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
一轮皓月冉冉升起,将它无边的银辉洒在了东京城里,不论是威严的城楼、高高的宫殿,还是高低不齐的商家店铺或低矮的百姓房舍,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色,显得温柔而又神秘。在同一层银色的覆盖下,森严的宫殿里,有高墙外边难以探知的秘密;那些商家店铺中,藏着算盘和银两的秘密;在百姓们的无数房舍中,也有属于他们各自的秘密。因为有了这些秘密,人世间才变得纷杂和多彩起来。
夜已经很深了,李清照虽然躺在床上,但却没有丝毫睡意。她试着用背诵古诗来劳累自己,但背诵了一首又一首诗经、乐府和本朝一些诗人的诗歌,还默读了自己写过的数十首诗词,谁知,睡意不但未来,反而觉得更清醒了。她实在难以入睡,便索性披衣下床,来到轩窗跟前,望着当空的月轮,干脆任自己的思绪,在茫茫的月色之中天马行空起来。
她又想起了白天的事。
父亲和米芾、陈师道在客厅中整整谈了一上午。其间继母曾多次进进出出,为他们上菜、端瓜果,有时也坐在一边听一听,说上几句。丁香曾几次想替她进去送茶,都被她拒绝了。到了晌午,父母又留下两位客人吃饭,吃饭便会饮酒,他们的说笑之声不断从客厅中传出来,直到太阳偏西,客人才告辞了。
她本以为父母会将提亲之事告诉自己的,谁知他们一直未露口风,而丁香又打探不到任何消息,她便有些神不守舍了。米大人和陈大人为何同时而来?他们都是为一个人来提亲的?那个人真的是赵明诚?
她想过来猜过去,总是难有定论。她想去隔壁叫醒丁香,让她和自己一起来猜,可是又怕丁香知道了自己的心事。明月渐渐升到了半空,窗外有一缕淡淡的幽香袭来。那棵海棠的枝头,不知何时绽开了几朵红色的花瓣,在朦朦胧胧的月色中,显得楚楚动人。她忽然想起了苏轼在黄州写的那首《海棠》,便在心里默诵起来;她原想默诵了这首诗之后心境就平静了,便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了,其实不然,她的思绪又随着诗句跳动起来。
她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在李清照长夜难眠的时候,李格非和王惠双也没合眼,他们正在商量女儿的婚事。
白天,他们没有当面答应米芾和陈师道的提亲要求,不过,也没有拒绝他们。在表示了对他们的谢意之后,说要和女儿商量一下,这就为自己留出了可进可退的余地。因为这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要想得周到些,再周到些,不能使女儿受到委屈。王惠双悄声对丈夫说道:“格非,赵家的情况你都知道吗?”
李格非说:“虽然不能说十分清楚,但也有八九分。”接着,他将赵挺之的为人和赵家的情况,讲述给妻子听了——
赵挺之,是当今的吏部侍郎,字正夫,山东密州人氏。赵挺之的父亲赵元卿曾在大名府为官,他自小跟随父亲生活多年。他小时候,得了痢疾,请过不少郎中诊治过,吃了上百服药,还用了一些偏方,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重了。人已瘦得变了形,连走路都迈不开腿。家人以为难以治好,连后事都准备好了。有一天,他紧闭双眼,昏迷不醒,似乎不行了,全家人呼天喊地地哭起来!就在这时,有一信使从京城飞奔而来,送来了一封急函。家人拆开一看,里边没有信笺,只有一个药方子和一服中药。家里人也没有细问,便死马当成活马医,立即将药煨好,撬开他的嘴,将药灌了进去。奇迹出现了,不一会,他竟然苏醒过来。又按药方子抓回药来,连服了几次之后,他的痢疾不但断根了,而且恢复得很快。自此之后,再也没生过什么大病。
王惠双听了,说道:“这是苍天保佑,才使他命不该绝的。”
李格非接着说道:“大约是吧。事后,他父亲到处打听是谁送来的药方子。最后才弄明白了,原来这是一次误投信函。有一位京官的儿子也得了痢疾,按这个方子服药之后,病已好了,家人将药方子和剩下的一服药装在一个信封里,放在桌子上。这位京官阴差阳错地让人将信送到大名府去了。”
至于赵挺之的才能和人品,在众多的大臣之中,口碑还是颇好的。有一事,他曾受到了当地官员和百姓的赞扬。当年宋城县城地处黄河岸边,因担心决口,有的官员提出要把县城和百姓都迁往别处。他奉命前往考察之后,认为宋城县城在这里已有千年之久,不会被水淹没。而要迁去的地方,地势很低,水流又急,更容易决口。若新县城迁去后遇上大水,不但会全城被淹,百姓们更是无处逃身。由于他的坚决,最终保住了宋城县的县城。
王惠双听了,仍不放心。她说:“听说赵大人历来与苏学士不和,也和黄庭坚、张耒、晁补之等人不相容,而你又是受学于苏先生,若清照嫁到赵家,你就两头都不好为人了。”
王惠双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
不过,李格非虽是苏轼的门下,但与赵挺之之间并无任何恩怨。他也知道,新法是为了“富国强兵”,只是因为官员们推行时阳奉阴违,引发了朝野的反对。旧党也不是真正反对新法,而是指责变法操之过急,增加了农民的负担,而天怒人怨。新旧两党之争,属政见各异,不应割断彼此的交往。所以,他觉得和赵挺之结成儿女亲家,没有什么不可的。
他虽然只见过赵明诚两次,对赵明诚知之不多,但他的两个兄长都是自己的学生,他们在太学里不但稳重、谦逊,而且学业都是佼佼者。再说,米芾尤其是陈师道,对赵明诚知根知底,他二人的话是可信的,他们推荐的女婿,不会是平庸之辈。
王惠双听了,觉得丈夫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她还要问问李清照才行,只有李清照点头了,才能答复赵家。
李格非说:“还是你去问问清照吧。”
王惠双点头答应了。
月亮已经偏西,夫妇二人才吹熄了烛台上的蜡烛。
赵佶即位后的次年,也就是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为了庆贺皇上的生辰大典,各州郡的官员都在精心准备地方的特产珍品,王公皇族们还都安排了心腹专司筹办。有的大臣打制了金龙玉树,还有的重金购买了巨大的夜明珠。最苦的是那些职务不高且又在清水衙门任职的官员,他们既拿不出多少金银,家中也无稀贵之物,只好用贺诗、颂赋之类的来充数了。
有一天,赵佶问供奉官、太监童贯:“童公公,天宁节朝贺之事,朝廷内库需支多少?”
童贯答道:“禀陛下,朝贺所费为六百万缗,后宫几处殿宇还须要用一些金箔装饰。”
就在此时,掌管朝廷内库的三司使送来一份奏章,说去年岁收比往年减少两成;河西诸州守军军饷已欠发三月;陕西水灾,流民四散,衣食无着,需筹银购粮救济,而内库所存尚不足百万。
赵佶看后,双眉紧锁。在这之前,他从来都不知道天下竟会这么穷,朝廷的内库竟会这么空!便下了一道诏书:国家内库已不富足,天宁节庆典应宜节俭。可不告知邻国,也不要兴师动众,惊扰百姓。届时,只在大庆殿接受文武百官和皇族的朝贺即可。为示皇恩,可减罪犯囚禁一等。
诏书发出之后,童贯去见赵佶。赵佶正站在龙案之前,凝视着壁上的一幅中堂。走近一看,原来是一幅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的拓片,他专心致志地看着,如痴如醉,以至于童贯走到了他的眼前他都不曾知道。
“好笔力!不愧是传世之笔!”童贯望着赵佶的脸色,巴结着说。
赵佶并未转身,他的目光依然在拓片上游走。他似对童贯又似对自己说道:“好倒好,可惜不是他的当时笔墨。未见到他的真迹,是平生之憾哪!”
“是啊,是啊,王氏父子的留世之作年代久远,又几经战乱,如今已万金难求了。不过,太宗皇帝当年曾下诏天下,尽力搜集名家墨迹,还在淳化三年(992 年)将秘阁所藏历代法帖,命学士王著选其中的一些法帖摹刻,集编为十卷。其中就有二王的笔迹拓片。”童贯似对书法之道颇有研究,他接着说道:“太宗皇帝也是一位书法圣手,正、草、隶、篆、行,样样皆通,其中草书尤佳。当今的书法大家米芾对他极为佩服,说太宗皇帝的书法是‘真造八法,草入三昧,行书无对,飞白入神’呢!”
“说起书法,我就对唐太宗生恨!”赵佶愤愤地说道。
唐太宗当年,曾身体力行地推崇、学习王羲之的书法,还不惜人力、物力和财力,以金帛购求王羲之的书迹,亲自撰写了《王羲之传论》,称王羲之是‘书圣’。但是他却爱极生私,驾崩前留下遗言:将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随他葬于昭陵。自此,在人间就永远见不到这件传世之宝了!
“《兰亭集序》陪葬了,可惜至极!唐太宗之举,实在令人恨之!”童贯发了一通感慨之后,试探着说道:“陛下,我在杭州时,听人说,人间还有一件王献之的真迹。”
“在哪里?快说!”
“在杭州。”
“在谁人手里?”
童贯摇了摇头。
“是件什么作品?”
童贯又摇了摇头。
赵佶听了,一下子泄了气。他说:“不可能,不可能,是世人以讹传讹罢了。”
童贯见时机已到,连忙说道:“陛下,杭州乃东南名城,且与绍兴相邻,王氏父子笔迹留世颇多,说不定此件……”
还没等他说完,赵佶就兴奋起来了,他说:“爱卿,你亲自去杭州打听一下,若真的是王献之的墨迹,朕愿不惜一邑之财购得!”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对事主还有重奖,庶士可赐五品,官员擢晋三级!”
童贯听了,心中窃喜。他说道:“陛下,那日我在驿舍小睡时,那个传信的人立在门外,对奴才说,事主愿将这件稀世之宝献给陛下,因为普天之下,唯有陛下才有资格得到此书。”
“好,好,此人不愧是我的书法知音。”赵佶转身对他说,“童爱卿,你立即去杭州查寻此人,朕巴不得明天就能看到这件珍宝!”
“奴才这就去办。”童贯临走时,见赵佶的龙案上有几幅作品,他匆匆扫了一眼,原来是苏轼写的《春色赋》和黄庭坚的《诸上座帖》,他的心头一惊。看来,在皇上的心目中,还有这两位被谪之臣呢!大约苏轼将要离开那座荒凉的海岛了。
当天晚上,他便差人去了大名府,向刚刚由杭州改知大名府的蔡京送去了一封密信。
米芾是个急性子的人,自从去有竹堂为赵家提亲之后,因李格非夫妇说要征得女儿应允之后才能确定,让他等候消息。他已等候三天了,仍不知李家的消息,便有些着急了。他心里明白,李清照的才华和名声,是赵明诚不及的,但要找一个比赵明诚更优秀的人,恐怕也不容易。虽然东京的一些显赫人家托人前往李家提亲,都被李家拒绝了;李家虽没有拒绝米芾,但也没有立即答应赵家啊!他越想越不放心,决定再去有竹堂问一问。
刚准备出发,听家人禀报说,吏部侍郎赵大人驾到。他去大门迎接时,赵挺之夫妇已经进了大门。
米芾知道他们是来听李家消息的,心中更加着急。他一边请客人进客厅,一边笑着说道:“我为这事正着急呢,谁知你们比我还急!”
赵挺之听了,只是“嘿嘿”笑着。
郭氏说:“自己的肉,自己痛。挺之都急得吃不下饭呢!”
原来,陈师道将提亲之事如实告诉了郭氏之后,郭氏背着丈夫悄悄告诉了赵明诚,赵明诚听了,半天没说话,便回房里睡了。
米芾向赵挺之夫妇说的话,同陈师道向郭氏说的一样。因为没得到李家的最后消息,夫妇二人急得团团转,但又无计可施。郭氏催赵挺之去问一问媒人米芾,赵挺之怕被人笑话,总是找些公务繁忙等理由搪塞郭氏。郭氏为此还同他争执起来,说他只顾公务,不顾儿子,官再大,也是皇上的,儿子却是自己的!实在被她逼急了,他只好同她一道来找媒人。
米芾故意说:“依我看哪,若李家看不中赵家,难道赵家还娶不成儿媳妇?天下的才女美媛多得是!要不,我去劝劝侄儿?”
郭氏听了,连连摇头,说道:“米大人,不怕你笑话,明诚说了,此生此世,非李家才女不娶!再逼急了,他说他要出家为道!”
米芾笑着说:“为道好啊!当今天子不就是位道士吗?”
赵挺之知道他是在调侃自己,他“嘿嘿”了几声,对米芾说:“米大人,此事,全仰仗你了。”
米芾说:“你们先回府吧,我这就去有竹堂,今晚就给你们准信。”
赵挺之夫妇听了,连声道谢。
当天晚上,米芾真的打着灯笼去了赵府,当面告诉他们说:李家已经同意这门亲事了!
赵挺之夫妇听了,十分高兴,连忙命人去备好酒菜,三人边饮边议论起来。
按照东京习俗,男女婚嫁,要行“六礼”,即“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当男方托请媒人去女家提亲,女家同意后,便开始进行“六礼”中的第一礼——“纳采”。
古时“纳采”,男家要以大雁为贺礼。“纳采”用雁,是因为雁为随阳之鸟,比喻妻从丈夫之义。后来演变成以羔羊、合欢、嘉木、胶漆等物为贺礼,用以象征夫妇和睦,婚姻稳定。
米芾告诉他们说,李格非夫妇不仅通情达理,且为人随和。他们说,婚嫁可不必按“六礼”行事,以免累人、耗时、费钱。
赵挺之听了,连忙说道:“不可,不可,李家越是开通,我们越应隆重。‘六礼’之仪,缺一不可。”他转头又对郭氏说:“此事,一切由你做主,挺之拜托了!”
米芾说:“提亲之事,我有功劳,别的事我都不管,只等着喝那杯喜酒了!”
郭氏连忙说道:“米大人,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可要将明诚的亲事包到底呀!我在这里替明诚求你啦!”
“你可别说‘求’字,一说‘求’字,我就心软了!”米芾端起酒盅呷了一口,说道,“你们说说看,‘纳采’是六礼的首礼,你们准备以什么礼品去‘纳采’?”
赵挺之夫妇听了,想了一会,仍不知道以何物前往李家“纳采”。郭氏向赵挺之使了一个眼神,赵挺之心里明白,说道:“米大人,去李家‘纳采’,应备什么礼物,需你赐教方可。”
“好吧,我再去一趟有竹堂,探探李家口气再定。”
赵挺之连忙说:“拜托米大人了。”
米芾说:“我可是看在嫂夫人和侄儿的面子上,才厚着脸皮再登李家大门的。对吧,嫂夫人?”
郭氏知道她是暗指她又托陈师道去李家提亲之事,笑着说道:“对,对,米大人是为了明诚的婚事,才动贵步的。此恩,明诚当会铭记在心的。”
米芾听了,得意地笑了。
赵挺之终于放下了心事,他又亲自为米芾斟满了酒。
次日,正当米芾欲去有竹堂之际,仆人匆匆来报,说是大少爷从太原来了。他突然记起来了,上个月,他曾接到长子米友仁的一封信,信上说,他要来为父亲庆贺五十大寿。原来,自己的生日到了!
其实,他今年刚刚四十九岁。但山西老家计算年龄须加虚岁,所以,他是五十岁了。
五十大寿,理应庆贺一番的。但他不喜大操大办,于是跟家人商量,决定不惊动东京的亲友,一家人在一起,吃碗长寿面就算了,但他又惦记着赵挺之夫妇的所托之事,便对米友仁说:“鳌儿,你替我去一趟有竹堂,请李格非大人来这里小酌。”
“父亲,说不说你的寿诞之事?”米友仁问道。
“不能提及此事。”
“若李大人问起为何专往请他呢?”米友仁又问。
米芾想了想,说道:“就说我在元祐三年(1088年)游湖州苕溪时,写了一首《苕溪诗》,今请人装裱好了,请李大人前来赐教,他一定会来的。”
过去,米友仁曾随父亲去过有竹堂,所以,很快便见到了李格非。他按父亲交代的话说了一遍,李格非听了,爽快地答应了。原来,他们每人有了得意之作,便常常邀约一起,观摩评论,相互磋学,彼此坦诚相见,无话不说,既加深了彼此的情谊,又能相辅相成。
当李清照听说父亲要去看米芾的《苕溪诗》时,便央求带她同去,以便当面聆听米芾的讲解,也能增加些见识,李格非也觉得这是女儿学习的良机。过去,都是米芾来自己家里教授女儿作画,还手把手教过她运笔之法;今日去他家,能见到他亲笔书写的诗歌,这是女儿的造化。于是便答应了她的要求。
其实,李清照央求父亲带她去米家,除了当面学习米芾的书法之外,还想从他那里听到一些赵明诚的事。至于想听到一些什么事,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觉得自从米芾和陈师道提过亲之后,“赵明诚”这三个字,便像她看到的那双明亮的眼睛一样,忘也忘不了,赶又赶不走!
米芾没想到李清照会和她父亲同来。他一面热情地将客人引进客厅,一面在心里琢磨:“纳采”之事是说还是不说?要不要让李清照听见?他还没有想清楚。
他将《苕溪诗》放在茶几上,双手缓缓展开了诗卷。李清照又惊又喜,她看到诗卷上的文字潇洒、沉着,兼用正、侧、藏、露多种笔法,挥写自如,富于变化,法度整然,大饱了眼福,心中异常激动。
看了《苕溪诗》之后,李格非笑着问站在一边的米友仁:“早就听说贤侄善用水与墨的晕染,开创了新的画技,善绘山水,不知近来又有何大作?”
米友仁说:“李伯伯过奖了,友仁愚钝,所作之画多是涂鸦,实在不敢示人。”
“贤侄不必过谦,我已听米大人说过,贤侄作了一幅《潇湘奇观图》,可否一见?”
米友仁有些为难,米芾说:“鳌儿,你可取来请李大人指教。”
米友仁听了,便到书房中取来了画卷。李清照连忙拉住画轴,二人将画卷打开了。
这是一幅不施任何色彩的水墨画。画上峰峦起伏,山间飘有云雾,层林被烟霭所笼罩,显得虚无缥缈,半山的树丛后边,还露出一间房舍,十分传神。李清照看了一遍之后又看第二遍,还边看边啧啧称赞。李格非问她:“你觉得这幅《潇湘奇观图》画得怎样?”
李清照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看了这幅画,才明白什么是‘米家山水’了。”
李格非指着身材修长的米友仁说:“有其父,必有其子。米公子小名叫寅哥,也叫虎儿、鳌儿,号元晖,别号叫懒拙道人、懒拙翁等。其实,他勤快得很呢!”
李清照笑了。
因天气很热,米芾让人将饭桌搬到了后园的葡萄架下。
酒菜上齐之后,米芾还在思量着“纳采”之事。李清照端着酒盅站了起来,向米芾施过礼之后说道:“米叔叔,清照受你教诲多年,无以为报。今日又有幸见到了你的翰墨,特向你敬酒!”说完,站在那里连饮了三盅。
米芾十分惊奇李清照的酒量。他喝了几盅酒之后,心中一亮,“纳采”之事,何不当着他们父女的面讲出来呢?于是,他笑着对李格非说:“格非兄,我想同你商量件事。”
“好啊,请说吧!”
“是关于赵大人家的‘纳采’之事。他托我问一问需备什么礼品?”
李格非听了,笑着说道:“我已与夫人商议好了,婚嫁之事,不可循旧规,一切从简即可。”
米芾听了,点了点头,又转头问李清照:“清照姑娘,你也说说。”
因为害羞,李清照一直低着头,听见米芾问起自己,本想说此事应由双亲做主,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抬起头来,大大方方地说道:“我觉得一切从简可以,但不能一点彩礼都不要。”说完,脸上红得像一片朝霞。
米芾听了,十分高兴。他知道,只要李家提出是何种礼品,赵家便会千方百计准备出来。他问道:“清照姑娘说得对,彩礼不能不要,但不知须让赵家准备些什么彩礼?”
李清照说:“不要饰物,也不要金帛,只要三件礼品。”
“请说,是怎样的三件礼品?”米芾问道。
李清照想了想,说道:“我去写在纸上吧!”说完,向米友仁要了纸笔,到客厅里写好之后,又装进信封里,回到后院递给了米芾。米芾将信封揣进了怀里。
李格非事先根本不知道李清照会要彩礼,更不知道她写在纸上的三件礼品是什么,心里有些不安。
送走李格非父女之后,米芾又马不停蹄地去了赵家大宅。
赵挺之今日未去吏部署衙,正在书房里看书。其实,他是在等候米芾的消息。
他知道米芾今日必来,因为他十分了解这位书画博士的秉性。米芾平素最重诚信,凡他应承之事,从不食言。
米芾真的来了。
赵挺之夫妇将他迎进客厅后,又忙着命人上茶,还端来了一大盘莱阳梨和青州银瓜。米芾也不客气,在清水中净了手之后,用一双象牙筷子夹起一块银瓜,边吃边说:“啊,今天怎么啦,如此盛情款待?”
赵挺之“嘿嘿”了两声,没了下文。还是郭氏善说:“你为赵家辛苦了嘛。”说完,又将一枚削了皮的莱阳梨递过去,笑着问道:“米大人,‘纳采’之事,李家发话了吗?”
“已经发啦!”
“是些什么礼品?”
米芾连忙放下梨,说道:“我还没来得及看呢!”说着,从怀里掏出信封,递给了郭氏。
郭氏从信封中抽出信笺,看了看,不懂其意,连忙递给了赵挺之。赵挺之也看不懂,又递给了米芾。米芾原以为上边写着礼单,谁知上面只有天书一般的七个楷字:瞻丹翁黑邀鹿门。
三个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谁也不解其意。
为了“纳采”之礼,郭氏将自己出嫁时娘家陪嫁来的一对金丝猫眼镯,从箱子底下找出来,又购下了东京城里头名金匠雕的一支玉蝉摇叶金簪。赵挺之仍不放心,准备下了一些杭绸锦缎。他们原以为虽然彩礼过重,但还不是再随着花轿抬回赵家!出乎他们意料之外的是,除了这七个字,李家什么彩礼都不提!
“米大人,这七个字有何含义?”赵挺之问道。
米芾苦笑着说:“我要是知道,还须你问?”他望着信笺的文字,自言自语地说道:“清照这个丫头,今日给我出了道难题!”
见米芾都解不开这七个字,赵挺之反倒不着急了。他笑着说道:“反正赵家的彩礼已准备好了,送什么?谁去送?请博士做主就行了!”
郭氏听了,连忙附和着丈夫的话说道:“米大人怎么说,赵家就怎么办,全都听米大人的。”
米芾没理会他们。他端着茶杯,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着,一遍一遍地念叨着。他想起了少年时的李清照临摹古画时的执着劲;想起了她一本又一本抄录苏轼等人的诗词的情景;还想起了自己向她讲解书谱时,她如饥似渴的眼神。忽然,他的眼前一亮,大声说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赵挺之夫妇连忙问他:“米大人,你真的明白了?”
米芾说道:“李清照要的彩礼,一共有三件,一件是苏轼的画;一件是黄庭坚的诗;还有一件,暂且不说。”
“何以知道?”赵挺之问。
“你们看,这‘瞻丹’二字,应是苏子瞻的丹青之作;‘翁黑’二字嘛,应是指黄庭坚的书法作品,因为他的别号为‘涪翁’,这第二件彩礼应是黄庭坚的墨迹。”
还没等他说完,赵挺之便猜出了第三件彩礼是什么了。他说:“‘鹿门’二字,自然是指米大人了!”
米芾笑着点了点头。
因为米芾的别号颇多,除了襄阳漫士、海岳外史之外,还有个别号是鹿门居士。
这时,米芾发现赵挺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显得很不自然。他知道其中的原因。当年因变法之事,赵挺之和苏轼由政见不和演变成了势不两立。他竭力排斥苏轼的同时,也竭力排斥苏轼的作品。他平时喜爱收藏当代大家的字画,除了米芾的之外,有晁补之、王诜、李公麟等人的笔迹数百件,就是不收藏苏、黄二人的作品!如今,李清照指名道姓地要苏、黄的作品,这令他十分为难。
郭氏知道丈夫的尴尬处境。她安慰他说:“此事也并非太难,可以花重金购买嘛!听说东京城中不少人家有他们的作品,大相国寺后街的字画店里或许还能寻得。”
米芾说:“自从苏学士谪往海南之后,市人争相购买他的字画,其字画已身价百倍,且几乎绝迹,有的已流传到了海外,连金国的使臣都在四处抢购呢!再说,市上所售之作,有的尚是赝品,若购得赝品充作彩礼,还不被人笑掉大牙!”
赵挺之夫妇听了,觉得他的话颇有道理,但是,不能市上购买,又能到何处去求呢?郭氏一想起丈夫因与苏轼、黄庭坚为敌,又排斥他们的作品,心中就有了气。她说:“明诚的婚事,若有什么闪失,我就去跳汴河!”
赵挺之不再“嘿嘿”了,他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再也笑不起来了。
米芾见状,知道赵挺之已无能为力了,说道:“看来,侄儿的这件婚事,我还是要赔上一件拙作呢!赔就赔吧,谁叫我是媒人呢!”他边说边站起来,“不过,苏、黄二人的作品,我就无能为力了!”说完,便告辞了。
送走米芾后,赵挺之夫妇默默地坐在客厅里。赵挺之叹了一口气:“夫人,有一人可解燃眉之急。”
郭氏问道:“他是谁?”
“妹夫陈师道!”
郭氏一听,连忙说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
原来,陈师道虽不是苏轼的门生,但他不但与苏轼交情笃厚,也常与黄庭坚唱和交往,他的家中定有苏、黄的作品。
赵挺之说:“夫人,你可否去向妹夫商量一下?”
郭氏知道,妹夫陈师道虽然与丈夫如同水火,但他十分宠爱赵明诚,为了赵明诚的婚事,他会倾其所有相助的。她连忙命人备了马车,带上两名侍女,便风风火火出发了。
不到两个时辰,马车又回来了。
赵挺之迎上前去,问道:“夫人,可曾拿到了作品?”
郭氏摇了摇头。
“他舍不得?”
郭氏说:“也不是。”
赵挺之听了,心中一惊。他知道妹夫的倔强脾气,他从不奉承权贵。当年,章淳在朝执政时,很看重他的才能,想拉拢他,便让秦观传递他的话:陈师道若肯到章府相见,便准备推荐、擢升他,但他拒不谒见。当年王安石执政时,以经义之学取士。陈师道说,他宁愿终生为布衣,也不参加考试!今天,他会不会因自己而拒绝帮忙呢?便问道:“他当时是怎样说的?”
郭氏对他说:“妹夫说了,两件作品之事,他虽家中没有,但不用着急,送礼那天,他陪赵明诚同去便可!”
赵挺之听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纳采”的前一天,有竹堂里里外外都已打扫得一尘不染。细心的丁香不仅喷洒了南墙根的把竹,还用清水冲洗了那棵海棠的叶子。王惠双除备好了一些瓜果糖糕之外,还亲自安排了待客的菜谱,专等亲家登门了。
李迥也在太学告了假,回来帮忙。
刚到辰时,李迥忽然听见街上传来一阵清脆的铜铃声,跑出去一看,见一溜五辆马车停在了门前!陈师道和赵明诚扶着郭夫人正在下车,便连忙朝院内喊道:“叔叔,婶婶,秘书省陈大人来了!”
李格非和王惠双连忙出门迎接。他们不曾想到赵家“纳采”会来这么多的人!
丁香连忙跑进李清照的闺房,告诉她说:“小姐,赵家‘纳采’的客人来了!”
“都是哪些客人?”
“除了陈大人以外,都是赵家的人。有他母亲,还有他的两位哥哥、两位嫂嫂、两位姐姐和两位妹妹,外加三个侄儿,人太多了,好像是来抢亲的!”丁香调侃地问道,“小姐,想不想出去看看?”
李清照听了,红着脸说道:“不许你贫嘴!快去前厅帮忙吧。”说完,将她推出了房门。
原来,赵挺之的儿女们早就听说了李清照的才名,当知道这位才女将要成为赵家人时,都非常高兴。这次到李家为“纳采”送礼,本打算由陈师道作陪,郭氏和赵明诚亲自登门即可,谁知道赵明诚有些心怯,央求郭氏请两位哥哥陪同。郭氏答应后,不想两位已出嫁的姐姐也想早来看看这位弟媳长得什么模样,便要求陪母亲同来。既然出嫁的姐姐能去,闺中的两个小女儿便央求母亲“一视同仁”。郭氏想了想,当机立断:为了季子赵明诚的婚事,全家出动!
不过,赵挺之留在了家里。因为陈师道决不会与他同车而行、同桌吃饭!
按照风俗,长者和男客在客厅就座时,女宾和未成年者坐在前厅和偏房里。不过,媒人米芾未到,“纳采”之仪不能进行。
不一会,米芾来了。
他一进门,就笑着对郭氏说道:“夫人,赵家的阵容可谓庞大啊!”
郭氏连忙说道:“是啊,孩子们都想来看看清照,说是‘先睹为快’呢!”
“先不忙看,我问你,那两件彩礼带来了吗?”
郭氏朝赵明诚望了一眼,赵明诚将两只锦盒恭恭敬敬地放在了桌子上。陈师道一一打开,请米芾和李格非夫妇过目。
这两件作品都是赵明诚自己收藏的。画是苏轼在黄州画的《东坡新梅图》,画上是一段老梅横过画面,两枝茁壮的新枝由下向上长去,天际是一轮明月,别无他物,既实又虚,空灵如梦。这是陈师道送他的。书法作品是黄庭坚写的一首《鹧鸪天·重九和座中友韵》,是他在涪州写的一幅行草,如龙搏虎跃,气势不凡。这是赵明诚用一件秦代的《琅琊台刻石》拓片,在大相国寺的书摊上换来的。他曾让陈师道看过,陈师道认定是黄庭坚的真迹,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两件作品重新置于锦盒之后,陈师道说:“格非兄,现在该轮到鹿门居士了吧!”
米芾听了,笑着说道:“请备纸墨!”
李格非知道,他要当场挥笔了!便连忙取来了纸笔墨砚等物。
米芾挽了挽袖子,正要下笔,忽又停下了。他说:“请把清照找来,我们是忘年之交,问她想要什么,我就写什么!”
还没等李格非吩咐,丁香早就向李清照通风报信去了。
李清照低着头走进了客厅。她虽没抬头,但已感到有那么多陌生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打量着自己的一行一动。她有些紧张,双眼紧紧地望着桌子上洁白的宣纸,低声说道:“米叔叔,你写什么,我就要什么。”
米芾听了,爽朗地笑了起来。他对李清照说:“好吧,我就信手写上几个字,以志今日之聚吧!”说完,目光朝宣纸上凝视了一会,挥笔写下了“清风化玉,新韵惠天”八个行书大字,厚重劲健又潇洒秀逸。写完之后,又以小楷落款“鹿门居士”。
王惠双望了望有些羞涩的李清照,说道:“还不快谢米大人!”
李清照连忙施礼,说道:“谢谢米叔叔。”
在来李家之前,赵明诚的几个妹妹和嫂嫂曾经议论过,一般而言,才女不俊,明诚看重的是李清照的才气,至于长相。并不计较,当她们进了有竹堂之后才发现,李清照眉清目秀,面如润玉,端庄雅丽,尤其那双眸子,明亮如泉,十分有神,比他们想象的姣美多了!一个六七岁的男童走到跟前,望着李清照说:“你就是俺家的婶婶?”
李清照听了,又羞又窘,连耳根都红了,她心里想,这一定是赵明诚的妹妹们教唆的!
赵明诚自进了有竹堂之后,除了向李格非夫妇行礼之外,便一直坐在郭氏的身边,双眼望着足尖,一动不动,连句话都不敢说。他在车上时,心里还憧憬着能看到李清照,想仔细看看她的脸,是不是和藏在自己心里的那个倩影是同一个人,但真在客厅里相遇了,他却没有胆量抬起头来看上一眼!只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活像个被审的犯人,狼狈极了。直到开席,他才如释重负,连忙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六礼”中的第一礼——“纳采”,在人们的说笑声中完成了。
此事,很快便在东京传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