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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尧死的时候天还没亮。
夜里刮起了大风，大雪像是瀑布一样的下下来，甚至还有冰雹，石头那么大，一落下来就砸死了一个人。但凡经历过那场暴风雨的人无不惊奇，这天气实在怪异得很。但依旧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到大牢里，所有人一如既往的做着往常，自己该做的事。
直到一道闪电照亮了半边天，当归惊得从梦中醒来，想起傍晚那道天雷，急忙下了榻。衣裳鞋袜也来不及穿了，她朝着大牢的方向赶过去。一路淋着雨，也有冰雹砸下来，却不知为何没有把她砸死。
快到大牢了，天空又是一道闪电，这一次，整片天都亮堂堂的，恍如白昼。紧接着，雷电就落在了大牢的方向。当归加快了脚步跑过去，大牢已经在冒烟了。
到了大牢门口，无数人都在灭火，但这样大的雨都浇不灭的火，他们怎么可能有办法呢。牢里有烟吹进她眼睛里，当归捂着鼻子冲了进去。
“师父！师父！……”
循着记忆，公子尧还在原来的牢房里。他躺在地上，身体烫烫的，当归伸手碰了一下，手指立刻起了泡。
公子尧翻过身，不让当归再碰他。看着她泪泽滚滚，地上的水却是平静的如镜子一般，天上的雨落不下来，外头的烟和火也进不来。公子尧道：“记住我的话，解了毒就回去吧。一直在伤你，对不起……不能护着你了，对不起……你去找姬茧吧……”
当归不管他身上有多烫，直接抱起来，放在自己脸下蹭。“你休想！骗了我就想把我扔下，我不允许！”
“你说要陪着我的，总是在骗我！我不会原谅你的！”
公子尧笑道：“那就不要原谅了。”
“师父，你是神裔，你不会死的！”
“师父，你不要消失，好不好？阿归听话的，一直都听。”
“你让我等了六万多年，这一次又要我等多久……”
身体渐渐被烧干，干巴巴的，最后成了灰。当归捧着手里的灰，茫然的望着四周，结界还在，当归语无伦次道：“师父，你回来吧，我不怪你了，也不恨你了。你回来，我都听你的话，我跟你回去……你回来！”
“白云苍狗，追寻前世，人人都说，这是一件蠢事。可这样的蠢事，我做了一万年，却不后悔。为你死，死得其所。”声音虚无又空灵。
当归的意识陷入无尽的黑暗，手心似有暖意，被他握住，当归好似能听到他若有若无极其微弱的声音：“阿归，好好活着。这一次，不用等我……忘了我。”
结界终于碎裂，一道极其微弱的透明的光从当归的头顶进入她体内。
雨还在下，当归伏在地上，即便没有意识，她还是在一手一手的捋起被雨水打湿的骨灰，痛哭流涕。
时时跟着的祥云终于降下，姬茧抬手，当归彻底的昏睡过去。抱着当归上了祥云，他蹲着看当归的睡颜。即便是在睡中，她还是在呼喊。
上古神君陨落，这在仙、妖、神三界掀起轩然大波。回归神位一万年有余，谁都知道，他是受天道庇护的上古神君。却原来，不管怎么庇护，一旦扰乱天地制衡的秩序，上古神君也只有一个下场——
死！
仙界典籍《四海八荒·上古卷·上古神君》载：上古神君天谴下界，历千万世劫。性寡淡。情劫难渡，时三千三百五十八万岁整。
《四海八荒·修仙志（下）·尧光卷·尧域传》载：上古神君贬谪下界，生于尧光，六界第一公子，为六界尊之敬之。收一徒，剥离神格，再不复生。时十六万七千六百一十二岁。
《四海八荒·上古卷（下）·缗渊上神传》载：与君同生同死。时一千九百九十三万零九千九百九十九岁。
自此，上古之神尽数覆灭，六界之内，九州大陆，四海八荒，再无上古神迹。
当归醒来是在六日后，体内蛊毒作祟，她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可疼痛并不算什么，心里就是觉得酸酸的，她不想哭，眼泪就是忍不住的流。
姬茧推门进来，当归爬过去，抱着他的大腿，口中的血还是没忍住，吐在了他的脚上：“你救他！你有办法的！姬茧……”
姬茧探了探当归的身体，不明白为什么，这一场劫下来，怎么也会修复一两成魂魄，可她的魂魄反倒不如之前的了。手蓦地抽回，察觉到异常，凝神细细扫了一遍，果真见了公子尧还有一缕魂没有散去。
“阿姐，他没有死。他的残魂还在你体内，以后，他就跟阿姐你是一体的了。”
当归问他：“我是不是很坏。我害他死了，两次……”
姬茧拉着当归坐下来：“阿姐不是坏人，阿姐是世上最好的人。不然，堂堂上古神君怎么会为了阿姐死两次呢？”
当归抬眸，不敢相信：“上古神君？”
姬茧解释道：“是，上古神君。万年前，阿姐魂散以后没多久，他就历劫飞升了。谁都没想到，他的前世会是上古神君。”
当归紧紧抓着他：“那是不是还有救？你说我体内有他的一缕魂。我能复活，他就一定也可以！姬茧，你教我好不好？”还没等姬茧告诉他，当归便站起来往外走，口中呢喃，“清颜一定有办法。我能去人间轮回，他就也可以……”
姬茧追上去，苦笑一声：“他犯下的错太多了，天道不会允许这样的异数产生。但阿姐不一样。阿姐本就是天地间的异数，很多事情，天道是管不了的，阿姐的一缕残魂才可以不按天地秩序，插进轮回道。可阿姐，你知道你每一世所经历的天劫吗！”
当归不相信，如今她仍就是凡人一个，央求道：“你带我去冥界吧。”
姬茧怕了，怕再伤她的心，怕她会一同赴死，便没有拒绝。
冥界，他们还没有进去，黑白无常便出来阻拦：“中央鬼帝闭关了。”
当归才不信，直接便闯进去。冥界虽不是她这样的凡人可以闯的，但有姬茧在，谁也拦不住，每一只鬼也都知道这是中央鬼帝曾经的帝妃，谁也不敢拦。
当归就这样堂而皇之的进去，有鬼见状不但不拦，反而指引着她走。清颜站在无间地狱前，不知在思索什么，只是无声的叹息，大有一嗟三叹之势。
当归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可看见了清颜，心头便燃起了一丝希望。她小跑过去，临近了，清颜设下一道屏障：“不要过来。”
姬茧也是急忙拉住了当归。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冥界的无间地狱，向来只有两种鬼会进去。其一，犯下大罪，但不至天谴的。其二，久久留在冥界，不愿去投胎的，往往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点代价，而这代价就是进无间地狱，万年后再出来，便可长留冥界，想去投胎也不能了。
姬茧不知道清颜为何在这个地方见当归，但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清颜指着面前的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告诉她：“犯下大错的都要进去走一遭才能进轮回。神君犯下的错不知有多少，虽已受到天谴了，但远远不足。”
“那是什么？”
姬茧已经拉了当归的手：“阿姐，那是无间地狱。救不了了，我们走吧。”
公子尧如今的一缕残魂比当初的她还要微弱，若是单纯放他进去，莫说万年了，只需片刻便会被吞噬化成了烟灰。如今他依附在当归身上，要想进去，就只有当归的魂魄进去。可，她的魂魄也是养了万年才养成的，如今才不过三魂一魄，进去了也未必能撑上万年！
当归甩开了他的手，期盼的望着清颜：“我要怎么做？”
清颜没有说话，只是撤了屏障，从那头走过来，望着姬茧，询问他的看法。
姬茧也沉默了，当归不由打了个哆嗦：“是不是会死？那就当我还他了。”
姬茧心里慌乱如麻：“我不同意。阿姐，你看看清楚，那是无间地狱，你想去看看它是什么样子吗？”他拉着当归就走，加快步伐，“我带你去看看……”
“姬茧！”当归低下了头，“对不起，可我必须要这样做。”
“好，既然我拦不住你，那你就去！”姬茧指着无间地狱，提高音量，“你去啊！”
“不要怪我没有提醒过你。阿姐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万年后出来就只能永生永世留在冥界，做一个只有三魂一魄的鬼了！可他犯下了错，出来后要去投胎转世。兴许，以后都遇不上了……”
“若是，阿姐在里面被吞噬了，又要留下我一个人了吗？……我等了一万年，陪了一万年，我以为阿姐就要回来了，现在阿姐却要告诉我，你要去送死……”
姬茧的声音软下来，好看的眉眼，柔柔的目光，好像都是在哀求：“阿姐，你不要走，好不好？你不要再丢下我，好不好？……若是阿姐进去，那，那我也进去，我去护着阿姐，不叫阿姐被欺负了……”
当归拒绝了他：“这一世当我欠你的，若是还有来世，我再还你……”转而去问清颜：“可否容我在无间地狱旁设一亭楼？”
清颜道：“你欢喜便好。”
此间红楼，天上人间一样愁。当归唤它红楼。
不用很久，红楼建好了，在无间地狱旁边，显得万分孤诣。清颜时常丢下冥界的一大堆事务，一个人坐在红楼，捧着酒坛子，看着窗外，无间地狱里传来鬼的哭嚎声，却独独听不到当归一声。公子尧有句话说的对，毫无期限的等待是个痛苦又难熬，却甘之如饴的事。
自那以后，姬茧也成了冥界的常客。他坐在红楼外面，无间地狱旁边，时不时的递点东西下去，有时候是灵力，有时候是他的一根指骨，有时候又是他用土壤捏得泥人……也不知道当归有没有收到，他就只是想告诉她，还有人在外面等着她，她还不能死……不能死在无间地狱里。
万年后，清颜来接当归，无间地狱进进出出许多鬼，独独没有那个他等了一万年的鬼魄，出来的只有公子尧的幽精。昔日的残魂已经没那么虚弱了，能判断出他属于三魂七魄中的幽精。可他却不敢相信。
在无间地狱，有鬼受不住去了也是常有的事，他以为，当归不会，她还会出来等着她想等的人，却原来，她早已等不到了……·
那一日，冥界下起了血雨，血雨流到忘川河里。谁也不会忘记，就是在那一日，天冥宫宫主姬茧魂魄脱离肉身，站在奈河桥上，望着水波不兴的面上烟雾翻腾，他道：“阿姐，我从来没告诉你，其实啊，我宁愿你从来没救过我，从来没对我好过，那一年的神魔大战，你就那样死了倒是极好的。如今，你看，你拖累了多少人……”
随后仰身望着无间地狱的方向，跳进了忘川里。
所有的鬼都看到了，姬茧那么强大的魂魄刚进去便被忘川的水腐蚀成了烟，河面升起一团黑烟，不知去向了何处，又要去祸祸什么人，但已经没有鬼在意了。河面红波起伏，流向了深处……
后来，红楼空了，清颜也不过去了，红楼被划为了冥界禁地，再后来，红楼倒了，中央鬼帝不见了，小鬼们找了很多个日月，了无踪迹，只是红楼那处禁地日日传来悲苦的琴声。后来，百年，千年，万年，万万年也就这样过去了。再后来，冥界迎来了一位新鬼帝。
新鬼帝名唤，尧域。
新鬼帝不喜在阎罗殿办公，无人知其原因，他把红楼修了又修，在红楼里种满了难以生存的血归，一个人住了过去。
听冥界的小鬼说，红楼里再也没传来琴声。
冥界依旧是原来的样子，人死了为鬼，来了冥界去投胎，日复一日，无甚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