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时候,子瑜果真来找公子尧。
彼时,青孤殿大改往日里之清冷,成了尧光山一众山脉殿宇里最辉煌的一座宫殿。他站在山下看如星光璀璨。
公子尧有个习惯,不管白天还是夜里,总不爱燃灯。只因着他一人独居,灵力又深厚,便是在夜里视物也是能看看的真切切的。只除了当归在的那段时日,青孤殿才算是正常的亮堂些。
是以,子瑜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想法。
青孤殿的大门一般时候也是不关的,左右有道结界在门口,旁人进不来。便是能进来的,关了门也于他们无甚大的关系。
子瑜站在结界外,一时间又有些不知该不该去问上一问。公子尧这样的人他最是清楚不过,便是问了知道了,也不会改变他的主意。连天道都不愿受制,更何况是人呢。
公子尧正琢磨着要如何对待当归。听白泽所言,当归会叛出尧光很大部分原因是因为他,那她沉睡的这三年岂非很冤枉。原来只以为是他自己没教好,才叫她犯下欺师灭祖的重罪,却原来她会欺师灭祖是因为极为乖巧的听了他的话。
误会了她弥补回来便是,也不是什么打紧的事。只是,她一直“夫君夫君”的唤着,他听了不大适应,委实难受了些。做师徒就该有做师徒的样子,胡乱称呼,他倒不是很在意,可在外人眼里,他成什么了……猥亵徒弟?
虽则来日方长,他可以慢慢教,但拖久了只怕成了习惯,一时难改。
子瑜在结界外踌躇了好一会儿,公子尧在结界内也是矛盾了好一会儿。直到上头月亮偏了偏位置,灿烂星空隐隐有些灰暗了,子瑜一甩头,无奈的哀叹一声,转身打算悄咪咪的跑了,心灵里头想的那些事就当不知道好了,没白得万一再逼得公子尧做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实是他的罪过。
不料,就在这个时候,结界大开,公子尧闭着眼打坐,声音却是能传出千里之外:“来了又走,做甚?”
长夜漫漫,本该好眠,也不知是否吵着大家就寝。影响人睡觉是个不道德的事,他还影响了遥遥数千里的人,更是不道德。
子瑜走进去,抖动脸上两边的肉,干笑两声:“师兄与我二人果真当得起师兄弟。你打坐了多久,我就在外面站了多久。”
殿内烛火摇曳,照着他的影子长长的拖在地上。时不时地“哔啵”一声,绽出来火花,幸好他躲得快,险些飞溅到他身上。
公子尧从座上站起来,掸掸衣袖,拍拍裙摆:“你也知你来了许多时辰了。为何不进来,反倒要走,这是何意?”
子瑜道:“我观师兄正打坐修炼,不便打扰,这才……”
公子尧的目光终于转移到他身上,惊疑道:“你既知我在打坐修炼,为何又徘徊许久?”
又是这般咄咄逼人的架势,不该啊。子瑜想仰天大哭,这么久过去了,他那肚子里的气不该还没消啊。还是说,他的这位好师兄早就知道他要来,专门的将气憋在肚子里,就等着他来呢。
四顾之下,也不见白泽与当归,更是有些欲哭无泪。子瑜一拍头,大声笑道:“我夜里睡不着,特意来看看师兄是不是睡着。我们师兄弟两个可有好久没好生聊过了。”
公子尧意味深长的看着他:“早知你要来。活了十来万年,这记性还是没有长进。”
子瑜恨不得立刻扇自己两巴掌,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人家早等着他上钩了!他已经不记得跳了多少次公子尧给他挖的坑了,子瑜悻悻道:“白泽与当归不在吗?”
“阿归睡着,白泽练功去了。”公子尧点点头道,“你我师兄弟二人确是有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了。那你来此要与我说什么?”
子瑜突然说不出话来了。他若不实说,无论编了个什么样的理由,公子尧那双耳朵总是能挑出刺来的。可从前许多时候,对上这样的事,公子尧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会的。魂魄重聚后,总是叫他觉得有些瘆得慌。
正琢磨着这话到底要不要问,问了又要如何说,公子尧已是先打断了他,显得有些急切道:“我有事问你。”
子瑜立刻喜笑颜开:“师兄请讲,我定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公子尧指了子瑜身后突然出现的凭几:“我魂飞魄散了六万多年。那这六万多年间,可有人为我聚魂魄,修元神?”
子瑜依言坐下,闻言却是有些疑惑。三年前,金光照耀了整个大地,所有人都沉浸在公子尧复生的喜悦中,没人去想公子尧是怎么回来的。毕竟所有人都只觉得,公子尧是神裔,其能并非他们凡人可比拟,便是做了这六界内重聚魂魄的第一人也不是不可能,故而就都觉得公子尧复生是借了他神裔的光,没人多想会是有人帮他修魄。
听他这么一说,子瑜倒是奇怪,能凭一己之力复生,这样的事他信,可单单只花了六万年时间,他略感惊奇。即便公子尧是神裔,修魄又岂是易事。莫说三魂七魄游离于六界,先得将魂魄一一寻回方可才能行得修魄之举。这寻魄途中还得看机缘,公子尧的机缘自是不差。撇开这点来看,公子尧能复生当是天道相助与他。若是非要在六界之内找出一个能修魄的来,好似就只有那位久居三十三重天上,不怎么露面的缗渊上神了。
公子尧脸上有着悠远的神情,黯然道:“六万年间的许多事我都不记得。是不是有谁替我修魄,我也不知。”
子瑜神色沉凝,片刻之后,转而轻松笑道:“师兄莫急,有没有不重要了。如今师兄复生了当是好事。至于那六万年间的记忆,总有一日会恢复,师兄也不必急在一时。待找出了那位恩人,尧光上下也定当会结草衔环相报的。”
公子尧还在拧眉沉思,显然是没听进他方才说的话。子瑜琢磨着公子尧这么纠结,没个十天半个月的是纠结不完,正巧他也有话要说,索性就去做了几个小菜。他一一布好菜,最后又取出珍藏的好酒。
他的这位师兄,旁敲侧击定是没什么用的。所谓酒后吐真言,待他吃好喝好,舒舒服服的要睡了,他再去问上一问,答案就呼之欲出了。
“已是半夜,师兄还不休息,便与师弟我共饮一杯以渡良宵。”
“我不在的这六万年,你已学会饮酒作乐了吗?深更半夜的饮酒,掌门和师叔对你的管教松懈了?”训斥一番便甩袖欲走,被子瑜按着肩又坐了下去。
“师兄就当今夜是我庆贺师兄复生。”子瑜的声音有些颤抖,“也是你我师兄弟六万年头一次坐下来聊聊天。”
公子尧抓起一馒头咬下的第一口,心下像是被电流击过一样,酥酥麻麻的,酸楚的很。他放下了馒头。
“师兄尝尝。两万年前,师兄这青孤殿的后山上一棵长了数万年不曾开花结果的铁树突然间开了花,还结了果。我尝了尝,酸酸甜甜,味道不错,便将它摘了酿酒。算上一算,这酒酿了也有两万年了,算是陈酿,味道应当不差。”
一张长条案桌隔在二人之间,子瑜提起壶替公子尧斟酒。他默默看着公子尧,在他又一次拧起眉的一瞬间,开口道:“师兄若是有心事,不如饮了这杯酒,忘却烦恼。”
子瑜急切的看着他饮尽一杯,无意识的给他夹各种各样的菜,不过一会儿功夫,碗中便是赤橙黄绿青蓝色一一排开。
公子尧微睁着眼,颓然道:“酒这个玩意儿,不是个好玩意儿……”
话未完,又是一杯下肚。
“饮酒只能是一时的解脱,带你醒转过来,该记得的还是会记得,该忘却的也一定不会记起。所谓的烦恼,依然还在。”
子瑜估摸着这酒灌得也差不多了,抓了些瓜子放在他手上,状似不经意道:“师兄是在烦什么?”
“我的元神这几日总是不能安宁。”
废话!一个石头突然动了情怎么会安宁!子瑜刚刚坐下,便惊得站起。略微一思忖,试探性的问道:“师兄的意思是,这具魂魄没修好?”
公子尧抿唇像是在想事情。
子瑜愕然,问道:“可若是魂魄没修好,师兄三年来缘何会无碍?”
公子尧指尖逼出元神:“三魂七魄,我为何体内只有二魂七魄,独独少了个幽精一魂?”
元神飘飘悠悠的浮在头顶上空。子瑜还在心里感叹,失了幽精的公子尧三年来灵力长进不少,果真情爱一事不是个好东西,拖泥带水的阻碍人,轻易不可触碰。
公子尧喝的有些醉了,元神飘着飘着便要离体,朝当归的寝殿而去。子瑜眼疾手快,立刻收了元神回来,那元神还在与他挣扎,终是因醉酒,被子瑜用尽全力的劲风一拽,立足不稳,倒头转了两圈,被塞进了公子尧的身体里。
六界之内,不管人、神、仙、妖、魔,包括鬼,若想活着,三魂七魄缺一不可。幽精于公子尧而言或许无足轻重,可它所主的乃是人之情爱。
人之四端,其一便为心之恻隐。神裔的身份便注定了他是心存大爱之人,可失了幽精,丢了恻隐,皆是虚妄,何谈大爱。
可他是公子尧……子瑜心底陡然升起荒谬之念。“师兄这三年来可有不适?”
元神回体,刺激了他的神智,略微清醒了些,公子尧凝眉细细想了想:“从未有过。”
子瑜显是不信。他真真切切的看到元神中除二魂七魄外,还有个淡淡的苗正从中央处发出来,是不是自行生出的幽精尚不可知。可无情无爱之人若是动情,身体便会受到反噬,可能情绪波动大点,可能心里头总是很难受。
这就恍若是一个修水系术法又灵力低微的小仙摄取了修火系术法的灵力,身体与灵力不合,自然是要相斥的。唯一不同的就只是,这反噬极为明显,而公子尧这样的看不大出来。
子瑜恳切道:“师兄再仔细想想,尤其是,”顿了顿,公子尧低着头,看不出是何神色,继续道,“尤其是与当归一起时,可有不适之感?”
喉咙里的辣意烧的他脑袋愈发昏沉,语气中带了点焦躁之意,望着子瑜的目光略带了些敌意:“你这是何意?”
公子尧掷下酒杯,杯中酒水溅在子瑜衣上。子瑜怔了一怔,干巴巴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近日来我发现,师兄对当归是越发好了。”
公子尧并不否认:“自家徒弟,应该的。”
“可即便是自己徒弟,师兄也要记得,师徒有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