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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一方党人碑,将词女打进了另册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渔家傲》

(一)

李清照匆匆赶到有竹堂时,李迥已站在大门口,正焦急地到处张望着,见李清照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哥哥,我父亲得的什么病?”李清照问道。

“叔叔只是受了点风寒,并无大碍。”李迥将她拉到自己住的东厢房里,对她说道,“我是借叔叔有病之名,让你回来的。”

李清照已经意识到出了什么事,至于是什么事,她并不知道。便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李迥对她说,今天,他在太学里听说,冬祭之前,蔡京联络了一些执政的重臣,正在密谋再废孟后,还要对元祐年间的朝臣们下手。

原来,蔡京等人认为,其一,虽然元祐年间的法令已全部焚了,但人心无法焚。孟后是元祐年间的皇后,她在位,就成了元祐党人的象征。若不废孟后,元祐党人的影响便不会消除。其二,赵佶对孟后十分敬重,王皇后和孟后私谊颇笃,恐一两个朝臣提出再废孟后不易成功。其三,是试探皇上。若皇上坚决反对再废孟后,则难以一下子铲除元祐党人;若皇上对再废孟后犹豫不决,则表明他的“绍述”之志并不坚定,只好在追究了元祐党人之后再废孟后。

赵佶看了蔡京等人呈请再废孟后的奏疏之后,心中十分为难。要再废这位自己亲自下诏接回宫中的皇嫂,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若不废她,如何推行“绍述”新政?他下朝后一直闷闷不乐,便独自去了后宫。

王皇后和孟后正在一张长条案上写字,也许是太认真了的缘故,二人都未发现赵佶已从侧门悄悄走到了她们身边。他俯身一看,见孟后正在批改王皇后临摹的《欧阳询仲尼梦奠帖》,凡字形好的,便以红笔圆点;凡字形散漫或笔画不足的,则另写在了旁边。

这位王皇后入宫前虽然读书不多,但进宫后以赵佶的字为帖,常常临摹,便有了兴趣。孟后回宫后,不但教她书法,也教她诗词古文,有时,也临摹宫中的山水画卷。赵佶看了《欧阳询仲尼梦奠帖》之后,为她在书艺上的长进大吃了一惊。此情此景,他不能将朝臣们再废孟后之事说出来。他将龙袍脱下,放在卧榻上,挽了挽袖子,提笔写了一首李白的《云想衣裳花想容》。那一个个他独创的瘦金体字,令两位皇后惊叹不已。

是什么掉在了地上?王皇后拾起来一看,见是一份《奏请再废孟后》奏疏。原来,赵佶在脱龙袍时,这份奏疏从衣袖中掉了出来。她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没有了。看完了,将奏疏朝桌子上一掷,问赵佶:“陛下,你看过这份奏疏了?”

“我,我还没来得及看呢!”赵佶未停下手中的笔,仍在一笔一画地写着。

孟后见王皇后问奏疏的事,便借故出去了。因为她知道,后宫不应问及朝廷的事。

见赵佶写完了,王皇后说道:“陛下,妾主持后宫以来,从不过问朝廷政事。不过,这奏疏却干预起后宫的事来了!妾居住宫中,宫闱之事由我做主。对吧?”

赵佶听了,点了点头。

“当年,为孟后复位,是向太后做的主。今天,废不废孟后,应由我做主才可!”平时,王皇后文静贤淑,又多愁善感,没想到她看了蔡京等人的奏疏之后,竟然大气凛然,说的话掷地有声!她接着说道:“请陛下劝劝那些执政大臣们,让他们多想想治国安邦之道,宫闱中的事,是家中私事,无须他们说三道四!”

赵佶听了,半天无语。

其实,赵佶心里也十分为难。蔡京、童贯等人说,若是不废孟后,便是拒绝纳谏,阻塞言路,是对先帝的不敬!他不便将实情讲给王皇后听,便说道:“这类的奏章还有几件,我都搁置起来了,请皇后放心好了。”

王皇后听了,说道:“陛下,你是一国之主,你的话一言九鼎,只要你心中有数,腰杆硬,朝臣们才不敢有非分之想!”

“皇后之言,甚有道理。”赵佶说完,又提笔写起字来。

李清照对李迥说道:“我今天在琼林苑见到孟后了。她虽未说自己有被废之灾,但从她的口气里可以听出,她已有了再次被废的准备。难道孟后再废,会波及我们家?”

李迥点了点头,心事重重地说:“听太学生们议论,此事不但波及叔叔,还会波及你我呢!”

“真的吗?”李清照觉得不可思议。

“是真的!这不,晁补之先生和叔叔正在客厅中议论此事呢。”李迥指了指客厅的窗口说道。

“走,我们也去听听!”李清照拉着李迥去了客厅。

见女儿和侄儿进来了,李格非指了指李清照和李迥说道:“补之弟,他们已长大成人了,我们所谈之事,让他们知道也好,免得事到临头没了主意。”

晁补之听了,望了望李清照和李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看来,如今已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接着,他说了蔡京等人预谋追究元祐朝臣的种种迹象。

蔡京取代了曾布,成了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之后,赵佶曾向他说过:“神宗皇帝创立新法,哲宗皇帝继承。朕即位后,社稷大计应承前启后,力行父兄意志。朕想听听蔡卿的见解。”

蔡京连忙伏地叩拜,说道:“陛下实为千古明君。继承先帝遗志,合天意,顺民心。承祖训,是自古以来的孝悌。陛下若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千古大业,首当实行‘绍述’大计。若实行‘绍述’大计,又首当追究元祐奸党。元祐奸党执政达九年之久,党羽遍布朝野,不追究元祐奸党,‘绍述’大计难以推行。”

赵佶问道:“依蔡卿所见,应如何追究元祐奸党呢?”

“微臣以为,田陌除草,须除草根。追究元祐奸党,应连根拔出,以绝后患!”蔡京答道。

“如何根绝后患呢?”

“微臣以为,可分批处之。”

“如何分批处之?”

蔡京说:“微臣已拟就了头批元祐奸党名单。”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份名单,递给了赵佶,继续说道:“乞求陛下御书元祐奸党名字,刻于石上,置于东京端礼门。此举不但令天下之人都知晓元祐奸党之名,也可令天下之人一饱瘦金体之眼福!”

赵佶听了,当即恩准。

也有些大臣以为刻石之举,对元祐大臣有失公允,恳求赵佶缓行,但赵佶并不采纳。

蔡京让三省分三次开列了元祐党人的名单,第一批共一百二十人,定为“元祐奸党”,生者贬逐,死者削官!

“父亲是否在名单之中?”李清照问道。

晁补之说:“名单我尚未看到,听说有司马光、苏氏兄弟等人。”

李清照听了,浑身一震,感到一股寒气从心中透了出来!

李格非只是默默地坐着,脸上既无惶恐,也无笑意,显得异常沉静,好像晁补之说的与自己无关一样。

王惠双看到李清照回来了,便忙做饭,想留她吃了饭再回赵家大院。李格非摇了摇头,说道:“清照,天快下雨了,你还是尽早回去吧。我已早有了准备,无非是除官罢职而已!”

李清照听了,对李格非说:“父亲,你可要保重自己啊!”说完,又去厨房向王惠双告别,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有竹堂。

走到路上时,一大团乌云从西北方向涌来,乌云中不时亮起闪电,像一条条紫色的鞭子,抽打着乌云朝地面压下来,那乌云像一头头奔跑的虎豹。

李清照加快了脚步。

(二)

回到赵家大院之后,李清照心里一直忐忑不安。她实在想不通,自己最为敬仰的苏伯伯怎么会成了元祐奸党呢?

晚上,赵明诚回来后,连忙回到他们的新房,又返身掩上了房门,轻声说道:“清照,我有事对你说。”

李清照知道他要说什么,因为李迥是他的挚友,他在太学里听到的,也是李迥在有竹堂说的消息。她问道:“元祐奸党名单中,有没有父亲的名字?”

赵明诚说:“因尚未下诏刻石,所以不知道是否有岳父。”

李清照听了,更加焦急起来。

赵挺之已从衙署中回到家里。吃过饭之后,便和郭氏坐在书房里品茶,对于朝廷中的事,他只字未提,更不提要追究元祐大臣之事。

其实,郭氏已知道朝廷将要追究元祐党人了。下午,妹夫陈师道来时,已将蔡京等人鼓动赵佶清算元祐大臣的来龙去脉告诉了她,还特意告诉她说:“这一次,姐夫可要立功了!”

郭氏连忙问道:“立功?立什么功?”

陈师道说:“姐夫和蔡京联手,要追究苏轼等大臣的罪行,不就是立了大功吗?”

郭氏叹了口气,说道:“挺之常和我说,蔡京是个朝三暮四、见利忘义之徒,绝不可交往。他为什么还要追随蔡京呢?”

“为什么?为的是换手抓背,各有所图!”陈师道接着分析了自己这位连襟为何要为虎作伥的道理。

赵挺之虽说是尚书右仆射,位高人显,和蔡京所任之职相似,而且赵佶对他更为赞赏,但他深知自己不是蔡京的对手,而且也深知不可与蔡京共事,否则,结局难以预料。唯一能选择的,就是防着他,也顺着他,才能明哲保身。另外,他对追究元祐党人,也从内心里感到高兴,这样一来,自己和苏轼、黄庭坚等人的旧账,也该算算了,他可借蔡京之手,报自己对政敌的一箭之仇!

陈道师问郭氏:“姐姐,你可听说过朝廷中‘六贼’吗?”

“我听挺之说过。”

“‘六贼’之首就是蔡京。”陈师道说,“我担心姐夫上他的贼船容易,下他的贼船难矣!说不定还会被他推下水呢!”

郭氏听了,心惊胆战起来。

临走时,陈师道又丢下一句话:“世事莫测,让姐夫为自己留一条后路啊!”

陈师道走了之后,郭氏的心都揪起来了。她知道丈夫眼下还不会有什么变故,她担心的是三儿媳妇李清照。

这次追究元祐党人,亲家李格非必在其中!因李格非是蜀党苏轼的后四学士之一,蔡京会轻易放过他吗?若他被罢被贬,李清照怎么办?

她又想起了白天在琼林苑的情景。当李清照离开琼林苑之后,赏花的女眷们便争着吟哦她的那首《庆清朝慢》,还有人在亭子里抄录这首词。王皇后特意将她叫到身边,详细问了李清照是如何读书、填词的,问完了,又将自己手中的一朵粉红芍药赐给她,让她回去后转送给李清照。

郭氏受宠若惊,连忙谢道:“愚妇代儿媳谢谢王皇后。”

王皇后笑着说道:“我虽是大宋国的皇后,但却难比词国皇后李清照啊!”

周围的女眷们听了,都用羡慕的眼光望着郭氏。似乎在说:天下只有一位词后,却成了你赵家的儿媳妇了!她从心眼里感到荣耀。

谁知风云突变,还不知道今后会有什么灾难落到李清照身上呢!

她要处处护着李清照。

每天晚上,李清照和赵明诚都要在灯下或读书,或整理金石,这既是他们的兴趣爱好,亦是他们每晚都要研修的功课。唯今晚不同,夫妇二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冲击得有些束手无策。也许是为了安慰妻子,赵明诚对李清照说道:“清照,岳父不会有什么事的。退一步说,若岳父有什么事,父亲能视而不管吗?”

李清照听了,觉得有些道理。儿女亲家和同僚朋友,两者毕竟不是一样的关系。

这时,大院门房的值更老仆人悄悄来到他们房外,轻轻叩了叩门。李清照问道: “是谁呀?”

“夫人,是我,门房的赵生。”

李清照连忙开了房门。

老仆人小声说道:“夫人,有位小道姑想见你。”

小道姑?难道是麦花来了?黑灯瞎火的,她来干什么?李清照问道:“她在哪里?”

“在大门的耳房里。”

“你去把她领来吧。”

赵生应声去了。

不一会,他领来了麦花。

麦花一见到李清照,一下子扑到她的身上,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李清照连忙将她扶在椅子上,问道:“麦花,慢慢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麦花哭着说道:“雷叔被一些人抓去了!”

李清照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是什么人抓去的?为什么要抓他?”

麦花一边抹泪,一边摇头。

赵明诚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安慰她说:“别怕,你慢慢说。”

麦花点了点头。

他们从麦花断断续续的话中,大致知道了发生什么——

后半晌,雷俭正在院子里刻凿一件墓碑的碑顶,忽然听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他刚开了门,一名中年太监率领一队禁军来到了他的作坊。太监问道:“谁是雷俭?”

雷俭连忙答道:“小民便是。”

太监朝他打量了一眼,说道:“原来你就是东京‘第一锤’啊!”

雷俭说:“过奖了,不敢当。不知有什么石活要我去做?”

“我是奉蔡丞相之命,专程来找你的。”那个太监从身上摸出一个黄缎子小包袱,在手中晃了晃,得意扬扬地说道,“这可是天下第一石活呀!”

天下第一石活?雷俭干了大半生石活,大都是墓碑一类,却从没听说过有什么天下第一石活!

太监又说:“接活吧!”

雷俭听了,连忙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小包袱。谁知,他扯着高腔喊道:“净手、焚香、跪接!”

雷俭吓了一跳,他听不懂太监喊的是什么,木木地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那个太监有些生气,指着黄缎子小包袱说道:“这是当今皇上亲笔书写的瘦金体,命你刻在石碑上!这是你光宗耀祖的大事,还不跪拜迎接?”

雷俭此刻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连忙洗了手,点上香,跪在地上,双手接过了黄缎子小包袱。

待太监和禁军们走了之后,左邻右舍们都赶来看热闹,雷俭的院里院外站满了人,有的说他交了大运,能亲自刻下当朝天子的字迹;有的向他祝贺,说刻好官家的字,定会得到官家的赏赐;还有的说,童贯从江南弄了些奇石异草,官家乐了,一口气晋了他五级!说不定官家会赐雷师傅一个九品官呢!

雷俭解开小包袱,原来里边包着一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地写着一些人的名字和他们的罪状。他们都是元祐年间的朝廷重臣,他不知道这些朝廷重臣犯了什么罪,也不知道将这些名字刻在石碑上作何之用。

忽然,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五位上,上面写着“李格非”。他大吃一惊!这上面怎么会有恩人的名字呢?别人他也许不清楚,但他清楚恩人的为人!

原来要他刻的是一块元祐党人的罪碑!

众人也围拢过去看纸上的名字,有人指着司马光、文彦博、苏轼、曾布等人的名字,说道:“这几位大人都已作古了呀,为什么还要讨伐?”还有的人问道:“我不明白,这些元祐党人到底犯了什么罪呢?”

雷俭说道:“我雷俭再糊涂,也知道黑白好歹啊!就是砍了我的手,我也绝不会将恩人的名字刻在上面!”

又住了一个多时辰,那个太监坐着一乘小轿又来了。他说要刻当今皇上的亲笔文字,须在官署进行。他奉蔡相之命,要带雷俭去开封府衙刻碑。

雷俭正想推掉这件“天下第一石活”,他将黄缎子小包袱退给了太监,说道:“小民手艺平平,怕将瘦金体刻变了形,请公公另找高手刻吧!”

太监没想到他敢拒刻皇上的亲笔字迹,这简直是不识抬举!是心无皇上、目无蔡相!便命禁军们将他押走了。

“雷嫂呢?”李清照问道。

“雷婶去河边洗衣去了。回来时,雷叔已被禁军押走。她放下筐子就跑出去了,一直找到现在,也不知道雷叔押在什么地方!她在家里急得大哭,我才来报信儿的。”麦花说。

李清照为她擦了擦眼角上的泪花,安慰她说:“你先回作坊街吧,好给雷嫂做个伴儿。明日一早,我就出去打听。”

她将麦花送到了宫巷口,一直看着她瘦小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三)

李清照彻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送走赵明诚之后,便只身去了作坊街。

雷嫂和几位邻居去城郊的石场子找雷俭,一夜未归。麦花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的一块青石板上,眼睛红红的,脸色苍白,大约是因为受了惊吓,身子还在微微颤抖。

麦花太让人可怜了。自孟后回到了后宫,又撇下她栖身在冷寂、荒凉的瑶华宫中。好不容易到了雷石匠家,雷氏夫妇把她当成自己的亲生闺女,一家人起早贪黑地忙碌着,虽不富足,但不乏欢声笑语和人世间的真情。没想到好日子刚过了几天,祸从天降,雷俭又被禁军押走了!

上个月,她来看麦花时,雷嫂曾对她说过,既然孟后已回到了后宫,她想收留麦花为干女儿。等长大后,再寻一家好人家嫁出去,自己和雷俭在东京也就有一门亲戚了。李清照告诉她说,只要麦花愿意就行。

见李清照来了,麦花连忙站起来。雷叔、雷婶不在身边,李清照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吃饭了吗?”李清照问她。

麦花摇了摇头。

李清照连忙解开手中的一方手帕,里边包着两块黄米糕和一个熟鸡蛋,说道:“你趁热吃了吧。吃饱之后,咱们就去寻找雷叔,好吗?”

麦花点了点头,便偎在李清照身边吃起来了。

这黄米糕和鸡蛋是李清照特意准备的。

平时,她总是陪着赵明诚吃了早饭后,再送他去太学。今天清早,她将二人的早饭带回了自己的房间,赵明诚吃了一份,她悄悄把自己的一份包在手帕中了。

她们先去了开封府衙门,在附近打听了几个人,没人知道。她们看到一个衙役从大门中走出来,便壮着胆子向他打听,那衙役说,衙门里根本没抓过什么石匠。她们又去刑部和东门大狱,走得双腿又酸又累,却没有任何消息。下午,她们路过瑶华宫时,忽然看见有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在打扫院子,这是谁呢?是谁派他来打扫的?走到跟前时,麦花忽然喊道:“罗公公!”

罗公公转过头来,他也认出了麦花,便笑着说道:“原来是麦花呀!”

麦花告诉李清照,自己随孟后进宫时,是这位罗公公安排她吃饭的,也是他亲自送她出宫的。

李清照听了,连忙施礼。

罗公公问道:“请问夫人是——”

李清照说道:“民妇李清照。”

“李清照?你就是写‘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的那位才女啊!”

李清照连忙说道:“公公过奖了。”

“不,不,在后宫中,不少人都在传诵你的词哩!连皇后都夸奖过你!”老人放下手中的长把扫帚,将她们引进偏殿,又为她们端来一盆冰凉的井水,让她们洗了洗脸上的汗渍。然后,又忙着去烧水、泡茶。

李清照问他:“老人家,你来瑶华宫做什么?”

“是孟后命我来的。”老人说道,“她怕这里长期无人居住,荒芜了院子,让我来看看。你们来这里是——”

麦花连忙说了雷俭被抓的事。他听了,叹了口气,愤愤地说道:“这些害人的畜生!”

“老人家,你知道雷叔的消息?”

罗公公点了点头。

“在哪里?”李清照问道。

“他被关在蔡府管家的后院里。”

“是蔡丞相的管家?”

“正是他!叫蔡同。”接着,他将自己见到的情景说了一遍。

昨天晚上,他有事去蔡同家,见后院的树上捆着一个中年人,蔡同站在一边,两个恶汉正在抽打他。

他问道:“这是何人?”

蔡同告诉他,是个石匠。

他又问:“他犯了什么罪?”

蔡同说,犯的是抗旨罪!

见罗公公吃惊,蔡同便将石匠的罪行说了一遍。

赵佶已将元祐党人定为奸党,并亲笔御书了奸党名单和罪状,下诏刻石。蔡京为了使赵佶的瘦金体不走样,便选定东京刻碑第一高手雷俭亲自刻石。不知雷俭是怕刻不好加罪,还是心里向着元祐党人,总之,他竟拒绝刻碑!

这时,手执长鞭的恶汉走到蔡同身边,说道:“蔡爷,这个石匠不识好歹。我看,把他的右手剁下来算了,让他一辈子再也刻不成碑!”

蔡同听了,骂了一声:“你是个没脑子的混账!剁了他的手,谁来刻碑?若蔡大人追查起来,不剁了你的两手才怪呢!”

那恶汉听了,吐了吐舌头,又去抽打石匠去了。

李清照听了,知道了雷俭被关押的地方,又知道他们不敢立即加害于他,才稍稍放了心,自言自语地说道:“这真是飞来的横祸哪!”

麦花心里一直惦记着孟后,问道:“老公公,孟后在宫里过得好吗?”

罗公公说:“前一阵子,蔡京等一些大臣们曾乞请再废孟后,因王皇后和一些朝臣一再反对,此事才放了。不过,当年孟后复位时,蔡京就坚决反对,亏了向太后执政,孟后才得以回宫。如今,蔡京大权在握,官家又宠信于他,他对这位元祐皇后能善罢甘休吗?”

“孟后的命真苦!”李清照不无担心地说道。

罗公公说:“是啊,她命我前来打扫瑶华宫,就是准备再次来这里当她的华阳教主呢!”

李清照说:“孟后若能离开那块是非之地,或许是件好事。”

麦花笑着说:“是啊,是啊,孟后回到了瑶华宫,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

罗公公听了,点了点头,他苍老的脸上,有一种不易察觉到的悲戚,一阵风吹来,他的头发像一片飘动的枯草。

(四)

从瑶华宫回来的路上,李清照路过大相国寺时,见不少画店、书肆的门上写着“本店盘点,暂时歇业”;也有的虽然门上并无告示,但也关着店门。平时这里客商云集,今天似乎冷清了许多。虽然也有人在大街上走动,但都行色匆匆,李清照心里有些奇怪。

当她走到逸云书庄时,见那位老者正在朝她招手,便连忙走进去了。

“夫人,贵府有苏轼的字画吗?”

李清照说:“家中已收藏了数幅。”

“你可要收藏好啊!”老者笑了笑,说道,“前几天,有几位客商来到小店,将苏轼的几幅小件买走了,还委托小店重金收购苏轼的字画。消息传开后,资圣门一带的苏氏字画被争购一空。夫人,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李清照摇了摇头。

老者小声对她说:“听说官家要追究苏轼之罪,苏氏的墨宝丹青就更稀罕了,其价也就比以往贵了许多。不瞒你说,那些来收购的客商,他们不嫌价贵,只要能买到就可。”

李清照点了点头。

老者又说:“还有,都说朝廷还会以‘藏有元祐奸党之作’为由,给人定罪呢!”他还告诉李清照,朝廷已下诏毁禁三苏、秦、黄等人的文集了!

此时,李清照已明白老者要她妥善收藏苏轼作品的原因了。

在出嫁之前,她已收藏了苏轼的四幅作品。成婚后,又和赵明诚一道,收藏了两件。平时,置于樟木箱中,天气晴朗时,便在太阳底下晾晒。她和赵明诚都十分珍视这些作品。今天,听了老者一席话之后,她真的担心起来了。打算赵明诚从太学回家之后,先将在资圣门的见闻告诉他,然后二人再想万全之计。

赵明诚刚回到家里,赵挺之便派人将他叫到书房去了。

赵挺之坐在一乘梨木太师椅上,对赵明诚说:“明诚,朝廷正在追究元祐诸臣的罪责,你听说了吗?”

“孩儿在太学里听说了。”赵明诚说。其实,李清照也告诉过他。

“皇上已准蔡相所奏,将元祐诸臣定为了‘元祐奸党’。”

“孩儿已听说了。”

“苏轼虽已下世,但其罪责不赦。”

“孩儿已听说了。”

“既然已钦定‘奸党’,那么,奸党的文字墨迹,亦不应收藏了!”

“孩儿知道了。”

赵挺之觉得,自己的这个季子既没有火气,又没有刚性。不管你说什么,总是用一句“孩儿听说了”,或“孩儿知道了”来对付!他有些生气,他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了:“你过去喜爱收藏他的作品,我不怪你。今后,再不许收藏他的作品了!”

“孩儿知道了。”

“你回去将他的作品都清理出来,送到灶房烧了吧!”

“孩儿已没有苏先生的作品了。”

“你姨夫不是送给你一幅吗?”赵挺之问道。

“孩儿‘纳采’时,和母亲一道,将苏、黄的两件作品都送到有竹堂了。”

赵挺之听了,不再追问了。当初亏了苏、黄的这两件作品和米芾当场作书,才过了“纳采”这一关的。他看了看低头不语的赵明诚,说道:“你先去吧!”

赵明诚如获大赦一般,连忙退出书房,回到了自己的房里。

李清照连忙问道:“明诚,公爹叫你去做什么?”

“问我们是否藏有苏先生的作品。”

“你怎么应答的?”

赵明诚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他说,在父亲面前,他故意装作害怕的样子,不敢多说一句话,其实,心里正想着他和李清照收藏的那些作品,他还暗暗庆幸自己过去没让父亲看见这些作品呢!李清照听了,不由得笑了起来,说他是“绵里藏针”。

接着,李清照将逸云书庄老者说的话告诉了赵明诚。这时的赵明诚可真的有些担心了。他怕不在家时,父亲若来看贮藏金石、古籍的仓库,便会发现那些作品。他同李清照商量,想将作品藏在箱子的最底层,上面再放一套《西汉书》,后来,又觉不妥;便商量藏在靠墙的柜子里,但又担心受潮和被饿鼠所毁。

正当夫妻二人着急时,郭氏派女仆为李清照送来一碗莲籽汤。

女仆走了之后,赵明诚忽然笑起来了。

“我都要急死了,你还笑呢!”李清照说道。

赵明诚说:“我想起了一个最稳妥的地方!”

“哪里?快说!”

“母亲的房里!”

李清照开始一惊,马上就醒悟过来了。笑着说道:“再也没有比那里更好的地方了!”

赵明诚虽说是个书呆子,但他这个收藏苏氏字画的想法,却一点都不呆!因为郭氏不但喜欢李清照,而且偏爱赵明诚!当儿子、媳妇提出将字画藏在她的房里时,她能不答应吗?再说,赵挺之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在自己的卧室里会有“元祐奸党”的作品!

说动手就动手。二人取出了那些作品,先用竹纸包好,外边又用桐油布扎紧,趁着赵挺之在书房里看书之际,二人轻轻地叩开了郭氏的房门……

(五)

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初五,秋雨连绵,半月未停,东京的房舍、树木,一片迷蒙。

这天刚刚上朝,赵佶忽见蔡京、许将、温益、赵挺之、张商英五名大臣,一齐从列班中走出来,齐刷刷地跪成了一排,一齐上奏说,他们已向皇上多次上书,请求废除元祐皇后孟氏,至今圣上尚未下诏,再次乞请圣上下诏废孟氏。

赵佶没想到他们会突然再提此事,心中有些不快,便说道:“孟后原本无罪,不应废除。众位爱卿为何对后宫之事如此固执呢?”

蔡京说:“臣以为,孟氏不废,新政难行。”

赵挺之等人也附和着说:“当废孟氏。”

赵佶仍不应允。

这时,在这五人后面,又跪倒了十几名大臣,他们声嘶力竭地申述废除孟后的种种理由,好像不废孟后,国将不国;废了孟氏,则会天下大吉了!

赵佶又朝列班的文武大臣们望了望,希望能有人站出来,呈上一折不同意废除孟后的奏章,或提出后宫之事,不宜朝会议论,他便可以“待日后再议”为由,借着梯子下台。但两边的朝臣们一个个都噤若寒蝉,没有一个敢说话的!于是,他只好说道:“朕准奏。诏罢孟氏元祐皇后之号,仍居瑶华宫。”

蔡京等人连忙高呼“皇上圣明!”

赵佶哭丧着脸,朝他们摆了摆手,示意退朝。

他当年向孟后说的话,许的愿,早已经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孟后对再次被废,既无怨言,又无悔意。她离开后宫时,十分平静,回到瑶华宫之后,依然十分平静。由一位显赫的皇后,一下子成了一名一心诵经的女道士,她没觉得有什么失落,好像从一个庙宇里到了另一个庙宇里。她已没有任何奢望了,只求每日守着一本道经,望着从香炉中飘起的青烟,打发一个接一个的晨暮。

李清照见到她时,她坐在偏殿的石阶上,正在为麦花改裁一件道袍。

见李清照来了,麦花连忙为她端来马扎子,又忙着去煮菊花茶。她说菊花是孟后从后宫里摘来的,喝了菊花茶,能防寒去热。

李清照笑着说道:“麦花还懂医术哩!”

孟后指了指身边的一册《太医药志》,说道:“这孩子聪明,好学。”

不一会,麦花端来了菊花茶。李清照问她:“找到雷叔了吗?”

麦花听了,眼圈儿渐渐红了。她告诉李清照,雷俭是被人抬回来了,不过,右手已经残废了。

原来,雷俭在蔡同家里关了三天之后,在威逼之下,答应了刻碑。

蔡京听说雷俭同意刻碑了,心中十分高兴,因为他的一整套计划就要圆满成功了。

为了将自己的政敌一网打尽,他曾向赵佶上过一书:

崇宁元年(1102年)九月,陛下御书刻石,钦定元祐奸党一百二十人。今奉旨将元祐臣僚章疏编类,重定元祐、元符党人合为一藉,共三百零九人,以刻石朝堂,并颁之州县,皆令刻石,永为万世子孙戒,请旨定夺。

赵佶看后,当即说道:“朕准奏。文德殿门之东壁,由朕手书;朕命蔡爱卿手书余碑,颁之天下。”

如今,蔡京心中窃喜,一切都在按自己的计划行事。当刻石完成之后,自己之书和皇上之书并行天下,这可是前无古人之举啊!

皇上的瘦金体一定要绝对刻好;自己的字体,也要绝对刻好,不能有一丝一毫的疏忽。他要当面向雷俭交代清楚。

雷俭被带进了相府大厅。蔡京说道:“你就是雷俭?”

“草民就是。”

“听说你是东京‘第一锤’?”

“那都是同行们的戏言。”

“你若是把党人碑按原字刻好了,可得朝廷赏金百两,帛十匹。若有失误,将严惩不贷!如道了吗?”

“草民知道了。”

蔡京朝蔡同指了指,蔡同将待刻的文字递给了雷俭,雷俭接过来一看,开头有一段文字:

恭唯皇帝嗣位之五年,旌别贤奸,申明赏罚,罢黜元祐害政之臣,无有遗罚。乃命有司,考察罪状,列其首恶与附丽者以闻,永为万世子孙之戒。

“看清了吗?”蔡京问道。

“看清了。”雷俭答道。

“自现在起,就施展你的本事吧!”蔡京又对蔡同说道:“雷俭刻碑,你等应好生伺候,要饭好菜精,茶水不断,若有怠慢,决不饶恕!”

蔡同唯唯诺诺地说道:“奴仆遵命,奴仆遵命!”

雷俭在后院里整整刻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蔡同来看时,见地上散落着几块石头,除此之外,连一个字都没有!

蔡同问他,碑石怎么碎了?

雷俭说,是这块石碑的石质不好。

蔡同连忙派人去作坊街又选了一块。当着蔡同的面,雷俭一手握钢凿,一手持锤,只轻轻一敲,那块青色的石碑便裂开了一道纹!

后来,又找来几块碑石。雷俭又干了一夜,终于将石碑刻好了。蔡京来察看过了之后,十分满意。谁知刚刚让人竖起来,却发现刻着苏轼、李格非等十多个名字的地方,石片已脱落下来了!

蔡京见了,气急败坏地喊道:“来人哪!把他的手砸烂!”

雷俭听了,没等几个恶汉动手,将右手平放在石板上,举起了铁锤,猛地砸了下去!只见青石板上溅上了一摊殷红的鲜血,他也晕倒在地上了……

雷俭的壮举,令李清照震动不已。她告别了孟后和麦花之后,便去了作坊街。

雷家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锁。

一位邻居大嫂告诉她说,雷俭知道蔡京不会放过他,夫妻二人连夜逃出了东京城!

也许是身心太劳累了,李清照感到双腿软软的,有些走不稳重。麦花离开了雷俭家,去了瑶华宫,雷俭夫妇又远走他乡了,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她觉得十分孤单。

(六)

灾难像这一年的秋雨,一场接着一场。

这场由蔡京等人策划、赵佶钦定的党祸,虽然落在了李格非的身上,但也深深地伤害了李清照。

因朝廷规定,元祐党人不得在京任职,李格非便被罢去了礼部员外郎之职,贬为京东路提刑。京东路在河南商丘。

李格非赴商丘上任前,经郭氏同意,李清照头一天便去了有竹堂。

王惠双已为丈夫收拾好了行李。

晚饭时,王惠双特意炒了一碗李格非最爱吃的泥鳅钻豆腐,李清照也挽起了衣袖,切了一盘清脆的藕片,这是在百脉泉老家时,爷爷教会她的一道菜。

吃饭前,李格非从仓房里取出一罐多年的陈酒,他一边向杯里倒酒,一边笑着说:“这罐酒,原本是为苏轼先生回京时备下的,谁知他——好,不说这些了。今天清照也回来了,咱们全家就喝次团圆酒吧!”

虽然李格非爽朗地笑着,脸上亦没有即将离别的惆怅神情,但李清照分明从父亲的声调里,听出了一种愤慨和无奈。她不想让父亲和继母伤感,先端起酒杯,说道:“父亲,做女儿的不能随行侍候你,就让这杯酒为你一路遮风挡寒吧!”说着,一饮而尽。

接着,她又为继母敬酒,最后,还和李迥、李杭对饮了一杯。

许是为了不让家人看出自己的心事,李格非说:“我在京东路任职期满之后,就请辞回归百脉泉,农忙种地,农闲教书,月白风清之夜,就在泉水旁边吟诗填词,恐怕连天上的仙人也眼馋呢!”

大家听了,都笑起来了,好像不是将要别离,而是在一起聚会。

接着,李格非又谈了些他在外地经历的趣事、奇事,一直谈到三更。

第二天一早,李格非就骑着一匹黄马出城了。

除了家人,他谁也没告诉自己离京的日期。在这多事之秋,他怕连累了友人和同僚们。

谁知,刚刚走到八里铺时,见路边的凉亭里聚着一些人,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一大群太学生们,其中也有女婿赵明诚。

听说李格非要去京东路上任,何云等人天不亮就等在这里了。

“李大人,请饮学生的这杯薄酒。”何云单膝跪在地上,将满满的一杯酒捧到了李格非的面前。

李格非双手接过酒杯,一仰头,喝下去了。

接着,又有几个太学生向他敬了酒。他觉得有些微醉了。

赵明诚双手各端着一杯酒,说道:“岳父大人,小婿和清照向你敬酒,愿岳父大人多多保重。”

李格非望着眼前的赵明诚,本来想说我走后,你和清照也要多多保重,但又觉得这是多余的客套之话,便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接过酒杯,慢慢地品尝着,好像能品尝出一种特别的滋味。

上马后,他又转身向太学生们挥了挥手,一抖缰绳,黄马便沿着驿道疾奔而去了。

(七)

自从李格非被贬出京城之后,李清照感到心里空荡荡的。

有一天夜里,她忽然梦见了父亲,她看见父亲赤着双脚,背上背着一大捆书籍,正在一片河滩上走着,也许是背上的书太重了,她看见父亲弓着腰,低着头,走得十分吃力,她想去帮帮他,便在后面拼命地追赶,父亲回头看了她一眼,又朝前走了,她急了,哭着喊道:“父亲,我是清照呀……”

她被赵明诚推醒了。

“是不是做噩梦了?”

李清照摇了摇头。

“我听见你在喊!”赵明诚点亮了蜡烛,问道:“你哭了?”

李清照幽幽说道:“明诚,我想父亲了。”

赵明诚为她擦了擦眼泪,说道:“我也十分想念岳父大人。”

李清照说:“公爹如今已身居朝廷要职,你是否去求求公爹,能让他看在亲家的面上,给父亲网开一面。”

赵明诚叹了口气,说道:“我向你说实话吧,为了岳父的事,我不但求过父亲,还央求母亲去求过父亲呢!”

“公爹怎么说?”

“父亲告诉母亲,刻元祐党人碑,经官家钦定,已成为国是,铁板钉钉,无法翻案。是蔡京看在父亲的分上,才将岳父贬为京东路提刑的。父亲还说,他对岳父之事,已是爱莫能助了,倒是在为你担心呢!”

“为我担心?为什么?”

“他未说原因。”

反正是睡意全消了,李清照干脆披衣下了床,在书桌上铺好纸,埋头写了起来。

“清照,三更半夜的,你写什么呀?”赵明诚问道。

李清照说:“我要给公爹写封信,求他救救父亲。写好后,我不便出面,请你呈给公爹,好吗?”

“好,只要能救岳父,我给父亲下跪都行!”

听了赵明诚的话,李清照觉得心头热热的。她说:“你先睡吧,我一会就可写好。”

赵明诚虽又躺下了,但睡不着,见李清照已写完了,又披衣下了床。他为妻子披上了一件夹衫,双手抚摸着她的双肩,朝书桌上看了一眼,看见了一张信笺和一首七言诗,其他句子没看清楚,只看到了最后一句:“何况人间父子情。”

李清照将诗递给了赵明诚,让他先看看,若无不妥之处,请他当晚就转给公公。

赵明诚说:“不用看了,一定是声情并茂;不过,我不敢直接送给父亲。”

“为什么不敢?”

“怕他训斥。”

“这怎么办呢?”

“我让母亲送他。”他又补充了一句,“他怕母亲。”

李清照听了,点了点头。

李清照为他点亮了一只手提灯笼,赵明诚便连夜送去了。

次日早上,李清照刚刚送走了赵明诚,仆人便来告诉李清照,老爷命她去书房。

李清照听了,心里一喜,以为公爹看了自己的信和诗之后,一定会答应搭救父亲。因为她知道,公爹的一句话,就足以决定父亲的命运。走在路上时,她还在想,若父亲复职回京,一定让他来向公爹致谢。

进了书房之后,见公爹和婆母都坐在那里。还没等她开口请安,公爹就开始说话了:“清照啊,我们是一家人,一家人就说一家的话。令尊的事,也就是我的事,但我难能援手相救。如今,连元祐皇后的封号都剥夺了,何况元祐诸臣呢?朝廷近日又重定了元祐党籍名单,令尊列入了余官类第二十六名,由圣上御书刻碑,将立于文德殿端礼门之东壁。”

李清照抬头望了望赵挺之,问道:“难道我父亲的京东提刑之职也要免去吗?”

赵挺之轻轻点了点头。

李清照只觉得头脑里“嗡”了一声,像中了雷击,便一头歪倒了……

李清照大病了一场,两位嫂嫂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当她醒来时,才知道自己已经昏昏沉沉地躺了四天。

她问道:“嫂嫂,怎么不见明诚呢?”

大嫂说,赵明诚和郭氏去奔姨夫的丧礼去了。

李清照有些不敢相信,一个月前,她还见过为她做媒的陈师道呢!

二嫂告诉她说,姨夫是参加郊祀时受寒得病,不治而逝的。

李清照心中十分难过,又因没让她去参加姨夫的丧礼而埋怨赵明诚。大嫂劝慰她说,姨夫去世时,她高烧不退,还在昏迷之中呢!

下午,郭氏和赵明诚回来了。

李清照听见房外传来赵明诚的说话声时,便闭上眼,佯装睡着了。她不想理丈夫,因为丈夫未带她去参加姨夫的丧礼!

赵明诚进房后,见李清照睡着了,便悄悄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又自言自语道:“这下好了,已经退烧了。”

李清照没有睁眼。

仆人送来了煎好的药汤,明诚接过去试了试,有些烫。他用嘴吹了一会,轻轻对李清照说道:“清照,醒醒,该服药了。”

李清照心中不忍,便坐了起来。

喝过药汤之后,赵明诚对她说道:“今日出了件奇事,内城刚刚立起来的一块党人碑,不知是谁将它砸断了!”

“真的吗?”李清照问道。

赵明诚说:“千真万确!这不,士兵们正在满城缉捕砸碑人呢!”

“捕到了吗?”

赵明诚摇了摇头。他说:“断碑要重刻,但石匠们都躲起来了。”

“为什么?”李清照问道。

“近来有首童谣,说是‘谁刻党人碑,骨头变成灰’。所以,石匠们都不敢刻党人碑了!”

李清照听了,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之感。她又在心里默默地祷告着:“老天爷,你睁开慧眼护佑砸碑人吧!”

(八)

李清照病愈之后,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她不但看书少了,而且连每日的写字、绘画也中断了,偶尔想提笔写词,也都有始无终,不是写了个题目便放下了,就是只有上片没有下片的半截词。

她常常独自坐在窗下,望着院子里的几棵老枣树出神。她想了很多,不但想起了在百脉泉游莲湖的野趣,出阁前在有竹堂听晁叔叔讲的故事;还想起初到赵家时的羞涩和欢乐;最令她感到伤心的是,为了救父亲,她鼓起勇气向公爹求救,本企盼着公爹会在儿女亲家最需要的时候帮他一把,谁知求救信、诗如泥牛入海了!

公爹之心,为何会如此冷漠呢?

难道朝廷中的党争,竟连常人的手足亲情都不顾了吗?

公爹不怜悯儿媳妇,也应当怜悯自己的亲生儿子啊!

听嫂嫂说,丈夫将李清照的诗、信交给婆母后,婆母转给了公爹,公爹不但未出手救李格非,还将赵明诚训斥了一顿。说他不明事理,不知轻重,政事不是古董!古董能鉴别出真假,而政事难有定论,如同“指鹿为马”!

为了救自己的亲家,郭氏倒是敢说敢为。她说公爹明哲保身是助纣为虐!不救亲家是铁石心肠!她想起了妹夫陈师道说过的话:他今天上了贼船,明天小心会被贼人推进水里!到时候,可别指望有谁肯出手救他!

郭氏连着三天没跟赵挺之说一句话!

赵挺之真的有副铁石心肠。

这一天,朝会之后,他就匆匆回来了,又派人把赵明诚从太学里叫了回来。他坐在前厅里,当着全家人的面说道:“圣上下诏,凡名刻元祐党人碑上者,皆罢官夺封。”

听到这里,李清照已经意识到公爹将会说什么了。她的心骤然紧张起来。

“明诚的岳父,已被朝廷免了京东提刑之职,回京之后,即押送原籍!”

一家人听了,都十分吃惊!

赵明诚连忙握着李清照的手,他分明觉得妻子的手在微微发颤。

赵挺之继续说道:“明诚,你和清照去有竹堂看看,也代我向亲家问候一声。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说,我会酌情安排的。”

李清照听了,没有说话。

全家人听了,也都没有说话。偌大的前厅里显得异常寂静,寂静得让人心里发虚。

李清照默默站起来,向赵挺之和郭氏施过礼之后,便离开了前厅。

还有什么可说的!即便有话可说,也已经迟了,毫无意义了。李清照迈出前厅后,心里只有一句话:“炙手可热心可寒。”但她没有说出声来。

李清照和赵明诚到有竹堂时,见两名差人站在大门口,手里还持着一根长长的水火棒。李清照的心头一惊,难道他们现在就要押着父亲上路吗?

他们刚要进门,便被差人挡住了。有个中年差人说道:“这里是元祐罪臣李格非之家,不许外人进入!”

李清照告诉他们,自己是李格非的女儿。

“谁也不许进入!”那个差人十分蛮横,他不但不许他们进去,还用水火棒向外推他们,差点将李清照推倒!

一向性情温和的李清照被惹火了,她向前走了一步,高声问道:“‘一人犯罪一人当’,这也是我的家,为何不许我回家?”

那个差人冷笑了一声,说道:“‘一人犯罪一人当’?早成老皇历了!告诉你吧,凡上了‘元祐党人碑’的,全家老少都要跟着发配!”

“这是谁的规定?”

“官家规定的!你有本事,去向官家讨说法去!”

李清照听了,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便拼着全身之力向大门里撞,却被差人死死地拦住了。

一个差人举着水火棒吼道:“你敢再撞,我就打断你的腿!”

“你敢!”随着一吆喝,一辆三匹马拉的华丽马车骤然停在了门口。

郭氏从车厢里下来了。她指着那个差人骂道:“混账东西,给我让开!”

看到来人的架势,那个差人有些发怵,说话的声调也软下来了,但又不甚甘心,仍然横在那里,嘴里嘟噜着说道:“我是奉命行事。”

“奉何人之命?”

“蔡京,蔡大人之命。”

郭氏本来就窝了一肚子的气,当她听到蔡京的名字时,火苗一下子蹿起来了。她挥手一掌,打在了那个差人的右脸上了!

院子里的几个差人听见了门口的吵闹之声,一个领班的班头跑出来,一眼就认出了郭氏,连忙作揖,说道:“误会,误会,请老夫人息怒。”说完,又转头对那个差人吼道:“你真是个混账东西,该打!”

这几个差人,都是开封府的。那个为难李清照的差人,本想向她索要点钱财的,不想半路上杀出了一个程咬金来,不但没讨到便宜,还挨了一个耳光。说不定这位老夫人的一句话,还能砸了他的饭碗呢!

李清照没想到婆母也会来为父亲送行,更没想到正在自己危急时刻,她挺身保护了自己!

她望了望婆母,眼神里充满了感激之情,便扶着婆母进了大门。

李格非戴着枷锁坐在一个行李卷上。李杭偎在王惠双怀里,他虽已十五岁了,但瘦弱、文静,像个女孩儿。见李清照来了,他连忙站起来:“姐姐,你要是再不来,我就见不到你了!”说完,扑在李清照怀里,“呜呜”地哭起来了。

李清照心里酸酸的,勉强忍住了眼泪。

不多的行装已经收拾好了,书房、卧室都已贴上了开封府的封条。因为已经接到了郭氏事先派人送来的信,一家人坐在天井里,只等着李清照和赵明诚前来送行。

郭氏本来没打算来的,但觉得丈夫为亲家之事不但没帮上忙,反有落井下石之嫌,一个好端端的人家,一眨眼工夫就毁了,实在让人心中不忍。待李清照和赵明诚走了之后,她让管家备了车,匆匆赶来送行,以减少些心中的不安和内疚。

虽然戴着枷锁,但李格非显得十分达观。他站起来,双手在枷板上握了握拳,对郭氏说:“谢谢亲家母能来看我。”又转身对李清照说:“我走后,你更要孝敬公婆,和明诚互尊互让,研究学问。要是想我了,就回百脉泉住几天,漱玉泉的泉水,比京城的井水甜多了!”说完,仰头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好像他不是犯人上路,而是要去游览名山大川!

这时,丁香哭着走过来,说道:“我也要同老爷和夫人回百脉泉。”

王惠双说:“你不是罪臣家属,不需同行。”

丁香说:“我在东京无依无靠,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清照妹妹,你说呢?”

李清照能说什么呢?

那个班头走到郭氏面前,笑着说道:“老夫人,时间不早了,小人要和李大人上路了。”

“把李大人的枷锁取下来!”郭氏说。

“小人怕被上司追究,是不是出城再除李大人的枷锁?”

郭氏点了点头。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问道:“从东京到百脉泉有多远?”

“一千零八十里。”

“山高路远,我的亲家又年老体弱,怎么吃得消?”

“请夫人放心,我们一路上小心侍候着就是了。”

“你们侍候着我也不放心!”她看了看马车,说道,“用我的车上路吧!”

“那敢情好!”班头连忙说道。

郭氏又转身对车夫说:“记住,路上出了什么差错,回来告诉我!”

车夫说:“请老夫人放心好了,我会把李大人一家平安送到老家的。”

赵明诚取出了两锭银子,对班头说:“有劳各位军爷照料岳父大人一家。这点银子,你们在路上买碗水喝吧!”

班头客气了几句,便收下了。

马车终于上路了。

李清照和马车之间,似乎有一根无形的带子在拽着她,不由自主地在马车后边走着。走了一程之后,她终于站住了,久久地望着越走越远的车影,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滴在衣襟上。

一阵秋风掠过,吹乱了她的鬓发。枯黄的落叶,无助地在风中飘动着。

(九)

送走父亲后,她本想再回有竹堂,扫扫天井的败叶,给南墙的把竹浇些井水的,谁知,一走到大门口,见门上贴上了盖着开封府大印的封条。此时,她才知道,自己已是有家归不得了!

不知为什么,父亲走了,她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了。她心里想,虽然父亲被削官归乡,但毕竟有乡可归呀!比起长眠于异乡的苏轼伯伯、秦观叔叔,父亲幸运多了。再说,回到家乡之后,若真的能像他说的那样,农忙种地,农闲教书,月白风清之夜,品茶吟诗,也就知足常乐了。

急骤的风雨,一场接一场地袭来,转眼之间便过去了。

陡起的灾难,一次连一次地扑来,如今也过去了。

李清照很少外出,因为她是元祐党人的子女,人们会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大舅、二舅家虽然派人来接过她,但她借故未去,她怕连累了亲戚们。她将自己关在书房里,用读书、写字来冲淡心头的愁绪。到了晚上,便和赵明诚或修补残破的古籍,或翻阅群书,鉴定古器。日子平淡、平静,但心里十分满足。没有党争党祸的日子该有多好啊!

党争党祸是一条疯狗,你不去惹它,它也会冷不丁地咬你一口!

一心研究学问的李清照并不知道,又一场更为可怕的风暴,已在朝廷里悄悄酝酿起来了。对李清照来说,这场风暴将是致命的,它要将这位词女撕成碎片!

次年三月,赵佶颁布甲辰诏:“尚书省勘会党人子弟,不问有官无官,并令在外居住,不得擅到阙下。”

李清照心里明白,自己是元祐党人之女,按照此诏,不许居住京城!

九月,赵佶又下诏: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互通婚姻!

同月又诏令天下:再立元祐党人碑!

官家的每一道诏书,都像一把锋利的剔骨刀,刀刀都剜着李清照的心。执政者不但要把元祐大臣们赶尽杀绝,让他们在石碑上示众,遗臭千年,还要销毁他们的文稿、书籍和画像,让他们再也不能翻身!秦始皇因为焚书坑儒而成暴君,赵佶比他高明,他发明的党人碑,当属空前绝后!

李清照知道,自己已面临着被逐出京城的命运。她不想再求公爹了,更不想让丈夫左右为难。她以回原籍看望父亲为由,对郭氏说,要求离开东京去百脉泉。

郭氏爽快地答应了,还派了车送她上路。

到了百脉泉老家之后,她像回到了梦里的世界。去爷爷坟前拜祭,帮继母洗菜、淘米,为漱玉泉重修了护栏,又和丁香去邻村看戏,到莲湖采菱角、摘莲蓬,竟忘了自己尚是罪臣之女。她把东京的烦恼一下子抛到九霄云外了。

回东京的日子到了,但未见有人来接。

又过了一个月,仍没有消息。

李清照不安起来。是明诚忘了约定的日期?再等等吧!

一直等了五个多月,她心中有些疑虑了。会不会是与“元祐党人子弟不得擅到阙下”的诏令有关?

她失眠了,夜夜都做怪梦、噩梦,但一次也没有梦见赵明诚。

又过了一个月,赵家终于派车接她了……

就在李格非一贬再贬时,赵挺之却连转三官,也就是连升了三级!因他追究元祐党人立下了汗马功劳,他的对手、老奸巨猾的蔡京举荐他为中书侍郎。后来,赵佶又下诏,改授他为金紫光禄大夫、观文殿大学士之职。还下诏安抚他:“闻卿未有第,已令就赐,赐赵第一区。”

赵佶赐给赵挺之的豪宅,左右邻居称之为“赵氏府第”。赵氏府第离宫巷口不远,墙高院深,里面房舍五进五出。院中池水假山,亭阁水榭,一应俱全,可谓风光至极。

有一天,赵家为谢皇恩,从教坊请来一班歌舞伎,在临时搭起的戏台上表演歌舞节目。

李清照推说身子不适,独自留在房中歇息。她似睡未睡,恍惚中又回到了百脉泉,和女伴们过乞巧节……

这时,从外边传来了阵阵丝竹之声,委婉的歌声不绝于耳。她忽有所感,便草拟了一首《行香子》: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桴槎来,桴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zRsO77nZ9ltGl+woaEdqwfLmUeXP6srBuGRPWzGQOqHxR84GR0fABavEPCOt/fX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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