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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屏居青州,金石诗词为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醉花阴》

(一)

寅时刚过,一前一后两辆马车便驶出了京城的东门,借着一盏灯笼的昏黄光亮,走进了漫无边际的夜色。

也许是车轴刚刚抹过油的缘故,车轮滚动起来悄然无声,车厢里也悄然无声,好像没有人坐在里边,只有偶尔出来觅食的野狐和田鼠从驿道上窜过,见到灯光后,又匆匆钻进道旁的野草中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天才蒙蒙亮起来。已抛在远处的京城城阙也隐隐地显现出来,它高高地耸立着,黑乎乎的,像一只能吞食一切的凶猛怪兽!在它的下边,是一道望不到头的城墙,紧紧地包围着这座天下最大的城市,至于城墙里边正在发生着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明诚,你一夜都没合眼了,我们现在已经上路了,你将就着睡一会吧!”李清照轻轻推了推坐在身边的丈夫。

赵明诚摇了摇头。他掀开车帘,朝后边望了望,后边的马车上装满了箱笼,正在悠悠地前行着,一阵秋风拂来,路边柳树上的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落了他一头,他不由得缩了缩肩膀,毕竟是晚秋季节了,这晨风中已有了一种逼人的寒气。李清照见了,连忙给他披上了一件夹衫。

赵明诚的确一夜未眠。他怕仆人们粗心、蛮干,总是亲自为那些金石、古籍装箱打包。那些珍贵的字画碑帖,他一件件地包扎妥了,又亲手放进木箱中。李清照也整整忙了一个通宵,凡装车运走的金石、古籍,她都一一抄录造册,一共装了十六箱。又将她和丈夫收藏的一百余幅字画细细看了一遍,每一幅都用白绵纸包好,纸头空当处塞上了樟脑,以防虫蛀。半夜时,婆婆和哥嫂们前去看他们,还送来了赵挺之收藏的南唐李后主写在绢扇上的一首《虞美人》和赵佶赐给他的一幅用瘦金体亲书的一首七律和一方盈尺古砚,另有米芾、李公麟等人的一些已装裱好的手迹。赵挺之平时将这些字画装在一只白银包角的红木箱中,很少拿出来把玩。赵明诚早就在父亲那里见识过这些珍品了。如今父亲已经谢世,他担心因保存不当而受潮变霉,很想由他亲手保存起来。但当母亲将红木箱搬过来以后,他又有些犹豫不决了,便朝李清照望了望,想征询李清照的意见,若她同意,便可将红木箱运到青州去。

谁知李清照对老夫人说:“婆母,两位哥哥、嫂嫂,这些既是稀世珍宝,也是赵家的传世之宝,公爹生前十分珍爱。如今,公爹仙逝,这些遗物应随公爹的灵位放置,由婆母保存。再后,应由哥哥们保存。我和明诚回到青州之后,守住赵氏的宅第,潜心金石学问,一定不辜负婆母和哥嫂们的期望之心。”

郭氏和哥嫂们,坚持要他们将这些珍品带回青州收藏,他们只好收下了。

其实,赵挺之的老家不在青州,而是密州。因原籍已无近亲,且故居业已塌废,他在德州任通判时,曾路住青州,见青州的风物极佳,山水灵秀,便在青州城西购置了一处闲置的荒地,建了一处虽不豪华但颇宽敞的宅第,以备晚年居住。后来,他调任京师,青州的宅第便一直闲置着,只是请邻村一位叫田忠的老农代为看守着。前几年,他看到朝廷中党争日烈,加之不愿与蔡京共事,便萌生了告老退隐的想法,并派人去青州对宅第进行了修缮、粉刷,又围起了六尺高的院墙,淘了后院中的水井,还栽了一些花木,准备得到皇上的恩准之后就荣归青州。谁知赵佶未恩准他“乞归青州”的奏章,又拜他为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还将府司巷的豪宅赐给了他!

祸不单行,他的尸骨未寒,赵氏家庭又蒙受了更为严酷的打击。因涉赵挺之生前“交结富人”之罪,一些赵氏族人和亲朋下了狱,眼下虽然结案出狱,但三个儿子俱削了官职,成了连普通百姓都不如的犯官之子!

赵挺之生前一直念念不忘要归隐青州,但终未能如愿。

出狱之后,赵存诚和赵思诚总是足不出户,在家里唉声叹气,也期待着时来运转,以图东山再起。平时性子刚烈的郭氏,每天都在丈夫的灵位前焚香烧纸,在超度了丈夫的亡灵后,总是愤愤地诅咒蔡京父子祸国殃民,不得有好下场!

赵明诚虽然被削去了官职,但似乎并不大介意。他每天早出晚归,去大相国寺一带转悠,在那些出售古玩、字画和古籍的店铺之间徜徉。因为失去了俸银和母亲的接济,他已买不起要价很高的古器了,只好将双眼盯在那些开价低而又有收藏价值的古碑拓片上。到了掌灯时分,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到家中,然后,将拓片取出来和李清照在灯下揣摸、欣赏。

有一天,他在一家古董店里看到了一幅《崂山刻石》拓片,心中十分惊喜,但一问价钱,店主伸出三根手指。他一看,心里一下子凉了。原来店主要价三十两银子!买不起,但可以看得起,他站在那里足足看了半个时辰。店主很热情,还给他端来了木凳,送来了热茶,让他慢慢欣赏。

原来那是一幅秦代的篆书石刻拓片,共九行八十二字,是嬴政东巡登崂山时,由丞相李斯书写其功德,刻石于山崖之上,其字气势雄浑、肃穆、严谨,是极为难得的秦篆,他一直看到暮色四合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当他刚刚走进房门时,便听见书房中传来了李清照的吟哦之声: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榖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不是苏轼谪居黄州时作的《临江仙》吗?清照为何要吟哦这首词呢?忽然,他悟出了什么,便连忙走进去,问道:“清照,你是说我们离开这里,忘却‘营营’?”

李清照笑了。她指着她用小楷抄录的一册《陶公诗稿》,说道:“像陶公那样,去‘采菊东篱下,悠悠见南山’,就不用为五斗米折腰而烦恼了。你说呢?”

“可我们到哪里去‘寄余生’呢?”

“青州!”李清照说,“虽说那里偏僻,但我们可在那里专心金石之业。再说,回归青州,也是公爹生前的夙愿。”

赵明诚听了,多日紧锁着的眉头终于展开了。

当晚,他想要将二人的想法告诉母亲和两位哥哥。李清照笑着说道:“看把你急的!天色不早了,还是明天再说吧。反正两位哥哥也削了公职,在家赋闲,倒不如一家人都去青州!”

赵明诚听了,点了点头。

次日早饭后,郭氏率子女们在赵挺之灵位前焚过香之后,趁全家都在客厅时,赵明诚便将回青州的想法告诉了大家。大家都沉默着,偌大的客厅里没有一点声音。郭氏朝赵存诚望了望,赵存诚知道,自己是家中的长子,母亲要先听自己的意见。于是,他先开口了:“三弟,‘交结富人’案已经结案,我等都是无罪之身,属‘卸任守制’。如今的政事难料,守制期满,朝廷是否会起用我们尚难料定。我们当以静观政局变化,来定我等的进退之策。”

赵思诚接着说道:“大哥说得极是。我们的官司刚了,若全家突然离开东京,容易让人生疑,也许还会生出些枝节来。既然政局变幻莫测,我们倒不如以退为进,安心住在东京,等待天恩再降。”

郭氏听了,半天无语,因为她心中十分矛盾,回青州安度晚年,是丈夫在世时一直念叨的话题。丈夫在世时曾说过,去了青州,就与世无争了,眼不见,耳不听,也就心不烦了。可在宅后开点荒地,种上些瓜果菜蔬,既活络了筋骨,又能吃到新鲜蔬菜,可谓一举两得。若再有几个孙辈们在身边淘气,就更好了,比每日天不亮就去上早朝的日子舒心多了!如今,丈夫再也回不到青州宅第了!当她听赵明诚说要全家去青州时,心中自然欢喜,但赵存诚和赵思诚想留在东京,以待东山再起,她觉得也有道理。再说,赵存诚是长子,既然长子不主张去青州,自己也只好打消离开东京的念头。当赵明诚再次征询她的意见时,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就和你大哥、二哥一道,留在东京吧!”

赵存诚趁机说道:“三弟、弟妹,你们也留下吧!这对明诚的功名前程大有好处;再说,京城毕竟要比青州繁华;还有,父亲的不少同僚、门生都在朝廷里外为官,若有什么事情,还可请他们照应一些。”

赵明诚听了,不以为然,但一时又说服不了两位哥哥。

李清照见状,便站起来,走到郭氏跟前说道:“婆母,你和哥哥们留在东京,也不失是一种等待时机的选择;再说,两位嫂嫂在你身边照料,更让人放心。我和明诚可先回青州,在青州钻研金石学问。”她看见郭氏的眼圈红了,又连忙说道:“还可替婆母管好宅第,不使庭院荒芜,也不失是一种选择;再说,我和明诚回青州,也告慰了公爹生前的心愿。”

郭氏和两位哥哥终于被她说服了,赵存诚有些激动,说道:“弟妹所说,句句在理,青州宅第,就拜托三弟和弟妹了。”

性子一向刚烈的郭氏,终于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她用手背抹了抹眼泪,说道:“青州地处乡野,你们又没有什么进项,恐怕会受些累的。我房里还剩下了一些银两,你们可——”

李清照连忙说道:“婆母,我和明诚还有些积蓄;再说,青州宅第的家具、用物也都已置办齐全,没有什么花销了;而你和哥嫂留在东京,事事艰难,日日需钱,我和明诚不能为你分忧担难正深感愧疚呢!”

虽然郭氏没再说什么,但还是在他们启程前夕,抱来了一只樟木首饰匣,里边是一张银票和四件金饰——金饰是两个嫂嫂送的。

(二)

尚有些暖意的秋阳,照着齐鲁大地的原野,也照着风尘仆仆的两辆马车。

他们虽然一路上也是晓行夜宿,但却不忙着赶路。过兖州时,他们特意绕道去了曲阜,拜谒了孔庙和孔林中的孔子墓。到泰安时,在泰山逗留了两日,抄录了山上的《封泰山碑》和三十余块刻石。晚上,住在天街之上,观看了气势磅礴的泰山日出,亲身体会了杜甫所说的“会当绝凌顶,一览众山小”的意境。虽然山路崎岖,累得腿酸腰痛,但二人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喜悦。

李清照的心绪和在东京时完全不同了。住在赵家府第时,她恨不能马上离开令天下羡慕的京城!一旦离开了,真的觉得全身心都有了一种解脱感。天上的白云,远处的青山,以及驿道两边尚未收割的高粱,正在溪水边捣衣的村姑,在地头上悠闲啃草的耕牛,以及树上不时传来的蝉鸣声,都让她感到既熟悉,又亲切,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为了驱赶路上难耐的寂寞,她特意将一卷仿刻的竹简《离骚》留在身边,每当劳累不堪时,她便将竹简交给赵明诚,然后自己从头至尾背诵一遍,若背诵时错了一字,则要重新背诵,直至全文顺畅背诵完,然后再由赵明诚背诵。赵明诚的记忆力远不及李清照,每每背诵到中途,便会漏句缺字,只好从头再来。后来,他们又相互对对联,猜字谜,或以途中所见命题吟诗、填词,一路上倒也饶有兴致。

“少爷、夫人,青州到了!”车夫指着远处说道。

二人连忙挑起车帘,极目望去,果然看到一长溜灰色的城垛。

“明诚,我们整整走了二十余天,今天,终于到家了!”李清照十分激动。

其实,对于青州,他们既向往,又陌生,因为他们都未曾到过青州。

李清照顺手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深情地望着远处的城墙,低声吟道: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浊酒一杯家万里,燕然未勒归无计。羌笛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

赵明诚听了,大声说道:“好,只有范仲淹才能写出这等气势的《渔家傲》!听说范公知青州时,还修筑了一座‘丰泉亭’,待我们闲暇时,一定去他住过的故居看看。”

“说不定泉中还能淘出范公的手迹呢!”李清照笑着说道。

赵明诚知道妻子在调侃他,也不由得笑了。

(三)

到了青州之后,夫妻二人整整忙了三天,才将从东京运来的金石、古籍和字画存放妥当了。田忠因帮不上忙,便修剪前后庭院里的花草,一遍一遍地打扫院子,将角角落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他才放下扫把,再去井台提水浇花。

李清照发现,墙角上一株石榴树的枝头上,吊着十几个又圆又大的石榴,有的石榴已裂开了壳皮,露出了一层红玛瑙般的石榴籽。她伸手摘下一个,捧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实在是舍不得吃它,便将它摆放在书房的窗台上。冷寂的书房里一下子显得生气盎然了。

有一天午后,田忠将一只柳条篮子递给了李清照,笑着说道:“夫人,这是咱青州的蜜桃,请你和少爷尝尝。”说罢,他掀开盖在篮子上的一层桃叶,露出了一些半青半红的桃子,桃子不大,只有鸭蛋大小。

“夫人,你别看它个儿小,长相也不出众,但可好吃哩!”说着,拿起一个,在衣襟上擦了擦,递给了李清照。

李清照咬了一口,觉得又脆又甜!她连忙喊来赵明诚。赵明诚吃了一个之后,啧啧称赞道:“我早就听说过青州出产一种蜜桃,霜降之后采摘,其甜如蜜,今天有口福,终于尝到了!”又转身问道:“这是从哪里买来了?”

田忠连忙说道:“是从我家的树上摘的。听说少爷和夫人回来了,我老伴和孙女田杏儿送来了一篮子,请少爷和夫人尝尝。”

“田婶呢?”李清照问道。

“她在后院井台上洗菜呢!”田忠说,“她要帮我做了晚饭再回去。”

“田叔的家在哪里?”

“在田庄,离这里不远,也就是四五里路。”

李清照听了,连忙去了后院。不一会,她领着一位村妇和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儿走过来,对赵明诚说:“明诚,这就是田婶。”

赵明诚连忙向她施礼。田婶有些慌张,一边摆手一边说道:“使不得,使不得……”

田婶拉出躲在身后的田杏儿,对她说道:“快向少爷和夫人行礼!”

李清照一把抱住田杏儿,对赵明诚说道:“明诚,田婶孤身一人住在田庄,田叔又不能天天回去,我想让田婶搬来和我们住在一起,早晚也有个照应,你说呢?”

“好,好,夫人想得比我周到。”赵明诚又对田忠说:“不知田叔愿意不?”

田忠十分憨直,又不善言语,只是连连点头。

从此之后,这里便多了一位老人和一个孩子,也多了一些话语笑声,还多了一层人间的温馨。

(四)

为了便于读书和抄录金石文字,夫妇二人将正厅的大客厅改为了书房。改好之后,赵明诚让李清照给书房命名。李清照听了,脱口说道:“就叫‘归来堂’如何?”

赵明诚问道:“此名是否与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有关?”

“对,不过,还含有两层寓意,一是为告慰公爹的心愿;二是对前辈、师长晁公表达敬仰之情。”

“是晁补之?”

“对,他因党祸被免官之后,便一直在家乡钜野居住,以诗词自乐,自号‘归来子’。”赵明诚听了,赞许地点了点头。

“书房由我命名,而书写这三个字,就非你莫属了!”李清照说。

“书房乃大雅之堂,依我的书法技艺,抄录金石古文尚可,若让我题写书房之名,不光是为难我,也丢人现眼呀!”

“请谁题写呢?”李清照问道。

“也是非你莫属!”

“取名、题写都是我,那可不公平啊!”

“那就由我自罚抄录一遍《青州木牍》吧!”

见李清照答应了,赵明诚连忙研墨、备纸,并将一支玉管狼毫笔递给了李清照。

李清照站了一会,然后运气挥笔,写下了“归来堂”三个斗字之后,忽又裁了一纸,用楷书写下了“易安”二字。赵明诚有些不解,疑惑地望着她。

“这是我们居室之名呀!”李清照笑着说道。

赵明诚听了,恍然大悟。原来妻子用陶渊明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的“易安”,为居室之名,其意是说虽然身在简陋之境,却能心安意足,也道出了她情愿和自己在青州同甘共苦的心声。妻子的深明大义,也令他异常激动。他轻轻地重复着“易安”二字,又忽然说道:“清照,你就叫‘易安居士’如何?”

李清照深情地说:“谢谢明诚赐号,此号也正合我意,我要敬你一杯酒!”

“一杯不中,至少三杯!”

“好,就敬你三杯!一杯为‘归来堂’,一杯为我们的‘易安’室,再一杯为‘易安居士’!不过,你可要陪我三杯啊!”李清照说。

赵明诚的酒量远不及李清照,听了此话,连连摆手告饶:“我若饮下三杯,非醉三天不可!”

说罢,二人都会心地笑了。

(五)

屏居青州,虽然日子过得平淡如水,且生活十分清苦,但夫妇二人不但不后悔,无怨意,反而能耐住寂寞,又善于从金石中寻觅快乐,还用诗词来营造生活的情趣。

为了收集古碑、古迹,赵明诚或邀人同行,或独自上路,遍访名山、古寺、书肆,有时为拓一方残碑,他情愿风餐露宿。有一天,他听说寿光城外的百姓挖出了一件古器,不知为何物,便连忙赶去,原来那是一件“齐侯馨”,上面还有铭文,他将身上的六百钱全部拿出来,才买下来了,回程时,竟是饿着肚子走回来的!

有一次,听说昌乐县一条河的河岸坍塌了,露出了一只刻有铭文的铜爵,他提着灯笼连夜赶去,到后才知道自己的脚都磨出了血泡!

对于金石,李清照虽说半路出家,基础和见识没有赵明诚扎实,但她受丈夫的耳濡目染,加之她专心、好学,每获得一样金石、书册,总是和丈夫共同把玩、推敲、签题,不苟丝毫。那些书、画、彝、鼎经她的手抚摸过之后,竟像有了灵气,不论放在哪只橱里或哪个木架上,她都能牢记不忘,甚至一些古籍,她不看目录就能一口说出放置在何处!不论白天如何忙碌,她给自己规定,每晚不燃完一根蜡烛,不能去睡!

经过几年的劳累,他们的收藏装满了后院的两排平房,已粗具规模。赵明诚请田叔在驼山购来了一些木料,请了几个木匠,打制了一些大书橱,专存书册典籍;又做了一些木架,专置古器等物。在书册典籍上橱之前,先由李清照造册,又在橱上以子丑寅卯等十二时辰为序,按不同内容保存在不同的书橱里。有些珍贵的古籍,则装在专门的樟木箱中,以防书虫。

有一天,赵明诚从临淄回来时,已是掌灯时分了。他一进归来堂就大声喊起来:“清照,我带来了一件宝贝!”

李清照放下手中的笔,连忙将他迎进书房。赵明诚一把拉住了她,解下肩上的包袱,从中取出一个纸卷,但并未打开,笑着说:“你猜猜,里边是什么宝贝?”见丈夫如此兴奋,李清照知道他这次“淘”到了“金”,但不知是什么,便摇了摇头。

赵明诚故意卖了个关子,向她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他去瞻仰齐桓公的陵墓时,遇到了一位在墓前徘徊的老者。老者身材颇高,银须垂胸。因素不相识,赵明诚不便攀谈,便离开了。

回到城里,见一家专售旧货的铺子里有一件《小篆千字文》,虽然已经陈旧褪色,但并无破损,落款是徐铉。赵明诚知道徐铉是五代时的著名书法家,但不知这件《小篆千字文》是不是徐铉的真迹。因为老板要价不多,他便买了下来。

回到投宿的客店之后,他拿出来,在客店的天井里端详。这时,那位白须老者走过来,低头看了一会,说道:“此乃徐铉真迹!”

赵明诚半信半疑,二人便在天井里闲聊起来。当老者知道赵明诚被削官退居青州,矢志金石学问时,他说他可为《小篆千字文》作跋,说完,当即挥笔题写了跋文。

赵明诚发现,这位老者的字体不凡,有唐代李阳冰之风。在武昌长江南岸一块猴子石上,刻有李阳冰的“怡亭铭”,他在东京时曾见过怡亭铭的拓片。老者写完后,落款是“王寿卿”。

说完了,赵明诚在书案上将纸卷展开。李清照觉得眼前一亮,显得十分激动,说道:“明诚,你得到的,不是一件宝贝,而是两件!”她指着《小篆千字文》又说:“我曾听父亲和晁补之叔叔说过,这位王寿卿老先生,对篆书的造诣极深。但他性情耿直,因不肯奉承权贵而不得志。当年他的书名远播时,时为宰相的王安石撰写完了《字说》之后,曾请他以篆书书写,被他严词拒绝了,为此得罪了王安石,终生未能踏上仕途!”

赵明诚听了,感慨了一会,说道:“若再遇见王公,我一定将他请到归来堂,我们可当面向他求教。”

这时,昏暗的空中飘起了稀稀拉拉的雪花,田婶用木托盘送来了一壶二盏,说道:“夫人,酒已温热了。”

赵明诚知道是妻子专为他接风而让田婶温的酒,酒还没喝,心中已热乎乎的了。

李清照说:“明诚,为你洗尘,却有酒无肴,不如由我吟词一首,为你助酒吧!”

“听夫人吟词,胜过山珍海味!”赵明诚端起了酒盏。

李清照转头望着窗外。院东南角上一株蜡梅树的枝头上,有一串金黄色的花苞,有两三朵已经绽开了花瓣,迎接着自天而降的雪花。她低声吟哦起来:

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香脸半开娇旖旎,当庭际,玉人浴出新妆洗。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珑地。共尝金尊沈绿蚁,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赵明诚喝光了盏子中的酒,李清照也吟哦完了一首《渔家傲》。他知道她的文才过人,可出口成章,但想不到她竟能在顷刻之间吐玉溅珠,吟出如此绝妙的好词!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又不得不承认眼前的事实。他端起另一盏酒,双手捧到李清照跟前,说道:“我敬易安居士一盏酒。”

李清照轻轻接过盏子,一仰头,喝了下去。瞬间,便觉得书房里温暖如春了。

(六)

自“元祐党人”案被削职之后,晁补之便退隐钜野的乡间,将故宅松菊堂修葺一新,足不出户,将自唐以来诸词家填的词,反反复复地读了几遍;对本朝柳永、欧阳修、苏轼、黄庭坚、晏殊、张先和秦观等词家的作品,不但反复咏哦琢磨,还查找典故出处;又将他在东京时写的《评本朝乐章》,做了一次修改,撰写了一些评词的文章。他将自己放逐在词的国度里,优哉、乐哉,想以此了却残生。

谁知解除了元祐党籍后,朝廷忽然下诏,让他到吏部等候调遣。这在常人看来,是自天而降的大喜事,又可踏上仕途,去实现自己的抱负了。但对他来说,却是有苦难言,所以,至今仍未动身。

这天清晨,他正在菊圃中浇水,忽听见有叩门之声。是谁会来造访一个被世人淡忘了的贬客呢?而且,又是一大早!

他一面想着,一面打开了大门。抬头一看,门前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一人。待他仔细看时,竟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怎么会是你呀?你怎么来了?”

李清照笑着说道:“我是来向晁叔叔拜寿的呀!”

晁补之听了,想了想,连忙说道:“噢,对对,记起来了,今日是我五十六岁生日呀!”

原来,因为他要离开这里,这几天心中一直闷闷不乐,竟将自己的生日都忘记了。

赵明诚和几位文友为了寻找李耳遗迹,结伴去了鹿邑,李清照便雇了一辆马车,带着寿词、寿桃和青州产的杏仁、核桃等物,赶来钜野祝寿。晁补之连忙将她引进松菊堂。

松菊堂果然不俗。院子中除了松树和菊花之外,还植一些花草,显得格外古朴、淡雅。这时,一阵微风掠过,一种清香不知从何处飘来,让人品咂不够。晁补之指着菊圃说道:“菊有数百种之多,我尤爱墨菊和绿菊。”

李清照走近一看,见菊花大都绽开了,大多是黄菊,在秋阳下像一团金色的火焰。在菊圃中间,有一株墨菊,花大如拳,花瓣紫黑,十分罕见。在菊圃的一隅,有几株绿菊,花瓣纤细而弯曲,颜色碧绿,像是用翡翠雕出来的!李清照笑着对晁补之说:“这些菊花,真的是应了陶渊明的‘秋菊有佳色’了。晁叔叔,你的菊圃经营得真好呀!”

晁补之笑了。他指着东墙边的几株松树说:“清照,你别小看了那几株其貌不扬的松树,它们都有‘大夫’之衔啊!”

原来,这是泰山“五大夫”松的后代们。有一年,秦始皇登临泰山时,途中忽然遇雨,周围却无可避雨的房舍。这时,见路边有五棵参天的大松树,秦始皇便和丞相李斯等人来到松下,避过了一场暴雨。因松树救驾有功,被秦始皇封为“大夫松”,可享大夫之礼。

晁补之在东京太学任职时,有一次去泰山,见五大夫松旁长出了一片小树,便挖了几棵栽在了故籍的老宅里,如今都已有碗口粗了。

李清照笑着说道:“晁叔叔,你日日与松菊为友,和诗词为伴,不但能羡煞天下之人,还能羡煞天上神仙呢!”

“哈哈哈……”晁补之听了,不由得朗声大笑起来。

“晁叔叔,我还填了一词为你祝寿。”李清照说着,徐徐展开了寿词,那是一首《新荷叶》:

薄露初零,长宵共、永昼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

鹤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晁补之看过之后,十分高兴。

走进客厅,李清照说:“晁叔叔,你过生日,清照别无他物,只带来了拙作一册,请你像当年在东京有竹堂一样,不吝指教谬误。”说着,打开了手中的一个布包,从里边取出了一册自己装订的词稿,双手递给了晁补之。

晁补之以手抚着词稿,说道:“我早年敬崇苏公,作词亦受苏公熏陶。苏公作词,不受前人之拘,不受音律之缚,豪放杰出,胜过前人,是本朝的第一词人。”接着,他对柳永、欧阳修、黄庭坚、晏殊、张光、秦观等词家做了评点。他说得开门见山,褒贬鲜明。他的这些见解,使李清照颇受启迪。

午饭时,因晁补之对自己的生日毫无准备,只好让家人炒了几样小菜,又温了一大壶酒,见天气晴朗,便将饭桌搬到了菊圃旁边。他们边饮边谈,谈当年有竹堂的情趣,谈苏氏门生们的情谊,谈东京的一些名胜逸事,唯独不谈在“元祐党人”案中遭贬的往事。不过,在谈到将要赴京任职时,晁补之脸上的笑容不见了,话也渐渐少了。

为了安慰他,李清照站起来,伸手从菊圃中摘了几朵黄菊,洗净后置于酒壶之中,笑着说道:“古籍上说,服菊可轻身耐老。东晋道士葛洪在《抱朴子》中记述,在‘南阳郦县山中有一甘谷,水所以甘者,谷上左右皆生菊花。谷中居民,悉食甘谷水,无不长寿,谷中有人家三十户,皆世代长寿,长寿者百二三十岁,中寿者百多岁,七十岁故去则属夭折’。今天,清照借你之酒,摘你之菊,祝你如甘谷中人!”说完,为他斟了一大盏酒。

晁补之接过酒盏,一仰头饮尽了。放下盏子后对李清照说:“清照,听人说,你和明诚在校勘整理古籍金石之外,还常常作猜书斗茶之戏。米芾先生之子米友仁来访时,也谈到过此事,可见猜书斗茶已在士人中传为了美谈。你可否说说是怎样猜书斗茶的?”

李清照听了,竟笑得弯了腰。她说,那不过是劳累了一天之后,以此戏来消磨日子而已。接着,她把猜书斗茶的过程说给晁补之听——

每日掌灯时分,李清照便将当年的新茶装进泥壶里,待水沸冲泡之后,夫妇二人谁也不许喝,先由一人说出古人的一首诗或文章,让对方猜出存放在哪一橱哪一格,是哪一部书中的第几册第几页,若对方猜对了,可饮一杯香茶。因为李清照记忆力很强,平时读书过目不忘,所以,猜书时每猜必中。

赵明诚有些不服,便故意找些平时很少谈及的古书让李清照猜。有一次,茶水备好之后,由赵明诚出题,李清照猜书。赵明诚说:“北周有位帝王,不问政事,嗜酒成性,朝臣不但没人敢劝,他还要人当场作诗,以助酒兴。朝臣杨文佑想借机奉劝他,结果,惹怒了帝王,被当场杖死!你猜猜此书书名叫什么?杨文佑所作之词的最后四句是什么?”

李清照听了,闭目想了一会说道:“此书是《宣王备录》,在辛橱三层。他写的最后四句是‘朝亦醉,暮亦醉,日日恒常醉,政事日无次’。”

赵明诚听了,并不相信。他搬来一架木梯,果然从辛橱三层中找到了《宣王备录》,那首招来杀身之祸的歌词,竟和李清照说得一字不误!

有时,李清照为了让赵明诚猜中先喝茶,便抢先提问,由赵明诚来猜。有一次,李清照问道:“《唐刻金刚经》存于何橱何层?”

“在酉橱二层。”赵明诚很有把握,因为他前不久才校勘过这部书。

李清照听了,连忙将茶杯捧给赵明诚。不过,又问了一句:“此经有幅释迦牟尼佛坐于莲花上的画,此画在哪一页上?”

“此画在首页上。”

“此经是何人所刻?”

“是王介所刻。”赵明诚十分有把握。答完之后,就伸手去接茶杯。

谁知李清照连忙将茶杯收回来,不让赵明诚喝,说道:“应当说是唐人王介所刻。”

赵明诚不服气,争辩道:“你问的是由谁所刻,并没问是哪个朝代呀!我答对了,这杯茶应由我先喝才对!”说完,伸手去抢茶杯。二人在争夺茶杯时,杯中的茶水溅了李清照的衣衫。赵明诚连忙用手帮她擦拭,不想又碰翻了茶杯,洒了自己一身。二人相视,都开怀大笑起来。

临别时,晁补之将一册《评本朝乐章》送给了李清照,说道:“我近日就要启程赴京,今后,又是如萍随风,不知何时在何处才能再度相见。”说到这里时,声音有些哽咽。

李清照连忙岔开话题,说道:“晁叔叔,我曾撰写了一篇词论,待再次修改之后,先送你过目,听你教诲。”

晁补之听了,连连点头,说道:“好,好,青出于蓝,后生可畏啊!”

离开时,李清照走出松菊堂约半个时辰,又回头望了望,远远地见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松菊堂的门前,似能随时随着瑟瑟秋风而逝。

此次分手,竟是他们师生的最后一别!

(七)

李清照回到青州后,赵明诚还没从鹿邑回来。她将自己关在易安室里,一头扎进了词的汪洋大海中了。待赵明诚回来后,她将一篇题为《词论》的文章,用蝇头小楷抄在纸上,让赵明诚先看。

看过之后,赵明诚既佩服她的见解和胆识,又对她的直率和大胆而感到不安。

李清照在《词论》中,首先由歌者李八郎说到词的出现,以及词不同于诗的特点,然后笔锋一转,评述了自唐五代以来的词家。认为李后主父子之词文雅艳丽,但却过于哀伤,属“亡国之音”。柳永虽在格律上有所突破,其词可入乐演唱,但格调不高。张先、宋祁等人虽有妙语,却难成泰斗。而晏殊、欧阳修、苏轼、秦少游、黄庭坚虽有才华,但作词时逊于格律,难以入歌;她甚至批评王安石、曾巩虽然文章好,但不善写词。晏几道的词不善铺陈,贺铸的词缺少典故,秦观的词虽然写得好,但用典不当,像一个贫女而身穿贵妇服饰。黄庭坚虽然词中有典,但常有不当之处而影响了词的价值。

李清照还认为,诗和词应当严格分开,词不但要按照平仄来写,还要讲究五音、五声、六律,应能谱为曲,不同的词牌要有不同的音律,若不讲究音律,就唱不成调子了。

赵明诚看完了一遍之后,又紧接着看第二遍。

李清照双手为他捧着一杯热茶,想等他看完后听听他的意见。

他们自成婚之后,李清照每有新作,总是让丈夫先读,然后再听他的评点。可是,丈夫今天却有些怪,他已经看了两遍了,为什么连一句话都不说呢?李清照急了,将茶杯递给丈夫,说道:“明诚,你倒是说话啊!”

赵明诚说:“我要是说出来,可不许你生气哪!”

李清照笑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因为写的,都是我想说的真话。”

“好,我也要说真话。”赵明诚将《词论》放在书案上,说道:“你对词的论述,我十分赞同,但对词坛上的一些大家的批评,我不敢苟同。”

“为什么?”

“我担心有人会说你狂妄自大,不尊前辈。”

李清照听了,点了点头,说道:“明诚,真话难得听到啊!你所说的,也正是此文的要害之处。”

“清照,是不是可将文字的语气改得再缓和一些?”

“等听了晁公的指教之后,再一并修改吧!”

饭后,赵明诚将带回的一卷晚唐无名氏的册页取出来,二人在灯下一页一页地仔细审看着,直到远处传来了三更的鼓声,易安室的灯光才熄灭了。

又住了几日,李清照托人将《词论》送给了正在家中收拾行李的晁补之。晁补之将它和《评本朝乐章》放在一起,带到了东京。

不久,人们像当年转抄李清照的词一样,《词论》很快便在东京转抄开了。

有一天,赵明诚接到了太学同窗何云的一封信,信中说,李清照的《词论》已在京城引起了争论,有人欣赏,也有人指责。赵明诚当时担心李清照心中烦恼,没有让李清照看信,待李清照问起时,他才简略说了说。

李清照听后,不但毫无烦恼,反而笑了。她说:“赏者是我友,责者是我师。我心坦荡,只是未听到晁公的教诲,心中有些憾意。”

其实,此刻的晁补之,已在泗州病故了,只是消息还没传到青州而已。 IVOy5hNXp0kwlygYfEAesBPdAH4mEB77GrLyVsbWfVkFjWNFmX/pl65P41dAR0V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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