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大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
——《摊破浣溪沙》
按照朝廷对元祐党人的治罪规定,受党争牵连的官员,不但要被罢官,且不准擅自回到阙下,就连他们的子女,也都不许进入京城。
李清照是罪臣李格非之女,也在不许进京之列。她在百脉泉居住时,久久不见婆家派人来接她,曾埋怨过赵明诚忘记了约定接她的时间。回到东京之后发现,凡名字刻在党人碑上的官员子女,都迁出了东京,唯自己回到了东京!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赵明诚三番五次地央求郭氏,郭氏又以李清照是赵家的媳妇为由,据理力争,说服了赵挺之,赵家才派人派车将她接回东京的。
其实,李清照是赵家的儿媳妇只是理由一,更重要的,还是身为宰相的赵挺之的权势。
这是大嫂悄悄告诉她的。
大嫂发现,赵明诚回家之后,总是闷头不语。有时不吃饭便回房睡下了;有时又独自坐在桌前,边看书边流泪。她知道她是想念李清照了。长此下去,非闷出病来不可!便悄悄告诉了郭氏。郭氏也天天挂念着自己的三儿媳妇,但又无计可施,心里十分焦急。大嫂便问她:“这出了嫁的闺女,到底算娘家的人,还是婆婆家的人?”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嘛,当然是婆婆家的人了!”
“既然清照是赵家的媳妇,赵家又不是元祐党人,她为什么不能到东京来住?”
大嫂的话点醒了郭氏。当晚,她就在书房里和赵挺之争论起来。她说:“我问你,你随着蔡京惩治元祐党人,立了大功,天下人皆知。对吧?”
赵挺之听了,放下手中的书,笑着说道:“夫人,你想说什么就只管说吧,别绕弯了!”
“我再问你,我现在是赵家的人,还是郭家的人?”
“当然是赵家的人啦!”
“既然如此,清照也应是我们赵家的人了,对吧?”
赵挺之听了,点了点头,表示认同。
“那好,明日我就把她接回来!”
赵挺之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虽然对元祐党人的惩治有明细规定,甚至不许皇族与元祐党人子女通婚,但对已嫁之女却未做过具体规定。不过,许多朝臣惧怕蔡京,对此大都宁严勿宽,宁远勿近,以免惹火上身。
郭氏想起了赵明诚以泪洗面的样子,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李清照,心中一酸,转身而去。临出书房时甩下了一句话:“打狗还看主人面哩!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呢?”
第二天一大早,郭氏的那辆豪华油壁马车,便驶出了赵氏府第。
赵挺之对妻子的指责,心里早已有了准备,不过,他的心思不在家事上,而是在国事上。这些天来,他天天和蔡京在朝会上见面,每逢见面,都能看到一张谦逊的脸和脸上的那堆笑容。但他心里一直在提醒着自己:千万要小心!那笑容后面一定藏着什么。
他知道自己和蔡京在同船共渡,稍有大意,便会被他推下船去。若不想葬身大海,只有两步棋,其一,是把蔡京扳倒!只要除了朝廷中的这一祸根,朝政才会安宁;其二,若扳不倒他,则应请求辞职,以远避祸害。他已从骨子里看透了自己的这位政敌。蔡京不但容不下有才之士和有识之吏,甚至容不下与自己政见不一的弟弟蔡卞。可见他有多么狠毒了!
赵挺之记得,崇宁四年(1105年),蔡京提出出兵西夏,并推荐宦官童贯出任陕西制置使。蔡卞则认为,宦官任监军尚可,委托为领兵打仗的统帅不可行!蔡京便在赵佶面前告了蔡卞一状,说他是结党营私,想长期执掌兵权。
蔡卞知道后,便自请离开东京,外任西京留守,自此再也不回朝廷了。
有一天,赵挺之奏请赵佶:元祐党人久责边远之地,应稍迁内郡,并解除党人父子兄弟之禁。
蔡京在朝会上铁青着脸,一言不发。
赵佶准奏,并颁诏全国。
赵挺之还上奏:西北边境,屡有争端,兵战不断,应令边境将领守好疆土,妥处边境争端,使边民得以休养生息。
蔡京虽然不悦,但未当面反对。
赵佶又准奏。
赵挺之还与几位朝臣上疏,公开反对蔡京在东京修建四辅和每辅增二万兵力的主张,认为此举徒增修建之劳,又失水运之便,若再增兵,弊端更大。
蔡京本想陈述反对的理由,但赵佶立即同意了。
他乘胜再进,又与同僚们联名具奏:反对在近郊修建明堂。认为当今宫室齐备,举凡朝会、祭祀、庆赏、进士等诸典,均已有殿堂。若只为崇古、观赏而大兴土木,属徒有虚名,不但占用了良田沃土,也耗费了国库财力,实不可取。
赵佶也准奏了。
他的这一奏章,让蔡京感到一种威胁。因为他怕修筑万岁山的浩大工程会受到影响!他不能直接反对赵挺之的意见,便上了一道奏折:“国运鼎盛,理应大庆。昔禹收九牧之宝,铸九鼎以象九洲,遂成历代传国之宝。后周衰微,九鼎湮没。今逢盛朝,圣主当政,重铸九鼎,此盖世之功,当与大禹一同扬名万世。并奏请于苏州设供奉局,取江南各路珍奇以进,以筑万岁山,朱勔专办。”
赵挺之以为,赵佶看后,必然驳退。谁知,他竟准奏!
赵挺之知道,自己再也没有退路了,和蔡京的一场血战,势在难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为此,他称病三日,闭门不出,以谋对应之策。
这时,郭氏进来了,她将一碗红枣粥放在桌上。她知道丈夫的心事,便对他说:“老爷,我刚才在明诚房里,和他们说了一会话儿。他们的几句话,我觉得很有见地。”
“他们是怎么说的?”
“他们说,蔡氏独揽大权,必会左右朝政,援引私党,排斥异己,势可指鹿为马。若一味迁就追随于他,则青史留污;若不唯他而行,必将受他所制,亦难为人;若能急流勇退,可避祸害,还能独善其身。”
赵挺之听了,颇感心服。
其实,这几句话是李清照说的。郭氏不便说明,便以“他们”的口气说了出来。
第二天,赵廷之向赵佶呈上一道奏章,在历数了蔡京的种种劣行之后,他请求罢去蔡京的相位,还请求拆毁天怒人怨的党人碑!在奏章的最后,他以自己年迈才疏为由,请求辞官让贤,以安度晚年。
其实,赵佶对蔡京是既宠又惧。宠他,是因为他善办事,会说话。他办的每件事,都十分中自己的心意,他说的每句话,也都得体而中听,自己的身边不能没有他;但他又心里惧怕他。曾有许多言官对蔡京进行过弹劾,也有不少朝臣上疏,奏请或罢免他的相职,或建议调任为外官。还听说东京城里流传着一首民谣:“打破筒,泼了菜,人间才是好世界。”民谣中的“筒”,就是童贯,“菜”,是指蔡京。当他看了赵挺之的奏章之后,有些左右为难起来,便放在龙案上了。
此刻他在心里掂量着,是去蔡留赵,还是去赵留蔡?他拿不定主意。不过,若让赵挺之留在朝廷里,倒是可以牵制蔡京的一些权势。
他忽然想起了在家养病的中书侍郎刘奎。
月初,他曾单独召见过刘奎。刘奎告诉他说,自己微服私访民情时,许多人都说,蔡京竖党人碑是向天下宣示自己之威。他忽然对自己御书的元祐党人碑有了兴趣,不知竖起来以后会是种什么样子?百姓们是怎么说的?
当天夜里,一行人借着夜色,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走着。走在前头的是两个男子,都是书生打扮,他们边走边看,行止有度。身后是四个年轻汉子,随从打扮,不紧不慢地跟在后边。
当两个书生走到一方党人碑时,见一个男子挑着一担劈柴走来,匆忙间撞在了党人碑上,前边筐子中的劈柴散落了一地。他放下担子,一边收拾劈柴,一边骂道:“好狗不挡道!”
旁边的一位老者听了,说道:“你说党人碑是狗?那上面刻的名字,有些可是咱大宋的好官啊!比方说,大学士苏轼和他的弟弟,还有——”
“我是说立碑人!他们才是挡道的狗!”那汉子愤愤地说,“这碑,早就该砸了!”说完,猛地朝石碑踢了一脚!
“你可知道是谁立的碑吗?”老者又问。
“是蔡京呀,他借大宋的官家之手,造下了这伤天害理的大孽!等着瞧吧,非得报应不可!”
刘奎听到这里,心中一惊,连忙向随从们示意,却被赵佶止住了。待老者和挑担人走了之后,赵佶弯腰朝石碑看了看,见上面有下雨时溅上的泥土,碑的左边已被砸了三个缺口!
在回宫的路上,刘奎请求他罢蔡毁碑,但他仍犹豫不决。
又过了不几天,有天夜里,东京上空出现了一个奇特天象:一颗彗星出现在夜空之中,其光耀眼,直至拂晓方隐去,彗星连续数日出现。一时间朝野上下,议论纷纷,认为这是上天的昭示,必有灾难降临。
赵佶慌了,他日夜烧香祈祷,乞求上苍免灾。
赵挺之认为,这是扳倒蔡京的最好时机,便上书请求赵佶,特许文武百官批评朝政得失。赵佶接纳之后,刘奎等一大批朝臣纷纷弹劾蔡京之罪,奏请罢免蔡京相职。
刘奎在奏章上写着:蔡京专横,目无朝纲,不敬君父,结党营私,陷害朝臣,天怒民怨,以倡导“绍述”为名,行败坏新政之实,应即罢黜,以安国利民。现天象示警,当先去元祐党人碑,以广开言路。
还有不少痛恨蔡京的朝臣们,平时敢怒而不敢言,这次也借着“免天怒”的机会,都纷纷上书弹劾蔡京的罪行。
就在朝臣们纷纷上书的时候,立在端礼门、开封府门口及朱雀桥旁的党人碑,夜里被人砸断了;还有几方碑被人扔到了护城河里!
次日,在朝会之前,群臣们见到殿外的党人碑被毁之后,有的暗自高兴;有的沉默不语;有的喜形于色。正当大家纷纷议论时,蔡京来了。他见党人碑已毁,十分生气。问是谁毁的?无人应声。
朝会刚刚开始,蔡京便出班奏事,追问是谁毁了党人碑?其声其势,完全以居高临下之态发问,好像坐在御座上的不是当今皇上,而是一段摆在那里的木头!
赵佶似被他的气焰所慑,说话的声音有些底气不足,说道:“朕以为,元祐党人已迁谪数年,应宜宽容。再说,碑立朝堂,亦极不雅。殿前之碑,是朕命人拆毁的。”
他说的是真话。
当昨晚回宫走到端礼门时,见自己亲书的那方党人碑旁边,有一团黄乎乎的东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野狗在撒尿!
蔡京没想到赵佶会命人拆殿前的党人碑!他心中极端不满,但又不能发作,便追问道:“各州县所立之碑,是否也要拆毁?”
蔡京本想以问各地所立的党人碑为由,向赵佶施加些压力,以在群臣们面前显示自己的权威。谁知赵佶说道:“也一并拆毁了吧!”
蔡京急了。他早已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在什么地方,他向前跨了一步,厉声说道:“元祐党人碑可毁,但元祐党人之罪不可恕!”
赵佶似被他的这句话震住了。
刘奎实在忍无可忍了,他连忙跪奏道:“身为辅臣,蔡京不但目无朝廷,而且胆敢斥责圣上,狂妄至极,应治作乱之罪!”
蔡京听了,脸一下子煞白了,连忙伏地叩首,请求赵佶恕罪。
赵挺之见火候已到,便向身边的大臣们使了一个眼色,率先跪在地上。他说:“彗星夜出,乃丧门之兆,恳请陛下罢去蔡京之相,以求上苍免灾。”
其他朝臣也纷纷奏请罢蔡。
赵佶听了,朝众人挥了挥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散朝吧!”
这次,没扳倒蔡京。
事有凑巧,谁知彗星十余天未去,而太白星又在白昼出现!京城中更加恐慌了。赵佶连夜诏见了赵挺之。赵挺之说:“此祸乃由党人碑引发,我和蔡相都难免其责。恳请治我和蔡相之罪,以应天意。”
他很聪明。本来立党人碑是蔡京为打击政敌而出的主意,御书党人碑的,是赵佶本人!而自己仅仅是随声附和而已。但他只字不提赵佶与元祐党人碑的关系,把罪责归于自己和蔡京,这就为他搭了一道下台的梯子。
当晚,赵佶让人拟好了诏书。在次日的朝会上宣读了诏文:元祐及元符列入党籍者,迁谪数年,已定惩戒,可复仕籍,许其自新。朝堂石刻,已令毁去;各州县石刻,令毁除。今后更不许以前事纠弹,常令御史台查察,违者勘究。
诏书发布之后,当天,太白星就不见了。
当晚,彗星也消失了。
接着,赵佶便罢了蔡京的宰相之职,改为开封府仪同三司、中太一宫使等虚职,留东京居住。
同时,下诏赵挺之加特进,复官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
新的荣耀接踵而来。不几日,长子赵存诚委以在皇上身边的卫尉卿;次子赵思诚任秘书省少卿;季子赵明诚任掌管朝廷礼宾的副职——鸿胪少卿!
虽然赵家父子官运亨通,赵家的地位也达到了鼎盛,但李清照的心结并未解开。因为自己的父亲仍未能获得回东京任职!
在大赦元祐党人时,还有一条规定:“仍健在的元祐党人,应在地方上安置居住。安置的标准是:重者不能到四辅,轻者不得至京畿,余官三等以下者,方允许回到东京。因李格非属余官轻一等之列,应在地方上提举某个宫观。有了这种闲职,就有一份朝廷的俸禄。
经过这场残酷的党争之后,李格非早已厌倦了官场的是非,他巴不能在自己家乡安排一个闲职,专心研究学问,访山问水,做一个真正的超脱之人!他给李清照写了一封长信,不但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女儿,还写了他在百脉泉的所见所闻。尤其令李清照激动的是,父亲在信上说,她的那眼漱玉泉,泉水清澈透明,长年不竭。他每每走到泉边时,就会想起女儿!
李清照读到这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她仿佛看到了漱玉泉里的那些涌动不歇的水花!
自从赵明诚当了鸿胪少卿之后,便按月有了薪俸。薪俸虽没有两位哥哥多,但衣食倒是无忧的,而且也有了一些收集古物的经济能力。按照分家立户的习俗,经济上独立之后,夫妇二人便开始过自己的小日子了。为了省下钱来购置金石书画,小夫妻不嫌粗茶淡饭,甚至李清照该添置的衣裳,也都省下来了,好在平素里她也不大看重华丽的服饰。
由于父亲的地位和哥哥们的职务,赵明诚有机会看到昭文馆、史馆、集贤院和秘阁中收藏的皇家秘籍和珍贵书籍。有时,赵明诚也将古籍借回家来,李清照便一字一句地抄录。为了能按时退还回去,常常是赵明诚一边研墨一边念,李清照在一边抄录。有时会抄录到天色破晓,她握笔的手都不听使唤了,指头和笔杆似僵在了一起!
李清照望着装满金石古籍的柜子、书架,心里感到无比充实。
近些日子,来赵氏府第拜访的客人格外多,那间门楣上描着金粉云纹的客厅里,总是高朋满座。前一批客人还没离开,后一批客人已经到了大门口。来访的客人中,不但有公爹和两位哥哥的同僚们,也有开封府和外地的官员们,有的甚至还是皇室的郡王!他们来了,少不了还要净街、回避呢!有些过去并无什么交往的官员、商贾,也携带着重礼赶来凑热闹!最令李清照反感的是,有些颇有身份地位的人,还特意提到读过李清照的词,问能否见一见?李清照无法推却,只好在客厅里陪着坐一会,听人家说一些溢美之词,自己则要陪在一边说些言不由衷的客套话!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她总是想方设法回避。
昨天,赵明诚去了署衙之后,她也悄悄出了赵氏府第,去了大相国寺后面的资圣门。她在一家书肆中见到了一卷《历代名画记》,虽然此书已经残缺了,但书名下的一方“张彦远”的阳章,引起了她的兴趣。此书十分古朴,不似今人伪作,便狠着心用三千钱买了下来。
当天晚上,正当她想让赵明诚看这本书时,赵明诚也喜滋滋地从怀中取出了一幅王维的《雪图》,画的右上角还钤有“米芾”二字。没等李清照开口,他便滔滔不绝地讲起了这幅名画的来历。
今天后半晌,署衙的门房来报,说他的一位老朋友前来拜访。待见了面,才知道是自己曾救过的那个叫张汝舟的青年人。
张汝舟告诉他说,自己在家中清理祖上遗留的杂物时,无意中看到了这幅古画。他知道自己的救命恩人是收藏行家,便专程送来,奉献给恩人。
赵明诚婉言拒绝了。
张汝舟见赵明诚不肯收下,便哭着说,恩人救过他一命,还赠钱让他回乡,他终生难忘,又无以报答,送这幅古画是他的一点心意。若是恩人不收,就他跪地不起!
看到实在难以推辞,赵明诚便想以市价买下来,但又不知此画的估价,说要去字画店估估价。张汝舟说,洛阳的一家画店肯出三千钱买下,他不肯卖,为的是送给自己的恩人。
赵明诚听了,立马将当月的薪俸和身上的五百钱拿出来,又向同僚们临时借了一千钱,一并塞给了张汝舟。
开始时,张汝舟死活都不肯收,推来让去了好一阵子,才勉强收下了。
李清照一面仔细看着画面,一面说道:“明诚,这幅《雪图》上的印章,虽是米叔叔的字体,但朱砂显得太浓了一些。你说呢?”
赵明诚说:“也许是书画博士见了这件真品之后,心中太高兴了,在印盒里蘸色时,用力太猛,印章上的朱砂蘸得太多了!”
“真的吗?”李清照笑着说,“你可是上过好几次当哩!”
“若不信,等书画博士来时,请他当面鉴定。”
李清照听了,点了点头。二人便开始在灯下细细阅读《历代名画记》。
由于刚进二月,寒气尚重,有时还会飘落一阵碎雪。赵明诚今日不去署衙公干,李清照便生了一盆炭火,不一会,房里便温暖如春了。
事也凑巧,潇洒、超脱的书画博士真的飘然而至!
米芾本来是看望赵挺之的,因赵挺之刚刚出府,他扑了个空,便转身来到赵明诚和李清照的书房。一进门,便连声说道:“好暖和呀!”说着,在火盆旁烤一会,问道:“近来,你们又进了些什么宝贝呀?”
李清照说:“我们正想向米叔叔求教呢,不想米叔叔亲自来了,这可是千年难逢的好机会呀!”说着,将《历代名画记》取了出来,请米芾鉴定。
米芾不但是位书家、画家,也是大宋当代最大的一位收藏家,他见多识广,还精于鉴赏。在他写的《书史》和《画史》中,不但写出了自己收藏的一些书画目录,还记录了其他人收藏的书画目录,而且对书画的印章、纸绢、裱褙等,都加了评语。他知道晚唐的书画大家张彦远撰写了一部《历代名画记》,但并未亲眼见过。今日在两位年轻人家里,终于见到了这部心仪已久的古书,心中自然十分高兴。他告诉他们说,张彦远出身于宰相世家,高祖、曾祖、祖父不但都任过宰相,且都喜爱书画。他曾任过大理寺卿。这部《历代名画记》共有十卷,除了有古代名画目录外,还有三百一十位画家的传论,以及自古及今的鉴赏收藏、押署、印记、装裱和市场估价等记述。他还别出心裁地将画家们的画作分为“自然”、“神”、“妙”、“精”、“谨细”五等,也就是上品上、上品中、上品下、中品上、中品下五个等级。
说完了,米芾指着书案上的《历代名画记》说道:“此书十分难得呀!”
听了米芾对《历代名画记》的评价之后,李清照连声说道:“听了米叔叔的这席话,真的胜读十年书啊!”
赵明诚笑着说道:“米大人,我购得了一件古画,你看了,定会高兴的。”说道,展开了那幅《雪图》。
米芾看了看,忍不住大笑起来。
“米大人,你笑什么?”赵明诚问道。
米芾笑得更厉害了。他指着画面说道:“此画是幅伪作!”
“伪作?可上面有米大人的鉴赏印章呢!”
“印章亦是伪作!”米芾指着上面的印章说道,“米芾两个字,虽是我的,但印章却不是我的!”
看见赵明诚有些迷惑不解,米芾便将自己收藏字画时钤章的方法告诉了他们。
米芾已收藏晋唐古帖一千余轴,上面均钤上了收藏记印。凡名画皆钤在四角上,有“审定真迹”“神品”“平生真赏”“米芾秘箧”“宝晋斋”“米姓翰墨”“米姓秘玩”等印章。他常用的是六枚玉印,即辛卯米芾、米芾之印、米芾即印、米芾印、米芾氏、米芾元章。这些印章皆为白字,是他亲手所刻。
“对古人手迹的鉴识,不能光凭名气和藏家之题签,须从字形、手法、款式,甚至纸墨、颜色、裱褙等细微之处着眼,才不会走眼。此画虽有王维之貌,但无王维之骨,更无王维之神!”
李清照和赵明诚听了,连连点头。
说到这里,米芾有些气恼起来。他指着那幅《雪图》说道:“伪造此画者,是利禄之徒,可恨!兜售此画者,属无耻小人耳!”
李清照听了,朝赵明诚望了一眼,赵明诚的脸上有愧悔之色。他抓起画来,狠狠地撕成几片,丢进了火盆。伪画霎时便成了一堆纸灰!
过了端午节之后,细心的李清照发现,公爹赵挺之的情绪有些异常。每天回家后,便独自坐在书房里,很少与家人说话,似有什么心事。还有,来赵氏府第拜访的人,也渐渐稀少了。她曾悄悄问过赵明诚,赵明诚说,他曾听人说,蔡京可能再次复相。父亲的情绪,是否会和蔡京复相有关?
李清照听了,不以为然,因为他刚刚被罢呀!就是要复他的相位,也需要等些日子呀!若他真的复相了,真可谓是朝政反复无常,像儿戏一般了!
赵明诚也觉得蔡京不会很快复相。以为蔡京复相,不过是种谣传而已。
是什么困扰着赵挺之呢?
其实蔡京复相之说,并非空穴来风。
赵佶的大宋朝政,如同东京的天气,常有不测风云。
崇宁五年(1106年)七月初一,一个名叫马地雄的日官上奏赵佶说:“三天之后,将有日食。”
赵佶听了,心头一惊。他又想起了东京出现彗星时的恐慌。
但三天后,日食并未发生。
于是,有几位朝臣上表祝贺,说是因为圣上的圣德,才使日全食而不亏,是大吉兆。
赵佶心中大喜,于是下诏,恢复蔡京相位。
变化之快,令朝廷上下惊愕。
其实,日官马地雄和上表祝贺的大臣,都是蔡京之子蔡攸事先安排好了的。
蔡京复相后,即向赵佶建议改元。赵佶恩准,下诏改元为大观。
恢复相位的蔡京,忽然像变了一个人,他待人接物,十分随和,再也不像过去那样狂妄了。在朝会上,也显得稳重、矜持多了。就是与同僚或下属议论政事时,也变得十分谦逊。甚至见了老对手赵挺之,还显出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但赵挺之却觉得他的一言一行,都隐藏着一种杀机。这种杀机主要是对着自己的,这让他不寒而栗。而赵佶又是个没有主见且反复无常的人,在今后与蔡京的较量中,还说不准他会偏在哪一边呢!既然这样,倒不如像赵明诚他们说的那样,急流勇退,以避祸害。于是,他以有病为由,向赵佶呈上了一折告退奏疏。
他是想以此来试试赵佶,以为赵佶会挽留他而牵制蔡京。谁知不到三天,赵佶竟恩准了他的辞呈!
在回家的路上,他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好像踩在了棉花絮上。随行的仆人连忙召来了停在路边的肩舆。他坐进去之后,觉得整个身子都飘起来了。仆人见他在里边不住地左摇右晃,便问道:“老爷,你这是——”
“我这是无官一身轻啊!”说完,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回到赵氏府第之后,他将全家人都叫到了前厅里。
前厅十分宽敞。香案上供奉着一只黄缎子锦盒,那里面装着拜相时赵佶颁发的一卷圣旨。圣旨前面是一只镏金香炉,香炉里燃着一炷高香,香头上的青烟袅袅四散,整个前厅都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烟香味。正北的墙上挂着唐人杜牧的一首绝句——《江南春》,这是赵佶亲笔所书的瘦金体,每个字都有核桃大,字字瘦硬劲挺,笔画锐利,笔力过人,精神外露。这是赵挺之拜相后去谢恩时,赵佶当场赐他的。他将此书视为最珍之物,请东京顶尖的匠人装裱起来,挂在这里,时时瞻仰。
前厅不常打开,除非有重要客人或家中有重要事件才使用前厅。赵挺之坐在一把楠木太师椅上,郭氏和子女们都到齐了,因不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都默不作声地坐在四周。
李清照和赵明诚去得较早,他们坐在二嫂一家人旁边。李清照已经料到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至于是什么事,她猜不出来。
赵挺之见一家人都到齐了,便缓缓说道:“我的年事已高,且身子不济,曾数次向圣上呈了辞退奏疏,圣上英明,今日已恩准了!”说完,微微笑了。
他的话音不高,但却像一声炸雷,让全家老小都感到了震动!偌大的前厅里,鸦雀无声,静得让人有些发怵。
“这下好了,没有政事缠身,可以在家里享享清福,安度晚年了。”他逐个望了望儿女和孙辈们,长长地舒了口气,接着说道:“还可以拜米芾先生为师,向他学些鉴定字画的学问。有空时,还可帮着明诚和清照收藏整理金石古籍呢!”
公爹的话,虽然说得很轻松,但李清照已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失落和无奈了。这也难怪,昨天,公爹在皇上面前还是个红得发紫的宰相、权势显赫的执政大臣,今日却一下子被皇上抛开了,成了一个无足轻重的平民百姓。他心里能承受得了吗?
赵挺之忽然想起了什么,他对郭氏说;“夫人,明诚他们要我‘急流勇退,以避祸害’的话,现在想来,颇有见解。”说到这里,他朝赵明诚和李清照望了望。
“清照,格非近来可好吗?”赵挺之忽然问道。
李清照觉得有些奇怪。过去,公爹称呼自己的父亲时,总是称“李大人”或“亲家”,今日为何直呼其名呢?不过,李清照觉得,直呼其名反而更亲切一些。她说:“自家父回了百脉泉之后,不是探亲访友,就是遍游山水,闲时在家整理、编辑旧稿,精神和身体比在东京时好多了!”
“这就好,这就好。能淡泊俗欲,是哲人也!”赵挺之边说边以食指敲击着桌面,说道,“若格非的文稿成书时,我一定拜读。”
李清照说:“家父的书行世时,一定会先送你请教的。”
“那就太好了!”赵挺之的目光转向了赵明诚,说道:“明诚啊,你可要好好——”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了,待了一会才接着说道:“在诗词和绘画上,你可要好好向清照学啊!”
赵明诚点了点头,说道:“明诚记住了。”
其实,细心的李清照已经猜到公爹想说,要赵明诚好好善待自己,将心中的愧疚,通过儿子“好好善待”做些补偿,但话到嘴角时又改口了。李清照想,这也是一种折磨。
当年,父亲因党争之祸受到牵连,两度被贬,远离东京。自己曾蘸着血泪向公爹上书呈诗求情,恳求他出手救救父亲。此事对于公爹来说,也就是动嘴之劳或提笔之劳,但他却是一副铁石心肠!她永远都忘不了自己同父亲生离死别时的情景。每每想起,心头都会隐隐作痛。
虽然她怨过公爹,也恨过公爹,但看到公爹的那头白发和苍老了许多的脸,以及那双曾经炯炯有神如今已经浑浊了的眼睛,心中便有一种怜悯。公爹不但老了,在一场接着一场的争斗之中,他终于败下阵来了。
赵挺之望了望三个儿子,语重心长地说道:“你们三人,如今都已出仕,我已经没有什么心事了。不过,你们要切切记住,在官海之中,不求飞腾发达,但求风平浪静,为父的也就放下心了。”
三个儿子连忙点头。
接下来,他又谈了自己的一些往事和为官执政的经验,一直谈到了二更。郭氏对他说:“老爷,天不早了,你也该歇息了。”
“歇息?对,该歇息了。自明日起,就可以一觉睡到天大亮了,再也用不着——好,都回去歇息吧!”说完了,他由郭氏扶着,缓缓走出了前厅。
李清照在离开前厅之前,又回头望了望,见烛台上的烛光不停地跳动着,那幅瘦金体上的文字,在跳动的烛光中忽明忽暗,像一群面目不清的幽灵。
李清照有个习惯,古人是“闻鸡起舞”,她却总是鸡鸣之前就会起床。因她平日不施脂粉,也不画眉,故而洗漱的时间很短,而后便去书房,静心读她头天晚上就放在桌上的书。约一个时辰后,再回去叫醒赵明诚。饭后,赵明诚和两位哥哥去了署衙,自己再回房里看书或抄写文稿。
今天是赵挺之辞官后的第一天,李清照特别留意他的活动。
到了红日三丈高了,还不见他走出北院。李清照想,如今不再上早朝了,公爹真的一觉睡到大天亮了呢!
为了不打扰他,李清照没有去北院请安。
一直到了中午,仍没有看到公爹的身影。
到了下午,她才听婆婆说:“老爷病了,已派人去请郎中去了。”
李清照连忙叫上两位嫂嫂前去看望。
赵挺之半靠在炕上,闭着眼,锁着眉,还似乎有些畏寒。他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但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听说儿媳妇们来了,他睁开了眼,说道:“不碍事的,待会服了药之后,就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
妯娌们只好悄悄地退了出来。
第二天,赵氏三兄弟没去署衙,因昨日服了药之后,赵挺之的病情非但不减,反而更加重了,他脸色苍白,双唇发乌,总在说自己的前胸闷得慌。
三个儿子忙着请郎中,跑药铺,接待来探望的亲友。因两个嫂嫂有孩子拖累,李清照便亲自煎药,煎好后怕药汤太烫,亲自尝过之后才端给赵挺之。
第四天,赵挺之粒米未进,身子已十分虚弱了,但心里依然明白,他对郭氏说:“夫人,我知道,我和你们守在一起的天数,已经不多了!”
郭氏笑着说:“老爷,看你说到哪里去了!你刚刚告老辞官,来日方长呢!几个孙子孙女和外孙们还等着你教他们写大楷字哩!”说完,转过身子,用衣袖擦了擦泪。
“看来,我是没有这个福分了!”他望了望李清照,说道:“清照,我,我——”后边的话没说出来,泪水便从浑浊的眼里淌了下来。
李清照连忙用手帕擦去了他的泪痕,本想安慰他几句的,但还没开口,自己的双眼已经模糊起来了。
第五天上午,赵挺之不再说自己胸闷了,他安安静静地睡了一会儿之后,对李清照说:“清照,你去把明诚叫来!”
赵明诚就守候在外边,他进去之后,轻声问道:“父亲,你好些了吗?”
赵挺之伸出食指,指了指炕沿,赵明诚连忙俯在炕沿上。
“为父曾训斥过你,认为你用在金石上的心思太多了,少有出息。现在看来,是为父的错了,尤其我不许你收藏苏、黄笔迹,更属门户之见。”他又转头对着李清照:“清照天资过人,又温良恭谨让,是明诚的福分,也是赵家的荣耀……在金石收藏上,可助明诚一把,必成气候。”
李清照见他说得太多了,且有些激动,怕他劳累,便说道:“你的话,我们都记住了,你歇一会吧。”
“不,我平生也喜字画,亦收藏了一箱,置于宗谱房里,你们可悉数搬去。”说到这里,有些吃力,停了停之后又接着说道:“我知道,明诚不宜久在官场,若有变故,你们可去青州,我已在青州购置了一宅,切切记住!”说完,长长地舒了口气,好像了却了一件很大的心事。他喝了李清照端上的药汤之后,便闭上眼睛睡过去了,他睡得很安稳。
赵明诚看到父亲睡着了,脸上还出现了少见的红晕,心中十分高兴,悄悄对李清照说:“你看,父亲不再胸闷了,气色也好多了,再住几天,就可以下炕了。”
李清照没有说话,“人之将死,其声也哀”,她从公爹的言语中,已经察觉到了一种不祥之兆,但她不敢向丈夫直言。
后半晌,李清照正在灶房里煎药,忽听北院传来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那是婆婆的哭声!
当西天的一抹残阳渐渐隐去之后,赵挺之终于走完了他的人生之旅。
从赵佶恩准他辞退,到他离开这纷杂的世界,只有五天的时间!也就是说,他想安度的晚年,仅仅只有五天!其实,不是安度,而是痛苦地挣扎了五天!
赵挺之的猝死,是对赵氏家族的一个灾难性的打击,好像是一座高高的楼阁突然倒塌了,住在楼阁中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庇护!
当天夜里,赵氏府第一片混乱,哭声,到处都是哭声。郭氏因悲伤过度晕过去了,李清照和嫂嫂们为她掐人中,灌汤药,忙乎了半个时辰才苏醒过来。
赵存诚是长子,自然是主持丧事的总管,他简单向两个弟弟交代了丧典的大事之后,便连夜向朝廷报丧去了。赵思诚和管家忙着布置灵堂,安排丧仪。女眷们连夜缝制孝服、孝巾。赵挺之的灵前已点起了长明灯,赵明诚跪在灵前守灵。因为事前家中并无准备,所以显得有些忙乱,幸亏郭氏不久便醒了过来,里里外外都由她张罗着。
次日上午,忽见禁军们已对宫巷口净街、回避,御前侍卫们分别站在赵氏府第的大门两侧,原来是赵佶率领蔡京等一群朝中大臣们前来灵堂吊唁。
郭氏连忙率全家老少跪在院子里迎候圣驾。
赵佶走进赵挺之的灵堂,接过随行太监为他点燃的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香炉中。然后,又默默地朝自己的旧臣看了一眼,他没说话,但脸上有悲哀之色。
他离开前厅后,大臣们陆续上前焚香,致哀,灵堂里一片肃静。
跪在一边的李清照发现,当轮到蔡京祭奠时,他烧过香之后,双膝跪在灵堂前面,用有些哑的嗓音说道:“赵大人啊,你只比我大六岁,是我的兄长、同僚、挚友,本想同你为社稷再立汗马之功时,谁知你却弃我而去了,令我哀痛不已,哀痛不已啊……”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缓缓地叩了三个响头,当他再抬起头来时,眼角上有一丝泪光。
在南院里,赵佶双手扶起跪在地上的郭氏,对她说道:“赵爱卿是大宋的名臣,也是朕的功臣,朕失去赵爱卿,犹如失去了右臂。”他转身对蔡京说道:“赵爱卿的殡葬之礼,应隆重办理,所需之费,国库支付。”
蔡京听了,连声应诺。
赵佶又说:“为奖彰赵爱卿生前功绩,朕将赠封赵爱卿为司徒。”
郭氏连忙叩头谢恩。
当赵佶问她还有什么要求时,郭氏边哭边大着胆子说道:“请求圣上赠亡夫谥号之中,带一‘正’字,以告慰在天之灵。”
郭氏的这一请求,早已在心里说了几遍。原来,赵挺之在弥留之际,曾向她说过:“我若走了,官家必来吊唁。若吊唁,必赠谥号。若他赠谥号,请求不以‘清宪’之号为谥,只求谥号中带一个‘正’字,我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她记住了丈夫的这一遗言。
赵佶听了,只说了一句:“待理会吧!”便率先起驾走了。
蔡京等大臣们也鱼贯离开了赵氏府第。
当听了“待理会”三个字时,郭氏犹如三九天被人泼了一盆冷水!
她本以为,丈夫既然是大宋的功臣,官家的右臂,今日圣上亲自幸临,率领百官前来吊丧,死者的遗孀请求他在谥号中加个“正”字,他一定会答应的。谁知,却被“待理会”三个字打发了!
她曾听丈夫说过,赵佶虽然平时言谈反复无常,但凡他不同意的,都以“待理会”三个字替代。今天赵佶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郭氏:那个“正”字,他就是不给!
郭氏既感到意外,又感到寒心。她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面捶着自己的胸膛,一面哭着在心里问道:“老天爷哪,这就是忠于大宋社稷换来的报答吗?”
李清照连忙同嫂嫂们一起,将郭氏扶到了公爹的灵前。
在赵佶吊唁公爹时,李清照不敢抬头去看这位真龙天子,当赵佶向婆母说话时,她也听清了“待理会”这三个字,她心里想,婆母请求赵佶在谥号中加一个“正”字,本是情理之中的事,既可告慰逝者,又可激励活人,何乐而不为呢?她记得父亲和晁补之谈过一件事:宦官童贯从苏州买来了四个女孩儿,赵佶很中意,竟心血来潮,将他一连晋升了五级!而对一位故去的执政大臣,为何舍不得在谥号中加一个“正”字呢?这哪里还像个一国之君!?
她觉得不能看轻了“待理会”三个字。
赵挺之下葬之后,赵氏府第渐渐平静下来了。因父亲去世,赵氏三兄弟都要去任守制,在家中守孝。
晚上,李清照对赵明诚说道:“明诚,我总怀疑官家‘待理会’三个字的后边,会不会有人在做文章?”
“做文章?会是谁呢?”
“公爹的对头啊!”
“你是说蔡京?”
李清照点了点头。
赵明诚不以为然,他说:“父亲虽然生前与蔡京不和,但现在父亲已经谢世了,他还能做出什么文章来?你说呢?”
一句话,把李清照问住了。
就在他们议论“待理会”三个字的第二天,李清照和赵明诚正在房中清理赵挺之留给他们的收藏字画,忽然听见前院传来一阵嘈杂之声。不一会,见一些士兵手执刀矛,拥进了中院,如狼似虎一般地吆喊着,将他们赶到了前院。
赵明诚没经历过这种场面,有些害怕,紧紧地抓着李清照的手。李清照毕竟见过父亲被押解离京和有竹堂被封的情形,虽然心里也怕,但显得很镇静。她悄声对赵明诚说道:“莫怕,他们是奉命行事,不会胡来的。”
士兵们开始逐房搜查。
院子里挤满了人,除了郭氏和哥哥嫂嫂们之外,还有管家、门房和所有的仆人,一些年幼的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这时,御史衙门的一位中年官员走到了台阶上,大声说道:“已故观文殿大学士、特进、赠司徒赵挺之,昔年居青州,交结富人,应予查究。本案所涉之人,由京东转运使置狱于青州审理!”
这真是晴天的霹雷!
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士兵们已将赵氏三兄弟押走了!
女眷和仆人们被禁于原处,不得随意出入大门,随时听候审讯。
赵氏府第里一片狼藉,每间房屋都经过了搜查,赵挺之的书房、卧室等处还贴上了封条,大门由开封府的士兵看守。因卧室被封,郭氏只好和李清照同住,一向快人快语、敢说敢为的郭氏,好像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击倒了,开始几天,她总是木木地坐在炕上,既不吃饭,也不说话。三个儿媳日夜守在她的身边,怕她会有什么闪失。
又住了几日,她见三个儿媳都在偷偷地掉泪,便开口说话了:“你们都不要哭了,放心好了,我的命硬,阎王爷现在还不肯招我去哩!”
李清照见几个侄儿、侄女吓得像掉了魂,一个个坐在墙角边上偷偷地抹泪,便对郭氏说:“婆母,两位嫂嫂都有孩子,就让她们回房去歇息吧,这里,我和你做伴,好吗?”
郭氏听了,望了望李清照,将她搂在了怀里,这位从不掉泪的刚强老人,像个孩子,竟嘤嘤地哭起来了。
漫长的等待,是一种折磨。
赵氏的女眷们一天一天数着这难熬的日子。
更让她们受折磨的是,她们不知道赵氏三兄弟在青州狱中的情况。他们被审过吗?审过了几次?审讯时受过刑吗?都受了哪些刑?她们曾提出要去探监,但御史衙门不准!
有一天,一位云游的道姑来赵氏府第化缘,守门的士兵不许她进去,她便从布袋中摸出了一锭银子,悄悄塞给了士兵。那个士兵要她看过后就快些出来,他在门口为她放着风。
丈夫和两位哥哥入狱后,李清照便独自承担了赵挺之所藏字画的整理、分类、抄录等诸事,常常在灯下忙到天亮。
看到李清照在日夜整理丈夫的遗物,郭氏心中便勾起了对往事的怀念,同时,心里非常感激自己的这位儿媳妇。当年,她才华横溢,光彩照人,自从嫁到赵家之后,便连遭坎坷,先是其父两次被谪,被赶出了东京,后因赵家之事,再遭磨难,她总觉得赵家对不起她,自己也没保护好她,心中常常自责。
昨晚,李清照告诉她说,公爹所收藏的字画,已全部整理完了。她还以赵明诚的名义用蝇头小楷抄录了一册《家父收藏目录》,让她过目。
正当婆媳二人看目录时,李清照朝窗外看了一眼,心中猛地一惊:有一位道姑走进了院子!
东海鸥也看到了她,并示意她不可高声,便径直进了书房。
原来,东海鸥从洛阳回京后,去瑶华宫时,孟后将赵家的变故告诉了她,她便以化缘为由,前来赵氏府第看望。
四个多月来,李清照与世隔绝,不通音讯,十分怀念麦花、雷叔和雷婶,以及远在百脉泉的父母、弟弟和丁香,还有可人表姐和可意表妹,连在梦中都想着他们,所以,她便急着向东海鸥打听他们的近况。
东海鸥说,她还没去山东,只知道雷叔和雷婶逃出东京后,生死不明;小麦花仍和孟后住在瑶华宫中;可人已是居士,天天在家里苦读《黄庭经》;可意在家中待嫁,江南的秦家已向王家行了纳采之礼。
她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又急急告诉李清照,凡是赵家在京城的亲戚、朋友,有的已被传讯过;还有的被关进了开封府的大狱。赵大人的一位远房亲戚受审时受刑过重,左腿已经断了……
守门的士兵催她好几遍了,她只说了一句“好好保重”,便匆匆走了。
望着东海鸥离去的背影,李清照哭了。
熬到了六月底时,天已很热了。这天上午,李清照摇着团扇在书房里看书,一个看管她们的士兵告诉她说,外头来了一位官爷,说是过去借了府中的一册《晋书》,今日前来归还。说完,朝大门口招了招手,那位年轻官员走进了院子。
李清照一眼就认出来了,前来还书的官员就是丈夫在太学时的同窗好友何云!原来,他买通了关节,以还书为名,前来向她报信的。
何云告诉她说,自己已赐进士出身,将去武昌府任职。他已去过青州,也见过了赵明诚。“交结青州富人”一案,经查并无实事,已审理具结,不日即可出狱。
李清照听了,十分激动。她朝何云深深施了一礼,说道:“何公子,清照代明诚和赵氏全家,向你深表谢意。”说完,又连忙跑到北院,将这一消息告诉了郭氏和嫂嫂们。
待她返回来时,何云已经走了。
她在那里站了一会,泪珠夺眶而出。
果然如何云所言,七月初九,赵挺之的“交结青州富人”案已经审理具结,此案纯属子虚乌有!案情澄清之后,赵氏三兄弟终于走出了青州大狱。
既然是有人要借“交结青州富人”案这个题目做文章,文章就要有个结尾。蔡京指使两省台上奏赵佶:赵挺之身为元祐大臣援引,故力庇元祐奸党,应追赠官、落职。
随后,赵佶下诏,不但罢去了赵挺之的观文阁大学士,还连死后所赠的“司徒”也收回去了!
长眠地下的赵挺之,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一生忠于大宋王朝,最终却落了个罪臣、犯官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