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尧醒的时候见了当归,没有来由的,心下先是觉得这妖是不是又在想什么法子蛊惑他,后又觉得自己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骗他……又如何。杀了不就……好了。
不过就是只妖,骗他啊,罪大恶极,怎可姑息呢。
是以,公子尧很是释怀,也很是淡然。将当归抱到床榻上去躺着睡了会儿,自己则去凌云阁处理公务。
自被姬茧下了毒,他夜夜噩梦,连日来已有月余不曾过问过门中事宜了。
不想,他刚至凌云阁的时候,子瑜、左染、君子逸等诸弟子都已候着。除却君子逸同左染外,一个个皆是火烧眉毛的神情。见了他过来,众弟子低头作揖,恭敬的唤了声:“掌门。”
子瑜匆匆道:“出大事了,万幸师兄终是来了。”
公子尧抬头望着天,因着他夜里睡得好,今日醒的便早了些,不想还是晚了。但他倒是不怎么在意,晚便晚了,耽误不了多少大事。
子瑜一向如此,他再了解不过。但凡从他口中说出的出事了,不过是人间发了水灾旱灾之类的死了余万人,诸如此类;但凡他口中说出大事了,也就是人间帝王将相不安天命,觉得自己权势滔天,可惜活得日子太短,不怎么知足,便想着法的要长生,但万人中兴许就只有一二人真的长生,乱了天地大道的秩序。
前一例是三十三重天的天帝陛下麾下能人管着,并不归他管,是以只能说是出事了,以此表达六界一夜之间少了万千生灵的哀悼之情。后一例却是确确实实的归他管着,是以会说出大事。
如今公子尧一听,自然而言便又觉得是人间出了什么贪得无厌之人,神色间便格外厌弃。
生而为神,生来便拥有一切,断然是不会知道长生在凡人眼里是多奢侈的一件事。
公子尧走到首座上坐下来,极没有掌门人该有的自觉的托着腮,撑着头,漫不经心道:“乱了天地大道的规矩,你去改回来便是,何须等本公子。”
子瑜哑了半晌,观公子尧之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能叫他如此欢喜之人,除却那人,他不做他想。但从小相伴的情意,使得他在公子尧复生后见惯了他的喜怒无常,即便是心中如惊涛骇浪,脸上也要保留着作为长老该有的气度,是以,即便是精明又心思缜密如左染,也未能从他脸上看出一丝一毫的慌乱。
子瑜道:“君泽去人间不过一日,便被姬茧拿下,扬言要祭旗。”
公子尧沉思了一会儿,揉了揉眉心道:“君泽既是自请去人间,他要用他的渺渺身诛暴乱,被姬茧所擒也是他心之所向,怎么,你要阻止他成全他的大道吗?”
话一出,其下诸弟子间浮起了丝丝言语。
一直默不作声又显得与世无争的左染脸色惊慌道:“毕竟也是尧光弟子,虽入门时日短了些,但请师兄看在他身肩重任的份上,救他一救!”
子瑜极为赞同道:“姬茧说了,杀了君泽便是同尧光正式宣战。师兄不看在君泽曾是尧光弟子的份上,也为了尧光的尊严,君泽必须救!”
公子尧沉默许久,摆摆手道:“君泽是你门下,你去救好了。”
子瑜同左染互相对视一眼,各自心照不宣,子瑜道:“姬茧其人,师兄当知,左染前去,岂非羊入虎口。到时尧光折了一个君泽不说,连长老也折进去……”
公子尧因着当归的事,心头对姬茧有着隔阂,又怎么看得起君泽小小年纪便心深至此,当即喝道:“你是觉得左染修为不够!你是觉得我尧光一长老竟不能从天冥宫救下自己的徒弟!”
子瑜还要说什么,但闻公子尧此话,显然是动了怒气,也不再言语,只转身对左染行了一礼:“师弟走好。”
凌云阁内诸弟子也是纷纷道:“长老走好。”
左染脸上挂着的笑一如往昔,叫人看上一眼便会沦陷:“两位师兄,等我好消息。”
左染走后,诸弟子也被子瑜挥却退下。子瑜笑了,眸中恍然大悟的神情,如海水荡漾般在他眸子中游离开来,望着他,脸上同样也是恍然大悟的表情:“师兄厌他恶他,即便是左染为此丢了性命,即便是尧光颜面扫地,即便是人间血流成河,师兄也不会去救他,是吗?”
公子尧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子瑜像是想到了什么,醍醐灌顶,“呵呵”笑着道:“我懂了,师兄不救他,是为了那只妖罢?以身做饵也要换取姬茧逃走的机会,师兄知她心里装的不是你,可师兄怕她伤心难过,这才不愿同天冥宫动干戈……纵使,师兄违逆天道,也还是要护她是吗?”
公子尧依然没有说话。
子瑜仿佛是看透生死,看透众生,看透一切,缓缓转身,步履蹒跚的出了凌云阁。公子尧只听到九个字:“情深不可欺,唯有无情。”
子瑜望望天,眸中闪闪,被他强忍下,最终轻叹一声:“师兄什么时候才会懂呢?”子瑜闭上眼,睫毛下滑落两滴晶莹剔透的水珠,神情疲惫,苍茫大地,整座尧光,乃至六界,不知去往何处。
公子尧漆黑的眼瞳望着子瑜消失的地方,显得淡漠又漫不经心的随意,案几上一应文书简册顷刻间便成了一层灰。公子尧起身走的时候,带起的风将上覆的灰尘吹散了。
公子尧低声喃喃道:“子瑜,你错了,不杀他不是因为阿归,而是因为我想看看,当逼至绝境的时候,她到底是向着谁的。”
公子尧回长生殿的时候,当归已经醒了,坐在殿前的青玉石阶上四处张望。公子尧不明缘由的打自心地里高兴。
那个时候,他都没有意识到,他开心是因为当归像是人间刚刚成亲不久的新妇,新妇日日都在自家门前等着出了远门不知归期的丈夫。
当归从石阶上跳起来,小跑向公子尧。
这真真是越看越像,不自觉的,公子尧的眉和唇皆是上扬,越发显得雍容华贵。
“师父……”
公子尧的眉不经意间拧了拧,唇也抿成了一条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