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虎跳峡

1985年7月24日

沱沱河，长江源头，起自青藏高原的格拉丹东雪峰，那里草滩茂密，峰高雪深。河水从青藏高原边缘坠落直下，在万仞高山中穿行，浩浩向东，一路奔腾到达云南虎跳峡，河面收窄，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巨岩壁立，峡谷深三千丈，劲风逆流而上。一块雪白巨石兀立江中，曾有猛虎踏石跃江而过，故名虎跳石，水流撞来，激起千重雪，惊涛轰鸣。

一艘红色橡皮筏如同飞舞的纸片，在磅礴的江面上飘摇而来，一人奋力击水，另一人双手紧握筏子，任由河水摆布。在惊涛骇浪中，筏子一头撞到虎跳石，倒扣在岸边，两人四仰八叉地躺着，仰头看着高耸的峡谷，一起大笑起来，惊起虎跳石上的飞鸟。

“大哥，过了这段就一马平川了。”一位30岁左右的小伙子脱下红色漂流服，压去空气，哗啦啦地拧出江水，他相貌老成，在人堆里显得非常朴素，就像耕地的农民。

“远峰，咱们找到长江源头，漂到这里，这辈子知足了。”另一人翻身，后背朝向天空，吐出几口水来。他名叫李茂舒，本是西南交通大学的电教室老师，他和江远峰乘火车抵达西宁，搭汽车、骑马和牦牛奔波11天，到达格拉丹东雪山脚下的长江源头，爬到姜根迪如冰川，插上五星红旗，接着扑倒在冰盖上倾听叮咚水声，身下的涓涓细流将汇聚成中国的第一大河，奔流到海。长江源头只是起点，而非终点，他们从这里踏上漂流长江之旅。上游气候恶劣多变，河道复杂，水浪、冰雹、雨雪交替，他们整天泡在湿淋淋的水舱内前行，上岸露宿时，头一件事是晾衣服，最大愿望就是烤火。

江远峰衣服微干，翻身向前望向长江，骤然一惊——他们漂流33天，1000多公里，经过无数险滩激流，其中当属虎跳峡最为险峻，他不禁茫然。李茂舒站起来拎着橡皮筏面对滔天巨浪，浩浩荡荡的长江撞进玉龙雪山和哈巴雪山之间，水流湍急。虎跳峡如此凶险，别说撞上礁石，那激流就能让人窒息，巨浪就能将人击昏，李茂舒不禁脱口而出：“远峰，别漂，危险。”

“不漂？让那个美国人成为漂流中国长江的第一人？”江远峰反问。漂流长江并非心血来潮，他们在报纸上看见，美国激流探险队将要漂流长江，内心翻江倒海。首先征服长江的应该是炎黄子孙，于是他们组织了这个小小的漂流队，要在美国人之前完成壮举。

“你绕过去。”李茂舒指着岸边：“拖着皮筏绕开虎跳峡险滩，便没有了危险。”

“欺骗长江，欺骗我们的第一大河？”江远峰蹲下来检查橡皮筏，准备下水。

“如果折在这里，谁来完成任务？”李茂舒按住橡皮筏：“轮流，以后遇到险处，你漂一次我漂一次，无论有什么意外，总有一个人能漂完。”

江远峰踟蹰了一阵同意了，说：“我先！”这应该不算作弊。

“要和大哥抢第一次吗？”李茂舒坚持道，提出漂流长江的是他自己，江远峰是讲道理的人，没有反驳。李茂舒命令道：“来，绑筏子。”他收拾了晒干的衣服，将相机和胶卷都交给江远峰，李茂舒握着船桨，在橡皮筏前徘徊一阵子，转身说道：“远峰，我有些想法，聊聊。”

江远峰一屁股坐在筏子里：“大哥，你说。”

李茂舒点燃了一根香烟慢慢说道：“说句心里话，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不能让美国人漂了长江？”

江远峰也想过这个问题，贫穷和落后绝不是漂流长江就能改变的：“大哥，后悔了吗？”

李茂舒狠狠吸着香烟，打开塑料袋，掏出一根续上：“漂流长江是一种精神，但是只有精神还不够，中国必须有拿得出手的技术，制造出好产品，这才真有意义，那个时候这个国家才会真正的强大。”

江远峰当然懂得这个道理，他祖籍浙江浦江，出生在贵州安顺一个靠近黄果树的贫困山村，父亲是乡村中学教师，在家里人都吃不饱饭的时候，仍然坚持让孩子读书。在重庆读大学时，江远峰自学了电子计算机、数字技术、自动控制等专业技术课程，还自学了逻辑和哲学，掌握了三门外语。他大学毕业后成为技术员，在引进外资项目中贡献巨大，出席了1978年的全国科学大会，并在1982年成为十二大代表。

江远峰明白了李茂舒的意思：“嗯，大哥，我想好了，漂完长江就回去开一家公司。”

李茂舒吃了一惊：“开公司干吗？赚钱？”

江远峰将香烟甩进长江，烟头迅速消失：“大哥，我前几年参与了一个工程，法国的德布尼斯·斯贝西姆公司向中国出售化纤成套设备，有了这个生产线，我们才能生产出纺织品。如果我要研发技术制造产品，一定要有公司。”

李茂舒十分欣慰：“嗯，大哥相信你，你开公司和别人不一样，别人赚钱，你却是要为这个国家做些事情。”

江远峰站起来，望着长江东去：“对，开公司赚钱，我绝不放在自己腰包里，我要用这些钱请来最好的技术人员，开发出最先进的产品，不仅占领中国市场，还要卖到美国去。”

李茂舒感到十分畅快，哈哈笑起来，两人肩并肩站在巨石之巅：“公司名字想好了吗？”

江远峰在漂流的时候一直在琢磨这件事：“心系中华，有所作为，算是我的鸿鹄之志吧。”

李茂舒笑着问：“叫华为吗？”

江远峰笑了笑答道：“重名了，怕打官司，叫鸿鹄技术吧。”

李茂舒搂着江远峰的肩膀：“我们漂流千里，历尽万难，亲若兄弟。”

“是！大哥。”江远峰看出了他的犹豫，他害怕了吗？

“结拜吧，在虎跳石，在哈巴雪山和玉龙雪山脚下，在滔天的长江之上！”李茂舒放下皮筏，跪在石头上，面对青藏高原的长江源头说道：“不管水流来自哪里，都将汇入这滔天大河，再不分彼此，兄弟，我们也是这样。”

江远峰也跪了下来，两人一起朝向东方，举手起誓：“我们同生共死，绝不让美国人先漂流了中国的第一大河！成立自己的公司、研发先进的技术、做出伟大的产品，这是我们的使命，也是我们的初心！”

李茂舒向东边跪拜几次，指天发誓：“无论谁有意外，活下来的都要照顾对方的家庭，孝敬父母，抚育孩子，让他受到好的教育，告诉他，我们为什么冒险漂流长江。”

江远峰怔了一下：“孩子？”

李茂舒目光中闪现出亮晶晶的神采：“你嫂子怀孕四个月了，走的时候，我起了名字，中国屹立在世界的东方，这孩子就叫李屹东吧，真想现在就看看他啊。”

“大哥，别漂了，咱们回家，什么都比不上老婆孩子。”江远峰预感不好，李茂舒在临行前的晚上，和他父亲吃了最爱吃的回锅肉，跪着哭成泪人，难道这次真的将是永别？

李茂舒拖着橡皮筏走到巨石之巅，不惧脚下的滔天巨浪，回头大声说道：“有了孩子，我还怕什么？”他坐进橡皮筏：“来，推我一把。”

橡皮筏掉入洪流，连个响声都没有，被急流裹挟向下冲去。一只红头山雀贴着河面逆流飞行，在橡皮筏上空急剧地扇动翅膀，似乎要呼喊筏上的李茂舒，却只见一抹红色翻滚着没入水中，红头山雀向上一挣，垂直地逃离洪流，直上哈巴雪山之巅。江远峰跪在巨石顶端，大喊：“大哥！”声音却被江水瞬间吞没。

1986年，为了完成长江漂流，中国长江科学考察漂流探险队、中国洛阳长江漂流探险队、中美长江漂流探险队共计有11位壮士长眠于长江，最终完成了漂流长江的壮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