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成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浣溪沙》
天色刚刚放亮,李清照就将赵明诚推醒了。
“明诚,快起来吧,天已亮了呢!”
“让我再打个盹儿吧!”赵明诚翻了个身,又躺下了,因为他太困了。昨天,他买到了一册五代后蜀刊印的《白氏长庆集》,晚上,夫妻二人在灯下读到了三更。上床之后,又说了些对这部书的评论,直到赵明诚打起“呼噜”来,李清照才吹熄了蜡烛。
“再不起来,可就要误学了!”赵明诚仍未动弹。
“公爹来了!”李清照连忙喊道。
听说父亲来了,赵明诚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
李清照忍不住“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赵明诚怕他父亲,虽然父亲从未打骂过他,甚至都没训斥过他,不知为什么,他总是怕父亲。怕父亲常常锁着的浓眉,怕父亲冷峻的目光,甚至怕父亲不大常有的笑容!
知道自己被妻子捉弄了,赵明诚并不生气。他连忙穿好衣服,洗梳过了,打开房门,先朝院子里看了看,见仆人们还在打扫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的,才朝房里点了点头,李清照走出来,二人挽着手儿,轻手轻脚地走出了前院的大门。
自从成婚之后,赵明诚便从太学里搬回赵家大院住了,每天一大早出门,到申初回家,好在太学离家不远,所以,从未误过学。
李清照每天都将他送到大门口,到了傍晚,便在大门口等候着他回来,天天如此,风雨无阻。只是她怕婆婆家人多眼杂,每天送丈夫上学怕人看见,所以,总是催着赵明诚早些起床,一不会误学,二不会被别人看见。
其实,这对小夫妻的恩爱举动,细心的郭氏早已看到了,她十分喜欢这位新媳妇,只是不露声色而已。
每次望着丈夫越走越远的身影,李清照心里总会无端地生出一些惆怅,还有些心神不定。她常常心中好笑,只有半天的分别,怎么也会生相思之病?好容易盼到夕阳西下时,心中又有了一种莫名的激动。她独自站在石狮子旁边,眺望着宫巷口的长街,一旦那个熟悉的身影进入了视线,便觉得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了!
也许是受了丈夫的影响,李清照送走丈夫后,便回到自己的新房,一头扎进古籍和金石营造的世界里。她帮丈夫抄录碑刻文字,整理书帖,校对文稿,每有心得,便写在纸上。有的只寥寥数语;有的长达数百句之多。她对丈夫的爱好和研究,也渐渐有了浓厚兴趣。金石古籍和诗词文章,相辅相成,这也是其他才女们所欠缺的造诣。
今天,她正在房中阅读《汉书·王莽传》,忽然听见门外有说话之声:“夫人在家吗?”
开始时她并不在意,因为她不知道是在叫谁,过了一会,门外又连着问了几声,她才忽然意识到这是在叫自己。因为新婚的第二天,她便同赵明诚约好,彼此间不以“相公”“娘子”相称,直呼其名即可。时间久了,婆婆家也都随着叫她为清照,只有女仆或下人才称她“夫人”,叫起来虽然觉得别扭,但想想也合乎道理,因为自己确实是赵家三公子的夫人嘛!
“是谁呀?”她问道。
一女仆在门外答道:“回夫人,有位客人要见你。”
打开房门之后才知道,客人原来是丁香!
李清照将丁香让进房里,拉着她的手问道:“丁香,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丁香笑着说道,“自打你出阁之后,我心里就常常想你,连做梦都和你在一块儿。”说到这里,连忙用手背抹了一下眼泪,抹完了,又笑起来了。
李清照说:“其实,我也很想念你,想念有竹堂呢!”李清照说的是心里话。赵家大院虽然显赫,但她总觉得不如有竹堂里温馨、亲切。有竹堂里有慈父的身影,继母的笑容,弱弟的调皮,文坛长辈们的话语笑声;还有南墙根的那丛把竹和院里的海棠花……
“清照,我是来给你送信的。”
“什么信,快说。”
“二舅家的可人小姐让我告诉你,有人将麦花抢走了!”
李清照听了,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是谁抢的?抢到哪里去了?”
丁香摇了摇头,说道:“不知道。”
李清照连忙去了郭氏房中,说是娘家有件小事,想回去半日。
郭氏爽快答应了,又要命人备车。李清照连忙推辞了,说去有竹堂有一条近路可走,行车反而不便。
出了宫巷口之后,二人径直去了作坊街。
到了雷家门口,不见有什么异常,院子里传出的凿石之声,铿锵不断。推开门时,见麦花正坐在石凳上同雷嫂说笑呢!李清照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
见李清照来了,雷俭连忙放下手中的铁锤,让妻子去端来茶水。麦花迎上去拉着李清照的手说:“李姐姐,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李清照望了望丁香。
丁香连忙解释说:“可人小姐亲眼看到的,说是小麦花——”
雷俭笑着说道:“小麦花确实被人抢过。不过,住了一天就被送回来了。”又转头对麦花说:“是吧,小麦花?”
麦花点了点头。
原来,三天前的晌午,麦花正在作坊街头的井边洗衣,忽然一辆马车停在她的身边,从车上跳下三个男子,有一穿皂衣长衫的男子问道:“小闺女,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麦花。”
皂衣人笑着说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说完,朝其他二人摆了摆手,二人敏捷地将麦花抱到了车上,放下窗帘,然后急驰而去。
正想来看望麦花的可人刚好路过这里,她惊骇地目睹了全过程。待她明白过来之后,马车已不见了。于是,她连忙告诉了雷俭夫妇,雷俭夫妇放下手里的活计,又邀了几位邻居,便四处寻找去了。
可人又连忙去了有竹堂,让丁香速给李清照报信。谁知李清照来了之后,麦花已经安然回来了,而且还是乘着一顶青呢小轿回来的!
“小麦花,快告诉姐姐,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麦花告诉她,自己被人抱上车时,心里怕极了。刚要大声喊救命,车厢里的一个年长的女子笑着说,他们是奉了孟后的旨意来找她的。因为孟后很想念她,但自己又不便出宫,便打发她带了几个人,来接她进宫。因为此事不宜张扬,所以才在井边“抢”她上车的。
“你见到孟后了?”
“见到了。”
“她对你说了些什么?”
“孟后说,住在雷石匠家,比住在瑶华宫好,也比后宫好。还说,她也许还会回瑶华宫的。”
“她还好吗?”李清照又问。
“她总是叹气。”麦花说,“晚上,我睡在她的帐子外边,听见她小声哭了。”
众人听了,便不再问了。
“临走时,她嘱咐我,不让我将此事告诉外人。”
李清照笑着问道:“你这不是告诉外人了吗?”
“你们不是外人,都是我的亲人。”小麦花说得很认真,为了证实自己确实见到了孟后,还指着桌子上的一只精致的藤箱说道:“那是孟后赐给我的。”说完,打开箱盖,里边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些做得十分精美的后宫糕点。
李清照放心了。看见太阳已经偏西,她担心赵明诚下学后见不到自己而着急,便告辞了。
当李清照匆匆走到宫巷口时,见太阳尚未落山,她知道赵明诚还在太学里上课,便放慢了脚步,边看着熙熙攘攘的街景,边向赵家大院走去。
忽然,远处的一担鲜花引起了她的注意,便连忙走到跟前。
东京西郊,住着百余户花农。他们培育出的名贵花卉,远近闻名,除了梅、兰、菊、碧桃、芍药、牡丹等世人喜爱的品种外,还有用窑洞暖房培育的应时鲜花在街头售卖。李清照看到的,是一担刚刚剪下来的茶花,那茶花瓣红蕊黄,颜色又深又鲜,逗人喜爱。她在花担上选中了两枝将放未放的茶花,付了钱之后,刚刚走了几步,忽又转回身来,将其中的一枝还给了卖花的汉子。
那汉子将花放回花担,正欲退钱给她,却见她手里擎着茶花已经走远了。
卖花的汉子有些奇怪,她退了一枝,为何不要退的钱呢?
其实,李清照十分喜爱这些茶花,恨不能把整担花都买下来!当她选好两朵后,心里寻思,一个人一朵花就足够了,多了,也就可惜了,不如留在花担上,多一个人得到它,不是更好吗?
回到房中之后,她找了个琉璃瓶儿,在里边注满了清水,将茶花插进瓶口里,放在梳妆台上,久久地端详着。那茶花似懂得她的心事,刚才尚卷着的花瓣,此刻竟然悄悄地展开了。那艳丽的色彩,将梳妆台上的铜镜都映成了胭脂红!忽然,她心中有了灵感。于是,连忙铺开诗笺,提起笔来,略加思索,便写下了一首《减字木兰》。
像往常一样,赵明诚边向家里走,边想象着妻子站在暮色中等待自己的样子。自成婚以来,虽然每天早出晚归,但总觉得在太学里的时间太长了,真可谓半日不见,如隔三秋,恨不得时时厮守在一起才好。
当他走进宫巷口时,那个准时站在那里的倩影怎么不见了?他有些不相信,又仔细向周围望了望,仍然没有见到!他急了,匆匆地进了大院,穿过天井,推开了那扇温馨的房门。
新房里没有人。
书案上的一张诗笺引起了他的注意,连忙拿起来。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时,从帐子后边走出一个人来,轻声唤道:“明诚。”
赵明诚转头一看,原来是李清照!只见她黛丝上斜簪着一朵娇艳的茶花,茶花衬托着含情脉脉的眸子,正在望着自己。俄而,她又轻声问道:“明诚,你看,这花儿好看吗?”
赵明诚望着她,也望着那朵茶花,如痴如醉。平日里,妻子喜素妆,即使出门,也不描眉施粉,不戴艳丽的头饰,更未见过她在头上簪过花朵!今天戴了一朵茶花,显得比以往更加明媚俊丽、光彩照人了!他连忙说道:“好看,好看,这花儿好看,人儿更好看!”
“真的吗?”
“真的!”赵明诚轻轻地将她拉到身边,说道,“这满下天的人,没有谁比我的清照更好看的了!”
李清照听了,连忙低下了头。
赵明诚点燃了案头的蜡烛,烛光将新房照得通亮。他擎着蜡烛,走近李清照,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将李清照看得又羞又窘,便问道:“明诚,你这是看什么?”
“你还记得苏轼先生的那首《海棠》诗吗?”
李清照听了,脸上立即泛起了一层红晕,但她佯装不知,笑着说道:“我已不记得了,你若记得,就吟哦听听。”
“全诗我也记不住了,唯记住了最后两句。”
“是哪两句?”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李清照从发际上将茶花轻轻取下来,插进了那只琉璃瓶儿,又从书架上取下《汉书·王莽传》,打算和赵明诚商量撰写一篇补记。谁知赵明诚将书册重又放回书架,从瓶中取下茶花,借着烛光,小心翼翼地将茶花重新簪在了她的头上,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难道今晚上不看书了?”
“不看了!”
“不写笔记了?”
“不写了!”
“为什么?”
“我怕熄了烛,这朵茶花睡了!”
李清照听了,轻轻地将头倚在赵明诚的肩头上了。
新房里的烛光,一直亮到了深夜。
后院北屋里的烛光,也一直亮到了深夜。
这是赵挺之的卧室,这已是他第三个难眠之夜了。
要不要再废孟后?这是他难眠的起因。
郭氏也为丈夫的处境悬着心。她披衣坐起来,对丈夫说:“再废孟后,定不得人心。不过,你是中书舍人兼侍讲,此事要看官家本意才可行事。”
“官家”,是朝野对赵佶的称呼。不过,这个称呼只能在私下谈话时使用,若在正式场合或在朝会上说漏了嘴,会惹来大祸的。
赵挺之说:“依我所见,官家对他的这位皇嫂十分敬重,且孟后在后宫中也极得人心。只是蔡京一复职,就在孟后身上做文章,不知是何用意?”
郭氏说:“孟后深居宫禁,无碍于蔡京;孟后再回瑶华宫,也无益于蔡京。他明知官家无废孟后之意,却又不肯罢休,有不可告人之嫌!”
赵挺之虽说官场的阅历丰富,但他一时也看不透再废孟后的真正企图。不过,他已经意识到,朝廷里快要出大事了。
夜已很深了,赵挺之夫妇仍然难以入眠!
转眼间已经到了端午节。
这是赵佶登基后的第二个端午节,东京城里显得格外热闹。除了民间的赛龙舟、插艾蒿、驱五毒、吃粽子、饮雄黄酒等活动之外,朝臣和皇族成员还要去看龙舟比赛。
李清照和赵明诚一大早就起来了。他们昨晚已商量过,趁着太学放假,夫妻二人要去顺天门外的金明池观看龙舟赛。谁知到了那里之后,却见外边站着一些禁军士兵,将去看龙舟赛的游人挡在了一条小河旁边。他们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后来,还是从一名守园人那里得知,皇上已落驾这里,正和嫔妃们在里边看龙舟赛,闲散人等,不得入内!
一大早乘兴而来,却败兴而归!在回来的路上,见路边一个小食店的门口,摆着一竹筐粽子。李清照说:“明诚,咱们吃几个粽子充充饥吧!”
因起得太早,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的路,赵明诚的肚子早就饿了。他在竹筐里挑选了几种粽子,付了钱之后,店家送来了两只木板凳和一碟红糖,二人便在路边吃起来了。
李清照边吃边问:“明诚,你可知道端午节赛龙舟和吃粽子的来历吗?”
赵明诚答道:“五月初五的龙舟赛,与楚国左徒屈原有关。因楚王宠信奸佞,听信谗言,将他削职逐放。当他得知都城被秦国攻破时痛不欲生,于五月初五怀抱石块投汨罗江而死。楚人哀之,便以舟楫在江上拯救,但未成功。百姓们怕水中恶龙鱼蟹分食屈原的遗体,便以粽叶包上米、枣、肉、蛋、粟子、白果、红豆等食物,扔进江中,以喂食水族,使它们不伤害屈原。这便是端午赛龙舟和吃粽子的来历。”
李清照听了,说道:“我还知道一种说法,不过,却与屈原无关。”
“与屈原无关?”赵明诚为她剥了一只有红枣的黄米粽子,说道,“愿洗耳恭听。”
李清照说:“东汉《曹娥碑》上说,吴王夫差杀了伍子胥之后,将他的尸首装进皮袋中,抛进了钱塘江里。自此之后,钱塘江便常常掀起滔天怒潮,而五月初五这一天的江潮最为汹涌,江水一直冲入越国境内。当地人都说,这是伍子胥显灵了。伍子胥有个女儿叫曹娥,她冒着生命危险,驾着小舟冲向江潮,为的是能拜见自己的父亲。人们出于对伍子胥的尊敬和对曹娥的同情,纷纷驾船相随。后来,就演变成民间的龙舟竞渡了。”
“好,这个传说也十分耐人寻味。”赵明诚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反正是看不成龙舟赛了,不如随我去大相国寺赶大集吧!那里挺热闹呢!怎么样?想不想去开开眼界?”
李清照早就听说御街东侧的大相国寺附近,是一个古器字画、金石碑刻和图册善本的大集市,名叫“百姓交易”。那里,不但有各省来的商贩,还有外国商人都在那里交易。旁边,有上演歌舞百戏的勾栏,每日里总是人潮如涌。她既好奇,又觉得有些神秘,但是一直没有机会去看一看。所以,当赵明诚一提出来,她便连忙答应了。
过了州桥之后,便听见从大相国寺方向传来的喧闹之声了。有敲锣的,有击鼓的,还有唱曲、说书、摔跤的,以及舞刀弄枪的撞击之声。赵明诚悄悄对李清照说:“前边就是资圣门,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见到传世之宝呢!”
资圣门两旁,是一间接一间的书肆、画社、笔墨庄、玉器轩、古董斋等店铺。有些店铺的主人显然认识赵明诚,见他来了,纷纷出店问候、打招呼。
他们刚刚走到“逸云书庄”时,一位年约花甲的老者迎了出来,说道:“本庄前日收下一卷古文,不知公子和夫人有兴趣看否?”
赵明诚虽多次来过这家书庄,但不曾见过这位老者,便问道:“老人家,你是——”
老者笑着说:“本庄的掌柜病了,我是来帮忙的。”
赵明诚问道:“古文是谁写的?”
“扬雄。”
“扬雄?”赵明诚听了,心中一震,接着问道,“文题是什么?”
老者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赵明诚听了,连忙拉着李清照进了书庄的店门。
老者让人奉上茶来,赵明诚顾不上喝茶,便急着要看原文,老者只好将他们领进了书店的一间清静的客室中。他从一口木箱中取出一个麻布长包,解开麻布,里边是一只包着桐油布的木匣。他小心翼翼地从木匣中取出一卷边缘已有些破损的绢轴来,轻轻摊开,见卷首上写着三个篆体字:甘泉赋。
赵明诚仔细看了一会,又和李清照一起看。因从前从未见过扬雄的手迹,所以,对它的真伪难以把握。
老者已经看出了他们的顾虑,指着绢轴说道:“公子和夫人,这是洛阳的一位客人送来的,委托小店代售。说实在的,开始我也怕是赝品,不想经手。后来,他出示了龙眠居士李公麟写的鉴考,我才放心了。”说完,指着绢轴背面的一方朱砂印章,说道:“这是他在上面留下的。”
赵明诚凑近看了看,上面是“伯时之印”。
“伯时”是李公麟的字。他不但善绘山水人物,而且书体独树一帜,曾受到王安石的推许。他画的《五马图》、《九歌图》等已闻名遐迩,被人誉为“宋画第一”。可惜的是,这位书画大家去年已经谢世了。李清照曾在米芾家中见过他画的《西园雅集图》。
“请问,此卷索价多少?”赵明诚问道。
老者说:“那位客人当时并未定价,只说由我定价即可。不过,他曾留下了一句话,说,此物应归有德之人。以我所识,公子和夫人是应得此物之人。”
赵明诚笑着说道:“老人家,你过奖了。不过,我虽爱此物,但也知道此物的身价不菲,力不从心啊!”说完,又恋恋不舍地望了望《甘泉赋》,准备和李清照离去。
老者连忙说道:“公子,我还没说价呀,你怎么知道力不从心呢?”
赵明诚和李清照站住了。
老者说:“客人既然让我作价,就是信得过我。我为他出售此物时,其价也要因人而异。平心而论,此物可值八万钱,但公子若要,三万钱即可。”
三万钱?这实在是太便宜了!不过,对这对小夫妻来说,三万钱也是个难以承受的数字。平日,父亲每月给赵明诚三千钱,母亲又会悄悄塞给他一千钱。他省了再省,每月都把钱积攒下来,也只能在资圣门购得一二件石刻、图册之类的古物。有一次,他看中了一件龟形元显隽墓志,甲背上竖刻一行楷字:“魏故处士元君墓志”。店主要五千钱,他将平日里的全部积攒凑起来,才凑足了四千钱。他先将这四千钱作为定金交给了店主,讲明次日送一千钱来之后,再取这件龟形墓志。
他知道求父亲不但难能如愿,说不定还会受一次训斥呢!只有要求母亲才行,谁知母亲当天去了姨妈家,第三天母亲回来后,给了他一千钱。他拿起钱就往资圣门跑去,跑到以后才知道,因自己未按时送钱去,那件龟形墓志已被别人买走了!
他脸上有些愧意,对老者说道:“谢谢你的一番好意,我确实一时凑不出三万钱来。”
他说的是真情实话。自成婚以来,虽然家中每月多给他一千钱,加上近几个月未购古董,也只积攒了一万多钱,离三万钱还差得远呢!他对李清照说道:“清照,咱们走吧!”
李清照似乎没有听见,仍在俯首望着《甘泉赋》。她看得非常认真,好像绢上的文字对她的目光有一种特别的吸力。忽然,她摘下了手腕上的一对翡翠手镯,递给了老者。说道:“请问,这对手镯能否值得三万钱?”
对她的这一举动,老者竟一时没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李清照,知道她是出自真心的,手镯亦是上乘之品,在东京的玉器行里,少说也值十万钱,便说:“若以此镯交易这件《甘泉赋》,夫人就吃亏了!”
“老人家,这件《甘泉赋》,也不止三万钱呀!你说是不?”李清照说。
老者笑了。他收下手镯,将《甘泉赋》重新包扎起来。
因为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赵明诚被李清照的这一大胆举动惊呆了。当他明白过来正欲阻止时,李清照已将《甘泉赋》抱在怀里了!
老者说得对,李清照的那对手镯,是生母王淑贞出嫁时,姥姥命人请了东京最好的玉匠,选了上等的坯料雕琢成的。
在回家的路上,赵明诚埋怨李清照,不该将她最喜爱的一对手镯换成了《甘泉赋》。李清照却笑着说道:“翡翠手镯,天下不缺。但《甘泉赋》却是天下独有!我当时还担心店主不肯换呢!”
赵明诚听了,心中十分感动。为了自己的爱好,妻子竟然将出阁时娘家的陪嫁也舍弃了!他想安慰妻子几句,但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崇宁元年(1102年)六月,天气奇热,但赵挺之总觉得朝会上有股不知从哪里刮出来的冷风,让他不寒而栗。他须时时提防着,瞪大眼睛望着朝廷中林林总总的大事和琐事。他觉得尤其要提防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蔡京。
蔡京是个善于见风使舵的人。当年,他虽然遭到弹劾而被贬居杭州,但投靠宦官童贯又东山再起。今天,赵佶想调和朝廷中的党争,恢复神宗年间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法,已改元崇宁。蔡京又立刻打出“新政”的旗号,得到了赵佶的重用。
赵挺之知道自己斗不过蔡京,但又不甘心被人挤出朝廷。所以,他也仿效蔡京的为官之道,一会依附于章淳,一会又倒向蔡京,一会儿又投靠与章淳有矛盾的曾布,终于当上了尚书右仆射。
七月初,蔡京终于扳倒了老对手曾布,自己顶替了他的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之位。上任的第一天,他就向赵佶提出,要确立新政主体,就要追究元祐党人的罪责。他认为在长达九年的元祐年间,奸党遍布朝政。元祐人中的司马光、苏轼、苏辙等人虽然有才,但属奸党的中坚骨干,应当严处。若不除奸党,党争便不能绝根。党争不绝根,新政就难成功。
赵佶听了,表示赞同。
蔡京接着说道:“陛下,若究元祐党人之责,就要尽焚元祐诸法。此事不可犹豫!”
赵佶当即说道:“朕准爱卿之奏。”
果然,他在第二天下了诏书,将元祐年间的各项法令制度,全部付之一炬!
一场自天而降的狂风暴雨即将来临。一大团乌云,在东京的宫阙上空翻滚着,变幻着。
李清照和赵明诚这对新婚不久的夫妻,每天都沉浸在恩恩爱爱的幸福之中,并不知道一场风暴即将席卷而来,更不知道这场风暴将会改变他们的生活和命运。
端午节过后不久,有一天傍晚,一家人都在等候赵挺之回来,因为他回来了,全家人才能坐下吃饭,但一直等到了掌灯时分,仍未见他回来。郭氏有些心神不安,便站在大门口等候丈夫。这时,只见跟随丈夫身边的仆人赵昆匆匆从宫巷口跑来。他告诉郭氏说:“夫人,因官家紧急召见老爷,老爷可能很晚才能回家,也许今晚就不回家了,让家里人不要等他了。”
郭氏听了,心中一惊。连忙问道:“官家还召见了哪些大臣?”
赵昆说:“我不知道。不过,我看见不少大臣都没回家,都在朝房里守候着。”
“蔡京大人在吗?”
“我没看见。”
郭氏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了。不知为什么,这些天来,蔡京的影子总在她眼前晃动。虽然赵挺之和她见面时又说又笑,但她却时时为丈夫捏着一把汗。有一天,赵挺之散朝回家后,悄悄对她说:“今天晌午,蔡京大人邀我去他府上赏花时,顺便说了一句话,我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
“是句什么话?”
“他说:‘按你的学问、人品,应在我等之上,待有了合适的机会,我定会力荐的。’”
就在当天晚上,郭氏做了一个梦,梦见蔡京手持一柄牛耳尖刀,正在追杀自己的丈夫!她被吓醒了,出了一身冷汗。
官家为什么此时召见丈夫呢?
“夫人,还有一件事向你禀报。”赵昆说道,“老爷让我告诉你,明日,王皇后要去观赏芍药,朝臣大员之女眷可去伴驾,同游琼林苑。谁去?老爷让你安排。”
听了这句话,郭氏才放下心来。
去皇家园林赏花,是女眷们求之不得的幸运之事。但家中儿媳、女儿颇多,让谁去最合适呢?当然,自己是一家之长,又是一品夫人,去伴驾赏花,最有资格。可是,皇后身边的那些嫔妃们,都有些雅兴,常常会现场赋诗填词,若遇上这种情况,自己往往十分为难。正在犹豫不决时,大儿媳笑着说道:“娘,还是你老人家去吧。去时,带上清照妹妹,让她给你做个伴儿。”
李清照听了,连忙推辞,她说:“还是让两位嫂嫂去吧。”
两位嫂嫂说,过去她们都去过宫中,参加过不少后宫的节日和游园活动,这次轮到新进门的媳妇了。
郭氏听了,正合自己的心意。因为自己的三儿媳妇,虽是京城闻名的才女,但后宫中和朝臣们的女眷,都没见过她,这次也让她们见识见识。更重要的是,当遇到作诗填词的场合时,自己就不用发愁了。
李清照还想推让给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姑。小姑说:“三嫂,我已经去过三次了。”
郭氏在家里是一言九鼎。她说道:“清照,你也别再推让了,明日随我去琼林苑,说不定还会见到孟后呢!”
听说能见到孟后,李清照也就应允了。
次日一大早,两乘青呢小轿便从赵家大院出发了,到了琼林苑之后,王皇后尚未出宫,一些文武大臣的夫人、千金们已经在苑中候驾了。
郭氏下轿后,女眷们立即向她围拢过来,有的走过来行礼;有的说她裙子上的花绣得好看;还有的夸她越活越年轻,问她是怎么样保养的。郭氏和她们有说有笑,显得十分得体、随和。
看见婆婆忙着和众人应酬着,李清照悄悄离开了人群,沿着一条小径边走边看。
这琼林苑原是宋太祖赵匡胤所建,和金明池南北相对,俗名叫青城。这里还是皇上宴请新科进士之处。太平兴国二年(977年),宋太宗赐宴新科状元于此,便有了琼林之名。琼林苑以佳花名木为胜。苑中小径汉白玉铺成,两旁植以古松奇柏;花圃中栽有山丹、茉莉、瑞香、含笑、射香等花卉;还辟有石榴园、樱桃园、梅亭、牡丹亭等专园养育花木。苑中凿有明池,池上有一小桥,桥头被垂柳掩映,宛若画境。在牡丹亭边,是一片数十亩的芍药园,万千花团如云如霞。由于皇后要来赏花、巡幸,芍药园附近已由宫中禁军守护起来,在王皇后赏花之前,不许闲杂之人进去。李清照只能站在一个高岗上远远地眺望,想象着芍药盛开的模样。
又过了半个时辰,听见远处有人喊道:“皇后驾到!”
女眷们连忙跪下,迎接皇后。
李清照看到一支由宦官、宫女组成的队伍,像一股五颜六色的潮水,从琼林苑大门涌了进来。在这支队伍中,她看到了两辆红色安车,车上的金纹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她知道,只有皇太后和皇后才能乘坐这种安车。既然来了两辆安车,那么,孟后就一定在里边,只是不知道她坐在哪一辆安车中。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从在瑶华宫见到孟后之后,心中便常常挂念着她。若有机会单独相见,她一定要问问孟后,她为什么说还会回瑶华宫?
赏花开始了。李清照随着衣着华丽的女眷们在小径上缓缓地走着、看着,女眷们不时地发出一声声的赞叹。王皇后和孟后在众人的拥簇之下到了芍药园边。由于人多距离远,李清照看不真切孟后的脸,又无法越过前边的女眷和嫔妃们,所以,便转过头来,仔细地观察园中的芍药。
人们称牡丹是“花王”,芍药便是“花相”。琼林苑的芍药有单瓣的,也有复瓣的,花色艳丽夺目,有紫红的,粉红的,也有黄色的和白色的,它们在徐徐的清风中轻轻地摇曳着,似在向赏花人点头示意。李清照蓦然想起了《诗经·国风》中的一句诗:“赠之以芍药。”若能得到一朵芍药,回去后插在瓶中,和明诚共赏同品,该有多好!
前边的人停下来了,接着就见宦官和宫女们在芍药园旁摆上了桌子,备上了纸笔墨砚。原来,宫中早就安排了题诗填词活动。
赏花的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一名当值宦官大声说道:“皇后口谕,凡赏花宾客,不分长幼身份,不限时辰,皆可以芍药为题写诗填词一首。优者赏芍药一枝。纸笔已备,请各位自行题写。”
人们听了,纷纷去取纸、笔。
郭氏也取来了纸笔。她朝李清照点了点头,领着她来到一个亭子里,笑着说道:“清照,你也写一首吧!”说着,用手帕揩了揩石桌上的浮尘。
李清照不便推辞。她在两位皇后未来之前,已在园中观察过芍药的花姿。皇后进园后,她随众人又细细地看了一遍,心中已有了腹稿。她接过笔之后,稍作思索,便挥笔而写:
禁幄低张,彤阑巧护,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妖娆艳态,妒风笑月,长殢东君。
东城边,南陌上,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殿,几枝先近日边匀。金樽倒,拚了尽烛,不管黄昏。
一直站在旁边的郭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虽然她也知道三儿媳是位少有的才女,但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她能一气呵成一首咏哦芍药的《庆清朝慢》!而且写得这么快,这么精妙!
李清照为赵家争了光,也扬了名!
见纸上的墨迹已经干了,郭氏连忙亲自送到了当值的宦官手里。
这时,有的人正在构思;有的人虽然写了,但还在修改字句;还有的尚未动笔。当值宦官也没想到会有人写得这么快,早早就把词稿送上来了!他看了词稿后,说道:“夫人,此词尚未落款呢!”
郭氏笑着说道:“是我家的三儿媳妇李清照写的。”
听说是李清照写的,人们纷纷围拢过去,一句一句地吟哦起来。
这时,一个小宫女走到李清照跟前,低声说道:“夫人,孟后想见你。”说着,朝回廊上指了指。
李清照抬头望去,见孟后坐在回廊的木椅上,正在朝自己招手呢!
李清照快步走过去,刚要跪拜,孟后连忙拉住了她,说道:“听说你出阁了,真为你高兴。”
李清照答道:“谢孟后对民女的关爱。”
“我曾读过你填的词。”孟后把她拉在身边的木椅上,吟道——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沉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拙词俗语,清照心中怵然。”
“不,此词清耳,引人入胜,就凭‘黄昏疏雨湿秋千’七字,就是一幅绝妙的丹青。”
“孟后过奖了,清照心中不安。”李清照见宫女不在身边,便悄声说道:“自你进宫后,就不易见到你了。”
孟后听了,脸上的笑容悄然消逝了,眼神里有一种迷惘。不过,她很快便恢复了常态。问道:“我若再去瑶华宫,你还会去看我吗?”
“当然会啦!”李清照忽然觉得她说的话有弦外之音,这和小麦花说的有些相似,便说道,“既然回了宫,就不会再去那里了,况且当今皇上也不会答应的。”
孟后听了,没再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她们又谈起了诗词。李清照早就听人说过,孟后不但精通四书五经,而且擅长绘画诗词。当年,赵佶年幼时,她还手把手地教他作画、写字呢!自从接回宫中之后,王皇后也时常跟她学画练书,王皇后填的词,还得到了赵佶的赞许呢!正因为她们二人是诗词知音,所以,谈得很融洽。
这时,王皇后派人送来了众人吟哦芍药的诗词,共八十六首。经几轮评选之后,头一名就是赵府李清照的咏物词《庆清朝慢》;第二名是杨府严夫人的律诗《芍药》;第三名是田府阮夫人的《南歌子》。王皇后一共取了十名,李清照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何蕊。何蕊排在第九名上,写的是一首《长寿乐·随王皇后观赏宫苑芍药》。
孟后看了李清照的《庆清朝慢》之后,说道:“此词好!你把握了芍药的神韵。‘容华淡伫,绰约俱见天真’十个字,既写活了芍药,又不刻意杜撰,十分难得。此词独占鳌头,天公地道。”说着,命人在园中剪下了一枝硕大的紫色芍药,亲自赐给了李清照。
评完了诗词,王皇后和孟后到园中的暖阁歇息去了。因为宫中的宴席尚未到时辰,所以众人便随意在园中观赏起来。
就在这时,郭氏悄悄将李清照叫到一边,低声说道:“刚才有竹堂带信来说,亲家李大人病了,让你回去看看。”
李清照听了,十分吃惊。父亲病了,让自己回娘家看看?这不是父亲为人行事的习惯。难道家中有什么急事而又不便说明,才托词父亲有病让自己回去?她猜测不透。
郭氏说道:“清照,你就先回去吧。待会儿,我再向两位皇后告罪。”
李清照点了点头,悄悄离开了琼林苑。
李清照和郭氏去了琼林苑之后,赵明诚见天气晴朗,便又去了资圣门。
自从得到了扬雄的《甘泉赋》之后,他总觉得在大相国寺一带,说不定什么时候,在哪个店铺里,就会遇上一件“踏破铁鞋无觅处”的宝贝。今天,他又想去试试运气。
刚刚走到大相国寺的后殿,见一群人围在那里,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便挤了进去。
原来,人们围着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那男子长得还算白净,只是显得瘦弱了一些,从身上的衣着来看,像是个读书之人。人们围着他,你骂一句,我斥一声,那男子吓得浑身哆嗦,左脸上被打得又青又肿。赵明诚问一位熟悉的店主:“孙老板,到底发生了什么?”
孙老板指着地上的一件双羊青铜尊说道:“他的这件双羊尊,貌似商代古器,实则是今人仿铸的,不信,你看!”说着,他拿起铜尊,用手指着羊腿说道:“上面的铜锈,是用醋水浸成的,羊肚上的空洞,是用观音土充塞的。去年,他用一件假盂鼎骗了我一万八千钱,今天,他又来行骗,被我逮住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就在这时,一位中年店主风风火火地挤了进来,一把抓住那个男子的前襟,大声骂道:“骗子!骗子!上个月,他拿着一件古画来找我,说是祖上传下来的镇宅之宝,因父母病重,才迫不得已拿出来卖的。我看他可怜,还管他吃了一顿饭呢,没想到那幅古画竟是一件赝品,你们说可恶不可恶!”说着,举手打了他一巴掌!
周围的人都十分气愤。众怒难犯,人们在气头上往往会不想后果,若不为这个男子解围,说不定人们会将他打死!打不死,也会打成残废!赵明诚连忙走到男子身边,用自己的身子挡住了人们挥舞的拳头,护住了那个男子,大声说道:“父老乡亲们,请不要再打了,再打,会出人命的!”
人们的愤怒并未平息。有人说道:“这种人不值得公子可怜,今天你可怜了他,今后,他还会害人的!”
那个男子连忙说道:“各位爷们,高抬贵手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行骗了!”他一面说,一面哭,还一面抽打自己的耳光,鼻涕和眼泪抹了一脸。
赵明诚问他:“你骗去的钱,想不想还呢?”
“还,我一定要还,不还是个畜生!”那男子一边说,一边赌咒。
“何时还呢?”
“我去变卖了山西老家的祖产以后,就即刻把钱送来!”那男子见有人为他解围,身上不再哆嗦了。
有的人平静下来了,有的人仍不消气,还在不住地骂他。赵明诚朝四周施个礼,说道:“他已知错,还发了毒誓,请诸位看在赵某人的面子上,就让他走吧!”
大家见赵明诚出面打圆场,虽然心中的气尚未全消,但也就不再坚持,纷纷回店里做生意去了。那个男子也悄悄溜走了。
赵明诚又去了资圣门的逸云书庄。
那位老者见赵明诚起来了,连忙迎出来,说道:“请公子来店里歇歇贵脚,我给公子看一样东西。”
赵明诚听了,便随他进了店堂,一名店员连忙送上了一杯热茶。
老者从里间里取出一幅拓片,展开一看,原来是秦代的刻石拓片。
老者说:“赵公子精通金石,这件拓片,是从青州购得的,因上面字迹残缺不全,不知是何人所写?又是作何之用?请赵公子赐教。”
赵明诚仔细看了几遍。此拓片是从一块残石上拓下来的,高约四尺,宽约二尺,原为四环刻字,因年久剥蚀,仅存十四行共八十六个字。他指着拓片上的文字说道:“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曾出巡东行,每到一地,便会刻石记之,曾有《峄山刻石》、《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芝罘刻石》、《东观刻石》、《碣石刻石》、《会稽刻石》七处,皆是丞相李斯所书的小篆,其字结构平稳、端严、凝重,疏密匀称,一丝不苟,是字中的神品!只是不知此是何处的拓片。”
老者问道:“公子喜欢这幅拓片吗?”
赵明诚点了点头,说道:“不知多少钱可卖?”
老者伸出了一个指头。
“十万钱?”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用不了。”
“一万钱?”
老者仍然摇头。
“难道是一千钱?”
老者还是摇头。
赵明诚有些不解,难道一幅这么难得的拓片,会用不了一千钱?
老者说:“此幅拓片,只收赵公子一百钱!”
赵明诚以为老者是在同他开玩笑,便问道:“老人家,你就别难为我了,开个价吧!”
老者说:“卖给赵公子,收一百钱足够了。”
“老人家,你这不是白白送我了吗?”
“也并非白送,其实,我还赚了赵公子的五十钱呢!”
“还赚了我五十钱?”
“对,我并不赔本。”接着老者将不赔本的道理告诉了赵明诚。
逸云书庄派伙计在青州购得了一批古籍,装车时,发现地上丢着一卷陈纸,其中就有这幅拓片。因已结清了账,卖家便顺手将拓片放到了车上,伙计说不可,须付钱才肯收下。卖家指了指旁边的瓜摊,笑着说:“那好,你就买个银瓜给我吃吧!”
伙计用了五十钱,买了半筐银瓜给了他,这件拓片便运回了东京。所以,他才说收一百钱还赚赵明诚五十钱呢!
赵明诚十分钦佩逸云书庄的商德和诚信,但用一百钱买下这件拓片,无疑就是白送了。他心里有些不忍,便想多付些钱。老者已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坦率地说道:“赵公子,你也不必过意不去。我一是敬仰你和夫人真心喜爱古物的精神;二是夫人那天摘下双镯换一赋,着实让我感动。你就收下这件拓片吧!”
赵明诚听了,知道不能再推让了,便说:“好吧,我收下就是了。”说完,付了一百钱,便出了逸云书庄。
老者一直送到门口,分手时还特意说道:“请公子代我问候才女李清照,不胜感激。”
辞别了老者之后,赵明诚沿着虹桥向前走去。走着走着,觉得肚子饿了,见街旁有一家饭铺,便进去了。
小饭铺不大,倒也十分干净。他要了一盘千层饼和两个炒菜之后,便坐在窗前,取出那幅拓片,慢慢地看起来。
一个年轻男子也随后走进饭铺。店小二问他要什么饭菜?他未作答,径直走到赵明诚身边,“扑通”一声就跪下了。他的这一举动,让赵明诚吃了一惊。低头一看,原来是在大相国寺后面被打的男子。赵明诚连忙伸手去拉他,那个男子不肯起来,说道:“公子,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容我向你叩头拜谢!”
“不可,不可!”赵明诚将他拉起来,问他叫什么名字?何时来到东京的?
“我叫张汝舟,今年二十一岁,祖父曾任过长沙推官,死在了任上。我曾是太学生,因父母双双病故,只好辞学回籍。那几件古物,原是父亲留下的,自己并不知道是仿制的赝品。亏了公子出面,今日才未能被人打死于街头。”
听说他曾是太学的学生,赵明诚的心中便生出了一些怜惜之情。他问道:“你不是说要回山西老家吗?何时动身啊?”
张汝舟听了,低声说道:“我本想即刻动身,只是路途遥远,且身无分文……”
没等他说完,赵明诚连忙将准备买古董的钱从怀中取出来,放在桌子上,说道:“你就拿去做盘缠吧!”
张汝舟听了,又连忙跪下,哭着说道:“赵公子的大恩大德,我张汝舟铭刻在心,今生来世绝不敢忘。”说完,不住地在地上叩头。
赵明诚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你还没吃饭吧?”又朝店小二招了招手,吩咐道:“请给这位先生称一斤油饼,炒两个小菜。”说完,将饭钱交给了店小二。
店小二端上饭菜之后,张汝舟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了。
看看天色不早了,赵明诚便离开了小饭铺。
赵明诚做梦都不会想到,他救下的这个张汝舟,却为自己埋下了祸根!
就是这个张汝舟,三十一年之后,不但骗走了赵明诚和李清照毕生收集的一些珍贵字画,还险将女词人置于他精心设计的罪恶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