚和不安，心想，待今后有了机会再向她解释，以免误会。于是，又置身于古籍堆中，埋头临摹两晋的一些石刻。
就在她埋头临摹古碑时，四月十八，东京城里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在这一天，有两家名门豪户的千金同时出嫁：一位是卸职节度使何大人的女儿何蕊，另一位是已故宰相王珪的孙女王可意。何蕊的夫君出身于赵氏皇族宗室，是宋英宗赵曙的侄孙、右监门卫大将军赵付；王可意的丈夫秦桧，是政和五年（1115年）进士，因办事干练，受到赵佶的器重，已诏为侍御史。
王、何两家门当户对，且两位东床亦都年轻有为，难比上下。人们更感兴趣的是两位出嫁的新娘。坊间都说，何蕊是东京第一美媛，文才亦压群芳，听说当今皇上还夸奖过她写的词呢！而王可意不但长相出众，且温顺、贤淑，其言谈举止均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大街两旁，早就聚集起了成千上万的人，他们不但想亲眼看一看她们当中谁更出众，也想开开眼界，看看哪一家陪嫁的嫁妆最多、最华贵。
第一声唢呐声，是从中城的何府传出来的，不一会，便响起了锣鼓声、鞭炮声和丝竹之声。由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领头，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出现在御街上。在这支队伍中，除了新娘的八人大轿和伴娘、宾相们乘坐的花轿之外，便是由人或举着或抬着的嫁妆长龙。前边是一些箱柜、被褥、四季衣裳等物；后边是珊瑚、如意、玉屏、金边铜镜、水晶宝瓶等民间罕见的稀珍之物。四个陪嫁的侍女，每人手里捧着一只雕花镶金匣，匣开着，里边装着四季不同的发簪，太阳一照，闪闪发光。大凡居家过日子的用品一应俱全，有一只缠着红布的小银锤引起了人们的好奇，有人说，此锤专为敲开核桃之用！嫁妆中还有一根棒槌，虽然新人抬进婆婆家就成了媳妇，但她怎么会亲手去捣衣呢？
按东京的习俗，闺女出嫁时，在“纳吉”之后，便将娘家陪送的嫁妆先送到男方。但何蕊不肯，她非要嫁妆随迎亲队伍同行不可！因为平日惯成了她说一不二的脾气，家里也只好将就着她。其实，她之所以要嫁妆和迎亲队伍同行，是为了与王可意斗富。她曾听说，王家的陪嫁颇多，她便想在嫁妆上压倒王可意！
三里多长的迎亲队伍在大街上吹吹打打地走着，花轿忽闪忽闪地悠着，一些孩子喊着“看新媳妇喽”！几个愣头小子挤到了花轿跟前，掀开轿帷向里张望，看完之后又大声嚷着：“比杨贵妃还俊哩！”
当走到离老相国府邸不远处，迎亲队伍停住了，挡在王府的大门口，一时间锣鼓喧天，鞭炮震耳，似在等待，又似在示威。不一会，一位骑马的翩翩青年从王府走出来，后面紧跟着一乘花轿。只有几十人拥簇着，这令看热闹的人大失所望。他们不明白，堂堂相府的千金出嫁，怎么会如此寒酸呢？
突然有人喊道：“看，伴娘手里的锦盒！”
人们纷纷拥过去，都想看看里边装着什么。那个手捧锦盒的伴娘也不着恼，她大大方方地掀开了盒盖，原来里边是一幅画！
这更引起了人们的好奇，人们齐声喊着，都想看看画的是什么！
执事连忙走过来和伴娘一起缓缓地展开了画轴，画上是一枝盛开的海棠，十分简洁，题款是“玉人临风”四个字，上面还写有一首《浣溪沙》，因为花轿闪晃不定，人们记不住上面的词句，却记住了作画人的名字：明水人李清照！
“嗬，原来是才女李清照的丹青！”
“上面还有她的一首词呢！”
“她的画，加上她的词，比什么都贵重！”
“李清照如今在哪里？”
“听说隐居在青州。”
……
以李清照的词和画为嫁妆，这可是轰动东京的新鲜事，不但在看热闹的人群中传开了，也传到了何蕊的耳朵里。不一会，何家的迎亲队伍便让开了路，急匆匆地向西城走了！
其实，这是一次歪打正着。
就在王可意的婚期前夕，王惠双还没见到李清照，更没收到她的那幅《海棠图》，心中十分着急。这时，李杭从太学回来了，他从太学里得到一个消息，说姐夫赵明诚奉诏于月中赴莱州上任。他认为，姐姐送走了姐夫，就参加不成表妹的婚礼了！
王惠双感到十分为难，因为王可意曾向自己说道：“姨母，我出嫁时，不求嫁妆多少，只求清照表姐的一幅画或一首词，就心满意足了！”
王惠双爽快答应了。
王惠双的娘家十分富足，不但封好了礼金，还准备了一箱绸缎，只等李清照来京时连画一同送去。谁知李清照因赵明诚赴任而不能来京，词画也就落空了。但自己已经应诺了啊！怎么能在人家嫁前改口呢？再说，也会因此而影响两家的关系啊！怎么办呢？她急得团团转。
李杭说：“母亲，你不须着急，我有办法了。”说着，回到自己房里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会，终于找出了一卷毛边纸，原来里边有李清照出嫁前送给自己的几幅字画，其中有一幅已经装裱好了的《玉人临风》图，图上还写有一首《浣溪沙》。
王惠双看到《玉人临风》图时，心中极为高兴，此画不但可解燃眉之急，亦可化解王可意对李清照的误会，她说：“杭儿，这可是姐姐特意为你画的哪！你舍得吗？”
“这有什么舍不得的！我是准备将它送给一位友人的，所以没让姐姐题写我的名字。”
王惠双当晚就乘着一乘小轿，带着两个仆人，亲自将贺礼和《玉人临风》图送到李清照的二舅父家——王仲瑞的家里，并解释了李清照无法按期来京的原因。
听说表姐不能来京，王可意的脸上似有一种捉摸不定的神情，不过，当她看到《玉人临风》图时，笑容久久地挂在眉眼之间。
李清照的这位表妹，平日里十分温顺，为人谦让，做事心细，不过，有时行事又超乎常人。当她得知何蕊在出嫁时要和自己斗富时，心中非但不慌张，反而有了一个以退为进的主意：她让父母派人将嫁妆提前送到了秦桧家里，只留下了李清照的这幅《玉风临风》图随花轿同行。
此招果然绝妙！不久，丹青陪嫁的佳话就在东京传开了。
女人的心啊，比海还深。
而远在青州的李清照，对东京的出嫁斗富之事，却连一丁点儿都不知道！
自赵明诚去了莱州，李清照总觉得归来堂里人去堂空了。尤其是夕阳落山时，她觉得无边的孤独像渐浓的暮色一样，从四面八方向她挤压而来，她没有心思看书，更不想提笔，总是早早睡下，希冀能在梦中与丈夫相会，谁知辗转反侧，整夜都难以睡宁。
有一晚，到了四更天，忽有所思，便披衣下床，洗漱了之后，来到书房，急就了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于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写完了，又从头吟了一遍，轻轻说道：“明诚，你听得见吗？”
远在莱州的赵明诚虽然听不见妻子的相思之词，但此刻却被她的另一首词折磨着。
重阳过后，赵明诚收到了李清照的一封家信，信中附有一张彩笺，展开一看，原来是一首《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望着彩笺上的娟秀小楷，他想起了他们在归来堂一边赏花一边饮酒的恩爱情景。如今，她却孑然一身，用吟哦相思之词来打发无奈的日子，心中便有些不忍，他想回赠她一首词，以报答她的浓浓情意。于是，闭门谢客，将自己关在书房中，日夜吟哦不停，每成一词，便抄录另纸，十余日后，共填词二十余首，又从到莱州后填的词中选出了一些中意的，合在一起，有四十九首，连同李清照的这首《醉花阴》一共五十首。他想请人看一看，自己的词到底能否赶得上李清照？
有一天，秘书省著作郎何云因公事路过莱州，便特意去拜访赵明诚。因二人平时脾气相投，关系密切，见他来了，赵明诚自然十分高兴，陪他去游览了蓬莱阁，又乘船去看海市蜃楼，二人才尽兴而归。
晚上，赵明诚让人备了一些螃蟹、对虾、海参等海鲜，亲自送到了驿馆。两个太学的同窗边饮边叙，渐渐都有了一些醉意。何云说：“赵大人，你牧莱州，过的可是神仙的日子啊，令人羡慕。”
赵明诚说：“这里东临东海，地处偏僻，讯息闭塞，难能和京城相比！”
何云摇了摇头，说道：“正因为我在东京，所以才羡慕你呢！”
“为什么？”
“如今的京城，真可谓是一言难尽啊！”何云一口饮干了杯中之酒，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说道：“朝廷上下，已经乱套了。蔡京、童贯、朱勔等人把持着朝政，正直之臣难有作为。而金国又屡屡进犯，这大宋的国运，令人担忧啊！”
“官家呢？难道他连社稷都不关心？”
“关心？”何云愤愤说道，“有时连他的人影都看不到，更别说临朝议政了！”
“他去了何处？”
“微服出宫了。”
“微服出宫？”
何云附在他耳际说道：“其实是狎妓去了。”
“狎妓？当今皇上出宫狎妓？”赵明诚有些似信非信。
何云说：“在东京城里，此事早已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了。”
这个秘密，也就是东海鸥在明水向李清照说的赵佶的第三个迷恋。不过，对市井中的粗野传说，东海鸥难以启齿，故而当时未向李清照细说。
见驿馆中无人，何云向他讲述了赵佶微服出宫的丑行——
赵佶初即位时，还算勤政，为政尚属清明，还颁布了一道《求直言诏》，号令公卿士庶指陈时弊，以善朝政。然而不久，他便渐渐移情于游乐淫逸之中了，对例行的朝会心不在焉，朝臣的章疏甚至边陲的军情急奏也没有心思看了。先是日日在后宫中作画、写字，和教坊的优伶们嬉闹无度，日子久了，心便厌了。蔡京之子蔡攸对他说，宫外市井中乐趣无穷，不妨微服出宫，去街巷胡同里转一转，尤其是镇安坊的京城第一名妓李师师，其姿其色空前绝后！
赵佶听了，一下子来了兴趣。当天夜里，他穿了一袭皂色长衫，腰上系着一条镶玉腰带，脚上穿着一双鹿皮短靴，像一个外地的豪富巨贾，趁着夜色，在蔡攸等人的前呼后拥下，出了东华门，直奔李师师的镇安坊。
蔡攸装扮成管家，对镇安坊李姥说，河北商人赵乙想会会李师师。
李姥说：“师师姑娘正在楼上下棋，不能见客。”
蔡攸向随从们使了个眼色，两个随从送来一个包袱，李姥打开一看，竟吓了一跳！原来里边有八锭白银！她连忙命人端来热茶和各色瓜果，然后打发人上楼去请李师师。谁知李师师回话说，她今夜心绪不佳，不见客！
李姥只好亲自上楼去请，无奈李师师仍不下楼。
赵佶实在等不及了，便径直上了楼，隔着细如发丝的竹帘，看见一个女子正在窗前弹拨箜篌，其人影影绰绰，似有似无，缥缈若仙。赵佶已神魂颠倒了，他顾不上身份，一掀竹帘走了进去。
随后，蔡攸将一只锦匣送了进去，放在桌上，轻轻打开，里边放着一支金如意和两颗葡萄大的南珠！
当晚，蔡攸等人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楼下，二十几个随从在院子里值更，不许任何人走进院子。直到拂晓，赵佶才从楼上下来，一行人趁着月色匆匆回到宫中。
自此以后，赵佶总是夜夜微服出宫，时间久了，李师师已从他的言辞举止中猜出了这位“赵乙”的真实身份。所以，每当赵佶去时，便和李姥跪伏迎驾。
李师师是个有夫之妇，丈夫是都巡官贾娈。自赵佶微服私访之后，不知他获了何罪，不久便被开封尹发配到广东去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家微服狎妓之事，很快就在东京传得沸沸扬扬了，人们称镇安坊是“小御坊”。朝中有些言官实在看不过去了，便上疏劝阻。
赵佶也觉得每晚会李师师都要微服私出，很不方便，后来，干脆将她接进宫里，册封为妃，名为瀛国夫人。
“宫中嫔妃云集，皇上何必要去狎妓呢？”赵明诚问道。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嘛！”何云叹了口气，说道，“当今天子，乃天下第一嫖客也！”
赵明诚忧心忡忡地说道：“长此下去，如何收拾啊！难道忘了南唐后主之鉴吗？”
“恐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呢！”何云端起酒杯又放下了，继续说道：“提起官家，我心里就如鲠在喉！在东京难得一吐为快，今在莱州，又逢故人，难得一聚，来来来，我们要喝得醉倒驿馆，才算痛快呢！”说完，将杯中的酒一倾而尽。
赵明诚觉得，何云已不是当年的太学生了。相别十年，他比自己历练多了，心中聚集的忧患，亦多于自己。
子夜过后，值夜的更夫看到，驿馆的烛光还一直在摇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