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眼睛猩红的,靠在公子尧怀里。公子尧要去找子瑜来看看,被当归连哭带闹的拦下了。
那晚,公子尧一直抱着当归。当归紧紧抓着他的手,丝毫不肯松懈的睡了整整一夜。
半夜的时候,当归又做了梦,梦到很多事,有些事她都没有印象了,有些事她还记得,就是她在天冥宫的那些事。
但越是没印象,一旦经历了便越会觉得撕心裂肺,无论她在梦中如何哭喊,始终都是无能为力。
梦里,当归越过一道光波结界,跨过小溪。小溪的对面站了一男子,青衣白衫,头顶漫天花雨。花上有黄鹂、白鹭,云间仙曲飘扬。男子勾着玉笛朝她伸过来。
当归远远的唤上一声:“夫君。”平静的水面在她踏脚进去的一刻出现了赤色画面。
是公子尧死的时候。
袅袅生烟的安乐顷刻间变作生死离别,当归脸上的笑也是刹那芳华,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是一声来自心底乃至五脏六腑的嘶喊:
“夫君——”
当归清清楚楚的听到原本应该同她成亲,却偏偏没有成亲的男子声音,那人将她护在身后,遮住她的眼睛,告诉她:“吾妻当归,不要入魔,等我回来。”
可她能看到的,指间缝隙清晰明了的看到剑身寒光,穿透他的身体。当归一边流泪,一边笑,一边又在自言自语。
“对不起,阿归等不了夫君了。假使有一天,夫君想起了阿归,那就记得阿归说过的话,一定要好好活着。如果想不起……那就这样罢。”
月凉如水,眼泪就这么滑落,被月光照的像珠子般晶莹剔透,被风一吹便会乍破。凉凉的泪珠一下子就搅进了他的心里。公子尧强烈地感觉到,当归很伤心,很绝望。
从第一声笑吟吟的“夫君”,到第二声的呐喊,再到最后她嗫嚅着说了许多,流下了泪,公子尧就知道,他的小徒弟啊,又做噩梦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又”这个字,只是没来由的,他的心绪总是能跟着她,她一展笑颜了,他方有满足之感。
他听说过会有仙妖心情郁结而死,再无来世,但他从未见过,也只当这是六界内聊赖之时的玩笑,可今日见了,他有些信了。因为眼前的姑娘本就没有多少时日好活了。
蔚蔚夜色中,公子尧心上如被万千马蹄踏过,拍着当归的背宽慰她,待她安静下来哄神识抽离,进入当归的梦境。
当归的梦很浑浊,一半弥散着白蒙蒙的雾气,另一半被黑色湮没,如身在地狱。
公子尧随手抓住一团黑色,在手上把玩细看,这就是困扰她的噩梦,可恁是凭他如何细看,也未能看出一星半点的不堪来。
可见,这噩梦是她自己的,并非是旁人强加的。可她才多大的年纪,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做这样的噩梦。
这一刻,公子尧想帮一帮她,并非只是因为她是当归。若说他会悲天悯人,那此刻便是悲天悯妖。
穿过混乱的层层黑白雾气,公子尧看见一道绮丽的身影,在纷繁落下的桃花树下翩翩起舞。
这一次,她笑得那般肆意,那样昂扬,在她眼中,好像世间一切都入不了她的眼。这又叫他不自觉的想起自己做过的那场梦。如梦亦如幻,他却迟迟不能从其中走出来。
“阿姐,以后都在这里陪着我,好不好?”那声音清幽淡雅,又似乎很是忧伤,甚至是哀求。
阿姐?阿姐!
侧目望去,一男子慵懒的倚在一块山石上,手中执了一柄玉扇,一扇扇子,飘浮的桃花瓣便又随风而舞,伴着当归,给人一种一顾倾人城之感。
子瑜同他说过,姬茧同当归是血亲。他向来只知魔应当是浑身散发着妖冶气息,性格乖戾,喜怒无常。不想姬茧还有淡淡的书生儒雅意气,这倒是叫他极为意外。
姬茧身后的山石上窝着一只七彩腓腓,被姬茧手中的扇子扇地凉飕飕的风一吹,整个身子都不暖和了,最后只得无奈的从山石上跃下来,趴在当归身侧。
纷繁落地的桃花飘飘忽忽,当归的手从宽大袖摆下接住几瓣,低头嗅了嗅,便又化作一株当归草,扎根在泥地里。落地的花瓣缓缓慢慢,悠悠的枯萎,扎根的那一块泥地濡湿,有淡淡的清香。
那腓腓伸出脖子舔了舔当归的草叶,被姬茧一个眼神示意吓得一激灵,缩回去,继续趴着。长长的两只耳朵拖在地上,沾湿了几根茹毛。
“阿姐,你答应我,好不好?”姬茧也从山石上跳下来,抱着腓腓,摩挲着它的脑袋。
地面上传来如阳春白雪般的回应:“好。”
公子尧面上流光黯了黯,恍若晴天霹雳。前一刻说着只要他的那个姑娘,此番在梦境里竟答应了一个魔头要永远陪着他!
本想着他这小徒弟还年轻,虽然没多少时日好活了,但他想她能开心过完剩下为数不多的日子,没有噩梦,他也会温言软语的同她说话,她想要什么,他都去寻了来,哪怕上至九天摘星,哪怕下入深海捉鳖。
原来啊,都是他的自作多情!
呵呵……呵。
思及昨夜子瑜同他说过的话,姬茧尚且被他关在禁域,他若不信,大可去看上一看。那时他虽信,也只敢对子瑜的话半听半信,一方面他觉得当归乖巧得很,总是给他熟悉之感,另一方面,他知道子瑜不大欢喜当归,言辞间自然是有了主观情愫的。
可现下却是叫他不得不信。姬茧尚且还被他关在禁域,能解开禁域封印的只有他的血,所以当归才愿意待在他身边,所以当归畏畏缩缩,消除他的防备心。
她所有的眼泪恐都是为了她的这位血亲罢!就连在他面前装出的所有的笑,所有的哭,甚至对他说的所有的好听的乖巧的话,呵,都只是为了那个血亲罢。
他可真傻,前有子瑜一再的提醒,他却还固执的觉得这是他的徒弟。谁规定了徒弟生来就要听师父的话了!
果真,妖就是妖!生而为妖,便该死!生而为魔,便是天地间异数!他错了一次,便不会再错第二次。什么熟悉的感觉,不过也都是妖术罢了。
“阿姐,我陪你。”呵,恋爱的酸臭味。
话音落,地上纷杂的花被搅进一个不深不浅的泥坑里,当归身侧又多了一株高上她许多的当归草,为她遮挡着烈焰赤阳。
公子尧沉默着,这沉默的空气中,丝丝若有若无的怨气和黑白混杂的烟雾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