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探头探脑的朝里望了望,也没望见什么不该看的,只是见到公子尧端坐在大殿中央。黑暗中挺立的身影如一座矗立了几千几万年的山,丝毫没有动弹过。
遂轻轻的咳了一声,示意公子尧他要进来了。闻声,公子尧并未抬头,甚至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一丝表情,对于他的到来是喜是怒,他都不知道。以至于下面要说的话,他都在嗓子口忽上忽下的,不知要不要说出来。
前脚刚跨过门槛,后脚收回来时,眼中所见竟让他猝不及防,仓促间想要上去质问一声“这就是你所谓的心里有数”,可却不偏不倚的绊在了门槛上。
公子尧甚是和悦的将头浮在桌子上,侧过脸,对着当归的睡颜,慢慢慢慢的靠近,唇角在她耳侧轻轻的碰了一下。
这一波操作,他五体皆服。
站起来掸掸灰尘,他的胸膛急促起伏,慢慢走近,最后停在公子尧面前。
公子尧眼皮也没有抬一下,指了他对面道:“坐。”
同公子尧面对着面坐下来,子瑜点亮了桌上的两盏灯火。外面的风只进不出,将这烛火吹得熠熠生辉的摇曳着。
两双眼睛双双注视着对方,子瑜很清楚的看到,公子尧脸上的神情,有隐忍。而那隐忍的对象,大半来自当归,另一小部分,是来自于他,是对他插手太多的忍无可忍。
两双眼睛里燃烧着幽幽烛火,公子尧目光深邃瞥他一眼,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低的疲倦道:“三更时分,不睡觉,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话音刚落,公子尧就招了手唤白泽过来,让他将当归背回去睡。
当归睡得挺不踏实,公子尧小心翼翼的抱了她,她的眼皮在灯火下微微闪动,却没有醒。最后把她放在白泽背上时,当归睁开了眼。
当归笑着道:“夫君。”即便是笑着,她的眼中也有说不清的情绪。
公子尧扶着她躺好。风声在这一刻静止,子瑜紧紧盯着,生怕公子尧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好在,他还算是如他自己说的一样,心里有数,只是微怒的皱眉,低声叱道:“又在胡言!叫师父。”
当归把头靠在白泽背上,侧脸对着他,规规矩矩的唤了声:“师父。”
白泽驮着她走的时候,子瑜想了很多。
他不太明白,他都已经将后果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当归却还是浑不在意,仍旧死缠烂打,她是怎么在这夜深人静时睡得着的!
而他,惶惶不可终日。
白泽走得很慢,他也很想知道,两情相悦,成亲大婚,分明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怎么到了他们俩,总是不得善了。
背上温热的液体流下来,他能感觉到背上的人粗重的喘息,一起一伏都是满满的悲伤。
当归知道,自被子瑜伤过后她变得很嗜睡。一日十二时辰,约莫有八个时辰,她都在睡。她知道,她快活不久了。正因为活不久了,答应子瑜的那个条件又算得了什么?她只想趁活着的时候陪在公子尧身边,让他少些孤单。等她死了,公子尧还要孤单个千万年。
她心疼啊。
自然是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子瑜的面孔像是长年浸泡在冰水中一样。“师兄今日同我说的心里有数,便是这样心里有数?”
语气生硬,甚至是不善,最后冷笑一声,目光如蛇蝎般注视着当归,却是笑靥如花的朝公子尧道:“师兄忘了六万多年的事,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掌门和师父缘何会闭关再不管尧光事务?以师兄的修为为何会重伤,三月还未痊愈?师兄唯一的一个徒弟为何会伤了魂魄?白泽为何会每次见你都郁郁寡欢,甚至不予理睬?这些,师兄从来没想过罢?”
公子尧倒吸一口凉气,不是没想过。他也有过很多猜测,但他并不在意,如他所说,他向来不在红尘中,便不被红尘扰。既不被红尘扰了,世事烦忧,同他,又有何干系?
失了幽精,断了情绝了爱,在他眼里,只有大爱,尧敬璇同他的父子之情算什么!子瑜同他的师兄弟之情算什么!
当归埋下头,整张脸都埋在白泽的皮毛里,一妖一兽心意很是相通的停在不远处。那地方有着障碍物,既能不叫他们看到,又能听得清清楚楚。
公子尧转头看了一眼,幽深的宫殿,望不见尽头。他漫不经心道:“子瑜,你是否有过这样的感觉。”
子瑜恍然顿悟,他已经猜到公子尧接下来要说什么,可他不想听,不愿听。
不过一百多日的时间,这情又滋生了吗?生死轮回间,天雷即便不是落在他身上,可想想那场景,想想惊天之雷,他都觉得恐惧,又觉悲痛。
子瑜急忙打断:“师兄!”
“我知道白泽心怡她,要同她在一起,但这并不妨碍我对她好。”公子尧笑了笑,问他,“子瑜,你没有对谁好过罢?”
白泽的心一紧,这之间的误会太多了。他何曾说过他心怡当归?公子尧又是从何处看出他心怡当归的?
如此明显的粗陋又拙劣,分明就是借口!
子瑜放在桌上的两只手缓缓蜷缩在一起,指尖陷在肉里,几乎大呼而出:“我怎么会没对谁好过?我对谁好,师兄你难道看不出吗?”
可他到底还是没有说。
公子尧道:“为师者对徒弟好,难道不应该?”
当归不知道,白泽也不知道,离他们不远的两个人也不知道。白泽背上温热的液体,不光光是泪,还有血。
从嘴角一直蔓延而出的血。
白泽心疼的用耳朵下的绒毛蹭了蹭她的发,当归拍拍他的头,告诉他:知道了。她会忍着不哭。
因为,除了白泽,她哭了,还有谁会心疼?
她真的忍住了,她没有哭,可眼泪就是在流。
白泽后悔了,这些话他知道就好了。当归已然如此伤心了,他还在火上浇油。
当归第一次感觉到了心累,她一路踟蹰,即便是要死了,她也只想陪着公子尧。她都不要什么爱了,就连这师徒之情,子瑜也不允许!
这是什么道理?
若说从前,当归生而为妖,却还心怀善念,可如今这善念早已不知为天道磨得平成什么样了。她自诩不是什么心怀大爱的妖魔,没有什么所谓的大道。可从前的公子尧总是教她何为仁义,即便她忘了许多事,这仁义也是根深蒂固在心里了。
此时此刻,她所求不过是伴在公子尧身边罢了。可总是有人看不惯。她不知道,她就只有这么一个想法,怎么就难容于世了。
她活了多少万年自己都不知道,除去忘记的那段时日,她顶多不过六万多年的记忆,在妖里还只是个半大的小屁孩。可小屁孩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也会伤心,也会心疼,也会难受。
若说小屁孩有什么想要的物什,只要把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个事物上去,她就会想要另一个物什。可若是,她的注意力无法转移呢?若是她只想要那一样呢?她会拼了性命也要去取了来。
小屁孩就是这样,固执的叫人无话可说。
所以啊,她冒出一个想法。她没有挡旁人的道,旁人也不可挡她的道。若是挡了,那就除了,即便是一死。
子瑜“呵呵”笑着,几乎是不信的质问:“师兄总是说师徒之情,这话恐是师兄自己都不信。师兄觉得我会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