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十章

她终于登上了爱情之船

藤床纸帐朝眠起,说不尽无佳思。沉香断续玉炉寒,伴我情怀如水。笛声三弄,梅心惊破,多少春情意。

小风疏雨萧萧地,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上,没个人堪寄。

——《孤雁儿》

(一)

自得到苏、黄、米的作品之后,李清照便爱不释手,一天要看上几遍。

今天一大早,她就开始临摹苏轼的《东坡新梅图》,因《东坡新梅图》的画面上,老枝如虬,新枝独秀,十分简洁,所以临摹起来得心应手。正当她低头临画时,李格非进来了,他告诉李清照,朝廷已经赦免了元祐诸臣,包括身在海南的苏轼在内。

李清照听了,问道:“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诰命已经发出来了。”

李清照放下手中的笔,激动地说:“可盼到这一天了!苏伯伯若回到东京,求父亲一定带我去拜访他。”

李格非叹了口气,说道:“他尚不能回京,只是别驾廉州安置。”

“那也好啊!总算离开了海岛,离东京近了!”李清照望着那幅《东坡新梅图》,幽幽地吟道,“‘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过,苏学士数遭贬谪,万里漂泊,备受折磨,身子已大不如从前了。”

李清照问道:“不知苏伯伯从儋州动身了没有?”

“已经动身了。”李格非说道,“是云中子刚从雷州带回来的消息。”

苏轼被赦的朝廷诰命尚未到达之前,秦观已从雷州托人给他送去了消息。苏轼十分高兴,他将一直舍不得用的几块墨锭和几本药书交给苏过,让他到镇子上卖了,买回了几斤鱼肉,又在屋后的菜地里摘了半筐子新鲜青菜,置办了一桌菜,将学生们和几位乡邻请到家里,向他们辞别。

后来,当地人士知道这一消息后,纷纷前来问候、送行,有的甚至翻山越岭而来,为的是再看看这位命运不济的诗人,祝愿他一路顺风。

当他临上船时,送行的人有的牵衣执手,有的焚香捧酒,苏轼心里难以平静。他以手抚摸着长长的胡须,缓缓唱道:“我本海南民,寄生西蜀州。忽然跨海去,譬如事远游。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知君不再见,欲去且少留。”

送行的人听了,纷纷呜咽起来。

当日风平浪静。苏轼到达徐闻县梅安镇时,秦观已在岸上等候多时了,他只喊了一声“恩师”,就泪流满面了。

苏轼打量着他。这哪里是当年那个朝气蓬勃、倜傥风流的秦少游啊!只见他头发已经半白,额头刻着几道深深的皱纹,眼睛里除了泪花就是惆怅!苏轼本想安慰他几句,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用力握着他的手。

当天晚上,苏轼不肯去官舍住宿,住在了秦观寄住的一间低矮的旧民房里,图的是能一诉别后的思念之情。

这时,一位中年男子进来说道:“秦先生,请与客人入席吧!”

苏轼问是谁请客?秦观告诉他说,是新来的雷州太守阮文明。他平时十分推崇苏轼的诗词,特意备了一席,为他接风。

宴席设在南国酒楼的前厅中,阮太守将苏轼让上首席,又亲自执壶敬酒,盛情难却,苏轼连连饮了三盅。不一会,有几位妙龄歌伎走进来,她们唱了几支曲子以后,领舞的红衣歌伎走到秦观面前,请他为她们填一首词,以便当场演唱。秦观听了,稍作思索,便填了一首新词。他将新词交给了苏轼,苏轼接过一看,上面是一首《江城子》:

南来飞燕北归鸿,偶相逢,惨愁容。绿鬓朱颜重见两衰翁。别后悠悠君莫问,无限事,不言中。

小槽春酒滴珠红,莫匆匆,满金钟。饮散落花流水各西东。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苏轼看完了,又递给了秦观,秦观便将新词给了领舞。歌伎们略微熟悉了几遍,便边舞边唱起来了。她们唱得虽婉转动听,但总有一种哀怨在歌调中徘徊着,让人感到不忍听下去。

也许是不胜酒力,苏轼觉得有什么压在了心头,耳际总是回荡着“后会不知何处是?烟浪远,暮云重”。

次日,苏轼离开雷州城时,阮太守和秦观一直将他送到城外的凉亭。阮太守早已命人在亭中摆上了酒肴,为苏氏父子饯行。

苏轼离开雷州不久,听说秦观已被赦,恢复了原官职。但他不曾想到,自己的这位门生竟在北归途中突然病逝了!

李格非说到这里时,晶莹的泪珠已从李清照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了。

过了一会,李清照的心绪略为平静了些。她说:“父亲,能否让人去探望苏伯伯?”

李格非说:“我也是这么想的。这几天,我还收到了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人投来的信,询问苏先生的近况。可是,天宁节朝贺在即,我难有理由告假,心里正着急呢!”

“为何不去与米叔叔商议商议呢?”李清照说。

李格非听了,脸上露出了喜色。是啊,米芾虽是书画博士,但并无不能脱身的公务,是野云黄鹤,来去自由;加之他与苏轼又是莫逆之交,他定会乐于出京的。他说:“明天一早,我就去米府商量。”

李清照听了,心情好多了。

(二)

和所有闺中待嫁的女子一样,自定亲之后,李清照的心里既感到幸福,又有些紧张,总觉得前面是一个陌生而又奇妙的世界在等待着她。她想得很多,最多的还是赵明诚。他是什么样子?又是怎样的人?她即将走进赵家大院,第一次见到公公、婆婆时,该怎么称呼?赵明诚的哥哥、嫂嫂以及未出阁的妹妹和几个淘气的侄儿们,怎样同他们相处?他们家的院子里种没种把竹?栽没栽海棠?她心里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真想找个人把心里话说一说,可是,又能向谁去说呢?

她忽然想起了可人和可意。

自己定亲之后,可意表妹来有竹堂住了一天。李清照曾问她为什么表姐没来?可意告诉她说,因姐夫病重,她去了洛阳,不几日便可回东京。如今,大约可人已回来了,她想去看看她。征得继母同意之后,便和丁香乘车去了虹桥旁边的二舅家。

可人表姐果然在家里。不过,她身穿孝服,脸上有悲戚之色。李清照悄声问舅母,舅母叹了口气说,女婿已于半月前在洛阳病故了,昨天才刚刚将可人接回家来。

原来,可人出嫁不久,就发现丈夫食欲不好,夜间盗汗不止。后来,胸部隐隐作痛,且不思饮食。请了不少名医诊治,都未奏效,还用过许多民间偏方,也未见好转,渐渐粒米不进,骨瘦如柴了。可人日夜守在丈夫床边,当面笑着,轻声细语安慰丈夫,背后总是以泪洗面。当丈夫最终合上眼时,可人竟哭得昏倒在床前!

可人被接回东京后,依然难从悲痛中缓过神来。她总是一个人木然地坐在房中,泪水时不时地淌下来。舅母曾多次劝她、安慰她,但她总是不言不语。舅母见李清照来了,便嘱咐李清照,要她劝导劝导表姐。

在可人的房里,李清照看到梳妆台上没有粉匣,她的鞋面上缝着白布,素衫素裙,素面朝天。当年绝美而端庄的表姐,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

她本想劝导表姐的,但一见到表姐的眼中涌出泪水,她就鼻子发酸,陪着表姐流泪。劝到后来,她竟抱着表姐哭成了一个泪人儿了。

晚饭后,舅母要李清照留下来,多陪一陪可人。李清照爽快地答应了。

晚上,李清照住在可人的房中,她将近些日子自己写的诗词一首一首地背诵给她听,还向她说了孟后进宫后,她和东海鸥将麦花安置在雷家的经过。对于自己定亲以及赵家的情况,她都一句话带过,因为她怕引起表姐的回忆而伤心。

“清照表妹,东海鸥还在东京吗?”

李清照告诉她,因云中子在宫中参加编纂《宝文统录》,暂不能外出云游,便让东海鸥去了泰山,听道长讲授《玄德》去了。

“她何时能回东京?”

李清照摇了摇头。

“表妹,她若回东京,你可一定告诉我呀!”可人央求她说。

李清照问道:“表姐,你有什么事吗?”

可人说:“也没有什么事,只是心里想她。”

“她一回东京,我一定会来告诉表姐的,你放心好了。”

可人听了,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她似乎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又问:“那个小道姑麦花,在雷家过得惯吗?”

“过得惯,过得惯!”李清照连忙说道,“过几天,我带你去看看她。”

可人听了,脸上露出了一种难以察觉的笑容。

不过,李清照自来到二舅家里之后,便分明觉得可意表妹不同于可人表姐,她比自己还小三岁,但却像个大人了。她对李清照又说又笑,但对姐姐的悲哀,却显得有些冷静,甚至有些漠然。当可人悲伤得涌泪时,她却说:“姐姐,这都是命中注定的,你应当想开些。”

可人听了,没说什么。

她又接着说:“姐夫已经走了,你再哭也没用了,趁着年轻,倒不如——”话未说完,她便不说了。

李清照还发现,可意的心里像藏着什么喜事,时不时地便会从眉尖上流露出来。临睡前她将李清照叫到自己的闺房,从樟木箱中取出了几件做工十分考究的绸缎裙衫,一件一件穿给李清照看。还说,上面的花卉百兽,是秦家从苏州请去的绣娘绣制的,在东京城中也属鲜见。又说,未来的公公虽是一个县令,但教子有方,秦公子自小就聪明、灵活,讨人喜欢,将来定有大出息。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喜于形色。

“妹夫叫什么?”李清照故意问道。

“秦桧。”

“你见过妹夫吗?”

可意摇着头说:“没见过,只知道他比我还小呢!”说完,“扑哧”一声笑了,逗得李清照也跟着笑了起来。

可意接着说道:“‘纳采’那天,是媒人和他父母来的,他没来。”可意说着,又笑起来了,“作为妇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行了,管他长相如何呢!”她好像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李清照心里也一直想笑。王、秦两家定的是娃娃亲,可要出嫁,至少还要等好几年呢!

不过,李清照还发现,虽然可意比可人命好,长得比可人富态、俏丽,但却没有可人婚前的那种贤淑和端庄。

第二天一大早,可意就梳洗打扮好了。她对李清照说:“表姐,我要去何大人家,姐姐的事,你就多开导开导她吧!”

“哪位何大人?”李清照问道。

“何司亮大人家。”可意说,“他家的何蕊小姐,请了一位师傅在家里缠足,双足已经小了许多,走起路来如风摇柳,婀娜多姿,我要去看看。”

可意走时,换上了一件桃红缕金长裙,在两名侍女的陪伴下登上了马车。

(三)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的上元节刚过不久,宣德楼上的彩门和灯笼还正在向下拆卸,赵佶就觉得待在宫中有些发闷了。他问童贯:“童爱卿,东京城的后苑、杏冈、琼林苑、金明池、玉津园、芳林苑,可谓天下之冠了,不知与江南的名园佳苑能否相比?”

童贯听了,连忙答道:“陛下,依奴才所见所闻,东京的这些园林不但气派不凡,而且华丽无比。不过,恕奴才斗胆妄语,要与江南的山水园林比起来,唯少了些玲珑剔透和奇石异草。”他偷偷朝赵佶望了一眼,见他并无愠色,又接着说道:“打个比方说,东京的园林像一位有阳刚之气的潇洒君子,而江南的园林,就是一位百媚千骄、韵味无穷的淑女。”

赵佶听了,哈哈大笑起来,说道:“经你这么一说,我真想去江南看看!可是,身不由己啊!”

童贯连忙说道:“陛下日理万机,难能离京。奴才以为,可将江南搬到东京来,置于陛下面前,陛下随时可去巡幸。”

“将江南搬到东京?这可是个好主意!”赵佶说到这里,顿了顿,不无顾虑地说道,“不可,此举专为朕一人,工程浩大,兴师动众,得不偿失。”

“陛下,万里江山,皆是陛下的社稷;江南山水,亦是陛下的王土,若按浙江余杭凤凰山之势,仿苏杭二州的园林,在东京艮方筑起一座山,供陛下御览,不是天下的一件盛事吗?”接着,童贯还说了一些江南的景致和筑山的设想,说得赵佶心花怒放起来。他说:“童爱卿之言,也有几分道理。”

“人生当以四海为家,太平为娱。岁月几何,又何必自苦呢?”童贯此话,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在开导赵佶。

可能是童贯的建议打动了赵佶,他对童贯说:“童爱卿,依你说,谁能胜任此事?”

“回陛下,奴才以为,此事两人即可。京城里,蔡京可胜任;在江南,可由朱勔总监。”

赵佶听了,说道:“爱卿所言极是,待工部绘出图来再议。”说完,他走到龙案旁的一张大方桌旁,开始练字。他有个习惯,无论多忙,每日都会抽出两个时辰练字,雷打不动。

这时,蔡京来了,他是为晋尚书右丞来谢恩的。行过大礼之后,他站在童贯旁边,恭恭敬敬地看着赵佶写字。

其实,蔡京的书法造诣也许不在蔡襄之下。书品即人品,因他的人品低下,故而无人看重他的作品罢了。因为他是书法行家,又仔细研究过赵佶的作品,对赵佶创造的“瘦金体”十分赞赏。过去是在纸上见到过“瘦金体”,今天又亲眼见到他用“瘦金体”写字,颇感荣幸。

赵佶的这种瘦硬的字体,横画收笔带钩,竖下收笔带点,撇如匕,捺如刀,竖钩细长,刚劲有力,其连笔飞空,精神外露,没有很强的笔力是写不出来的。

当赵佶写完一张四尺宣之后,问蔡京:“蔡爱卿,朕历来推崇黄庭坚的书风,不知朕的这种‘瘦金体’,能否与黄氏相比?”

蔡京答道:“陛下的书法天才名噪海内外,陛下独创的‘瘦金体’,体中见骨,骨中见刚,刚中又有龙形之象,当为前无古人之书。此书一字可值万金!”

赵佶听了,心中十分受用。但嘴上却说:“若真能一字值万金就好喽,我就在司库里写上三天三夜!”

蔡京知道,他正在为内库缺钱而着急,心中忽然有了灵感。他对赵佶说:“陛下,你的一字何止万金呢?若将陛下‘瘦金体’的手迹,铸在新铸的大钱上,天下之人既得大钱,又得陛下的‘瘦金体’手迹,不但一举两得,钱的价值也会陡涨。”

赵佶听了,十分高兴,觉得这就是生财有道。于是,在第二天的朝会上,他下诏颁行大钱,并规定新大钱的重量是小钱的三倍,但面值却是十倍。

大钱开始在全国使用之后,果然是财源滚滚而来,内库渐渐丰满了,只是穷了天下的百姓们!

(四)

细心的丁香发现,李清照近来与往常不同,除了脸上常挂着笑意之外,总是丢三落四,心不在焉。打过秋千之后,把放在旁边的一卷《李煜轶词》忘记了;伏案读书时,上午读过的书页,下午又会重读;刚刚做过女红,一转身又忘了针线搁在哪里了。更令她好奇的是,李清照虽然还像昔日那样,独自坐在窗前作诗填词,但往往写下几句之后,便半途而废了。接着再写,再废。过去可不是这样,她构思好了之后,总是一气呵成。有一天,她问李清照:“小姐,你总是魂不守舍的样子,是不是——”

李清照问道:“是不是什么?”

丁香悄声说道:“想姑爷了?”

李清照的脸“唰”地红了。她分辩说:“因为苏伯伯已从海外回到中原,也许很快就会回到东京,这是一件大喜事。”

她设想,苏轼回京后,有竹堂就会热闹起来。张耒、晁补之、黄庭坚,以及父亲的几位文友,便会时常在有竹堂相聚,他们谈各自的经历和趣事,也唱和、评论。父辈们以文会友,自己在旁边看着、听着,一定会大有收益。

李清照说的是心里话。除了有少女的闺中怀春的喜悦之外,也真的与她企盼着能早日见到苏轼有关。

其实,她只在小时候见过苏轼一次。有一年,她随继母从百脉泉老家来东京看望父亲时,恰逢苏轼在有竹堂做客,苏轼曾笑着问她,百脉泉的泉水是从哪里来的?甜不甜?她平时读过哪些书?喜不喜欢诗词等。李清照一一回答了。苏轼当时以手拍了拍她的头,说道:“好,好,你若是写了诗词,能让我看看吗?”李清照腼腆地点了点头。

后来,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对诗词那么钟情,以至于以命相许,也许是受父亲和父亲朋友们的影响。她尤爱苏轼的诗词,每当得到一首,不但能背诵下来,还要工工整整地抄录在诗册上。这么多年来,她总想将自己写的所有诗词都让苏伯伯看一看,当面听听他的评说。但苏伯伯自离京后,总是一贬再贬,四处漂泊,萍踪不定,一直再未见到他。如今,听说他已被赦,她能不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吗?

她盼着能早一天知道消息,甚至还盼着自己去开门时,能看到父亲和苏伯伯就站在自己面前!

今天,暮色已经浓了,父亲还没回来,李清照有些心神不宁,以为是父亲因公务缠身而晚归了,要不就是米叔叔已经回京,父亲去他那里打听消息去了。所以,她一直守候在院子里,一旦听到叩门声就去开门。

又过了一个时辰,父亲终于回来了。

李清照发现,父亲今天似乎有些疲倦。回家后只喝了一碗米粥,就放下筷子去了书房。李清照知道父亲一定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在礼部署衙遇到了什么烦心的事?

她为李格非送去了一杯茶,问道:“父亲,米叔叔回来了吗?”

“已回来了。”李格非说。

“苏伯伯何日回京?”李清照激动地问道,“米叔叔怎么说的?”

李格非刚端起茶杯,又轻轻放下,说道:“我还没来得及问呢!”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待我抽空去问一问。”

李清照听了,没再打扰父亲,因为她发现父亲的情绪有些低落,似乎太劳累了,便说道:“父亲,你尽早歇息吧!”说完,便回自己的住房了。

李格非确实感到有些劳累,这种劳累,不仅仅是身上的四肢,而是在心底里感到了劳累。

他今天已经见到了米芾,米芾从常州带回来的消息,就像一声闷雷,将他震得目眩耳鸣,差一点站立不住。他不敢将这个消息如实地告诉李清照,因为她太想见到她的苏伯伯了!

原来,米芾带回来的,是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初春,苏轼一家在北归途中来到了赣县,因为赣江冬季水涸,在这里停留了七十多天。时逢当地发生瘟疫,有几个孩子病了,还有几名同行的人染病而死。苏轼在这段难熬的日子里,先是给人看病,到市镇上的药铺配药,忙得少有闲暇时间。当瘟疫渐渐去时,又忙着为慕名而来的人写字题诗。他不收礼品,不要润笔,凡来求字者,皆能得到他的墨迹。

五月初,他从金陵抵达仪征时,身子已十分虚弱了。这时,米芾去了。在这之前,苏轼曾给米芾写过九封信,所以米芾知道他的病情。米芾临行,专门为他配了一种药,叫“麦门冬汤”,家人煨好后让他服了,也不见有大起色。不过能见到自己的这位好友,苏轼的心情还是不错的。米芾虽然比他要小十五岁,但他并不把米芾视为晚辈,而是以相知的文友看待。二人还想一同去游仪征的东园,让米芾作画,自己在上边题上一首诗,但因体力不支,只好作罢。

六月十五,苏轼经运河到了常州。

当时,天气十分炎热,但到码头上迎接苏轼的人群,一批接一批地拥来。人们有的打着纸伞,有的戴着斗笠,有的头顶着烈日,一个个汗流浃背,都争先恐后地想向前摸摸他的手。挤不过来的,能在远处亲自看到自己崇敬的诗人,也是一个安慰。一直躺在船舱里的苏轼,不顾家人的劝阻,他头戴小帽,身穿长袍,坐在舱口向人们含笑致意。

他在常州时,曾向赵佶上表,请求退隐林下。七月中旬,朝廷恩准的诏命送达常州。苏轼得知,轻轻舒了口气,有了一种解脱之感。

听说苏轼已去了常州,杭州智果寺的参寥子大师,连夜赶往常州探视。当年,因参寥子与苏轼唱和的诗词流传很广,被章淳从寺中逐出,迫使他还俗。苏轼听说后十分不安,请他恕罪。参寥子听了,连忙转了话题,向他说起了他在杭州时开浚西湖,用湖泥筑成的大堤,遍种桃树杨柳。湖光水影,长堤如虹,人们都称此堤为“苏堤”。

“杭州的百姓们没忘记你,许多人家还供着你的画像!他们都盼望着你再去苏堤上走走呢!”参寥子说道。

苏轼听了,脸上露出了一种会心的笑容。他断断续续地说道:“是啊,我真想去看看西子湖,还想去东京,见见那些因我而受株连的朋友们!”

米芾告诉他说:“东京的朋友们,一直盼望你能早日去京呢!你还记得王诜家的西园吗?”

苏轼点了点头。

王诜不但是位造诣很深的画家,还是一位大收藏家。他和黄庭坚、李公麟、米芾等人常在西园饮酒赋诗、焚香作画,交流情谊,切磋艺术。李公麟后来还画了一幅《西园雅集图》,画面上再现了苏轼等十六位文士当时欢聚西园的情景。

为了使他忘却痛苦,米芾安慰他说:“苏公,李格非的有竹堂虽不及西园,却是张耒等友人常聚之处。你回京时,我等在有竹堂为你接风!”

苏轼听了,有些伤感。他说:“提起这些旧友,我心中便会隐隐作痛。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和刚刚谢世的秦少游,他们在为人处事上光明磊落,在文坛艺苑上都有大家风范,只可惜因为受累于我,却难展抱负。”说到这里,眼圈已经潮红了。停了一会,又转脸对米芾说道:“米博士,你回东京时,盼能替我向他们致意,我拜托了!”说完,泪水终于顺着清瘦的脸上淌了下来。

七月二十八日,家人发现他已不省人事。按照风俗,苏过在他的鼻子上放了一砣棉花,以观察他的呼吸。他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苏过等人连忙俯身细听时,声音已逝……

根据他生前的遗言,拟由弟弟苏辙为他写墓志铭。次年,再将他葬于汝州夹县钓台乡的小峨眉山上——那是他当年亲自选的长眠之地。

在回家的路上,李格非心想,若将米芾带来的消息告诉了李清照,她一定会悲伤多日的。眼下,她的婚期将近,还是暂时不说为好。

(五)

为了准备赵明诚的婚事,郭氏一直在里里外外地忙碌着,赵挺之虽然帮不上什么忙,却一直关注着这件事。

有一天,米芾来访,赵挺之因在吏部未归,郭氏亲自接待他,在叙谈家常中,郭氏道出了为迎娶儿媳,她费神劳心的苦衷,米芾说:“夫人,我正是为此事而来的。”接着,他将李格非夫妇的想法告诉了她。

原来,自“纳采”之后,李格非就与王惠双商量过,迎娶的礼仪要去繁就简,不必按照“六礼”行事。“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可一概省去,只要赵家将“迎亲”的日子确定下来就行了。

郭氏听了,觉得李家十分通情达理,心里自然十分高兴,但此事重大,需和丈夫商量一下,才能定下来。

米芾还想告郭氏,远方的一位老朋友,也非常关心这桩亲事。

原来,他去看望苏轼时,闲谈中曾提到过李清照,苏轼说他还记得她小时候的模样;米芾告诉苏轼说,李清照自小喜爱苏诗苏词,很有才气,她的词在东京流传颇广。

苏轼边听边点头说,他也曾听人说过此事。

当说到她将出嫁时,苏轼笑了,问道:“嫁往谁家?”

米芾想,若说出嫁给赵挺之之子,定然会勾起这位诗人的旧怨,便连忙说夫婿是太学的一位学生,遮挡过去了。

苏轼笑着说:“好啊,你就代我讨杯喜酒喝吧!”

然而现在,苏轼已仙然长逝,所以米芾回来之后,既没向李家说,也没敢告诉郭氏。

赵挺之回家之后,郭氏便向他转告了李家的想法。谁知,赵挺之一听,坚决不可。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家娶媳,若同等于庶民人家,有失身份和门户!再说,儿媳是世人皆知的才女,若不行‘六礼’,岂不是怠慢了她?”说到最后,又斩钉截铁地说道:“‘六礼’中的每一礼都不能少!非但不能少,还要胜过当年存诚和思诚的‘六礼’!”

赵挺之的这席话,听来无懈可击,但郭氏心中明白,丈夫不光是为了吏部侍郎的面子,还有一种藏在心里的内疚:当初“纳采”时,李家什么都不要,只要了苏、黄、米三人的墨迹一件,自己家里收藏虽多,竟拿不出一件来!若不是妹夫陈师道帮忙和明诚自己留意收藏,恐怕“六礼”的第一礼就过不了门槛!

郭氏还想同他商量别的事情,刚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他说:“近来蔡京、童贯等人密交频繁,恐有他谋,为防患于未然,我拟向皇上上书,明诚的婚事,就有劳夫人了,我不胜感激。”说完,便转身去了书房。

郭氏理解丈夫的心情。自此之后,对赵明诚婚事的每一礼,都安排得十分精心。不过,有一件事,一直在困扰着她,即这对未来的小夫妻的新房。

赵家大院里的房子原本不算少,后因两个儿子先后成亲,新房加书房占去了一些房子。赵明诚只有一间住房,因他收藏了众多的石刻、古籍、古器等物,已将一间书房塞得满满的。成亲之后,二人便缺了读书、写字和会客的地方。盖新房已来不及了,怎么办?她在院子里边走边看,忽然有了主意:将旁边的三间仓房腾出来,粉刷、修整之后,让赵明诚贮存他的那些古董,书房不就腾出来了吗?

她立即让管家安排人手腾房修房,赵府里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了。

(六)

“六礼”之仪已过了“五礼”,最后一礼就是“迎亲”了。

“迎亲”,是新郎在黄昏时分,到女家去迎接新娘。

这一天一大早,宫巷口的赵家大院已张灯结彩,鼓乐之声不绝于耳。

因为赵、李两家都是官宦人家,所以,赵挺之特别重视儿子的婚礼,办得十分隆重,喜帖子早就发出去了,亲朋好友们纷纷前来贺喜,门前车水马龙,宅内高朋满座,就连远在老家的亲戚和族人,也赶来了。

晌午饭之后,人们就开始在宫巷口聚集,有的是左邻右舍来看热闹的;有的听说赵家迎娶的是誉满京师的李清照,想亲眼看看这位当今的第一才女!

由于人多,竟将颇宽的宫巷口塞了个严严实实。

迎亲的队伍从有竹堂回来时,由于人们纷纷拥上去想看新娘子的芳容,道路被看热闹的人群堵塞了。郭氏早就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她命人将准备好了的山楂、红枣、核桃和彩纸包着的喜糖挑了出来,又向执事示了个眼色,只见八个年轻后生一人手里擎着一根竹竿,竹竿上缠着一挂万字头的鞭炮,点火之后向人群走去,人们纷纷闪到两边。这时,又有一队女子将糖果纷纷抛向路边,大人们,尤其是孩子们欢叫着奔了过去,连拾加抢,笑成了一团。迎接队伍趁机过了宫巷口,进了赵家大院。

赵家大院颇为宽敞,除了前庭、客厅之外,连厢房、书房和前后天井都摆了桌子,熙熙攘攘,座无虚席。当执事高声喊出“行合卺之礼”时,喧哗之声骤然停了,人们纷纷望着这对新人。

卺,就是瓢。把一个葫芦剖成两个瓢,各盛以酒,新郎新娘各饮其一,叫作合卺,含有夫妻互敬互爱、同为一体之意。

来贺喜的宾客们一直到二更时分,才席终离去。一对新人被送进了温馨而又神秘的洞房里了。

夜已三更,二人都默默无语。周围静极了,连烛火的“噗噗”之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赵明诚站起身来,一边用剪子修剪案头的灯花,一边偷偷望着李清照,但李清照被一幅红盖头遮住了。在烛光下,盖头后边是一个看不真切的倩影。他去有竹堂“亲迎”至今,还没有真真正正看清楚李清照的脸。当年,虽在灯会和秋千架下各见过一次,但由于心慌距离远,只是一瞬间见到了一个影子而已。如今,玉人已娶回家来,而且就在自己的咫尺之间,却不能立刻看到,心有不甘。于是,在剪完烛花之后,他大着胆子走到床前,轻轻掀开了红盖头。

李清照羞涩地望了他一眼,连忙低下了头。

赵明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生怕一眨眼,她会飞走了。看了好大一会,才喃喃说道:“是这样,是这样……”

李清照听了,柔声问道:“公子,你说什么?”

赵明诚说:“原来我梦里的那个人,就是娘子。”

李清照听了,笑了。她曾听李迥说,赵明诚曾做了一个“词女之夫”的梦。她当时觉得是赵明诚在故弄玄虚,以引起他父亲的注意,为他择媳而已。没想到他今天梦已成真了,这是他的小聪明。她想戳穿他的这个小把戏。她说:“公子,我听说,有一天午睡时,你梦诵一书,醒后只记得三句,还记得吗?”

赵明诚听了,脸上窘得通红,连忙支吾着说道:“我已记不起来了。”

李清照莞尔一笑,问道:“真的吗?”

“真的记不起来了。”

这时,忽听窗外传来说话之声:“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说完,是一阵嬉笑之声。

赵明诚忽然想起来了,“迎亲”回来时,何云和几个太学同学挤到他的面前,挤眉弄眼地对他说:“洞房花烛夜,有好戏看呢!”他知道,他们一定会来闹洞房的,没想到他们已经躲在窗下,正在偷听他和李清照的对话!

李清照转头朝窗子望去,见窗纸已有几处被水浸破了,心里一阵慌乱,连忙转回脸来。

赵明诚也发现了窗纸上的窥孔,但他故作未见,见桌子上摆着几盘红枣、花生、桂圆、松子,便一手抓了一大把,猛地朝窗子撒去。只听窗外“哎呀”了一声,接着是一阵嘻嘻哈哈的笑声。

笑声渐渐远了,醮楼传来三更的鼓声。

赵明诚又到窗前听了听,待确信没有潜伏者之后,才走到李清照的跟前,心里有些慌张,试探着说:“娘子,夜已深了,是不是——”

李清照含情脉脉地望着他,借着跳动的烛光,她终于看清了他的脸,看清了曾经让自己心动的那双又明又亮的目光,她说道:“其实,赵大人,不,是父亲,他对那三句话的解释,只是一家之言,还有一种解释呢!”

“还有一种解释?”

“对,想不想听一听?”

赵明诚说:“愿洗耳恭听。”

李清照说:“言与司合,是指夫君所言,乃合上司之意;安上已脱,安通鞍,战马脱鞍,意免征战,夫君今后乃是文官;芝芙草拔,是说夫之妇,贱若小草。”

赵明诚听了,笑着说道:“娘子,你这是望文生义。”说着,一下子吹熄了蜡烛。

本来,赵明诚自进了洞房之后,心里便有些忐忑不安:他早就听人说过苏小妹新婚之夜三难秦少游的传说,李清照文思敏捷,才华横溢,若同她作词联对,自己必输无疑,会尴尬不堪,在此时此刻,可没有人能来帮忙!没想到新娘子并没有难为他,他不再害怕了,便大着胆子,轻轻地抓住了李清照的手……

一轮皎洁的月盘,已升至中天,照着东京城里的巍峨宫殿,也照着赵家大院里的这间新房…… Rc77GyBpn0maHmKzKB8CEnWjLg/O9OhLZHWBDoKGfv+UVYm7hW395xNxk0Eytipi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