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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临习

练习的基础方面的一些重要观念和方法已经如上所述,我们现在应该说到怎样将这些配合到练习的日常功课里来。练习日常功课,最重要的是临习古碑帖。当然,如若有古人流传下来的真迹,拿来对临,乃是第一等的好方法。

写字为什么要临习古人的法书呢?道理也很简单,便是接受先民累积下来的智慧,加速自己的学习,希望扩大以前的成绩而已。凡是不肯虚心学习祖先已有的成绩,硬说“创造”,那除了可以骗自己之外,是谁也骗不了的愚蠢行为。

古人学写字是拿三套功夫同时并进的,因此学习起来进步得快。这三套功夫是“钩”“摹”“临”。什么叫“钩”呢?拿一张油纸蒙在古碑帖或真迹上,用极细的笔画将油纸下面的字双钩下来。再用墨将双钩的字,笔画空处填上。这样叫作“双钩廓填”,就是一种复制品。这种方法是很多很复杂的。此处所谈只是最简略的说法。赵宋以后双钩的能手渐少。现在仅存有名的,还有元朝陆继善所钩的一本《兰亭》。什么叫“摹”呢?拿钩填本放在下面,再在其上蒙一张纸。写的时候就照着纸下面钩填本的笔画依着写。什么叫“临”呢?临就是对面的意思。将真迹放在案头,另拿一张纸对着写。古人所以多出钩摹两套手法,当然因为印刷术不如今日的进步,复制品只有这方法才可以造。但也因为这样,所以学习得更仔细切实。现在,我们为了简便,只用“临”的一种方法了(在小学校习字课,还有描红本子的一种,即是摹书的方法)。

我的意思以为既然现代印刷术方便,古人的真迹及碑帖多有石印本及珂罗版本传世,双钩一套诚然可以省去。但正因复制品易于多得,我们也正可扩大摹书的练习。我们对于所要学习的一本法书,即可买珂罗版两本。一本按页拆开,蒙在纸下,作为摹习之用,一本放在案头,作为临习之用。这样进攻一定迅速。其次,除了临摹之外还须要常看,常想,将每字的用笔和字形(结构),通体的布置都涵泳极熟。这样为助极大。黄庭坚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胸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赵孟頫说:“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这些话是值得我们取法的。

还有一点,就是我们学书的初步,可以就自己所喜好,或依师友的建议选择一种范本。选择既定,须即长久坚守下去。只要动笔写便以这一种为依归。譬如选择定了柳公权,就坚决照着柳的书法路线走下去。万不可今天写柳,明天写欧,过了三天又写郑文公。这叫作“约取”,这叫作“家法”。能够这样了,再就必须多看别家和别时代的书法。研究别派的路线和我的“家法”不同之处安在,相同之处安在。甚至进一步而研究为何要有这样的不同。这叫作“博观”。从这手的谨慎,和眼的泛滥两方面下工夫,年岁久了,自己的特殊风格也圆满成功了。

至于练习的时候,应该临写些什么碑帖,这原无定局。为了给初学者方便,随后也将提出一些参考材料来。大概写字,总不外乎篆、隶、真(楷)、草。以书法的源流而论,自然应该先学篆、隶。篆、隶方面有了些根底,写起楷书草字来,确要方便不少,因为真草的根源是从那里来的。不过,我们已经知道古今笔法原理无二。若从笔法进去,无论先学哪一体,都可逐渐旁通到其他。并且以艺术观点与实用观点两样来说,如若能够兼顾而无流弊,自是比单顾一面的更好。真草(包括行书和章草)二者,对于今日实用来说,也比篆隶的范围宽广得多。所以这本小书里,多是偏于真草方面的。我的意见以为有志书法的人,应该选择定楷书一种,和草书一种。每天必定各写一二纸。写得多,当然好。但尤其要紧的是有长性,能耐久。要积久不换地写得多,却不要一曝十寒地写得多。一歇就是半个月;一天却写上几十纸,那是进益很少的。因此反不如每天写一二纸的好。而且我之所以主张楷书和草书同时各写,更是为了易于领会笔法。照这样写去,很容易切切实实地明白楷和草用笔完全一样,楷书是草书的收缩,而草书是楷书的延扩。这种真知灼见的获得,才是书家正法眼藏的解悟。

说到楷书与草书,就必须说大楷和小楷的差别。魏晋至唐,小楷的字形,别是一种结构。这种结构和大楷完全两样。我们试看《荐季直表》《曹娥碑》《十三行》《黄庭经》《乐毅论》,甚至《西昇经》等等,便可一目了然。这种小字的结构,真是异常巧丽而廉峭,专是对于“小”才合宜。我曾经将这种小字用放大法将它放得很大,就不如小的美丽,并且足以反证,大楷必须用大楷的结构才好。这一点是特别重要的。宋元以来,小楷并非特种字形,只是大字的缩小而已。其中只有极少数的书家,如明朝的文徵明、王宠,明末清初的黄道周、王铎,写小楷另有一套本领,不同于写大字。因此我们练习小楷还必须另下一番功夫。

现在谈到练习的进程。明朝丰坊和清朝翁方纲皆曾开过一张练习的目录。而丰坊说得尤其详细。翁方纲所开的目录,我将它吸收一部分到以后的目录中去。且待以后再说。先略引丰坊的说法作为学书者的参考。当然,丰坊的说法,对于我们不一定完全合用。因之,我们不必受他的拘束。

他说:“学书须先楷法。作字必先大字。八岁即学大字,以颜为法。十余岁乃习中楷,以欧为法。中楷既熟,然后敛为小楷,以钟王为法。楷书既成,乃纵为行书。行书既成,乃纵为草书。……凡行草必先小而后大,欲其书法二王,不可遽放也。学篆者亦必由楷书。正锋既熟则易为力。学八分者先学篆。篆既熟,方学八分,乃有古意。”

他又将学书的次第排列如下:

大楷 童子八岁至十岁学楷书。其法必先大而后小。如颜鲁公《大唐中兴颂》《东方朔碑》。……每日习五十字。四年之功,可得七万字。

中楷 童子十一岁至十三岁当学中楷,以欧阳询《九成宫》及虞恭公二碑为法。……日影百字。三年之功,可得十万字。

小楷 童子十四岁至十六岁须学小楷,如王羲之临钟繇《宣示表》,钟繇书《戎路表》《力命表》,王右军书《乐毅论》《曹娥碑》。

行书 凡童子十七至二十岁须学行书,先学《定武兰亭》《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及《兴福寺碑》等。

草书 童子廿二至廿五岁学草书,亦先小后大。须以右军书《十七帖》及怀素书《圣母碑》二大字草书为法,又张旭《长风帖》。

篆书 大凡童子十三岁至廿三岁当学篆。先大而后小,先今而后古。当以阳冰书《琅琊山新凿泉题》、李斯书《峄山碑》及《泰山碑》、宋张有书《伯夷颂》、元周伯琦临张有书《严先生祠堂记》、蒋冕书小字《千文》为法。古篆则石鼓文、钟鼎千文。

八分书 童子至廿四廿五岁当学八分。先大而后小。法唐明皇《泰山碑铭》《北海相景君碑》《鸿都石经》《堂邑令费凤碑阴》。

按丰氏所言,大体上尚无流弊。不过关于篆隶二种,说得不免太寒陋。这由于时代关系,他所见的还不够多。并且在学习的年龄上,不知他是何种根据而这样定下的。以现在看来,年龄的规定无此必要。

练习的工夫,十分之七八在每日的临书上,十之二三在写卷轴联榜上。在这种种不同的形式中,写字的形势就有坐有立了。关于坐着写字,前面已详说执笔和用笔的要点。只要照此写去,由于右臂悬起,坐的姿势不由不正。腰自然直了,左手自然会按着案上的纸幅。这种姿势,实在很有益于健康的。至于写楹联和榜额不免要立起来。立起的姿势,有的是多少还就着桌子,有的还直着就墙。遇到这种场合,凡是能悬臂作书的人,都不感觉困难。

中国写楹联的习惯,不知确切起于何时。相传蜀孟昶题桃符“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这是所能考出的最早记载。南宋朱熹生平喜欢作对子。他的全集后面载了不少联语。他又是一个书法家,一定写了不少。不过,也未见流传下来。元朝赵孟頫是个大书家,也不见他写的楹对流传下来。但记载上却有他写对子的故事。以常识推测,在宋末元初可能有人写对子,但这种习惯尚未成为普遍的风气。大约明中叶以后方渐渐成为风气,清朝以后大为盛行。明朝人写楹联是以整个一张纸为组织的范围。譬如一副七言联语,是以十四个字作总布置的。因之每字大小长短可以任意经营,多生奇趣,并且近乎自然。清朝人拘于尺寸,一定把每字的距离和大小都排死了,因之趣味远不及明人。

写榜额因是横写所以更觉难于安顿。但其大要也须以字的自然形势为主,其间疏密长短肥瘦,不必强求一致,而要任其天机,方能入妙。

最后,有人一定还要问在什么时间写字最宜。我以为早晚任何时间都宜。只有心神不定,太冷太热,大风震电的时候不宜。一般说来,天未明时磨墨,天明墨浓,晨熹初见,写字最宜。我以为多人写字则觉有蓬勃之气,一人写字则觉有清静之趣,两人对写则觉有商量之乐,简直是无往不宜。心中狂喜之时,写字可以使人头脑冷静下来。心中郁抑之时,写字可以使人忘记了郁抑。我以为延年益智,这算妙方。

汉末三国 钟繇 《荐季直表》

《曹娥碑》

《东方朔碑》局部

《九成宫》局部

《力命表》局部

《怀仁集右军书圣教序》局部

《圣母碑》局部

八分书 BMxhCB3wg7ZAxBz6zNG55pbkROoyBbWqViT4HT1X+MUpGNClHToxkCau5cUKGj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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