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一章上了年纪便开始伤春悲秋
彼时,他仍觉怪异,不明白公子尧为何要在自己的伤口下划下一道又一道的口子,每一道口子都深可见骨。他不敢想象公子尧下手的时候是什么表情,那样的残忍,仿佛这手不是他的,他只是在割树叶子一样,一道又一道。
后来,他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想到的。他觉得,他的这个猜测应当不会错。
他怕醒来会忘了当归,所以他用疼痛刺激自己。可他不知道,到了该忘的时候便不会记得,谁也阻止不了,就好像阎王要你三更死,没人敢留你到五更一样。
公子尧低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平静的看着文书,心却不知飞向了何处。他道:“我手上的伤你也不是第一次见了,怎么今日还吓成这样。”
他看到子瑜在发抖,方才也注意到他一惊一战的眼睛,他问道:“碎瓷片这样的事,何须你亲力亲为,一个咒法便能散去。”
子瑜将碎片一片一片放在自己手里,他还蹲着,有眼泪滴在瓷片上,一个小小的水珠,很亮,像什么呢。他想起了当归的眼睛,又是一抖。
桌上一声轻响,文书叠放在一起。头顶传来公子尧无奈的一声长叹。
“子瑜,我近年来记性总不大好了,忘了许多事,你莫要怪我。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想用这些小事来麻痹自己的心?”
子瑜战战兢兢站起来,将一沓碎瓷片交到公子尧手里,想说什么又没说,只摇摇头,转了个话题:“师兄刚刚接任掌门之位,虽说掌门之位极为重要,但也要顾及自己的身子,师兄的身子还不那么好。有什么事,让我们去就行。”
公子尧默了默,大吃一惊道:“你果然是在麻痹自己的心!”又拍拍子瑜的肩,劝慰道,“你不必想那么多,若是有什么心事,说出来才会好受点,本公子近来闲的发慌,就不用叨扰你了。”
他看到公子尧伸手在瓷片上摸了摸,随后瓷片又变作一盏茶杯,同先前并无任何不同之处。子瑜突然莫名的想起一句话来:破镜尚能重圆,他们之间纠缠了六万多年的缘分又怎么会说断就断。陡然间,一颗心又提了起来,试探的问道。
“师兄怎会闲的发慌,师兄莫不是忘了,自己还收了个徒弟。你那徒弟没有天赋,又很是懒怠,修为始终平平无奇。师兄当是要好生教导,磨一磨她这懒散的性子,免得传出去丢了师兄和尧光的脸面。”
“徒弟?”公子尧突然站起来,走到凌云阁门边,看着尧光来来往往的弟子,有的练功,有的仍在谈笑,目光在几个女弟子身上停留的时间长了一会儿,问道,“尧光何时开始有了女弟子?”
公子尧这厮忘得极为彻底,之前几次还能记得些许,如今竟连他有个徒弟都忘了,醒来三月有余,竟连提都没提过。
子瑜默然的不说,暂且将当归晾一晾,好歹能耗一耗她的心力。之后他再挑个合适的时机,让他们师徒相认也好,让她重新拜师也罢,总之这情是不可再生。
子瑜摇摇头:“是我疏忽了。师兄醒来我忘了同师兄说。约六万多年前,尧光开始招收女弟子至今,但门中仍是男弟子居多,女弟子尚不足十人。”握紧了手道,“师兄的那位小徒弟,也是个姑娘。当年师兄怜悯她,便将她收入门下,将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养着。”
公子尧闻言一怒,叱道:“胡言什么!本公子收徒既是怜悯,自是将她当徒弟养着,怎会当自己孩子养。本公子此生虽在红尘中,可从不染红尘。”
子瑜拍了自己额头一下,躬身道歉道:“是,是我说错话了,师兄莫怪。”低着头,子瑜却能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自公子尧醒来,他时刻提心吊胆,生怕他会突然想起什么。他从来没有一次笑的如此开心。
“师兄昏迷的那段日子,你那小徒弟时刻担忧着你的伤势。我怕她哭哭啼啼会影响了师兄你休息,便让她一直在别处呆着。如今师兄好的差不多了,是不是要把她接回去了?”
公子尧按按眉心,摇摇头,疲倦道:“不必了。你既说是我怜悯她才收了她,那便只是想给她一个好去处,不如就交给你带了。”走了两步,突然转过来问他,“不知她多大年纪了,终归是男女有别,若是有了几万岁,便开始给她物色物色个好人家,总不能一直留在尧光。门中的那些女弟子你也一并安排了。”
子瑜应了一声之后,以比平日快上几十倍的速度出去。公子尧将将坐下,再抬头时便不见了人影,狐疑的问了自己一声:“何时竟有了这么一个喜好?这叫月老怎么办?”
这么一个想法一诞生,他又突然想起来方才子瑜说的。六万多年前?他同样也是丢失了六万多年的记忆。这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诚然,他是神裔,刚醒来知道自己受了重伤,且还失忆的时候,他仅仅是有些吃惊,不知六界之内有何人可以将他重伤。但也吃惊了一下就过去了,他没什么在意的。
有句话叫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天外还有天。尧光山外尚且还有苍梧等诸多仙门,他也只是区区神裔,神外又何尝不会有神。比如说,缗渊。当然,缗渊不会将他重伤。
他躺着一月有余的时间,那时被子瑜银针封锁了经脉,他动不了。眼睛虽然闭着,但意识极为清晰。他能感觉到,子瑜很焦急,每每给他施针时,他都能感觉到身上突然有几滴凉凉的水珠滴在身上。
如此持续了大概十三日。
十三日来,子瑜时刻陪着他旁边,除了给他熬药的时候,他唤了其他小弟子过来。十三日来,他开不了口,说不了一句话。前几日尚且能躺着,后几日便觉得全身每一处被银针走过的地方极为酸疼,又很痒,他想用手抓一抓,手却动弹不得。
他每次痒了,就去想事。意识虽然也清楚,可他记不起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在什么地方,他只知道身边日夜陪伴给他诊治疗伤的人是子瑜。
后来能睁开眼了,子瑜悲哀的告诉他,他许是失忆了。他忘了六万多年的事。可他并不在意,因为躺着的半月来,他想通了,记忆于他而言什么都不是。于是,他也告诉子瑜:“我们作神作仙的,寿命长久,或许平淡的一生会发生什么事,但我向来看得开,不过六万多年的记忆,忘了或是记得,都是命,半点强求不得。”
那时,他感觉自己脸上有些潮,他的心里也很难受,觉得自己或许真的伤得重,又抓着子瑜给他把了脉,连喝了两个月的药才停。
其实,当时说那样的话,兴许也只是他刚醒来,脑子不怎么好使,或者他说那话时没带脑子。如今他坐在凌云阁,看着桌上的一沓沓厚厚的文书,却没有耐心看下去了。
他觉得他也是会胡思乱想的,偶尔的,他会想想,他做神裔这么多年来,过了多少虚妄的日子。没有生,亦没有死。他除了觉得一个人孤寂了点,便只会板着一张脸,坐在凌云阁内,翻阅文书,处理事务。
再偶尔的,他也会觉得怪异,自己丢失了六万多年的记忆,时不时地,他还会心疼一下,但也仅仅是一下,却什么都没有记起。不过,也好在有这丢失的六万多年,因为没有经历过,才不致觉得自己连同这六万多年也跟着一起虚妄了。
公子尧猜测,他或许同许多上了年纪了仙家一样,到了年纪便开始伤春悲秋。他决定,看完这一沓文书便回青孤殿去看看,缅怀缅怀自己丢失的六万年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