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临近冬日的早晨,姬茧如当归所愿离开了禁域。尧光没有弟子拦他,就连子瑜远远地看见了也只犹疑自己看错了,揉了眼睛后再看时,已不见了姬茧的踪影,遂觉得自己果真看错了,此事便按下不再提。
却说那日之后,公子尧将当归独自丢在禁域,过了午时一刻的时候,白泽闯进禁域,出来的时候,刚换过的堇色直襟长袍被染成了玄色,在尧光众弟子的眼下抱着当归回了青孤殿。
由此,在公子尧看来,当归此妖,其心非但不在他身上,欺他骗他不说,还把白泽的心也跟着一起拿捏在手里,果真拥有一个作妖的天分。
就是可惜了白泽的一片真心。
好在她如今伤成这样,在他的眼皮底下掀不起什么风浪来。若是白泽依旧对她有这份情,他倒不妨就顺水推舟,成全了白泽。她有句话说的不错,拿住了她,便如拿住了姬茧。
青孤殿自被划为尧光禁地之后便没有弟子敢上来,是以,当归这一觉睡得甚为舒坦,乃至快活,连梦都没做过一个。也兴许就是睡得好的缘故,她这一觉醒来,从前的伤痛都没有了,连人也精神了不少,只是没了往日里的生机。
这给白泽的感觉就像是六万多年前,在天冥宫的时候,那时候公子尧魂飞魄散没多久,当归浑浑噩噩的整日抱着公子尧的躯体,一刻不离身。一切在她眼里都黯然失色。
那一段时日,当归过得有多悲苦,是无论用什么词都无法形容的。若说公子尧的死给她极大的打击,那这便是致命的打击。彼时,当归尚且还记得公子尧一句“等我”的话,如今,却只想她死。
当归想不清楚,到底有多厌恶,才会想你去死。
期间,公子尧没有来看过她一眼。没了公子尧的袒护,子瑜也不愿去给她看伤。倒是左染有些不同,经常性的上来问候问候她。左染这个人,她没什么印象了,只是看见他的第一眼便觉得深不可测。
左染还有个徒弟,同她不一样,是个人,天赋异禀,又温润如玉,很受尧光众人喜欢。
可当归不喜欢他。他的眼睛很暗,像一个永远活在黑暗里的人。他们师徒两个倒是极为般配。
每日里,当归醒着的时间越来越短,甚至是经常性的连睡几天几夜,白泽再把她叫醒时,一摸枕头,都是湿嗒嗒的。
白泽问过她一句:“是不是已经死心了?”
当归说不清楚,白日里发着呆,什么话也不说,只是睡着的时候开始想这个问题。她又过上了总是做梦的日子。关于她同公子尧的初相识,关于他们的情缘,关于他的事。
神魔大战前夜,她在荒草不生的忘川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忽而看到一道蓝光从天际落下。原来,那个时候他们就见过了。
那个时候就注定了他们斩不断的情缘。当归时刻将那一幕记在心上,可对上的词却是六万多年大婚那日,公子尧魂飞魄散,在她耳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吾妻当归,不要入魔,等我回来。”
可六万多年过去了,她没有入魔,他也回来了,她却不是他的妻了。
那句话反反复复地出现在她的梦里,以至于她每晚噩梦连连,白泽陪着她,也不能睡好觉。
冬至那日,从未下过雪的尧光半夜的时候下了场大雪。当归和白泽坐在青孤殿门口看雪景,白茫茫的一片。当归的头倚在白泽肩上,白泽怕她睡了再做噩梦,便拉着她一起到雪地里玩。
凉飕飕的雪在她脚腕上变成水,流到地上又变成冰,呼出的气顷刻便能凝结成块。当归捏了个巴掌大的球在手上把玩,没一会儿便化了。雪水顺着她的指缝往下淌,很凉,像是有什么东西突然从心里抽走的感觉。
白泽跑进屋子里,当归看见天地一色的白中有个黑色的暗影远去。出来的时候,手上抱了个袖炉,当归手上多了个更大的雪球。
雪球被他接过去,袖炉塞到怀里,当归那颗几近死去的心似乎被这袖炉捂得有了生机,低头只见白泽的手冻得通红。
说实话,这雪再冷,也不会伤到白泽分毫,可当归就是感动了。眼泪滴在袖炉上发出两声“滋滋”的声音。
白泽拉着她在雪地上乱跑,又问了一遍那个问题。
“你死心了吗?”
耳边是跑起时带起的风声,“呼呼”的将那话从右耳吹进,左耳吹出。当归抱着手中的袖炉,指尖摸索,突然感觉这炉身的纹路是这样熟悉。
青孤殿从前是她同公子尧住着,那袖炉上的纹路自然也是公子尧刻上去的。那一刻,当归突然很心慌,停下脚步,站在皑皑雪地中看着山下。
目光逡巡,白泽侧过身子挡住她一半视线,当归越过身子,目光终于在一座宫殿落定。
白泽知道,她又怎么会死心呢?死心了如何还会夜夜噩梦?死心了如何还会留在尧光?她还有亲人,怎么愿意独自在尧光呢?
当归望着山下那个蚂蚁小的宫殿,突然道:“我想去……取个东西。”
白泽心里咯噔了一下,当归没什么东西落在长生殿的。取东西,是取落在那的心……还是去取什么?
饶是如此想,白泽还是带她下了青孤殿,摸着黑进了长生殿。
因着二人都在这住过一段时日,对长生殿还算是熟悉,是以,进去寻东西便没有胡乱走。白泽不知道当归要寻什么,只是一手提了灯,跟着她走。中途袖炉不怎么暖和了,白泽便又捻诀烧热了。
风雪汇聚下的长生殿异常安静,每走一步,白泽都能听到他们的脚步声,声声入耳。
翻遍了长生殿大大小小数十间屋子,当归也没找到她口中所说要取的东西。最后白泽建议先回去,要找什么东西可以晚上再来。
路过主殿的时候,当归望着蒙蒙亮的天,想出去,脚却不受自己控制的进了主殿。
入目便看见一册书简露出一角,正巧被压在主殿内睡觉之人的枕头下。书简下另是一物,是大婚前,公子尧亲笔写下的婚书。
榖则异世,死则同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当归怔了怔,看见子瑜撑头坐在旁边,手边是他惯用的药箱,但也没有什么动静,想来也睡着了,便有恃无恐的走过去,将枕头下的那书简抽了出来。
白泽站在身后,清楚明了的看到那书简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幅画。这就是她要取回的东西?可这分明……不过一书简,她想要了,他可以去人间再买几本回来,为何独独要这书册?
他想起来了,当日,当归便是看了这书才……把公子尧重新抓在手里。那书上有一万种法子教你撩汉子。一哭二闹三上吊如是,欲擒故纵如是。
白泽竭力忍着,忍到面颊颤动,忍到连自己的脸现了虎形都不知,两侧的虎须颤抖。
拿了书简在手准备出去时,一侧的子瑜坐得笔直的看着他们。当归脊背僵直,她一向知道子瑜厌她恶她,想杀她而后快。如今公子尧不要她了,杀她不过翻手之间的事,可白泽同她一起出来,白泽对她那么好,不该跟她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