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如梦令》
听说孟氏已恢复皇后封号并接进了内宫,李清照总算去了一件心事,但小麦花的命运又让她不安起来。小麦花是留在宫里了,还是让她还俗了?若是还俗,她会到哪里落脚?她在东京可是举目无亲呀!哪里会收留她呢?最好还是回原籍老家。可听说她的老家在黄河边上,有一年夜间发了大水,浑黄的浪头比屋脊还高,全村连人带房都被洪水冲走了。幸亏小麦花命大,被冲在了一棵老枣树的树丫上,才捡了一条小命。后来,她随着逃荒的人流来到了东京,在东京沿街要饭。有一次,她在瑶华宫一带要饭时,因又冷又饿,昏倒在宫门外边,被孟后发现了,将她抱到偏殿里,给她喂了碗饭,又找了一件棉袍裹在她的身上,等她醒过来以后,便将她留在了自己身边,成了她的一个小伴儿。好在孟后不愁衣食,宫中又有很多空闲的房舍。一个是当年母仪天下的一国之母,一个是孤苦伶仃的小叫花子,她们相依为命,打发着一个又一个孤独和冷寂的日子。
她决定悄悄去瑶华宫看看,但又不便独自出门,就在心里十分焦急时,机会来了。
原来,一直笃信道教的赵佶,即位后住进了福宁宫,但福宁宫里没有醮坛,更没有供道士们落脚的房舍。他便命人四处“招贤”,将各地道法高深的道士请进宫中,还准备修建主管天下道教的道录院。为此,又从民间招了十多位道士进宫主持修建事宜。云中子被选中了,他负责征集各地道教宫观庙宇的图形。前天,他去了江苏茅山,至少月余才能回京。东海鸥在父亲离京期间,被安排在东京西南角的延庆观中。因她和延庆观里的女冠们并不熟悉,所以便又来到了有竹堂,和李清照住在一起。
李清照正愁没有伴儿去瑶华宫,见东海鸥来了,满心高兴。第二天,她告诉继母说,她要和东海鸥去瑶华宫看看。王惠双答应了。
当她们到了瑶华宫的门口时,见大门紧紧闭着。为什么不开门呢?李清照心想,小麦花一定留在孟后曾经居住的内宫里了,她心里有些惆怅。
“我们回去吧!”东海鸥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便安慰她说,“小麦花留在宫中也好,免得一个人在外边四处漂泊,说不定还会受人欺侮呢!”
“留在宫里固然安稳,可宫深如海,就是熬白了头也出不来啊!”
“那怎么办呢?”东海鸥问道。
李清照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她在宫门口站了一会,又从门缝朝里边张望。忽然,她大声喊起来:“看,她在里边!”
东海鸥过去一看,见小麦花坐在大殿前的青石台阶上,双手抱着膝盖,双眼呆呆地望着院子里的几只觅食的麻雀。她不由得喊了一声:“麦花,快开门!”
李清照也跟着喊起来:“我是李清照,看你来了!”
小麦花已经听出是李清照的声音了,连忙站起,连蹦带跳地跑过来。打开门,一句话都没说,便一下子扑在李清照的身上了。
“麦花,你还好吗?”李清照问道。
小麦花点了点头。她望着李清照,两眼全是泪水。
李清照掏出丝巾,为她擦去眼角的泪水,擦着擦着,自己的泪水也禁不住淌了下来。她柔声问道:“华阳教主不是已接回宫了吗?你怎么一个人留在这里?”
“是教主让我留在这里的。”
“为什么呀?”
“教主说,她在宫里也许不会久住,让我暂时留在这里。”小麦花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住的偏厢房说,“那些东西,都是她让人送来的。”
李清照和东海鸥随着她去了偏厢房,见房角上堆放着装米面的口袋和一小缸豆油,还有菜蔬什么的,炕上有一些四季衣裳,不过都不是女道士穿的。小麦花沏好了茶,便向她们说了孟氏回宫的经过。
有一天,华阳教主正在大殿里诵经,她在殿前打扫落叶,忽然来了一队禁军,齐刷刷地站在宫门两旁,怪吓人的。不一会,又来了四乘轿和一辆套着四匹大马的车。从轿上走下几个穿朝服的官员,我以为是哪位大人来烧香许愿的,连忙去禀报教主。教主刚一转身,那几个官员便跪下了,说是太后和当今皇上派他们来接孟后进宫的!
教主说,她要收拾一下再走。但官员们说,太后、皇上正在坤宁殿里等着她呢!教主连忙脱下了道袍,换上了他们带来的衣冠,便和小麦花上了那辆车。那车饰着金边,画着五彩,还刻着龟纹,车里前后都有窗帘,座上还铺着锦褥。小麦花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富丽堂皇的马车。教主告诉她说,这叫安车。
进了宫之后,小麦花本来就胆小,又未经历过那种场面,心里吓得“扑通扑通”直跳,更不敢抬起头来张望。华阳教主便将她拉在身后,一步也没让她离开自己。她和太后、皇上见面时,她就站在华阳教主的身边。
当教主参拜了向太后和皇上之后,忍不住心里所受的委屈,失声痛哭起来。向太后也陪着落了泪。赵佶对她说:“皇嫂,你的沉冤已洗,后位已复,应当高兴才是啊!”
待她平静下来之后,说道:“陛下和太后为我正了名,我终生不忘。其实,我这个后位也是有名无实,我在瑶华宫已经住惯了,乍一进后宫,还真有些不习惯呢!”
赵佶说:“皇嫂,你放心好了,只要朕在,就没有谁敢再欺负你了!你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吧!”
向太后也在旁边劝道:“孩子,你想说什么,就大着胆子说吧,有皇上为你做主呢!”
孟后想了想,说道:“既然陛下想听,我就直说好了。”孟后很感激也很信任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年轻皇帝。她便将憋在心底里的话,竹筒倒豆子一样,一股脑地说出来了。
她告诉赵佶,她有三件心事,也是她对皇上的三个恳求。一是要他锐意图治,平息朝廷中的党争;二是要以史为鉴,不恋女色,克制骄奢;三是要诚心纳谏,提防佞臣弄权。她说:“后宫本不应涉及国家政事,但有一个人,我若不说,总觉有鲠在喉,这个人就是蔡京。”因这些年来,她一直在留意蔡氏,还特意说了两件事:
当年,先帝驾崩,高太皇太后起用司马光为相,因司马光最恨新法,上任伊始,便立即废除了新法。他宣布要在五天之内恢复差役法。由于时间过于急促,各地根本来不及推行。但依靠新法当了开封府尹的蔡京,为了讨好司马光,不遗余力地恢复旧法,果真五天之内将所辖的各县都恢复了差役法。后因被御史台所劾,被贬出东京。
五年后,哲宗执政,起用章淳、蔡确,蔡京被诏回代理户部尚书。章淳提出要废除差役法,恢复免役法。蔡京为保官位,又立即倒向章淳。这种见利忘义、出尔反尔的钻营之辈,切切不可重用,否则便会酿成大祸。
令赵佶感到不解的是,她对当年陷害她的曾淳和刘皇后,却一字未提。
孟后说完之后,停了停,又补上了一句:“陛下圣明,我所说的三件事,想必陛下已有大计了。若有谬误,恳求陛下降罪。”
赵佶听了,频频点首,说道:“皇嫂所说,皆金玉良言,朕记在心里就是了。”
当天夜里,向太后在宫中设宴。宴后,孟后将小麦花叫到自己的寝宫,悄悄嘱她说,她的年纪太小,又未正式出家为道,不宜留在宫中,要她先回瑶华宫居住,自己会常去看她的。孟后担心小麦花一人住在那里过于孤单,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叫辛芹的宫女和她同住。
李清照连忙问道:“辛芹呢,她在哪里?”
这时,从后院走来一个脸色苍白的中年宫女。东海鸥一眼就认出来了,她低声对李清照说:“这就是辛芹,我在宫中见过她,还为她看过病呢!”
辛芹也认出了东海鸥,连忙走过来说话。
原来,辛芹早年进宫,已有十九年了。因近年常犯心口疼,虽经服药治疗,但一直未见好转,经孟后出面,准许放出宫去,回江陵原籍。因等待原籍的哥哥来接,所以暂时安置在瑶华宫居住,也和小麦花做个伴儿。
李清照听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们又说了一会话,才离开了瑶华宫。
路上,李清照忽然问道:“若辛芹被她哥哥接走了,小麦花怎么办?”
东海鸥笑着说:“她可以随我去呀!四海为家,比在后宫里自在多了!”
李清照听了,觉得颇有道理。
设在东京中城的太学,虽说是朝廷的高等学府,国子监规定的学规亦十分严格,但毕竟都是些年轻的学子们,他们的生活不像官府署衙那么刻板,也不像朝廷的大臣那样等级森严,太学里随处可见他们嬉闹的身影,时时可闻他们的说笑之声。尤其是外舍,他们更年轻一些,所以,也就更活跃一些。
李迥和赵明诚住在同一学舍之中,平时二人时常磋商学业,交谊颇多。赵明诚自从读了李清照的一些词之后,便常常恳求李迥回家时,问一问李清照有无新作,若有,请他索要几首,以便“拜读”。李迥虽然答应了,但一回到家里,叔叔便会问起太学的学业情况,有时还选些古文让他阅读,或临时拟一题目,让他撰文。为了写好这类文章,往往要用上大半天的时间。写出后,叔父还要阅读、批改,他都要守在一旁。昨日,听叔父讲解陆龟蒙的《野庙碑》,所以,也就忘了赵明诚所托之事。
今天太学收假,李迥从有竹堂刚刚回到太学,便听到一些太学生们正在院子里争论着什么,显得十分激动。他没停留,进了学舍之后,看到赵明诚独自坐在书桌旁边,桌上摊开了一卷书,双眼却望着窗外,正愣愣地发呆呢!
他忽然想起忘了向堂妹索要新词一事,心里有些愧意,连忙问道:“赵兄正用功啊?”赵明诚没有回答。
“噢,对了,这次回家时,因听叔父讲解《野庙碑》,未曾问及堂妹有无新词,这都怪我。”李迥笑着向他解释。
赵明诚仍没说什么,只是将一张素笺递给了他,说道:“太学里正在争论这首诗呢!”
李迥接过来一看,原来是李清照的《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的第二首,笔迹是赵明诚的,显然,他是从别人那里抄录来的: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
中兴碑上今生草。
不知负国有奸雄,
但说成功尊国老。
谁令妃子天上来,
虢秦韩国皆关才。
花桑羯鼓玉方响,
春风不敢生尘埃。
姓名谁复知安史,
健儿猛将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瓮峰,
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
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返,
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
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
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专,
乃能念春荠长安论斤卖。
堂妹写的这两首诗,李迥在家中时曾听叔父说过,但一直未看到,想不到在太学里已传开了!他问是谁将诗带到太学里的?赵明诚摇了摇头。
这时,何云和几位太学生边争论边走进了李迥和赵明诚的学舍。一位吴姓太学生对李迥说道:“李兄,对令妹写的这首和诗,大家一直争论不休,想听听你的意见。”
李迥连忙说:“不瞒众位仁兄,在下还是刚刚读到她的诗,而且,还仅仅是第二首,故而不敢妄言。”
何云听了,连忙说道:“李兄,我这里抄录了令妹的两首和诗,还有张文潜大人的原诗《题中兴颂碑后》,请你过目。”说着,将李清照的两首和诗和张耒的原诗一并递给了李迥。
李迥接过去看了一遍,觉得张耒不愧为当代的诗坛大家。他的诗比元结的《大唐中兴颂》立意要高。元结在诗中记述了安禄山作乱,玄宗幸蜀,肃宗平乱,大唐得以中兴的史实,旨在为“二帝”歌功颂德。张耒在诗中歌颂的,是在“安史之乱”中收复了二京的郭子仪。而堂妹李清照的和诗比张耒的立意更高。她以为,像尧舜那样功德如天的帝王,其德泽已存人心,又何必用区区文字加以记载呢?唐代的“安史之乱”,原本就是朝政腐败、佞臣专权造成的,中兴之事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为其歌颂,还由颜真卿书写勒刻在浯溪摩崖之上,甚为浅陋。但是他又为难起来,不便说出自己对这三首诗的见解。因为张耒不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的著名诗人,且与李家多有交往;而李清照仅仅是初露文名的晚辈。若自己在众人面前褒彰她的和诗,不就是对长辈和师长的不尊吗?
何云见李迥半天无语,便催促道:“李兄,你快说呀!古人举贤还不避亲哩,更何况是就诗论诗呢!”
李迥已从他的弦外之音中,听得出他认为李清照的和诗比张耒的原诗高出一筹,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而已。
“我刚刚看过此诗,对前一首末句的‘张说’、‘姚崇’和后一首末句的‘春荠’,典出何处尚不清楚,待我查过之后再说。”李迥没有正面回签,到旁边翻书去了。
其实,他知道这两个典故的来历,只是以查典为由,回避了对诗的争论。
张说和姚崇,都是唐玄宗时代的宰相,但二人皆工于心计,彼此之间表面和睦,却在背后争斗。姚崇临终前对他儿子说:“张说素来与我有怨,我谢世后,他定会找借口对我报复,追夺我的封号,你们便会受到连累。你要记住,我谢世后他来吊悼时,你们便将我平生收藏的珍宝,在显眼的地方摆放出来。他若不看,便说明他想下手了;如果他对珍宝很感兴趣,你们就主动将珍宝送给他,并请他为我撰一篇神道碑文。他的碑文一送来,你们应一面立即速奏朝廷,让百官知之,一面立即刻石,让他后悔已晚。”
不出姚崇所料,他死后,张说去吊唁他时,看到了姚家摆出来的珍宝,露出了喜爱之状。姚子便按父亲临终时的嘱咐办了。张说在为姚崇撰写的神道碑文中,对姚崇生前之事倍加赞颂。又住了数日,他以措辞欠周须修改为由,派人去姚家索要他的神道碑文,姚子说此文不但已经刻于碑上,还上奏了朝廷。张说得知之后,才知道自己又被姚崇算计了!
这时,何云指着第二首和诗的末句说道:“‘春荠’之说,是出自唐人野史,与高力士有关。”
原来,在“安史之乱”之前,高力士极受唐玄宗之宠。他与安禄山、杨国忠、李林甫等人狼狈为奸。“安史之乱”时,他随从玄宗离京入蜀。“安史之乱”平定后,又随玄宗回到长安,可谓劳苦功高。但由于唐玄宗退位后失势,他被劾获罪,贬往巫州。巫州住所的院子里长着一些荠菜,在长安城里荠菜论斤买卖,而巫州的当地人却不知道荠菜可食,遂有感叹,他口吟了四句: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
夏夷虽不同,气味终不改。
“李清照的诗,是用高力士这个老奴,把唐代皇室的弊端大白于世。”何云继续说道:“这是她比张大人高明之处。”
太学生郑农旦似不以为然,他说:“元、张所作,皆有女色可亡国之意,但李诗把大唐的兴废归结为朝政之失,是因明皇误国,才招致离乱,似有不公。再者,作为后起之秀,亦不应讥讽元结之文‘真陋哉’,似缺谦逊之风。”
一直默默不语的赵明诚站了起来,他说话有些激动。他说道:“此语谬矣!我已对元、张、李三人所作,反复读过数十次了。以我所见,元文大气,张诗以诗言志,比元文胜过一筹。而李诗托古讽今,寄意深远,无闺阁妮妮之语,史识史德,不让须眉,堪与《离骚》相论!我辈且不可重古轻今,更不可以年龄、男女论诗!”
郑农旦听了,有些尴尬,他红着脸争辩道:“李诗虽然传诵京城,然也只是民间的偏爱罢了,尚未听说过文坛大家的权威之论。”他感到自己有些孤立,但又不甘示弱,便以权威名家来为自己壮胆。
“对李清照的这两首和诗,有位大家都十分熟悉的士林名家评了十个字。”一位刚从外边走进来的太学生说道。
“哪十个字?快说!”大家争相催促。
“诗情如夜鹊,三绕不得安。”
“好,评得好!”
郑农旦并不相信这十个字是出自士林名家之口,便追问道:“请问,是哪位名家?”“礼部郎中晁补之大人!”
既然苏门四学士之一的晁补之如此称道李清照的和诗,郑农旦再也不好提出异议了。
晚上,李迥睡下之后,见赵明诚在床上时而翻身向左,时而翻身向右,睡得很不安稳。等他睡了一觉之后,发现赵明诚坐在书桌旁边,正在灯下读着什么,以为赵明诚在读书,便没有惊动。到了五更天时,他看到赵明诚竟伏在桌上睡着了,桌上的灯还在亮着,他便悄悄下了床,在赵明诚的肩上披了一件褂子,再向书桌看时,桌上是堂妹的《浯溪中兴颂碑和张文潜》诗。
也许是夜里受了凉,赵明诚一下了课便睡下了。晚饭后,正是太学生们最高兴的时候,有的在院子里边散步边聊天;有的在石桌上下围棋,旁边还围着一群观棋者。李迥本来想约赵明诚去假山旁边的荷花池畔观鱼的,见赵明诚这么早就睡了,觉得有些反常。他走到床前,以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并未发烧,便问道:“赵兄,你哪里不舒服?”
赵明诚说自己头疼,浑身乏力。
“要不要太学的郎中来看看?”
赵明诚说:“不了,我只想回家去静养几日,烦你替我去向学监请假。”
李迥替他请了假之后,又出去雇了一辆车,赵明诚便回家去了。
又到了太学放假的日子,李迥没有回有竹堂,而是去了在虹桥东端的赵家大宅,因不放心赵明诚的病情,专程前去看望了赵明诚。
进门之后,李迥从窗子看到赵明诚正坐在书房里抄写什么。见李迥来了,赵明诚连忙取过一卷魏碑拓片盖在桌面上。二人说了一会话之后,赵明诚说道:“李兄,我想托你一件事。”
“什么事,只管说好了。”
赵明诚说:“我读了《洛阳名园记》之后,很受启迪,写了一篇《昭祥苑二灵考》,想请礼部员外郎李大人赐教。因不敢面陈,故而求你帮我带去,好吗?”
李迥听了,不由大笑起来,说道:“这有什么不好面陈的?我叔父最喜欢钻研学问的人了!好吧,你把大作交给我,我一定带去。待他看完之后,一定会请你去面谈的。”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赵明诚说完,连忙起身到书架前去找文稿。
李迥看了桌子上的拓片之后,顺便向旁边挪了一下,忽见拓片下面是一册用素笺制订的诗册,诗册的封面上无字,但里面抄录的全部都是堂妹的诗词!
赵明诚找出文稿后转过身来时,脸一下子红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闲着无事,随手练字而已。”
李迥听了,偷偷笑了。
有一天,李清照随父亲和弟弟去顺天门拜访友人董荣。归来后,她正在书房里读董荣送她的一册文稿,东海鸥忽然匆匆来了。她告诉李清照说,辛芹的哥哥已经将辛芹接走了。
李清照听了,连忙问道:“小麦花怎么办?辛芹走后,谁和小麦花做伴?”
东海鸥说:“还是我去陪她住些日子吧!”
李清照想了想,说道:“不妥。瑶华宫是皇室的道观,不经皇室允许,谁也不能入住。”
东海鸥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但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显得有些不安。
“对了,我听父亲说过,有位姓雷的石匠,人很厚道、耿直,住在作坊街北头,家中只有他和妻子二人。不知可否在他家暂住几日?”李清照说,“我现在就去问问父亲。”
这位雷石匠与李格非的相识,是一个偶然机会。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年),朝廷中的党争渐烈,苏轼遭受打击时,李格非受到牵连被外放广信军通判。
有一次,李格非去洛阳时途经邙山,因路上劳累,便下马在一棵老枣树下歇息。忽然听见山沟里有人大呼“救命”。他纵身上马,直奔过去,见一凶汉正在毒打倒在地上的一名男子。凶汉见人骑马奔来,连忙爬过土崖,逃进了一片林子里。
李格非以为是行人遇上了剪径的强贼,便连忙将他扶起来。见他已被打得浑身是伤,左脚流血不止,身边并无行李,只有一把铁锤和几支铁凿子,旁边还有一只盛水的水罐。便问他叫什么?在这里干什么?
那人告诉他说,自己叫雷俭,是个石匠,专门为人家的墓碑铭刻文字,是东京城里有名的“雷一锤”。因他下锤有度,刻出的碑文清晰,又不失原书的字迹,所以常被官员或富户请去刻碑。昨天,洛阳茶庄的孙老爷请他为过世的祖父刻碑,因孙老太爷葬在邙山上,他一大早就来了。正在刻碑时,从土崖上爬下一个黄脸秃顶的大汉,大汉手中握着一把短柄铲,腰上缠一捆粗麻绳。他已看出,来者是个盗墓贼。因邙山一带历代的坟墓极多,是有钱、有势人家选择阴宅的风水宝地。墓中的厚葬,引来了各种各样的盗墓贼。一般的盗墓贼都是白天潜伏,夜里盗墓。这个盗幕贼的胆子也太大了,大白天竟敢上山!
那盗墓贼告诉他说,山坡上有一座古墓,因墓碑上的文字已经难以辨认了,要他去认一下。
雷俭不肯。因为挖掘别人的祖墓,属大逆不道,自己帮盗墓贼辨认碑上的文字,也是盗墓贼的帮凶,便断然拒绝了。那盗墓贼生性残暴,不由分说地举铲就打,还说要将他扔到山沟里去喂野狼!若不是遇上李格非,恐怕难以活命了。
见他左脚已伤,不能走路,李格非便将他扶上马背,自己牵着缰绳,把他送到了洛阳,又请了郎中为他疗伤。雷俭十分感激李格非的救命之恩,伤好回到东京后,曾去看望过李格非。李格非对家人说,这是城里有名的石匠“雷一锤”,住在作坊街北头。至于邙山之事,他只字未提。
李清照将小麦花的遭遇和自己的想法向李格非说了,李格非想了想,觉得让小麦花在雷家暂住些日子,也是权宜之计。他说他明天抽空去一趟作坊街,和雷俭商量一下。
谁知第二天朝会之后,李格非回到礼部署衙,因公务缠身,未能按时回来。李清照急了,和继母说了一声,便和东海鸥直接去了作坊街。
作坊街的确名副其实。大街两旁尽是各种作坊,有打铁的、染布的、编筐的、酿酒的,也有制革的、作靴的、缝鞍的。在街北头,是一连十多家石匠作坊,有的专雕石狮子、石马等石兽;有的专雕石窗花、石桌、石凳。专刻石碑的也有好几家。她向一位正在磨铁凿子的老人问了问,很快便找到了雷俭的作坊铺。
雷俭听说李清照是李格非的长女时,十分高兴,说道:“早就听人说过,恩人李大人有位才女,写的词轰动京城!今日有幸见到,是我雷家的福气哪!快,快请家里坐!”
妻子柯氏连忙将她们请进家里。
雷家虽不及有竹堂,但也颇为宽敞,三间坐北朝南的平房,虽然家具不多,但拾掇得挺干净。门前还有一个大院子,院子中堆着一些汉白玉石料和十多方已打磨好了的青石板,雷俭连忙让柯氏去做饭菜,自己洗过手后忙着烧水沏茶,十分热情。李清照将小麦花之事说了之后,他满口应允,并急着要去收拾东间的房子,好让小麦花住。
这时,有几位左右邻居听说雷家来了位贵客,还是位能写诗词的才女,便站在大门口,想看看这位才女是个什么模样。雷俭不但不阻拦,还请他们进屋里去坐。李清照觉得很不好意思,便对雷俭说,自己这就去接小麦花。雷俭夫妇竭力挽留仍留不住,便只好将她们送到街上。
李清照知道,对小麦花的安顿一定要让孟后知道,因为小麦花毕竟是孟后的人。但想进入后宫并非易事,不过,东海鸥自有办法。她通过父亲在宫中的道友,得到了特许,下午便和小麦花一道进了后宫,向孟后做了详尽禀报。孟后听了,也认可了这种安排。她悄悄对小麦花说道:“你能暂住在雷石匠家中,我也就放心了,也许住些日子,我还会去瑶华宫呢!”
“为什么?你不愿留在宫里?”小麦花问道。
“不为什么。”孟后望着窗外重重叠叠的宫殿脊瓦,幽幽地说道:“就是觉得这里……”话没说完,便又咽下去了。
次日,李清照和东海鸥便将小麦花送到了雷俭家里,待一切安顿好了之后,才和东海鸥回到有竹堂。
向太后是个有胆有识的女人。赵佶即位后,她便想不再干预朝政,在深宫中颐养天年。谁知,赵佶一再请她与自己一同处理国事,她几经推辞不肯,赵佶便跪在她的面前,痛哭流涕地再三恳求,她只好勉强答应了。在她协政期间,她娘家的几位族人想通过她的声望进京升迁,都被她一口拒绝了,她还常常告诫赵佶,要他任用贤士,减轻徭役,罢战息兵,尊重和优待朝中老臣。待朝政理顺了,他也渐渐能独担国事了,她便毅然退出了听政的朝堂,还居宫禁之中,不久,便在宫禁中驾崩了。
向太后去世后,不但赵佶,连许多朝臣甚至后宫中的嫔妃、宫女们,都悲痛欲绝,哭泣之声日以继夜。她谦和温厚的德行,得到了文武大臣们的爱戴,赵佶把她父亲以上三代都追加了王爵。这样的恩典,并不是每一位皇太后崩后都能得到的。
向太后心满意足地走了。因为她按照自己的意愿,亲手将赵佶扶上了天子的宝座!
向太后绝不会想到,也是她亲手种下了一粒罪孽的种子,结出了罪孽之果,终于葬送了北宋的江山!
次年,赵佶改年号为“建中靖国”元年。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十月初十,是赵佶的弱冠之礼,定为天宁节。自开春以来,朝廷的六部九卿和内府内宫都在为庆贺天宁节忙碌起来。
有一天,李格非刚刚到家,云中子也匆匆来了。他们在门口刚刚寒暄了几句,云中子便拉了拉李格非的衣袖,低声说道:“格非弟,我有要紧的话对你说。”
李格非从他的神态和语气上,已感到他不仅仅是来拜访、问候的。
在客厅中坐定之后,云中子问李格非:“格非弟,最近京城的政局有无异样?”
李格非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在杭州时,听人传言,蔡京将要回京任职。”
“不会吧?”李格非说,“孟后恢复封号之后,新帝便遵向太后之意,让他出任江宁知府,但他借故拖延不肯出京,被御史陈次升连续上奏弹劾,又被贬为提举洞霄宫,闲居杭州而已。此传言不可信。”
云中子并不这么认为,他问道:“你可知宫中的供奉官童贯为何去了苏州吗?”
李格非说:“他是奉旨去苏州采办天宁节所需之物的。”
“童贯到苏州之后,蔡京便从杭州连夜赶往苏州去见他,又亲自将他接到了杭州。”接着,云中子便将童贯和蔡京在杭州的交往,详尽地说了一遍。
云中子到了杭州之后,住在西湖与钱塘江之间的玉皇宫中,和玉皇宫的住持钱塘真人一起,测量玉皇宫的面积和宫中的建筑布局。有一天,杭州城葛仙庵的一位道人来到了玉皇宫,说是京城来了一位钦差和一位洪仁道长,要钱塘真人立即下山会晤。钱塘真人不敢怠慢,便连忙随来人去了杭州。
第四天,钱塘真人才回到玉皇宫。
云中子见他自回宫后便闷闷不乐,除了和云中子一起测量、计算之外,便将自己关在藏经洞中,淋浴焚香之后,坐在蒲团上诵经。云中子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
有一天晚饭之后,钱塘真人刚要进藏经洞,云中子叫住了他,问他有什么心事排解不开?他叹了口气,说道:“是玉皇宫的劫难,也是天下道教的劫难啊!”他终于说出了在杭州的见闻:
他在杭州见到过两个人,一个是奉旨出京的童贯,一个是闲居杭州的蔡京。
按照大宋的祖例,宦官不准和朝臣交往。蔡京虽在朝廷中沉浮了多年,但一直未能结交皇上身边的宦官。尤其是像童贯这样的老臣。如今,自己已被贬杭州,没了官职,不能视为朝臣,而童贯又是徽宗身边的宦官,他奉旨出京到了杭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蔡京当年曾任过钱塘尉。他看到东南形胜的杭州城,城郭繁华,加之物产甚丰,便在西湖之畔购置了一处十分宽敞的豪宅。这次被贬杭州之后,又在城中购置了一座颇为气派的蔡邸。为了让童贯住得满意,他又特地置办了贵重的用具,还摆放了不少历代的字画、古董。
有一天,蔡京收到了一封密信,信是他的儿子蔡攸写的。密信的内容不得而知,只知道他看了信之后,当夜便派人去了绍兴,到处打探王献之和王珣存世古书的下落。
童贯虽是一名太监,但生得一表人才,身材魁梧,双目有神,加之他唇上生有胡须,不像个被阉之人。在后宫中,又常对嫔妃们出手大方,施以恩惠,甚至对身份卑微的太监、宫女们,他也常常接济,故而在宫中颇有人缘。他到杭州后,除了派人采办绸缎刺绣以外,便由蔡京陪同,身着常服,或出进酒肆青楼,或泛舟西湖听歌。晚上,便住宿蔡邸。蔡京每天都安排名妓十余人前往应差,由童贯亲自选定后陪寝。
洪仁道长虽然和钱塘真人并不认识,但他贪杯,每饮必醉。有一天,蔡京陪童贯去了西湖的丁家山,没让他同往,他心中颇为烦恼,多饮了几杯酒之后,便把心中的不满都向钱塘真人抖搂出来了。
原来,赵佶还是端王时,蔡攸常陪他踢球。他即位后,便将蔡攸留在了身边。蔡攸告诉蔡京说,赵佶有两大嗜好,一是爱好收藏历代名家的书法和丹青;二是迷恋女色,尤其迷恋十二三岁的少女。他提醒父亲,只要在这两件事上下了大功夫,复职回京就有希望。
为了讨好童贯,蔡京已秘密派人从杭州民间买下了数十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子,养在丁家山的一处空闲宅第之中,请了专人负责调教言行举止和女容女仪,还从教坊中请来师傅教习歌舞。最后,从中挑选出十二名容貌和才艺都十分出众的女孩子,让童贯前往丁家山亲自验收。此事极为秘密,他们竟然瞒着洪仁道长!
更令他生气的,是蔡京和童贯之间的交易勾当。童贯答应回京后便在皇上面前保荐蔡京,至于会授何职,需见机行事。作为回报,蔡京送给童贯八斤重的金佛一座,大海珠三百颗,赤金六百两,另有翡翠、玛瑙、和田玉饰物等一百余件。装了整整三大箱子,却没给他一星半点!
他还悄悄在童贯住处枕头下,看到了蔡京送给童贯的一份礼单,礼单的下面还写有一行小字:“另有唐仿王献之《鸭头丸帖》一件,现藏浙江道观,待查得后,另奉。”
原来,他们为了查访这件唐代临摹的书法珍品,才请钱塘真人下山的。因为钱塘真人自小喜爱书法,出家后,其书法造诣更高,在杭州城中享有盛名,他本人亦是收藏大家。他们是想借钱塘真人之手,查访到这件唐人仿写的《鸭头丸帖》,而后以朝廷名义,将此件作品据为私有。
酒后吐真言。洪仁道长发了一顿牢骚之后,便睡着了。
其实,《鸭头丸帖》就珍藏在钱塘真人的藏经洞里!
次日,童贯将钱塘真人请到客厅,向他宣读了徽宗皇帝的圣谕之后,对他说,民间的《鸭头丸帖》虽非晋代原墨,是唐人所仿,但亦属不可多得。现流传民间,有失毁之虑,若由朝廷收藏,则可传世久远,请他协助查访。若查访获得,不但朝廷可下诏彰表,还可获朝廷恩赐。
钱塘真人知道,蔡京虽然知道这件作品收藏于浙江的道观之中,然浙江的道观宫庵有数百座之多,仅杭州城里就有五十多座,他并不知道究竟藏在哪座道观里。钱塘真人应允了之后,便连夜回到了玉皇宫。
听了钱塘真人的叙述,云中子问他:“你有什么打算?”
钱塘真人摇了摇头,说道:“我也拿不定主意。”说完,又是一声长叹!
云中子知道,这件书法珍品他已收藏了多年,珍爱此作品胜过自己的生命。若拱手给了他们,心中十分不甘;若不交给他们,又怕露了风声,被强行收走,实在是进退维谷。
测量和绘制了玉皇宫图形之后,云中子向钱塘真人道别时,又问他:“想出什么好法子没有?”
钱塘真人摇了摇头,说道:“听说童贯已经回东京了,此事拖些时间再说。”
李格非听完了云中子杭州之行的经过以后,自言自语地说道:“若蔡京二度复用,朝廷就不得安宁了!”
“难道他能一手遮天不成?”云中子说道,“再说,新帝即位不久,他敢违背向太后的懿旨?”
李格非说:“可不要小看了这位才高品下的蔡公,他的手虽不能遮天,但可借用遮天之手啊!”
见天色已晚,云中子便匆匆告辞了。
赵明诚在家里调养了数日,白天,足不出户;晚上,掌灯夜读。母亲郭氏怕他闷出病来,便请来了郎中,为他切脉之后,郎中问郭氏:“三公子今年贵庚?”
“过了端午节,就是二十岁了。”
“可定过亲?”
“尚未定亲。”
“三公子可有意中之人?”
郭氏想了想,摇了摇头。作为母亲,她最疼爱赵明诚了,这不仅仅因为他的年龄最小,还因为他的性格不同于他的两个哥哥。他自幼便显示出了自己的聪慧,由于性情文静,所以读起书来格外认真。后来渐渐大些了,又对历代金石古籍产生了浓厚兴趣,常为查一碑刻拓片或古印章上的疑难之字,能在书堆之中钻研大半日。他的这种兴趣,是受了其父的影响。赵挺之在德州任通判时,就收藏了一些古书帖。黄庭坚见了之后,极感兴趣,曾一件一件讲给在座的同僚们听。赵明诚当时也在场,他虽然年幼,但已对金石有了爱好。后来,随父亲入京,他便时时处处留意金石古籍,并开始了自己的收藏。姨夫陈师道在彭城得到了一方柳公权所书的《刘君碑》,碑上文字虽有磨损,但“柳公权”三字却十分焕然。姨夫送给了他,他极为激动,亲手拓了几份之后,便用绵纸保护起来。不久,他又得到了一册《玉玺摹本》,还写过一篇《玉玺文跋》:“右玉玺文,元符中咸阳所获传国玺也。初至京师……自摹印之,凡二本,以其一见遗焉。”凡他收藏到或绝世或稀奇的金石,他都会拿给自己看,并详细讲述金石的来龙去脉。难道他又被什么金石迷住了?她对郎中说道:“我的这个老三呀,意中人倒是没有,只是一心迷恋着他的金石。”
郎中笑着说道:“三公子有此大雅兴,可喜,可贺!夫人,我这里有个方子,无非是补脑、安心之效,你可煎了,让他服用。我先告辞了。”
郭氏送走郎中之后,便在侍女的陪同之下,来到了赵明诚的住房。刚走到窗下,便听见从屋里传出了读书之声。隔着窗棂一看,见赵明诚正在忘我地咏哦着。他的脸上红润、光泽,还不时地露出不经意的笑容。她放心了,刚要扣门,忽听身后有人喊道:“伯母,你好!”
郭氏回头一看,原来是儿子的太学同学李迥,便笑着答道:“李公子来了,快,请客厅里坐。”
“不坐啦,我是来找明诚兄去有竹堂的。”
“去有竹堂?”
“对,去有竹堂,就是我叔叔家。”
“去那里有事吗?”
李迥还没来得及回答,赵明诚便打开了房门。他对郭氏说道:“母亲,我要去拜访《洛阳名园记》的作者李大人,向他请教学问。”
“你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请母亲放心就是了。”赵明诚说完,拉着李迥就向大门走去了。
郭氏望着儿子矫健的身影,心里想,儿子的心思都用在学问上了。
知子莫如母。
其实,心细如针的郭氏,还是被憨厚、本分的儿子骗过了。
李格非近日公务不忙,正在家中整理自己的一些文稿,李迥便将赵明诚想拜见他的意思委婉告诉了他。李格非听了,连忙答应了。于是,李迥便匆匆来通知赵明诚。
当他们来到有竹堂大门前时,李迥进去禀告李格非,赵明诚站在大门口等候着。不知为什么,他虽然不曾来过有竹堂,但对有竹堂这个名字,似乎有一种十分特殊的感情。不光有竹堂,甚至南墙下的那蓬把竹,以及这里的一切,都有一种神秘的亲切感。平时,每当李迥无意间谈到有竹堂的人或事时,他都十分关心,并悄悄地记在了心里,好像有竹堂与自己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因为一想到有竹堂,就会想到那些脍炙人口的绝妙之词,一想到词,又会想到那位填写这些绝妙之词的人。今天来拜见有竹堂的主人,是他的目的,但也不完全是他的目的。他最想达到的目的,是想见到那个总在眼前出现的倩影。
为了能见到那个倩影,他日思夜想,苦苦地折磨着自己,又似病非病地关在家中“调养”了整整八天!后来,总算想出了拜访李格非的计谋,只要李格非答应见他,他就有见到那个倩影的可能。不过,这仅仅是“可能”而已,到底能否见得到,就是看自己的运气了。想到这里,心中忽然“突突突”地跳动起来。他朝门内望了一眼,见院中摆放着几只花盆,一株海棠开得正红,枝头上缀满了紫红色的花簇。一只红泥浅盆中,养着一株矮松,主干弯扭如虬,松针密实如织,一些树根已裸露出来,显得异常苍老古朴。靠院墙处,有一月门,一缕暗香自月门中飘来。他以为是兰草的芳香,但又不知道是哪一种兰草,便想过去看看,于是,轻步跨进了月门。
就在不经意间抬头望时,他一下子惊呆了,手脚和浑身都僵住了!原来,令他牵魂绕梦的那个倩影,就在他的眼前!
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说话,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觉得羞愧、窘迫。他后悔极了,不该贸然走进月门!若脚下裂开了一道缝,他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当他再朝前看时,那个倩影已飘然而去,只剩下了一架依然摆动着的秋千!
“明诚兄,快跟我来!我叔叔已在客厅中等候你了。”李迥一边喊着,一边向他走过来。他显然没有看到赵明诚的窘态。
拜见了李格非之后,两个太学生分坐在两边。李格非问了些关于太学里的学习内容之后,便开始向他们讲解自己在洛阳的所见所闻和撰写《洛阳名园记》的经过。
赵明诚来前,还想向李格非请教几个问题的,但自从看到了月门里的那个倩影之后,想请教的问题一个都记不起来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边听边点头,好像听得十分认真。其实,李格非讲了些什么,他的脑子里没留下一个字!
他的眼前和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越走越近、也越来越清晰的倩影。
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李清照从秋千架上慌忙跳下来以后,便一溜烟地向自己的闺房跑去。谁知匆忙中竟将一只青缎子鞋掉在了地上!她连忙弯腰捡起来。她边跑边想,这个陌生人是谁呢?跑到一棵青梅旁时,顺手折了一根小枝,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悄悄回头望了望,见那人仍呆呆地站在那里,明亮的目光正在望着自己!
她连忙跑进了闺房,关上门后,又仔细听了听,没听见有什么动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不过,心里总想着这位不速之客。他到底是谁呢?她在晃动着的秋千架上没能看清楚,在梅树下回头望时,也没能看得真切,但又总觉得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他呢?一时又想不起来。
李清照清晨打秋千,事出有因。昨天,表姐可人来过。她说,四月初八是孟后的生日,宫中举办贺寿之礼,邀请了一些官员们的女眷进宫贺寿。她和可意随母亲带着寿礼进了后宫,遇见了何大人家的何蕊小姐。何蕊问她:“你的那位会填词的表妹来了没有?”
可人告诉她说,表妹家没接到后宫的请帖。
何蕊听了,一脸的得意,说道:“这都怪她父亲的官衔太低了!”说完,便和几位皇族的女眷们看宫中教坊的表演去了。
“表妹,你是不是得罪了何蕊?”
李清照摇了摇头。
“看样子,她对你可有气呢!”
李清照听了,一脸茫然。
“或许是因为你写的词?”可人说道,“听说她也写词,还受到过御史中丞舒亶大人的赞赏呢!”
李清照说道:“我从未得罪过她,她为何要生我的气呢?”
“表妹,对这种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可人说到这里,停了一会,又接着说道:“自古以来,女子无才便是德,更何况树大易招风,才高遭人忌呢!表妹心里有个数就行了。”
听了表姐的一番劝慰之后,李清照并未在意。她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问道:“听说宫中的女眷有的在缠足?你见过吗?”
可人说:“见是见过,缠过足的女子走起路来,落地无声,轻轻盈盈,十分中看。不过,听说缠足须从幼时开始,初缠足时,疼痛难忍,须经数年,方可定型。”
“你可知道女子缠足的来历吗?”
可人摇了摇头。
“你可听说过南唐的一个叫姚娘的妃子吗?”
可人说不知道。
李清照告诉她说,南唐未降宋时,李煜的后宫中有个叫姚娘的歌舞伎,是位汉人和西域人生的混血儿,十分姣美,被李煜纳为了妃子,因她生得浓眉深目,且身体柔软,能歌善舞,其足用白绸缠紧,舞姿袅娜若飞。她善跳《金莲花舞》,李后主命人打造了一座金莲花台,姚娘可在金莲花上翩翩起舞!
南唐的城门,就是在歌舞声中被大宋的大军攻破的。李煜和他的文武大臣及嫔妃们被押到东京后,姚娘被宋太祖留在了宫中,担任宫中的歌舞总领班。宫中教坊的歌舞伎们都拜她为师,学习江南的歌舞,也跟着她学习《金莲花舞》。宋太宗继位后,便让她教练宫中的嫔妃和女眷们以巾缠足,朝臣们亦纷纷效之,请她去府上教练女眷们缠足。甚至有的节度使还派人专程接她去自己的治所,教练女眷和当地显贵们的妻妾缠足。一时间缠足之风风行起来,由东京刮到了各州府,官宦人家和富商巨贾们的女子都以缠足为美为荣。
李清照说完缠足的来历之后,可人笑着说道:“怪不得那位何蕊小姐的双足那么玲珑小巧呢,原来她缠过足了!我若年纪小些,也会缠足。”
送走表姐之后,李清照找出了一册无名氏的《李后主本传》,坐在灯下仔细阅读起来。她觉得,李煜是词国里的一位十分难得的君王,但在历代的帝王中,他又是一位极为无能的国主。古话说,玩物丧志。一个平民百姓因玩物而丧志的话,是他自己的悲哀;而一国之主玩物丧志,不但会祸及自己,还要祸及千万百姓和社稷江山!李煜“玩”的“物”是一部《霓裳羽衣舞》的古舞谱,最终因过度迷恋古舞谱而国破人亡!
不知不觉中,已经过了三更。她只好合上书去睡了。当她醒来时,红日已高。她洗漱了之后,便来到侧院里,坐在秋千架上荡了起来。她双手紧紧抓着粗壮的绳索,随着秋千的惯性,她越荡越快,也越荡越高。她要把从表姐那里听到的烦恼,把昨夜读书时的疲劳,借着秋千的惯性,统统甩到九霄云外!荡了一阵子,她渐渐累了,便不再发力,任身子随着秋千往返地飘荡着,让习习晨风吹拂着已经汗透了的衣衫,心里舒畅极了……
就在秋千将要停下来时,忽然看到有人走进了月门……
她听见李迥将那人领走之后,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重新洗漱过之后,又换了汗衫,拿起一面铜镜照了照,见脸上的红云依然未褪,她不敢走出闺房,于是,在桌上铺上彩笺,想了一会,提笔便写了一首《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