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退到这一步,子瑜知道这是他的底线了。但有句话说的好,底线就是用来打破的。故而,子瑜觉得既然能下这个决心,只需他再推波助澜,定然也能下了杀了当归的心思。
寅时初的时候,月色清清。子瑜从地上站起来,掸净身上的灰尘,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凉风吹干了他额上的冷汗,他低头闪着眼皮道:“师兄,留着终是大患。如今她既无反抗之力,何不就……”
头顶上方传来熟悉备至的声音,语气口吻同样的熟悉。他道:“她是我的徒弟。”公子尧站起来,如神睥睨蝼蚁般,“你让我怎么下得去手?子瑜。”
大理石铺就的地面又一次发出一声巨响,是子瑜膝盖触地的声音。子瑜一步步膝行过去,抓着公子尧的两条腿,慌忙唤道:“师兄!”
公子尧直视着前方,未有看子瑜一眼,面上淡漠的如刚刚降临的谪仙。
顺着公子尧的目光望过去,是尧光最偏僻的一个地方——
禁域。
那里关押的是六界闻之都色变的人。若说公子尧一怒,六界都要抖上三抖的话,那这人一怒,六界都要抖上四抖,甚至还不够。他亲眼见识过当年姬茧可以为当归的一句话,反手间便瞬间取其性命。若要他形容,“血流成河”四字尚不足以形容。
“师兄不忍?”子瑜忍不住低低的嗤笑,最后出了声,望着公子尧的脸,一直忍耐的脸上出现了不耐之色,“师兄只想着自己的徒弟会不忍心,不知道这六界的生灵,师兄是否会忍心?”
禁域的一道极光在夜里显得极亮,直冲云霄。
公子尧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灰白。模糊的记忆中并没有在意说的什么当归偷袭,反倒是当归一直都很乖巧的跟在他身后,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他做什么便是什么。仿佛在她眼里,他说的做的都是对的,就连最后……
最后那模糊的景象……是他要杀她,她也未曾说一句不好的话。
这幻象不知真假,但自心底而生的恐惧却分外明显。这恐惧源自于哪里他不知道,是因为他亲手杀了当归,亦或是,他所知道的都是假的。
公子尧晃了晃身子,一阵虚晃过后,按了按眉心,又按了按眉角。子瑜急切的扶他到一边坐下,公子尧眼中是子瑜一张焦急又紧张的脸。
是,子瑜同他一齐长大,怎么会骗他呢?在他眼里,除却尧光,没有谁还会比他的地位还重,更甚至,有时候他比尧光更重要。这一点,他看的清楚。
师兄弟之情就是这么真切又坚固。反倒是当归,既是妖,又是魔,甚至还和他一直想铲除的天冥宫扯上断也断不了的关系。他有理由相信,现在所看到的都是幻象。
妖啊,最善迷惑人心;魔啊,最善看透人心。妖魔,最善诛心。
他甚至还很犹疑的回头看了看,神识探进当归的意识,见她是真的睡着,这才将将放下心底的疑虑,惶惶道:“她很乖巧,不会做什么伤害六界的事。”
说出这话时,公子尧声音轻的几乎听不见。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说出这句话的,他分明对当归一点都不了解,分明不知道当归是不是会给六界苍生带来灾难。
可他分明就只想护着自己的徒弟啊。
公子尧问道:“若是你的徒弟,你会忍心吗?”
子瑜轻蔑一笑,心中只觉荒唐至极。失了幽精,即便是神裔,也断然不会生出恻隐之心!他竟然说自己不忍心,甚至还问他是否忍心。
子瑜道:“师兄该料到的。当年缗渊上神赐予师兄灭轮,师兄就知道终有一日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徒弟。那时师兄同她尚且还有师徒情谊在,可如今师兄不记得她了,怎么会不忍心,又怎么就后悔了?”
公子尧万分疲惫的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果真见一赤色现于掌上。他僵硬着站起来,像是不愿面对似的,疾步走出去,将子瑜甩在身后。
子瑜说的不错,若是在从前,他还记得那份师徒情,说不忍倒还有那么一两分不怎么牵强,可如今他什么都不记得,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个徒弟,骗自己徒弟可以陪着他,叫他不那么孤单,其实他这么些年一个人过的听好,有没有徒弟,他都过得很好。
可他为什么会说出“不忍”两个字来?这叫他忍不住多想了想。
他向来不是个会被感情左右的人,甚至他不知道感情这个劳什子,明知是毒,为何还会有那般多的人要去沾染。甚至不知道,子瑜口中的“恻隐之心”,是不是也是在说他……动了情。
公子尧慢慢缩起了手指,最后手指不受控制的攥在掌心,他想伸平,却又伸不平。他想再看一眼,就只想确认掌心是不是真的有灭轮,是不是当归的生死就捏在他手里。
六界的生死捏在他手里十多万年了,他也从未有过如此不安和恐惧。在他眼里,命似乎也是无足轻重的。然而,这一刻,他第一次觉得命也可以如此值得珍惜。
他突然很怕死,怕自己死,也怕身边的人死。他死了,身边的人会伤心;身边的人死了,他会孤单。
他好不容易有一个人可以陪着自己了,管他什么妖,管他什么魔。只要他还活着,他断然不会让子瑜担忧的事发生。这么一想,他突然就放下了。
子瑜站在公子尧身后伫立了好一会儿,他看到公子尧的神色时而慌张,时而害怕,更甚至眼神里还流露出生无可恋,他也跟着慌张害怕了。
公子尧转过身,牢牢的抓着子瑜的手,坚定的告诉他:“我会看好她,不会叫她出错的。子瑜,你就放过她,让她陪着我好了。”
子瑜垂眸看了看公子尧的那双手,突然又觉得可笑至极。他怕的,没有躲得过,一直都在发生。子瑜默了许久,正要点头时,公子尧又急匆匆道。
“你看,即便体内有魔气,可她还是很好。在我面前,她乖巧的像一个孩子。看着我的时候总是笑着的,眼睛里是抹不尽的流光溢彩,这样一个把笑挂在脸上的妖,怎么……会呢?”公子尧抬头望他,可看的分明是他,怎么就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当归的影子。
不知哪里吹过来一阵阴风,子瑜突然一哆嗦,颤掉了公子尧的一双手,公子尧用近乎哀求的表情,眼睛却是弯弯的笑着。他追问道:“她分明受着伤,分明很痛苦,可她什么都不说,我能看出来,她一直在忍着。子瑜,你说,她怎么会呢?”
他那颗如铁石般的心啊,已有一角在当归的笑容里沦陷了。
子瑜不敢再说反驳的话了,他了解公子尧,劝了这么久都劝不动,那他就是铁了心了。最后,子瑜在公子尧带笑的眸子里点了点头。“亡羊尚可补牢还不晚,这一次,我听师兄的。”
公子尧听出了他的意思,也听出了他的让步。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分明只是一句简单不过的话,他却像是窒息了般说不出口。最后说完,忽然就觉得眼睛有些痒痒的,不动声色的抹了抹眼角,竟发现手上湿润了。
那简单不过的话是:“真有那么一天,那我再杀她……也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