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瑜的手顿了顿,目光在公子尧背上游离。沾了血的墨发散在左肩一侧,另有几根垂在背上。背影清冷,他从几根零碎的墨发上看出了忧愁。却也有些惊心,有些后怕。
“幸而,师兄这数万年来对长留的好并未白白浪费。若是长留一时没收住,又或者,”话到嘴边,子瑜默了默,想了很久,还是在一声“或者什么”中收回思绪,佯笑道,“或者师兄灵力不是那么深厚,那剑气扩散,师兄的丹元又要受损了。说不准,师兄刚复生不久又要闭目一段时日。”
子瑜算是明白了,纵然他提一提当归能叫他这大师兄略微收点注意力,但这心伤却不是肉体的伤痕那么容易痊愈的,是以,他琢磨半晌,还是将“当归”两个字咽了下去,以后的以后,他再不会容许这两个字传进公子尧的耳中。
如此一来,这二人的缘分才算是断的彻彻底底,干干净净。
公子尧将头埋在床榻上,绞尽脑汁的去想,终于在藏匿记忆的深处找到了那一幕。幸甚,幸甚,倒不是因为长留及时收住了,也不是因为他灵力深厚。那一刻,他想的就只有一个,他的丹元碎了不过花个个把万年还能复生,兴许还能将丢失的一魄幽精找回来,可若是当归的丹元碎了,六界之内,就再也没有她了。
用他个把万年的时光换当归的一生,这笔买卖,怎么算都不吃亏。
子瑜的手停在丹元上方四寸的位置,借着烛火竟然看到伤口里有几处零碎不齐的开口。他的心沉了沉,依旧装作无事般,冷静的看着烧焦的一块皮肉道:“师兄每一处皆是致命伤,好在,也是托了神裔的福,这具肉身不是我等可以比拟的。若是换了我,师兄早就见不到我了。”
公子尧闷头不语。
长夜漫漫,子瑜取出刀子一把一把地剜掉了焦肉,又给他止了血,公子尧愣是一声都没有哼出来。只是握紧的拳头攥得床褥皱成一个球,意识也好像不大清晰。
鉴于公子尧埋着头,子瑜又焦头烂额的给他清理伤口,自然是瞧不见他脸上的神色的。
伤口周边的腐肉被他一刀刀剔除出来,执刀的手隐隐可见透彻的汗水。他找了块绢布擦了擦公子尧的背脊,继续往深处的腐肉而去。然而,不过片刻,他眼中又是只见汗水淋漓之状,混着血水汩汩而流。
月光清浅,红白相间的照在公子尧的背上,恁是谁看了都不得不为之一震。
公子尧嚅动着唇,月色下的唇更是显得苍白无血色,子瑜突然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俯身倾听,只听到这么几个字。“阿归……对不起,对不起——”顷刻间,脸色僵成一片,下手的刀子不知轻重,也不再顾忌他疼不疼,一刀刀直戳心窝。
即便如此,公子尧也不过是微睁了眼,朦胧间看到他额间的汗,对他浅浅一笑,道:“你受累了。”
最后一块肉剜干净后,只见一个深不见底的黑幽幽的大洞。
子瑜眼睛红了红,从药箱里取出止血药和绢布。因着还在气头上,手劲大了不少,给他上了药之后缠上几层绢布。末了,使大力重重按了按伤口,一瞬间,绢布便与血肉,与药粉融为一体,紧紧的黏合在一起。
子瑜坐在旁边,面色阴沉,看着公子尧潮红的面色,长嘘一口气。
公子尧动了动,全身都仿佛揪心似的,布满血丝的眼里隐隐浮现出笑意。子瑜只觉他定然有事,果然,片刻后,低哑的声音传来:“看你这神色,想来我已是无妨了。”
子瑜眼睑颤了颤。
公子尧继续道:“既如此,就要劳烦你了。”低声道,“阿归她,我便交给你了。”
子瑜抿紧了唇,唇上同是血色全无。
公子尧直起身子,玩笑道:“莫非你也病了?那可不成。你要病也得先替我将阿归安顿好了再病。”
子瑜哼笑一声:“师兄与她数万年的缘分,本就是用性命换来的。如今连这性命换来的缘分也要断了,师兄就莫要强求了。”
公子尧恍然魔怔了一般,理了理衣衫,笑起来有如沐春风之感。有那么一瞬,子瑜觉得又回到了六万多年前,他们师兄弟二人一起修炼学习的日子。彼时,尚且没有当归,彼时,天冥宫还未创立,彼时,他一心想的只是做好神裔。
子瑜记得,公子尧曾经说过,既然他生来便是神裔,享受着一切高贵的同时,便理所应当的肩负起该有的责任。他说,除却缗渊上神,他是六界之内唯一留存的上神血脉。
公子尧抿紧双唇,眸光淡淡,世间一切,仿若没什么能放在眼中。他道:“所以,我将阿归托付于你,你一定要按我说的。她失却记忆,我也失却记忆。她为魔,我为神。自此,便再无相遇之机。”
其实,他比子瑜更清楚,天道面前,缘分这个东西,当真是一点都强求不来的。从前他尚且不知,只知自己既是神裔,即便也受天道制衡,那也不会同那些普通仙一样,他还是有抗衡的能力的,哪怕一丝也好。如今想来,却是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还连累了当归,一次次伤她。
公子尧笑了笑:“兴许有一日,我们又遇到了。又兴许,我对她乃是天性使然。”眼神中突然又有了落寞,“我若是同她旧情复燃了,子瑜,你一定要尽早掐断。但我只求你一样,莫要伤她。又兴许,我对她厌恶之至,我想杀她,你一定要阻止我,哪怕是杀了我,也千万不要让我伤她一分。若是,还有神仙想伤她,那……”
公子尧半阖着眸子,子瑜看不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神情说出这句话的。只听到他低低的没有任何情绪的嗤笑一声道:“想来不会。我同她早在六万多年前便盟过誓,他体内有我神裔的血,有天道相护,一般的仙神妖都不敢肆意伤她。若是有,若是有,那就……”好像在自言自语,“若是有,那也不能杀他,杀了他会给阿归带来天谴的。那就留着他好了,你只需护着她便好,护着她回到姬茧身边。”
一个字一个字都如同铁烙深深的印在心底。他扶着公子尧躺下,安抚道:“师兄放心,我会的。”
说着,就替他盖上了被子,又掖了掖被角,转身欲走又突然回过头,手悬在半空,好半晌,终是捏了个诀,朝着公子尧的后颈而去。
好在,公子尧虽受着伤,但反应依旧灵敏。一手就拽住子瑜的手腕,浅浅的睫毛垂在眼眸上,留下一片阴影。
子瑜愣了愣,还是解释道:“师兄莫急,我并无意做什么。只是师兄这伤,唔,虽不大严重,但还是须得好生休养的。我这才想给师兄是个昏睡诀,师兄,”语气轻松道,“师兄为了自己的身子着想,也该睡上一俩日。”
公子尧平躺着看他,攥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没有丝毫松懈,刚刚止住血的伤口重又裂开,血水渗出来,有股淡淡的腥甜味弥漫在空气中。
公子尧皱眉,幽幽的吐出几个字:“我不想睡。我怕睡醒了,就……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还不想……忘了她。子瑜,你不明白。”
即便知道自己迟早会忘,即便知道这缘分断了便无再续的可能,即便……他以后什么都没有。可他想,那些美好的回忆,当归说的那些话,他能记一时半刻也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