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又扶着他重新坐起来,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揭了绕了许多层的绢布。绢布上殷红的血,还带了点皮肉下来。公子尧眼角渗出来些水渍,或许是汗,又或许是泪。他自己抬手抹了抹。
子瑜道:“我是不懂。但师兄都决定了,为她谋划好了以后的每一步,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师兄迟早都要忘的,能在睡梦中忘记,为何要在现实中挣扎。师兄与她无缘,难道还要强求?难道师兄还以为自己能争得过天,争得过天意,争得过天道?”
公子尧摇摇头,冷冷地盯着子瑜:“日后你若是遇上能叫你欢喜的姑娘,子瑜。”他唤了一声,“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缘分这个东西,向来都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若是你们不好好珍惜,老天爷生气了,你们再怎么挣扎后悔,那缘分也是求不来了。你快去找夜神,我怕再过一会儿,我就后悔了,我怕夜长梦多。”
缘分这个东西,仔细想想,他同当归之间的缘分,好像也就只有初遇那次,机缘巧合,他的血唤醒了沉睡数十万年的她,她救了被追杀的他。之后的种种,他想,兴许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动了心了,所才会一直带着当归,最后带她回了尧光,他们还……成了亲,将她丢下六万多年。可这些,却不是他们的缘分,被他硬生生缠绕在一起。
如今想来,他也并不后悔曾经的决定。能不能在一起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她能好好的。即便他会忘了,即便日后二人相逢也只是陌路了,他也能留下砝码,护她一世无忧。
子瑜上药的手顿了下,他看到公子尧脖颈处剧烈搏动的青筋,继续上药,裹上绢布,最后拍拍手道:“师兄宽心,我不会的。”
这“不会”二字,也不知说的是不会遇上欢喜的姑娘,还是不会不珍惜。
“既然师兄这么想,我也不强求,毕竟这是最后想一想了。”
说完,公子尧看见子瑜一手拎着药箱,另一只手却攥成拳头,朝外走去。
到了门口的时候,拳头松开推了门,公子尧突然叫住他。子瑜转过身,听到他的话后浑身一抖。
公子尧望着他朦胧的身影,笑着道:“你见到姬茧,一定要告诉他。阿归她很傻,就算是伤心了,也只会哭,不会闹。可她又很聪明,若是她在意的人,她会躲起来哭,不叫那人跟着一起伤心难过。
“但阿归若是伤的狠了,便连哭都不会了。她也不会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路数她不懂,也不会使。其实她只是不想有人跟她一起伤心。你如果知道了,一定要装作不知道,然后去哄她。
“你要带她去看好看的风景,吃好吃的东西,做好玩的事。她喜欢吃土,但不能多吃,她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受不住土壤里营养。她还很善良,总是会扯了自己刚长出的叶子去救人。一定不能让她再这样了,不光有损修为,还有损寿元。
“阿归说过想要遁世。你若是不介意,我想求你,放下六界纷纷扰扰,陪她遁世去。”
这么一想,曾经他答应过的,做出的许多承诺,原来都没有做到。
“还有白泽。白泽一直陪着她的,以后还让白泽陪着她。可……你若是不愿,便将白泽送走,也不要让他回尧光了。”
说到最后,公子尧激动的从床沿滚落下来。伤口压在地上,又沁出了血来,子瑜急匆匆赶过来要做什么,公子尧知道,却摆手阻止了他,继续道:“还有……还有,阿归若是有了心上人,你一定让他查探清楚,查清楚那人是否值得托付,不要像我一样……只会伤她。你还要让他为阿归办一个举世瞩目的大婚礼,绝对不能亚于我的……亚不亚于又能怎样呢。终归是我对不起她。总之,你一定要让姬茧好好对她,他们是血亲……如果他做不到……”
“……如果他做不到,我又能怎么办呢。”
子瑜伸手拂去他脸上的水雾,郑重道:“师兄的话,我一定会一字不落的转达。”
公子尧躺在地上看上面,满目悲凉。身侧传来渐行渐远的脚步声,他大声道:“我多想,你晚一点去,她就会晚一刻忘了我。过了今天,又或许是明天,我可能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子瑜,你坐着听听好不好?我想把我们的事再回忆一遍。”
子瑜步伐一滞,公子尧看到他又攥紧了拳头,却不知他为何要这样。分明,该心疼的分明是他,该忍受的也分明是他。最无奈的……还是他。
公子尧又突然后悔了,他挥手道:“你还是快去罢。我想一个人想想。”
出了青孤殿,子瑜做的第一件不是去找当归,也不是去寻夜神。他第一件事,是里里外外,将青孤殿翻了个遍,终是找到了长留剑。
长留窝在角落里,剑身上都是干透了的血,剑刃两边开了好几个钝钝的口子,仿似损坏的极重,只有剑锋还能在黑暗中反射出的冰冷的寒光。
子瑜举起剑,轻飘飘的拿在手中,哪里还像是上古便流传下来的神剑。从门后飘出一个淡淡的影子,子瑜下意识的凛神望过去,只见淡薄的几乎看不见的长留往他这边飘过来。
寄居的剑身受了极大的磨损,作为剑灵的长留自然也会受到不小的波及。却是不想,这波及的损害也有这般的威力。上古神剑流传至今,要说谁能将长留损坏成这样,除却缗渊上神外,他想到的只有一人。
脑中一幕又呈现出来,深不见底的血窟窿,连他也是望而生畏。想来,公子尧定然是拼尽了一身灵力去抵抗,这才能拦下长留。陡然间,面目狰狞。
幸甚,若是他再来晚点,上古流传下来的长留剑日后就要失传了。
替长留诊治了之后,又传了些许灵力给他,宽袍缓带下的身影渐渐变得清晰,他才黯然一摆袖,朝外走去。
今日的尧光寂静异常,出了青孤殿,白雾弥漫,似乎处处都显示着悲伤,又似乎在预示着接下来的一天会是个好日子,所谓否极泰来。
夜色下,有风吹过青孤殿前的一株大树,树下一棵野草摇晃着脑袋。子瑜走得匆忙,自然也是因为心里头急得很,走路时便没有注意,从树下经过,野草被鞋履踩踏,和泥土一起印出一道鞋印子。
驾云飞出了尧光的地界,天上也是一片的黑。真是不巧,他第一次上天,竟还是挑了个晚上。天上的晚上不像人间的晚上,月亮时有时无的。这里清晰可见的月亮悬挂在头顶,一片银河上似有人行走,半空中刷刷的飞过几颗流星。
祥云越飞越高,渐渐就要冲破了九重天,他低头望着下方,尧光的山顶在夜色下是朦胧可见的白。再一瞬,便什么都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