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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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通常都习惯把写作叫作“作文”。
大家都习惯了,似乎没有什么疑问。
“作文”以应试为目标,有着明显的作文套路,是一种特定的、狭义的写作模式。
“作文”这个表述,把“写作”狭窄化、扁平化了,局限性很大。
在这次写作课上,我们要修正“作文”的说法,定其名为“写作”。
当我们讨论“什么是写作”时,它的定义可以做到简单而明确。
龙应台女士在台湾大学法学院的一次演讲中,用一句德文来描述“写作”——“使不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
“写作”的核心要义之一,是彰显暧昧不明的事物。写作如同一束光,照到不被看见的事物上。
我们再重复一下,“写作,使不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
这里的用词需要仔细体会——“不被看见”和“看不见”意思不同。不是你“看不见”,而是“不被你看见”。前者,你是主体;后者,你是客体。这其中有复杂区分:主动的“看不见”,和被动的“不被看见”,有着本质的区别。过去,知识界常常把“文化启蒙”看成救国救民的最重要方式,这里说的“启蒙”,就是“使不被看见的事物被看见”。
人类的肉眼受各种限制。有可见光、不可见光,可见光谱的波长范围会造成肉眼“看见”的局限。我们通常以为眼见为实,所见即所得,但现代科学发展揭示,人类肉眼能看到的范围有限:微观中,肉眼看不见细菌、病毒;宏观中,看不到遥远星系。
未经训练的思维,如同肉眼一样,能抵达的范围非常狭窄——通常来说,“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你看到的,是被允许看到的。你读到的新闻被精心编辑过,你思考的问题被无数先哲思考过。你以为自己在思考,其实你的脑袋只是别人的跑马场。
要做一个看得更多、想得更博、写得更精深的现代人,就要以广泛有效的深阅读来拓展我们的视野,以切实有效的创造性写作来磨砺我们的思维。
在“深阅读”的基础上进行“创造性写作”,是我们这次写作课要表达的核心内容。
什么东西是“不被看见”的呢?就是那些不想让你看见的事物。例如细菌,因为太细微,它们隐藏起来了,你看不见它们,摸不到它们。但是它们确实存在,只是未经训练、没有装备的我们无法看到,更不认识。这就需要打破原有知识的障碍,这种障碍是“知见障”。你学到的已有知识越丰富,累加起来的障碍就越大,而导致你会忽视、看不见那些没有注意到的事物。一个人有泰山一样丰富的知识,这些知识就会像泰山一样挡住你的视线。
智慧的人知道,我们不能局限于过去的知识中,要打破陈规,要换位思考,要翻转视角,学会宽容不同的意见,从不同的立场和视角来看问题。
在哥白尼和伽利略的时代,教会中很多大师知识非常丰富,也非常有智慧,但他们无法接受地球是圆的,认为“地球绕着太阳运行”是歪理邪说,而且对提出这些观点的新一代知识人进行排斥和打击,希望他们屈从旧有的知识,从而阻碍了知识的发展。从知识的角度来看,旧有知识一直包含着对新知识的双重特性:既孕育新知识,又阻碍新知识。
抛开原有的固执,让我们的眼界从二维平面拓展到三维立体,甚至拓展到高维度来思考,你就会拥有更为敏锐的语言,更精微广博的世界。
“不被看见的东西被看见了”,指向的是日常生活中被隐藏起来的那个世界,可以称之为“暗世界”。“暗世界”不是不存在,而是不被看见。但是,在一名目光敏锐的写作者眼中,“暗世界”是存在的,只有迟钝的人看不见。没看见不等于不存在,只是你没有“看”到,没有“感知”到,没有“思考”到而已。比如,人类肉眼可以看到的光只是一小部分,波长大于或小于一定数值的,我们都看不见。那些看不见的光波仍然存在着,科学家用特殊仪器能看见这些光,有些动物也能看见这些光,我们看不见的“微波”确确实实能加热并烹调食品。
我们可以把“暗世界”分为两种:一是“内心世界”,二是“非现实世界”。
每个人都有一个独特的“内心世界”。
很多同学喜欢暗地里写作,不是写作文,而是写网文,历史、穿越、修真、玄幻、奇幻、科幻,各种类型都有。这种写作,可以说是你的“暗世界”。在现实生活中你是乖乖女,在“暗世界”里你是“花千骨”。在现实生活中你是乖乖仔,在“暗世界”里你是一个拳头挥出去,可以打倒无数豪杰的一代天骄二郎大神。每个人都有狂野的内心,但因为各种原因而不能在现实生活中暴露,只能出没在虚构世界里。
这是“暗世界”的一种。
第二种是“非现实世界”。
如何理解“非现实世界”?
比如,在城市宽敞的街道上,阳光普照,游人如织,花草蓬勃,树木繁茂,高楼大厦光鲜,是一个光明的,合情合理的,被我们欣喜地看到、感触得到的真实世界。但在城市的下水道里,还有一个“非现实世界”,老鼠啊、蟑螂啊、忍者神龟啊,那么多我们看不见的生命,都蓬勃地生活在那个幽暗世界里——他们是“非现实世界”里的生命,跟人类似乎不在同一个维度。
如果一只老鼠突然跑到街上,会发生什么情况?有人会尖叫,有人会颤抖,有人会高喊,有人会追逐。一个秩序井然的现实世界,被一只从“非现实世界”冒出来的老鼠彻底搅乱。一只老鼠尚如此,如果是一大群老鼠浩浩荡荡过街呢?
那种场面,想想都觉得恐怖!
电影《忍者神龟》里,基因突变的四位少年忍者神龟幸运地从实验室里逃出来,受到同样基因突变的老鼠的抚养,慢慢长大,直立行走,身手敏捷,好奇好动,拥有人类般思考世界的能力,也喜欢人类的流行文化,并且像人类那样生活——在城市下水道里的某处穴室里。无论这四个“青少年”多么喜欢人类的流行音乐,多么想参加人类的“嘉年华”会,他们都不能真正露面,不能被普通人看见,只能藏身地下,适当时出面拯救世界,做无名英雄。如果他们大摇大摆地出现在城市里,被普通人看见,可能会引发骚乱,导致灾难。普通人可不愿意看到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普通人非常害怕“毁三观”,不能接受任何不熟悉的事与物。所以,以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大师们命名的忍者神龟们在拯救了城市之后,仍然只能躲在暗处欣赏自己的事迹,无法公开露面接受人们的欢呼。
与自然界隔离,这可能是人类文明的困境之一。我们的祖先智人离开森林和草原后,建立了一个个独立而且孤独的世界——城堡、小镇、城市。在这个世界里,人类以自己的文明秩序和智慧能力,掌控了由钢筋水泥建构起来的森林,不允许任何“不被允许”的其他动物出现。我们只能接受那些被允许出现的宠物,如猫、狗等出现;猛兽如虎、豹、狼,要被关在动物园里;至于怪兽,则要封锁在“二次元世界”里,绝对不能出现在现实生活中。人类害怕的、样子丑陋的动物,或凶猛的动物,它们的出现通常都会带来巨大的骚乱。
改编自J.K.罗琳原著的好莱坞魔幻电影《神奇动物在哪里》,属于《哈利·波特》前传之一。电影里,“神奇动物”只要出现在纽约街头,就会引发巨大的骚乱,带来可怕的灾难——起码魔法部的官员是这么认为的,早期欧洲名噪一时的黑魔法大师格林德沃也借此开始兴风作浪。为了不干扰普通麻瓜们的生活,魔法部严格禁止魔法师把神奇动物带进城里——有些凶猛动物还会被(残忍地)处死。为了拯救这些神奇的动物,魔法师中的魔法动物学家纽特·斯卡曼德只身来到是非之地纽约,陷入了一个奇怪的阴谋之中。
这部片子讨论的是魔法世界里的魔法生物,我们也可以看作是对人类世界的一种微妙的讽刺。在人类世界里,别说模样怪异、战斗力超强的魔法生物了,跑出几只老鼠,爬出几个蟑螂,也会引发群体性尖叫。
一般人不会思考这种问题,但写作者会以独特目光看世界,还会作深入思考,寻找答案。他们充满好奇心,总想知道,这样下去会发生什么事情。
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所看到的世界只是一个局部的世界。老师看到课堂,学生看到老师,都是一个局部。这个“局部世界”不是很有趣味,也不是很神奇,人们只是按部就班地入学,上课,考试,毕业。
不过,全世界绝大多数的小朋友都很希望被霍格沃茨魔法学校录取,都喜欢学习变形课、魔药课、黑魔法防御课、飞天扫帚课,还喜欢冒险,一起打“巨怪”。这些都是“非现实世界”,是想象中的世界。
人类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我们有一种愿望,总是想创造出一个更美好更激动人心的虚构世界,而让自己心驰神往。写作让我们能够重温过去、现在与未来,拥有多一倍的生活。
这就是写作的魔法。
我们的写作,常常面临两个主要的维度:时间与空间,从虚构小说来看,人物关系的维度深深地受制于此(包括大部分科幻小说在内)。人类被深深地囚禁在“时间”牢笼里,没有一个人能摆脱“时间”——出生、长大、衰老、死亡,几千年来,被视为是人类必然的命运,直到最近几十年生物学、基因学、人工智能等学科飞速发展,一些先行者、生命科学家对生命、生死和时间的理解,才出现了特殊的观点,例如,“人非必死”。大家有兴趣可以搜索阅读相关的论文和资料。
也有科学家认为,人类可能是被某种更高智慧圈养的动物,而“时间”是他们制造的牢笼。因为无法超越“时空”,人类摆脱不了“地球”这个牢笼,同时也无法摆脱生死循环的大劫。
人类不能达到光速,就无法真正离开太阳系。以现有宇宙探险飞船的速度,连抵达太阳系最外围的“奥尔特云”的圈层,可能都需要好几万年,更何况飞出星系呢?而且,在我们所认识的世界里,这个宇宙还深深地受制于“因果律”,没有人能摆脱,就如同摆脱不了时间。
而根据这种时间法则和因果律,人类的命运是悲剧的。
但是,换位思考吧!换位思考,带来了真正的思维乐趣。
几年前,我读了美国发明家、未来学家雷·库什维尔的一本奇书《奇点临近》,完全被他的惊人论述镇住了。用库什维尔自己的说法,这本书对大多数普通读者来说“吓尿指数”很高。之前,我完全无法换位思考,无法以自己的胡思乱想突破这样一个根本问题:作为碳基生命的人类,如何能驾驶“超慢”的宇宙飞船达到比邻星?且不说更遥远的,在几百光年、几万光年之外的世界了。至于“超光速”飞船,还远远停留在科幻小说中,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人类能制造出科幻小说中谈到的“超光速引擎”或者“曲率引擎”,或许根本不可能。因此,超长距离的星际旅行,对于人类这种碳基生命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科幻小说里,人类可以超光速飞行,可以用曲率引擎,可以穿越虫洞,甚至违反因果律穿越到过去。这些,都是超大的想象,是虚构的世界。以银河系为自己的思考大维度,像美国科幻小说大师阿西莫夫那样,在十万光年以上的大尺度上思考问题,则这个世界庞大到了以整个银河系为中心的程度。在阿西莫夫的浩瀚巨著《银河帝国》系列小说里,位于银河中心位置的帝国首都川陀和位于遥远边疆的基地星,是一个跷跷板的两端,它们之间相距好几万光年之遥,年轻的数学家谢顿到帝国大学深造,需要搭乘超光速飞船跃迁若干次才能到达。小说里还塑造了被隐藏起来的“第二基地”,描写了看起来无比遥远的天狼星区等庞大区域。读者在阅读时,都需要换位思考、纵深性思考——要有效地统治“银河帝国”,必须发明超光速飞行技术。毕竟,交通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方面之一。《银河帝国七部曲》最后,帝国议员搭乘最新式“重力引擎”穿越茫茫银河系,到处探访到处请教,为银河帝国人类寻找早已经成为传说、只有少数几个人才能记起的文明摇篮、位于某个偏僻角落的蓝色星球——地球。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英国籍科幻小说大师阿瑟·克拉克长期定居在斯里兰卡,在那里源源不断地创作出科幻巨作。他严格遵守人类不可能超光速飞行的戒律,作品里写到的所有的宇宙飞行都是低于光速的,随着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也只是无限地接近光速。那么,人类怎么办呢?为了跨越巨大的时间鸿沟,只能“冷冻”,到达目的地之后,再解冻。阿瑟·克拉克先生的《与拉玛相会》四部曲,就是这样严谨的星际旅行作品。他设定一个直径达四十公里的超大外星采样飞船从茫茫太空中飞来,穿过太阳系,“诱捕”了人类宇航员之后,又加速飞出太阳系,进入无边的宇宙中,最后飞到了某个高级文明设定的中枢机构——“节点”。在那里,被“诱捕”采集为活体标本的人类宇航员发现,自己的智力尚不及某个水箱里的“章鱼”!
几年前风靡全球的科幻巨片《阿凡达》,运用的就是这种飞行模式——去遥远星球采矿的人类,都需要被冷冻起来,到达阿凡达星之后再解冻。
好在还有科幻小说家和宇宙学家在孜孜不倦地为我们拓展这么大尺度的“星际幻想世界”,不然茫茫太空得是多么无趣啊。
如果不是他们的努力,我们看到的通常只是一个平面的二维世界,只能感知到身处其中的三维世界。至于四维世界,人类的语言还勉强能描述,但如何进入四维世界?这完全不知道怎么做到。科学家描述说宇宙存在高维世界,越是高维的世界其中的智慧生命就越先进。但是我们看不见他们,不知道他们存在。有科学家作了一个生动的比喻:一个生命(一个“二维人”)如果只存在于二维平面上,“命中注定”只能沿着莫比斯环奔跑,从他的视野角度看到的整个世界,就是这个无论如何奔跑都只是一个平面的二维世界。他的目光、他的思想都无法超出这个二维平面,无法看到平面之外的三维世界,更不能理解三维世界。二维平面之外,三维世界存在着我们人类这种更高维度的智慧。假设我们盯着莫比斯环里的那个二维生命细看,就会觉得“二维人”的一生真的很奇怪,很局限,很荒谬,还会产生一点点同情和悲哀——莫比斯环人以为整个世界只是一个平面,他一生都无法理解高于二维平面的生命,他即使“抬起头来”,也看不见正在注视着他的我们。“我们”生活于四维世界,我们知道世界其实是立体的、三维的,加上时间这个维度,就是四维的。
如果有一个存在于高维的生命在某个高维时空注视着我们,看我们徒劳地在“时间”的牢笼里挣扎、奔跑、思考,而永远都无法以高维目光眺望,不能用高维的思考看待世界呢?看着我们,这个高维生命会不会也产生一点点同情和悲哀?
宇宙浩瀚无边,可能还存在更多不为人知的平行宇宙。
一名卓越的作家,观察力会很独特,思维会很敏锐,会以自己的文字表达呈现出这样的一个被隐蔽的现象,或表达出这样一个别人看不到的事实。这就可以称为——“使不被看见的被看见”。
吴宇森导演的电影《太平轮》公映之前,大多数人都不知道有“太平轮”事件。那么惨烈的一个海难,一直不为人知,这个海难就成了历史上的一个“暗世界”。这个“暗世界”被吴宇森表现出来——“使不被看见的被看见”。
人们不知道的事情还有很多,需要吴宇森这样的艺术家用其独特表达,使“暗世界”里的“幽暗之物”被看见。这种创作是有意义的,不仅拓展我们的视野,也让人类世界提升到更好层面。
过去有很多课文让我们形成定见。这种定见,让我们确信某些事情存在的同时,失去了探索未知事物的兴趣,遮挡了我们的目光,让我们看不见别的世界。这样,我们就欠缺换位思考,真的看不见了,渐渐地凝固下来,还会顽固地不愿意看见,最终形成本能排斥:凡是不符合自己原有固定认识的事物,都会不假思索地加以否定——那怎么可能呢?不真实!不科学!等等。
《愚公移山》这篇课文的“中心思想”是坚持。主人公愚公要搬掉两座大山,他明知自己是做不到的,但给子子孙孙布置了一个可怕的作业——要求子孙万代坚持下去,一代代挖土搬山,千年万年百万年,逻辑上一定能把两座大山搬掉。没有错吧?符合逻辑吧?
当我重读这篇课文时,就产生了另一种惊讶:为什么有人会这样看待一座山?愚公的目标制定难道没有问题吗?目标如果出了问题,无论如何努力,都只是白费力气。
很多学者都从正反两面论述过《愚公移山》这篇课文,我们每个人也不妨从自己的角度,来重新分析、思考这个“移山”的问题,到底是要向愚公学习呢,还是批判他的思维模式?
又如“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头悬梁,锥刺股”“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些名言,大家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听起来很励志,每个人都能脱口而出,但为什么非要把“铁杵”磨成针呢?为什么读书非要这么苦呢?人类是必须苦读呢,还是另有乐读的途径?读你喜欢的书会不会就是幸福愉快的呢?《论语》里子曰:“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曾跟随思想家王阳明学习的明代思想家王艮,提倡“乐学”,反对“苦学”,并作有一首《乐学歌》:“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这里可以发挥。
之一,“学习是快乐的”,真正的学习会“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之二,“学之乐”和“不学之乐”有区别,在这里,“乐”的含义甚至境界是不一样的。很有意思,可以启发思考。
这些问题如果换位思考,我们都会有各种新的心得,这些心得一旦写下来,就会形成一篇很有见解的文章。
以下谈到写作的经验。我们的写作,通常基于三种经验。
一、经验写作
每个人天生都有写作经验。当小孩子喊出妈妈或爸爸时,就开始了他的“写作”,命名谁是爸爸谁是妈妈,给爸爸和妈妈作分类和下定义。
有一套低幼绘本,叫《我爸爸》《我妈妈》。这套书的封面上画了搞笑的爸爸——“这是我爸爸”;画了有趣的妈妈——“这是我妈妈”。
这属于基于个人经验的“写作”。
你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舌头舔到的、双手触摸到的,都进入了记忆中,并通过语言“写作”出来。从这种直接经验推演出来的,我们称为个人经验表达,是自我叙事的“记叙文”。
自我经验叙事的写作,在中小学写作教学中很重要。
很多同学都写过《我的妈妈》《我的爸爸》《我的老师》等命题作文,这些实质上都是“基于个人经验的写作和表达”。但如果没有经过有效的训练,无法分辨个人经验的真实与虚假,基于个人经验的写作也可能出现偏差。如果没有意识到这种可能的偏差,就会出现胡编乱造。
一写到“我的妈妈”,孩子们的妈妈都被残废了。
一写到“我的老师”就是白发苍苍——其实可能还不到三十岁。
一写到“春游”就是春暖花开。
一写到“秋游”就是秋高气爽。
这些是中小学生写作的常见问题,都是因为缺乏“真情实感”,缺乏细节体现,缺乏表达的热情,而导致为作文而作文。学生写得没劲,老师读了无聊。
为什么会这样?基于个人经验的表达为什么会产生偏差?原因之一是,这些作文题目要求的并不是“基于事实”的表达,而是基于要求的表达。
最主要的问题:在作文“套路”中,不要求表达真情实感,而是要写出“正确思想”。
“正确思想”通常是道德化的、意识形态化的。妈妈都是“含辛茹苦”的——实际上,你的妈妈又漂亮又年轻,你们全家又快乐又幸福;老师都是“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虽然你的老师可能是长发及腰的“萌妹纸”,爱自拍,爱用美图秀秀,爱发朋友圈,是资深驴友、超级吃货。
春天为什么一定要“春暖花开”呢?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说法?不用这种笼统的说法,不用这种“陈词滥调”,而改用细节描写:小草发芽了,树上叶子绿了。
好一点了。
再进一步,可以写两三个细节。如:一天早上,我推开窗子,看到墙边的树枝上,发了一颗小芽。干枯的树枝润泽了,有生气了。本以为这是花蕾,后来明白,这是叶芽。叶子在绽开前,就像一个芽苞。寒冷的风,变得温和了。古人说,吹面不寒杨柳风,原来是这个意思。
一个重要的关键点:在写作中,每一个细节都是有价值的。
在细节中,你不必考虑“正确思想”,只需要考虑“准确表达”。
在通常的作文套路中,我们总想套用某个想法,如“母爱是伟大的”“妈妈是艰辛的”。怎么伟大、怎么艰辛呢?在和平年代、富足年代,对于二十一世纪新世代“新孩子”而言真不好写。他们的妈妈,也爱美,也爱笑,喜欢血拼(shopping),常常旅游;有时郁闷,有时不快,偶尔吐槽,或者美图。但是不能写出来啊,这样写可能思想不正确啊。最好是一条腿瘸了,一个眼睛瞎了,或者弯腰驼背,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喂大,这才叫伟大。
这是一种很荒谬的套路,虚情假意,言不由衷,读来非常不舒服,但至今还很流行。
这种被灌输的经验,就是虚假的经验。运用虚假经验来写作,就是虚伪的写作。
我们继续深入讨论:个人经验可以分成“真实经验”和“虚假经验”。
真实经验和虚假经验的构成,来自于社会化经验的强迫,来自于人生经验的自我的异化。因为种种暗示,有时候会把虚假的,误以为是真实的。
以色列历史学家赫拉利教授在他的流行作品《未来简史》里,说到2002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美国经济学家丹尼尔·卡尼曼教授做过一个开创性的实验:
请一组志愿受试者参加一项分成三阶段的实验。在“短”阶段的实验中,受试者将一只手放入14℃的水中1分钟,而这种水温会让人不悦甚至痛苦。60秒后,就请他们把手拿出来。而在“长”阶段的实验中,受试者的手会放入另一个容器中,水温同样是14℃。但在60秒后,会偷偷将热水导进容器,使水温略升为15℃。有些受试者会先做“短”实验,也有些从“长”实验开始。但不论哪种,都会在两个部分都结束的7分钟后,开始第三(也是最重要的)阶段。研究人员告知受试者,他们必须重复前两阶段的其中之一,可以自由选择。足足有80%的人选择了“长”实验,在印象中以为这没那么痛苦。
这个实验得出一个结论,人体内至少有两种自我:“体验自我”(experiencing self)及“叙事自我”(narrating self)。“体验自我”是你每时每刻的真实感受,“叙事自我”是一种本能的择优叙事、峰值叙事。人们总是下意识地把相对满意的经验讲述出来,并且以为这是真实的,是基于自我选择的。
一个敏锐的写作者,会注意到这种区别,即便“自传”也可能是虚假的。
一个很好的例子,是观察微信朋友圈。如果足够敏感,你会发现有些朋友总在反复宣扬美食,旅行,快乐,孝敬,诗与远方,通常加上美图。尤其是“美图”,我们都知道,经过P图的照片是虚假的,但是,你的某个朋友就爱这么发自己的照片。她的皮肤本来是疙疙瘩瘩的、松弛的,眼袋是浮肿的,下巴是圆润的,P图之后,变成了“白富美”。
真正打动人的叙事,并不是“P图”,而是能够挖掘并且正视真实状况的文本。
二、虚构写作
虚构写作是写作中的核心,但在中小学主流语文教学中很受排斥。其实,虚构写作在人类文明发展中,是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能力。
人类天生有“虚构叙事”的本能。
现在谈到虚构写作,更多地是指通过虚构新的人物形象与新的人物关系,创造出一个特殊的文学世界,表达作者自己特殊思考和愿望的文学样式。
小说,是典型的虚构写作,其分类很多,但是最重要的内核就是“虚构”。虚构不是胡编乱造,而是基于作家深刻思考的一种人与生活的再创造。
在万物互联时代,虚构写作可能会是一种特别重要的基本能力。
我们以后还会深入地讲如何进行虚构写作。
三、说理写作
长微博文章、微信公众号文章,科普类、社会学类、政治类、哲学类、历史类、八卦类、“心灵泥汤”类,各种文章都是说理写作。
说理写作在应用上非常广泛,无论我们从学校毕业后从事什么工作,都需要运用说理写作的能力。因此,说理写作的训练非常重要。
根据人的成长各个阶段的不同特点,需要有针对性地进行不同的写作训练。
小学阶段,注重经验表达和虚构写作,美食、旅行、幻想,都非常适合小学生的拓展写作训练。
中学阶段,进行说理性写作训练。一些科普类公众号的文章写得很好,是自媒体写作的典型状态。这种写作已经成为信息和观点传播的重要途径。这种写作也要求更多自由,更独特的思考。注重热点的写作表达固然能吸引粉丝,但思考独特的写作会更持久地产生影响。一般来说,四五千字是公众号文章的最佳长度,五千到八千、最长一万字左右,是公众号文章的极限。一篇文章,如果一万字还表达不清楚观点,那么就应修改并裁剪了。
提倡尽量读优质长文章,跟踪某类自己感兴趣的领域,例如“人工智能”或者“基因工程”,又或者“思想史”等,逐步积累,丰厚阅读,慢慢沉淀有价值的思考,形成自己的独特阅读经验,激活自由思考能力,这样,才是有效的写作储备——有效的输入,奠定写作输出的基础。
写作也有更简单的分类:虚构写作(fiction)与非虚构写作(nonfiction)。
基于事实的写作,是非虚构写作。
基于想象与创造的写作,是虚构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