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时冷寂了会儿,当归并不知公子尧此举有违人间的人臣之道。她也蹲下身揉了揉公子尧的膝盖,“夫君也跪了许久,阿归也替夫君揉揉。”
禾王额上青筋乱冒了一阵,看着眼前二人埋着头在他面前撒了一把不小的狗粮,他觉得自己的尊严从来没被如此践踏过。虽则从前敛之对他一样是不冷不热的,但毕竟还谨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如今倒是,呵,也守着为人臣子的本分,却是带着自己的夫人一起守着。
“多日不见,敛卿不光对孤生分了,还娶了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不知卿从何处寻来的美人,是否可给孤也介绍一二,你也知道,这宫里的货色皆是上不得台面的。”
这人啊,最是忌讳贪恋美色,若是他无权无势,倒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可若是还有权有势,又贪恋美色,那就是误国误民,甚或是误了自己。比如说,那位杀妻屠子的皇帝刘彻,当归觉得他当时可能是药吃多了,脑子有些糊涂。
幸好,公子尧只是贪恋她的美色,她也有足够的美色给他贪恋。
公子尧依旧不动声色的替当归揉膝盖:“王上见笑了,为夫的对夫人好,理所应当的事。”他沉重道,“王上后宫佳丽纵非绝色,却也是一心为王上的,王上怎可因长相而抛却妻子……”
那太监一个劲儿的给公子尧使眼色,奈何公子尧背对着他看不见,而当归看见了却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公公眼睛怎么了?抽筋了么?”
那太监视死如归的深埋下头,没有看到禾王浅笑着看向他的目光。
“元安如今办事越发大胆了。”禾王又走回去坐在椅子上,默了半晌,突然一掌拍向了桌子,紧接着就是怒斥声。
那太监哆嗦着双腿,两手趴伏在地。当归突然想起四个字,“五体皆服”,这位禾王果真是将为王者的架势演了个十足十,比姬茧还要有气势些。
“奴才该死……”
公子尧也顺势一跪,一字一句清清楚楚的传进当归耳中。
“臣与妻本为一体,王上要见臣,自然也是要见臣妻的,王上见臣妻,便是见臣了。”
禾王直勾勾的盯着公子尧,本着礼尚往来的美好精神,当归便也就直勾勾的盯着禾王,这样的礼她来还就好了,不必劳烦公子尧的。
那名为元安的太监额头撞在大理石铺就的地面,起先是发出清脆的声响,渐渐的,那声响变得沉闷,禾王一摆手,不耐道:“好了!”
元安急忙叩谢起身。对上禾王的眼色后,他出去了一会儿,再进来时身后跟了几个内侍,内侍手上端着盘子,盘上是酒壶和酒杯。走路间,当归听到壶中有哗哗的声音。酒杯在烛光摇曳下发着暗沉沉的光。几名内侍着一样的服饰,腰间各别了根长长的黄色穗子。
当归好奇的看着他们,他们一样的表情,冷白,眉目间透露着冷觉,还想要再看清些什么,却只见烛火下模糊不清的面目轮廓。
站在最前方的内侍走得比其他几人都快,还远。他远远地站定在禾王左侧三步远的地方,元安立马从右侧绕过来左侧,接过盘中明晃晃的酒壶。酒壶嘴处微微有清澈的液体流出,静静地躺在杯中。元安迈着小碎步托着酒杯呈给禾王。
禾王一手接过后,抓着杯脚晃了又晃,摇了又摇,杯中液体溅出几滴落在地上,禾王伸出脚踩住,笑道:“卿且先起,陪孤共饮一杯。”
有内侍扶着公子尧起身。公子尧腿有些软,差点没站住,当归托着公子尧的手臂,公子尧才不致跌倒。
禾王一双鹰眼落在当归身上,大理石的地面跪上一会儿,便是男子都难以忍受,况乎女子,此女果不简单。敛之啊敛之,为何要给孤找这样一个麻烦。你若是真心待她,孤可是极为为难的。
内侍递过酒杯与他。杯面水光粼粼,投射出头顶微微摇晃的灯笼,昏暗昏暗的。禾王做了个手势:“敛之,请!”公子尧仰头饮尽。
又有内侍递过酒杯与当归,当归佯装镇定的接过,白泽与她说过,这酒不可乱喝,是乱性之药。她心里直打鼓,喝了之后万一乱性,对公子尧做了不好的事怎么办。她拍了拍额头,兀自犹豫着,公子尧已道了声:“谢王上赐酒。”
当归的手一空,回过神来方知,那酒杯已被公子尧放回了内侍托着的盘上。果真是心心相印,公子尧知道她为难,便替她做了选择。她真的是越来越觉得自己这位夫君好的不像话。“多谢夫君。”
书桌后的禾王眼神如寒冰般刺骨:“夫人缘何不喝?孤取的可是上等好酒,专等敛卿回来共饮,不想敛卿已娶妻,孤便大方一点,夫人也给孤一个面子,喝一杯。”
这话说的便有些重了。听说帝王赐酒和赐死是一个意思。喝了万一是毒酒怎么办,也不知这人间的毒毒不毒的死她。可这不喝又是不给他面子,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但帝王的面子不行。自古帝王最是好面子,你不给他面子,他便取你脑袋。这脑袋取不取,当归觉得无所谓,左右她是妖,人间的那些个物什伤不了她,可她怕会连累公子尧渡劫。
当归斜眼看了看公子尧,忽见眼睛正前方有一只手飞过,随后便听到公子尧如春风般和沐的声音:“夫人不胜酒力,为夫替你喝。”
这怎么行,要喝也该她喝。她是妖,喝了未必会被毒死,可公子尧如今却是正儿八经的凡人,若是真喝了,那就一命呜呼了。
“夫君——”
当归一声惊呼,公子尧紧闭着眼,一仰头,还未饮下,禾王又轻笑道:“卿与孤情同兄弟,卿之妻便是孤之嫂,为弟者敬嫂嫂一杯,有何不妥?敛之可是觉得孤当不起?”
元安使了眼色,公子尧身边的那内侍急忙上去接下那酒杯。杯中的酒有微微洒出,公子尧急忙敛袖接下,回到内侍手中时杯已见底。
当归正疑惑着自己莫名其妙又多了个弟弟,不过既是弟弟了,那对自己应当不赖,何况还是个帝王,喝杯酒也是无妨的。而且,听禾王这话,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她又向着内侍伸出手,却被公子尧拦手挡下。
那内侍侧身避过,公子尧的手扑了个空。
公子尧望着高高在上的禾王,眼底杀意顿显:“臣之妻此生便只喝臣的酒,这是对着天地发过誓的,王上莫不是要臣与夫人违逆天地誓言?”
禾王讪讪笑道:“敛之此话严重了。若敛之非要替嫂嫂喝,孤允了便是。”禾王觉得,他的这位好兄弟兼好臣子,已经不好了。虽然往日里,敛之对他总是冷淡的,但胜在不会顶撞他,更不会不懂他,今日那酒,他真就只是想请他夫妻二人喝喝酒,却被他想成什么样!外人面前更不会不给他面子,今日让他等了好半刻。他心里很是气愤,见色忘义一词说的果真不错。
二人回去的路上,当归看着月色当空,怎么也琢磨不出来,这混账到该死的禾王找他们到底所谓何事,仅仅只是喝杯酒如此简单?不过,幸好,他们没有做出什么不纯洁的事来。
当归垂下头,拳头捏紧。
公子尧走路还有些变扭,一瘸一拐的。他的手掌包住当归的拳头,蔼声唤道:“阿归。”
当归抬头,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要滴出泪来。公子尧无奈道:“阿归总是流泪,你叫为夫拿你怎么办?”
这话一出口,当归的眼泪就像是瀑布般倾巢而出:“夫君不该饮那酒的。夫君还是肉体凡胎,若是酒真有毒,夫君是又要丢下阿归一人了吗?阿归是妖,这人间的毒毒不死阿归的。”
公子尧走了两步,突然停下来,肃了脸色:“不管这毒毒不毒的死,为夫都不会将阿归置身危险之中。既然此事是因为夫而起,为夫便该护你。何况,”他顿了顿,望着当归,当归疑惑的“嗯?”了一声,公子尧托起湿嗒嗒的衣袖,坏笑道,“何况,这酒都在这里。”
当归拿在手中闻了闻,果真闻见酒的味道。也不知道公子尧喝了酒会不会乱性,她先带公子尧回去,即便是要乱性,也不可在这里。
因为白泽跟她说过,若是不想被乱性了,便要找个极为热闹的地方。那反过来,若是像被乱性了,便要找个极为安静的地方。这个地方,当归四处望了望,摇了摇头,还有许多眼睛,不大好。
次日天明的时候,元安跑过来敲门,道是王上要起驾回宫,让他们准备准备,一起回去。
初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公子尧脸上。公子尧哑着嗓子回应元安:“知道了。”
推开门,门外围了一众内侍和宫女。见公子尧出来,当归顶着个黑眼圈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纷纷敛袖掩笑着害羞的低下头。
禾王坐在马车里,稀稀落落的听到有声音,他掀起帘子,扬声道:“如今要见敛卿一面着实不易,孤派了这许多侍从婢女,敛卿终于出来了。”他示意元安掀起门帘,“敛卿过来这儿坐。孤与敛卿要好生叙叙旧。”
当归撇撇嘴,这个禾王太不像话了。她还在这里,他怎么就觉得她会容许他们二人继续发展那不纯洁的关系。
当归紧紧跟上,与公子尧一同上了车。元安在车外请示是否可以出发,禾王盯着当归的脸瞧了好一会儿,“嗯”了一声,默默道:“夫人昨夜与敛之可是醉生梦死?”
当归眨了眨眼,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说的醉生梦死是什么意思。禾王又解释道:“夫人这脸色没有孤昨日见的好。”又侧过头看公子尧,公子尧眼中也布着些红血丝,禾王又接道,“敛之与夫人新婚燕尔,许多事是应该的,但也不可太累了。”
当归纳闷的托着腮,她明明,明明什么都没做,与公子尧早早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