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尧进了宫,路过原先那座宫苑,众臣皆已散去了,也不知这朝是不是上了。他刚回来就做了这么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情,着实有些对不起这位敛之公子。公子尧想,待他日后恢复真身了,去冥界瞧瞧这位敛之公子的魂魄投生何处,他助他一助,也不枉糟蹋了他这好名声。
宫苑的人见了他皆是垂着头,待他走后方才深喘出一口气,望着公子尧的背影,想入非非,若是容之公主当真尚了敛之公子,她们的日子是不是也就不用紧张了。
自今日敛之公子当众悔婚,容之公主无处发泄,就拿他们这些下人出气。她也不打骂,只是冷不丁的盯着她们看,一双手在她们的脸上磨蹭来磨蹭去,然后凉飕飕的说一句:“这样的容貌敛之哥哥会不会欢喜?”她们明亮而炽热的目光生生被她那话吓得黯淡无光。
公子尧随着元安穿过亭台楼榭,终是停在了一处极阴凉的地儿。
禾王看着桌上黄色的一卷物什,头也不抬的道了一句:“来了便坐。”
元安悄无声息的退下,轻轻掩上了门。
本以为禾王给了他一个下马威还要再训斥一顿,没想到如此和颜悦色的同他说话。公子尧眼睛朝四处望了望,禾王正下方正好摆着把椅子,椅子四周又是几把椅子,显然就是为他准备的。
公子尧的脸上像是凝结着一块冰,撩起衣袍,在正下方那椅子后面跪了下来。禾王拿起桌上那卷黄布,在手上卷了卷。然后步伐稳健的走下来,蹲在公子尧身旁,公子尧埋低了头。禾王指尖夹着那卷黄布,在公子尧头上轻轻敲了敲,一时间,整座空旷的大殿内听不见任何声音。
“敛卿是在与孤斗气呢?”禾王一声轻笑,说话的声音不轻不重,气氛却是比方才还要凝固上许多。
雷霆雨露均是君恩,这话的意思明显是在说他有违君臣之道。公子尧的眼神慢慢变得郑重庒烈,“臣不敢。”
禾王“呵呵”笑着起身,转身的一刹那像是不经意似的丢下手中的黄色卷布,朝上座走过去。
公子尧先磕了个头,双手捧起那黄色卷布,奉过头顶,又磕了个头,这才铺平来看。
黄色卷布上沾了浅浅的墨香,公子尧只粗略看了个大概,却还是陡然震惊的抬起头来。这是道圣旨,他知道。可他怎么都没想到,禾王已知他与当归情深义重,竟还要赐婚。
近日来,他故意对当归宠溺的无可比拟,无非就是让禾王知道,他不会轻易娶了他人。今日更是直接在众人面前拒了容之公主的婚事,没成想,这禾王还是硬是逼着他一道圣旨,直接要将容之公主尚了他。
公子尧垂下了手,手中的那道圣旨悄然落地,禾王坐在上座上眯着眼看他:“敛之,你我虽属君臣,却更似兄弟。这亲事,敛之还是接了的好。”
这般居高临下的姿态,说他们是兄弟,公子尧抿唇抬眸。声音急促而暗哑:“公主千金之躯,怎可尚了臣为妾!”
公子尧不可置信的细细打量禾王,禾王穿了身素衣常服,垂在桌上的衣角上绣了两条精致的银色蟠龙昭示着他尊贵的身份地位。
禾王笑眯眯道:“孤的小妹又怎会是为妾?”
“王上的意思是,要臣休妻娶公主?”公子尧的目光是说不出的焦灼,声音听着沉稳,实则已是心头大乱。做过无数种准备,有过无数种想法,便是禾王现下就要杀了他,他也愿意引颈就戮,可……休了当归,他做不到。
“恕臣实难从命。”
禾王早已料到公子尧会这样说,也不急着非要他答应,只唤了元安过来,说他困乏了,敛之公子在此想些事情,着羽林卫好生护卫公子安危,不得有误。
元安立马领命去了。回来的时候还偷偷的跟公子尧搭上话:“公子就莫要挣扎了。王上对容之公主如何您不是不知,为何非要触了王上逆鳞呢?”
公子尧跪在当地,一脸不想听他说话的架势,元安转身欲走,想了想还是折回来,苦口婆心劝道:“公子即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夫人着想。公子若是坚持如此,王上大可直接杀了夫人,又何须公子答应呢!”
公子尧目光凝滞在地上的那道圣旨上,连元安走了也不知晓。这世道不公至此地步。天道不允许他们在一起,他逆了天道,君王不允许他们在一起,他便是逆了君臣之道又何妨!
天渐渐暗下来,禾王再没有出现过。他开过门,皆被门口的羽林卫拦下来。这个时候想起元安说过的话,他才有些后怕,困在这个地方他却是逃不出去。好在有白泽在,她即便灵力不济,对付人类还是绰绰有余的,怕就怕她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触发了体内魔气。
及至天明的时候,一抹淡淡的光从窗户口透进来。公子尧看着地上的斑驳,颤巍巍的起身,手上无力的推开了门,苍白的脸色吓坏了众人,众人回过神来时,只听他轻飘飘道了句:“我要见王上。”
侍卫目光从公子尧苍白的面色上划过,招手唤来一小太监。
小太监去禀报此事时,禾王刚睡醒,宫妃正给他穿衣。他的手臂伸进袖子里,宫妃将他的衣服理了理,垂下的墨发遮盖在衣领上,禾王随手抽出了墨发,带下两根断发。禾王将断发在手心揉了揉,出门的时候被风吹散了。
公子尧立在门口等着他来,跪了一夜未眠,禾王看他脸色有些憔悴,亲手牵着他进去,又亲手扶着他坐在椅子上,他方才坐回上座上去了。
禾王沉吟片刻,等着公子尧说话,却不想这厮遇到这样的事倒还是挺有耐心的,这个时候正就是比耐心的时候。元安上来将茶换了两拨,公子尧终是忍不住开口。
禾王搁下手中的笔,瞟了他一眼,不料他说出的话却是令他大吃一惊。
“臣想了一夜,”禾王不经意间扬眉,手指扣在了桌上,发出低沉的声响,“臣死罪!”
禾王将桌上物什尽数挥却在地,暴怒不已:“真是……大逆不道!”
公子尧诚恳道:“臣之妻当归世间独此一人,休不得,弃不得,唯可与心同。”
“好个唯可与心同。敛之,你这是将容之置于何地!又是将孤置于何地!”禾王心中大恸,站起了身。腰间束着的玉带发出莹莹光泽,桌下看到他脚踩白靴如临空。鼻端下方线条优美,却叫人不由自主就生出惊惧之感。
“臣愿受责罚,只是,臣之妻,不可欺。”
“臣之地位可说得上是万万人之上了,便是唯王上一人之下,也对臣莫可奈何。王上之恩情臣莫敢忘,臣只愿护妻安好。”
本是挑衅的话,但从他口中说出来到不觉得那么挑衅了,好像就只是在陈述一种事实,而这偏还就是事实。
“你……滚回去思过!”禾王压抑着心头怒气,公子尧双手捧着那圣旨,搁在了桌头。禾王又见那道明晃晃的黄色实在刺眼,索性直接将圣旨置于灯烛上,烧了个干净。
灰烬零零散散落了一地,依稀可见其中黄色。
“臣告退。”
公子尧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走了一半,元安追上来,指着旁边一顶轿子,笑眯眯道:“公子慢走,王上赐了公子一顶轿子。”元安眼神略过公子尧的两只膝盖,婉声叹道,“公子莫要再激怒王上了,奴才还未见过王上对谁如此纵容的。”
公子尧谢过元安,两只脚在地上拖着拖着发出“呲呲”的声音,元安看得心惊肉跳的,这样的伤万一落下病根,容之公主兴许就看不上了。敛之公子真是好智谋!他直在心中鼓掌叫好。
公子尧回到敛府的时候,敲了半天门才有小厮来开门。那人见是公子尧,大吃一惊,本以为公子尧一夜未归,这敛府估摸着就要败落了,没想到这个时候回来,他先是抱着公子尧哭了会儿,公子尧也知他们担惊受怕了一夜,和声劝道:“无事,扶我回去。”
那小厮扶着他进了门,公子尧问他:“夫人如何?”
小厮踌躇着不说话,只低着头扶着公子尧一路往前走。穿过几个院子,有侍女叫下他,只言是老夫人要见公子。
那小厮又不怎么愿意的扶着公子尧转道去了老夫人住处。刚进院子,公子尧就看到地上两个身影,一个身影摇摇晃晃,跪的极不稳当,有要倒下的趋势,另一个趴在地上,尾巴被当归压在膝盖下面。
“阿归!”公子尧沉默不语,忍痛抱着当归急冲冲出了这院子。
老夫人半颗头探在门边上,“站住——!”
公子尧信步停下,拦腰抱着当归,凑在当归耳边,却又像是在对着老妇人恭声道:“阿归不跪天,不跪地,不跪任何人。阿归是我的妻,是天地间,六界之内,顶顶尊贵之人。”
望着遥遥远去的背影,老夫人咬了咬牙,心头一沉,一个没站稳,差点倒下去。
当归躺在他怀里,察觉到温暖的气息,她又往公子尧怀里缩了缩,公子尧疼得心都要碎了,凝视着当归,朦胧间也不看路,一路被绊了许多次,差点就要将当归甩飞出去,也得亏了他还会点从前的招式,这才没再出什么意外。
当归眼睛合成了一条缝,软软的唤了声:“夫君——”
公子尧将当归放在床榻上,口中念了不少咒语,掌心却不见丝毫光芒。
当归按下公子尧的手,笑道:“夫君不必担忧,阿归是妖,跪上一会儿不碍事的。且有白泽的尾巴垫着,阿归不疼的。”
公子尧哑着声音像是在嘶吼,可声音却又极小:“妖又如何?因为妖不会受到伤害,为夫便该让你受委屈吗?阿归,你不是妖,你是我公子尧的妻,是神裔之妻,体内有六界最尊贵的血。”
当归一直只知,六界最尊贵的应当是上神缗渊,原来她家夫君比缗渊还要尊贵的吗?嗯,她真是捡了个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