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尧醒来的时候是夜里了。
那时他只觉浑身酸软,心里也极为酸楚,说不出口的难受。旁边是脑袋搁在手臂上,与他共眠的当归。
他抬了抬酸涩的胳膊,忍痛一声轻呼,惊醒了当归。
当归喜极而泣道:“夫君哪里不舒服,阿归给夫君揉揉。”
公子尧不声不响,有些怪异的望着她。
当归心忧公子尧,一直陪着,也没去洗个脸换身衣裳什么的,此刻脸上满是风干的泪痕和血痕,头发散乱着,显得极为憔悴。
青孤殿昏暗昏暗的,看什么都不怎么清楚,好在公子尧也没有那个心思去看当归,只是看着她,心却放在了被子下方的两只手。两手缓缓的动了动,随之而来的便是全身酥麻。
当归只道他是刚醒了来,既然想看便给他看。却是不知他伤成这样了,还能不能在这夜色里看的清。这般思索着,她仍旧挺起了脊背,坐得笔直,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看不见,但她还是理了理鬓发。
公子尧僵硬的抬起手,咬牙忍着没有发出一声叫唤,身上已被冷汗沁透,不由自主的就拉过当归。
“阿归……”
声音还是哑哑的,喉咙口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勉勉强强只能蹦出两个字来,可当归已是极为开心了。
“子瑜师叔说了,夫君这次被雷电的狠了,醒来了就要按一按,输输经脉,免得日后落下病根,不良修习。”
当归伏在他腿上,一下一下的用力按着他的手,手还是麻麻的没有知觉,可他却感觉到了凉凉的东西滴在手上。“夫君嗓子被电坏了,一时间说不了话。不过不打紧的,好生喝药,慢慢将养还能恢复的。”
公子尧从嗓子眼里闷闷的咳了一声,神色有些焦急,却又显得有些木讷。
当归从他的手按到胳膊,渐渐地开始有了细微的感觉,像是被针刺了一样。
“夫君想说什么也不必急在一时,这嗓子若不好生养着,日后说话便难了。”
公子尧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又咳了一声,却又是“哇”的一声吐了口血。
当归不慌不忙的去擦血,望着公子尧,正色道:“阿归不会嫌弃夫君,夫君不必焦虑。夫君若是想早些好了,便听子瑜师叔的话,不乱说话,好好喝药。”
二人脸对着脸,公子尧闻到她脸上血腥味夹杂着酸涩味,自己心里也跟着疼得揪了起来。这张脸平平无奇,可看见了却叫他有种想付出生命去护着的冲动。这么一想,体内又是酥酥麻麻的。
公子尧没法说话,只是脉脉含情的望着她。在这夜里,她也看不出公子尧脸上什么情绪来。当归只当他是答应了,又兴奋的掀了他的被子,帮他从上按到下,又从下按到上。
公子尧不想就这么坐着,当归每按过一处,他便凝神运气,想要使了灵力冲破。可谁想体内的雷电之力还未消,一与灵力碰上,便如火山撞大海,在体内剧烈排斥。他一开始还能忍着,渐渐地,手脚都不能由自己控制了。最后只得无奈的放弃,看着当归认真的帮他按完这边按那边,突然看着她笑了起来。
当归一愣神:“阿归已经许久未见夫君笑过了,夫君笑起来,真好看。”说着,在他脸上轻轻的亲了一下。如晴天点水般,便撤了回去。
他缓缓抬手去摸自己的脸,回味了那一个瞬间,又莫名的笑了。
正巧这个时候隔壁房间发出轻微的“咕嘟咕嘟”声,当归小跑着过去:“夫君先自己坐一会儿,阿归去端药。”
房间内无人,公子尧只能自己坐着。他刚醒来,脑子里乱蒙蒙的,方才当归在时,他只顾着去看当归了,现下倒是有时间可以回想回想到底发生了何事。
能将他伤成这样的人,还没出生呢!公子尧又琢磨着,他体内的那股雷电是不是雷公电母下的。这六界之内能使得上雷电之类术法的,除却雷公电母,他倒还真不知有谁。
但,他想起那对老夫妻的模样,瞬间打消了这个念头,敢对他动手的,除非真的强大到受得住天谴。他又将六界之内修为上乘者一一筛了一遍,倒还真被他筛出几个来。可雷电自古便只被天地大道用于处置犯下大错之人,是以,六界之内无人可以修习此类术法,便是他掌管的天地法则,也需借助上古神剑长留方可施得一二。
难道说,他是犯了错,被天谴的?
这一想法生起,公子尧也顿觉荒谬至极,立刻摇了摇头。他虽是神裔,却也属六界之中,受天道制衡。可他因是神裔,传承自上古神界,天道会护佑他,他活了这十多万年来,最是清楚,哪怕是他犯了错,也只是上神缗渊下来训斥一番,此事便就此揭过,何曾受过天谴。
公子尧猜测,这六界之内会否是出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兴许比他还要牛逼不少。此人若是正派,自是万事大吉,若是妖魔又心怀不轨,他捏了捏手心,满是冷汗。
正想着,好像听到外面有敲门声。他说不了话,那人也不等他同意,便直接进来了。
来人看到公子尧坐着,起初是一怔,随后透过四肢看到他体内还在流转的雷电,雷电流淌,在这黑夜里极为清楚明了,他心头慌乱不已。
公子尧看了他一眼,眼睛转向了旁边的椅子,示意他坐下。
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怎么不点灯?师兄从前是无须点灯的,可如今不一样了。师兄的伤,近期切莫动用灵力。”说着,漫不经心的一挥手,周遭星星点点的亮了起来。
“师兄可算是醒了。”子瑜坐下来替他把脉。
公子尧默默看着他。既然不能说话,他便不说话。以他们自小长到大的情分,他想说什么,他应当都是知道的,这点默契若是都没有,他觉得他这个大师兄做的不大称职了。
子瑜抿唇,沉吟半晌,房间内安静无声,只有隔壁当归倒药时磕碰着碗碟的声音。
烛火幽幽的燃着,映出他发上缓缓流动的光泽。公子尧气息极是平缓,子瑜已经许久不见公子尧这般温润如玉的模样了,开口便打趣:“师兄这一伤倒是舒坦,累得我们为师兄担忧。当归可是急坏了,可惜师兄昏迷了没看见。那时师兄就躺在当归怀里,浑身是血,体内灵力在流逝,已是气息奄奄了。我想上去救你,可当归不让。她将自己身上刚长出来的叶子全都扯下来喂给你。师兄你不知道,”子瑜做了个手势,“足足有七八万年灵力。幸好有这灵力,师兄才能撑到掌门回来。”叹息一声,“不然,师兄这魂魄又要流散六界,不知何时才能回归了。”
这话恁是谁听了都会动容。公子尧心间本就对当归有着莫名的情绪,一听了他这话,当下感动的不行,鼻子酸酸的难受,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子瑜愕然,笑了笑道:“师兄如今可真是感性得很了,我不过说了几句,师兄就哭起来,这要是叫下面的弟子瞧见了,也不怕他们笑话你。”
体内一阵激流,斩断了他将将就要长出的幽精。公子尧脸色发白,呼吸也渐渐快了起来。
子瑜一瞧这情状不大对劲。十多万年来他们一起修习,这神裔的身份高他一截,又是他师兄,少不得总是要在他面前做出乖巧之状的,被他欺负的时候也多了去了。如今他重伤,正是他报仇的好时机,便多说了些,不想他还如此当真了。
子瑜摆摆手,正了脸色道:“师兄莫气,我不笑了便是。”
公子尧却像是没听见似的,胸口波澜起伏,到最后都开始微微喘气。
子瑜慌张地上前来查看,搭上他脉搏的一刻也被电了一下,浑身酥麻,有那么一会儿手指都没有知觉,脉象如何更是不知。他只能先将公子尧安抚下来,具体要如何还是得后续再看。
他轻轻抚着公子尧的胸口,口中缓缓道:“师兄莫要多想,沉下心便好了。”
公子尧也听着他的话不去想,可方才的那些话就如同一根根针刺进他的心里,刺进去又拔出来,再刺进去,再拔出来。七八万年灵力,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可于当归而言,或许会让她魂飞魄散。他怎么值得一个人拿命去换。
公子尧额间青筋暴起,一边忍着一边笑着,嘴角流下了血。
子瑜大惊失色:“师兄!”
当归端了药进来的时候,只看见公子尧在不停地喷血。那血好像流不尽似的,一滴接着一滴,床榻上、被褥上、地上,满目血色,就连子瑜的衣衫子上都在滴血。
当归端着药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子瑜略用灵力一探,那雷电之击比方才更盛,却琢磨不出什么名堂来。心里也很是焦急,只催促当归赶紧把药给他喝了,那药里他加了凝神的药材,兴许会好一点儿。
碗放到嘴边,公子尧却不愿张嘴,当归一边哭一边央求:“夫君如今虽是伤了,但有子瑜师叔在,夫君倒是不必担忧的。只需按着师叔的药方来,不可讳疾忌医才是。”
公子尧撇了撇头,吃力的冲她招手。
当归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为了公子尧的性命,索性将那药自己喝了,更是不管子瑜在场,口对口的将药喂了进去。
子瑜咳了一声,避过身去。
喉咙中除了药的苦涩味,就是腥甜味。伤成这样,她都不知道公子尧要忍受什么样的痛楚。
直到一碗药全给灌了进去,当归才哭着拍打公子尧。“夫君不在意自己的身子,是又要将阿归丢下吗?夫君说了好多次不会丢下阿归的!夫君再骗阿归,阿归就再也不理夫君了。”
公子尧任由她打骂,宠溺的笑着。看她哭的伤心,也知自己过分了,伸手擦了她的眼泪,喘着气,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齿间蹦出来:“日后不要再做傻事了。”
静谧良久后,当归道:“夫君为阿归做的,阿归都知道。可夫君日后万不可再伤害自己了。夫君若是不在了,阿归绝不会再像六万年前一样等着夫君的。夫君若死,阿归便也一同去了。既是结为夫妻,阿归自是要与夫君千古相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