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再看一眼。”
睫毛下,一滴水珠被风轻轻吹落,落入深不见底的云层中。祥云缓缓下行,他们进入了一片黑暗。一朵云凌驾在尧光山上,子瑜移开剑,拨开云层,默不作声的指着下方一座六角大殿。
当归犹豫着睁开眼,夜色弥漫下,青孤殿上空有阵阵青烟浮起,一缕接着一缕的升腾,直冲三十三重天。青孤殿也果真应了个“孤”字,纵观整座尧光山,大小殿宇不计其数,唯有这座青孤殿孤零零的位于山巅之上。
当归好像看到殿内有个身影,在地上攀爬。那人并未着外衫,只一套纯白的亵衣亵裤大落落的套在身上,白色被尽数染成了红,爬出一段路程,地上便是一道长长的斑驳血迹。
终于爬到门边上,那人不再爬下去,一张脸对着门中央的一道缝隙,无尽的苍凉从门外吹进他的心中,没有人听到他内心孤独无助的呐喊。
“吾妻当归!”他嘶吼一声,惊飞了殿外的鸟兽,鸟兽扑棱的翅膀在他耳边嗡嗡作响。“只盼你,从此不归……”
当归哭闹着想要下去,被子瑜一手死死的抓着,挣扎到最后,只能哭嚎着蹲在云头,一边哭一边拖过子瑜的衣袖去抹眼泪。
子瑜竟鬼使神差的蹲下来去替她擦眼泪。当归睁着红肿的眼睛,看向他有些吃惊,有些意外,抱着他的手臂,哭声凄厉,吓得周边的云见了他们都远远的避开。
沉寂的夜色半空,如一块幕布将他二人并一朵云紧紧包裹着,没有出路。
当归哭着,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下来。子瑜却突然想起公子尧说过的一句话“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他又何尝不怕夜长梦多。他最怕的是当归与公子尧之间明明早该断了的缘分,偏又纠缠不清,临到了了,沉溺其中的两个皆是讨不得好。他若是现下心软,将来的某一日,等待他们的兴许会是毁天灭地的大灾难。
子瑜终究没忍住,举着剑的手一抖,屏气间,剑刃已经重又压在了她的肩上。当归抬起朦胧的一张脸,对着他笑。
“我种了一棵草,如果……夫君不记得了,你要记得天天给它浇水。夫君一个人,活那么久,总会感到寂寞的,你要记得常去看他,你要记得让夫君去看看那棵草。那样,我才死的安心……”
她的眼眸很亮,即便是死,她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子瑜活了这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要说对生死看得透彻,六界之内,除了三十三重天的那位缗渊上神,怕是没谁会拍着胸脯保证,他不怕死。
其实死又有何惧。他们作仙的的,作妖的,作神的,不像人,生命长长久久。即便是一时的伤心难过了,时间总会冲刷过去的。就像人类,死了就是死了,在广袤大地上留下的也不过是一抔黄土,再过个十年二十年,乃至百年,还有谁会记得那人。
但将生死看的这样透彻清晰明了,还能不惧不畏,他开始认同公子尧了。不得不承认,公子尧的眼光的确是好。可惜,天道的眼光不好。
又兴许是天道存在的久了,也同他们一样寂寞了,便找些有趣的物事儿来玩玩儿。但许多有趣的物事儿地位低下,入不得他尊贵的一双眼,只得从为数不多的几个尊贵的神身上找些来玩儿。不想,公子尧这倒霉蛋,正巧被天道看上了。他便挥一挥衣袖,不带半分情绪的折腾这对有情人。
子瑜尽量平和的压住颤抖的手,剑身在她肩上一直在抖。
不知,此时此刻,天道看着他欲手刃当归的手会作何观想。
他会不会也有一日会被感动,然后后悔自己造下的孽,活生生的拆散了一对有情人。叫神裔的后嗣又拖上了一拖。
当归笑的很好看,子瑜举剑对着她,这么长时间来,他的眼中都没有看到当归有面对死亡的畏惧。他又突然想起来,当归口中说的那棵草,他好像见过。不但见过,他还……踩过。
子瑜很利落的答应:“好。我会替你照顾好师兄。”至于那棵草,他的手指一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脚,以及脚上穿着的一双鞋,白净的鞋面,鞋底沾着泥尘。他想,她都要死了,就瞒着她好了。总不能叫她死前再绝望一次。
子瑜觉得,他有时候也挺通情达理的。比如说,当归求他的这件事,即便他做不到,也要骗她他能做到。但有时候,他冷清冷血的不像一个道家修仙之人,比如说,公子尧求他的这件事,他本是想按他的吩咐,给当归安排一个好去处。可他突然反悔了,他想杀了公子尧用命换来的那条命,而且还要瞒着他,欣喜的告诉他,他已经都安排好了。
当归慢悠悠的站起来,望着远方。
子瑜突然问她:“准备好了吗?”
话一出口,他有后悔了。这是死啊,谁会准备好赴死了呢。
可当归准备好了。
当归抬头望了望头顶,神界的云显得幽蓝而又阴郁,好像也在为她的死难过。可她是妖啊,神怎么会为妖的死难过呢。神向来看破生死,谁的死,在他们眼里都不过是身体的某一部分归了山川大河,仍旧还是六界的一部分。
当归又望着他的眼睛,两只手缓缓的举起来,沉着又冷静去取下头顶的发冠,最后脱下那层喜服婚袍,交到子瑜手上。
她道:“夫君亲手为我戴上的发冠,不能弄脏了。”一边说,一边又伸手掸了掸衣服上的灰尘。幸甚,她再怎么生气,再怎么愤怒,她脱下了还是穿上了。“还有这套衣服,夫君亲手替我穿上的。我穿了两次,可这大婚却一次都没成。等我死了,这件衣服一定要留着,谁看到了还能想起我。我不想,我死了便真的死了,六界的人就把我全忘了。我会难过的。”
连她自己都有些惊讶。讶于自己在生死面前还能如此应对,这也要得意于六万年的那一场撕心裂肺。即便,她早已忘却,即便她已经无法感同身受,但身体的记忆却比大脑的记忆更能记住。
“但是,你一定不能让夫君记得我。他会伤心,会难过。我死了,他伤心难过,我都劝不了他。”
子瑜举剑的手颤抖的越厉害了。她果真同公子尧说的一样,伤心难过时会哭,但伤心的狠了,她就不哭。她很沉静的说着每一句话,沉静的不像是在交代后事,只像是普通的话别。
当归伸长了脖子,往剑刃上靠。子瑜竟害怕的避了避。当归失笑的望向他,怪异道:“你怎么了?杀了我,夫君就可以……”就可以怎样,她也不知道。
但她从子瑜的话中知道,只要她不在了,公子尧可以过得很好。细数六万多年,他们认识的时间也是顶长的了,可他们总是在分别,他总是在受伤。且,还是为她受伤。
如今这条命,也算是还了她欠他的所有了。
子瑜默不作声,手中的利剑变作一把极短的银刀,放在她的脖子上。他们俩离的很近,近的当归能看见他眼角凝起的一丝褶皱。
当归突然觉得,六万多年了,子瑜都老了。她活得也不算短了,其间还轰轰烈烈的爱过两回,这一世活得还挺划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