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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懒惰

所谓“惰”,简单说就是“懈怠”。通常“惰”的“”字也用“懒”字替代,经常会看到“懒惰”的写法。其实那是错误的,仍然是“惰”正确。查阅简野道明 先生的《字源》得知,“懒”常用于“憎懒”等,是“憎恶”或“讨厌”之意。而“”是“无精打采”“懈怠”“怠慢”“疲惫”之意。作为用例,他举了柳贯的诗句。

借得小窗容吾懒,五更高枕听春雷。

接着再从《字源》间接引用的话,有许月卿诗云“半生懒意琴三叠”,杜甫诗云“懒性从来水竹居”。

从以上例子可知,懒惰就是“懈怠”,但也不能忽视其中含有“无精打采”“嫌麻烦”的心情。并且更应该注意的是,“借得小窗容吾懒”、“半生懒意琴三叠”、“懒性从来水竹居”云云,诗人都深知无精打采的生活中自会别有洞天,于是安于此,留恋享受于此,甚至有时存在炫耀和装腔作势的倾向。

这种情绪不仅中国有,日本亦古已有之。若是从一代代的和歌诗人、俳句诗人中找例子,一定不计其数。尤其是室町时代的通俗短篇小说中,竟然有一篇名为《懒太郎》。

……虽然名字叫作懒太郎,造房子却比别人在行,四面围地,三方立门,东西南北挖池,筑小岛植松杉……用锦缎做天花板,用黄金白银打造的五金零件安装横梁、横木、椽子,挂起璎珞珠帘,就连马厩、侍从的房间也处处用心,他在心中如此梦想着,但是事与愿违,只好竖起四根竹子,在上面搭上草席,睡在里面……虽说这房子不美观,但是手脚的皲裂、跳蚤、虱子、肘垢,一样都不缺,没有本钱就不能做买卖,不种东西就没吃的。一连四五天他都不起来,每天躺在那儿。

此种笔调写成的故事,纯粹是日本人的构思,一定不会被认为是中国小说的改编 ,恐怕当时落魄的公卿们,没准就是作者自己,就过着懒太郎般的生活,为了消愁解闷才写了这个故事吧。并且,大概正因如此,作者不但没有排斥这个让人头疼的懒汉主人公,反而将他的懒惰、不干净、厚脸皮,赋予了一种值得体谅的可爱。他被邻居们排斥,被看成是当地的麻烦。说他是个乞丐吧,却有着不畏地头蛇的骨气。说他愚笨吧,连天皇都耳闻他的和歌才华。最终他被供奉为叫作“御多贺大明神”的神仙。

很久以前的嘉永年间,佩里 船队抵达浦贺时,他们最佩服日本人的是爱清洁。街道和家家户户都打扫得非常干净,这一点不同于其他亚洲民族。因此,应该说我们日本人是东方人中最生机勃勃、最不懒惰的民族。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有《懒太郎》这样的思想和文学。“懒惰”绝非褒扬之词,无论是谁被称为“懒汉”都不会觉得光荣。但是,另一方面却又嘲笑一年到头辛勤工作的人,有时将其视为俗物,这种想法即使在今天也并非绝对没有。

写到这里想起一件事,近几天,《大阪每日新闻》连载了题为《美国记者团眼中的日本与中国》的报道。最近,美国新闻记者联合会成员到东方视察旅行,回到美国后在各自就职的报纸上发表了真实想法。大阪每日新闻社的高石真五郎介绍了其中一些看起来有意思的部分。目前看到的内容主要都是说中国的坏话,还没有轮到日本。看样子,比起中国来,他们似乎对日本更有好感。刚到中国,他们就对火车的不干净大吃一惊,极为不快。要知道他们乘坐的火车绝不是普通客车,而是张学良让人特意为他们准备的京奉线中最好的列车。尽管如此,他们仍然觉得荒谬至极,因为不能好好洗脸,也不能刮胡子。这与中国内部各种纷争不绝、财政困难等很多因素相关,但目前满洲是中国最有秩序的富裕之地,而且近年来,内乱已经终止,眼下似乎没有足以辩解的借口。我在乘坐京汉线头等车厢时,也有过和他们相同的经历。从北平到汉口大约四十个小时,卧铺车厢漏雨倒也罢了,说句不中听的话,最受不了的是厕所打扫得不彻底。迫于紧急需要跑过去,但好几次到了门口又折返回来。

想来,这种不干净和不整齐,无论哪个时代,都是中国人免不了的通病。不论引进多么先进的科技设备,一旦由他们经营管理,马上就带有中国人特有的“懒散”,以致宝贵的现代尖端利器变成东方式的笨重之物。在将清洁和整齐作为文化第一要素的美国人眼中,这是不可原谅的懒惰和无耻行为。中国人自己虽然也觉得有些不便,但只要能用就凑合用,这种传统习性是很难改变的。有时候,他们反而觉得西方人清规戒律太多,非常神经质,让人讨厌。那位每每提及欧美礼仪规矩就反感,只认可包括一夫多妻制在内的本国风俗习惯的晚年辜鸿铭翁 〔1〕 ,大概对这种情况也曾发表过很多看法吧。那么,印度的泰戈尔翁和甘地先生会怎么说呢?似乎他们国家在懒散这方面并不逊于中国。

另外,还有一句题外话。美国记者攻击中国不守信用,向外国借钱不归还本金和利息。对此,他们说:“南京政府在效仿莫斯科。”不单单是金钱方面,不讲卫生,不也是这两个国家国民十分相似的地方吗?虽然不知道这方面谁是本家,但据我所知,在白种人当中,俄罗斯人最脏。大凡有很多俄罗斯人住的宾馆,那里的厕所,大都和中国火车上的厕所呈现差不多的情形。这一点可以证明,俄罗斯人在西方人中最接近东方人。

总之,这种“懒散”“倦怠”是东方人的特色,我姑且称之为“东方式的懒惰”。

这种风气的形成或许受到了佛教、老庄的无为思想、“懒人哲学”的影响。但实际上与这些“思想”无关,此种风气遍及更浅近的日常生活方方面面,根深蒂固,起源于我们的气候、风土、体质等。相反,佛教和老庄哲学反而是这些环境的产物。这种想法更接近自然。

单单是懒人的“哲学”和“思想”,西方也不是没有。古希腊就曾有第欧根尼 这样的懒人,但他的行为也是从哲学观点出发的学者的态度。不像日本和中国的无数懒汉人种那样,莫名其妙吊儿郎当地混日子。那个时代的克己主义哲学,虽然消极,但是征服物欲的信念很强,大都很努力,很坚强,与“解脱”“真如”“涅槃”“大彻大悟”等境界相距甚远。并且,虽然他们当中也不是没有神仙或者隐士,但大多属于力求发现“哲学家之石”的炼丹师之类,可以想象他们就像中国的葛洪仙人,比起“无为”和“懒汉”,更与“神秘”观念紧密相连。

近代提倡“回归自然”的让·雅克·卢梭的思想,据说和老庄思想有几分相似。但实际上,我在这方面才真是一个懒汉,连《爱弥儿》都没有读过,所以不敢妄言。但不管这种思想和哲学如何,在实际的日常生活中,西方人绝不“懒惰”,也不“懈怠”。他们的体质、表情、肤色、服装、生活方式等都是如此,即使偶尔因为一些情况,不得不有些不干净、不整齐,但恐怕他们做梦都无法理解东方人在懒惰中开辟另一个世界的心境。他们的富人、穷人、寻欢作乐者、勤奋工作者、老人、青年、学者、政治家、实业家、艺术家、工人,所有人在努力进取、积极向上、竭尽全力方面没有任何差别。

“东方人所谓的精神或道德,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将抛开俗世隐遁深山、耽于独自冥想的人称为圣人或高洁之士。但是,在西方,那样的人不会被看成圣人或高洁之士,只不过是一种利己主义者。我们把那种勇敢走上街头,给病人送药,为穷人施物,为促进社会普遍的幸福而舍身工作的人,称为真正的道德家,将这样的工作称为精神上的事业。”——我曾经读过约翰·杜威 写的书,大意如上。如果这是西方普遍的思维标准,即常识的话,那么“懒惰”、“什么都不做”,在他们眼中就是不道德之中的不道德了。即使是我们东方人,也并非认定“偷懒”比“工作”更具有精神上的意义,因此,我无意正面反驳这位美国哲学家的说法,而且他这种正颜厉色的样子,我也很难应付。但是,欧美人所说的“为社会舍身工作”,到底指的是什么呢?

例如基督教运动中有“救世军”。对于这项事业以及相关人员我只抱有敬意,绝对没有隐藏着反感和恶意。但是,不管动机如何,他们那种站在街头,用激昂、快速、急躁的语调说教,援助主动放弃风俗工作的人,挨家挨户给贫民窟赠送慰问品,抓住行人的衣袖散发传单,劝其向慈善锅捐赠的行为,实在小气琐碎。不幸的是,这极不合东方人的性情。这是超越道理的气质问题,是东方人能互相理解的心理。如果非要让我们看这种运动,只会有被人催促的忙乱情绪,丝毫不会产生平和的同情心或信仰心。人们经常攻击佛教徒的布道和救济方法,说它和基督教相比,显得太保守。其实,最终看来,佛教才更符合我们的国民性。镰仓时代的日莲宗和莲如时代的真宗,不管曾经如何积极主动,归根结底只存在于七字题目和六字名号 中,和现世的细枝末节没有任何关联。他们的想法,似乎正如禅宗道元所云:“乃人生为佛教,而非佛教为人生。”我认为,这与基督教相差千里。

诸葛孔明为玄德三顾茅庐所震惊,没办法只能出山,这是《三国志》中大家耳熟能详的故事。我们觉得,如果孔明不用玄德生拉硬拽,再早一点出山也不错。另一方面,即使玄德再三恳请,他依然逃匿不出,以闲云野鹤为友终其一生,这种心情也可以体谅。中国自古有“明哲保身之道”一说,躲避战乱,保全自身,这也是一种处世之道。战国时期,苏秦衣锦还乡,傲慢地说:“且使我有洛阳负郭田二顷,吾岂能佩六国相印乎?” 出人头地,佩六国相印固然好,耕种靠近城郭的二顷田,一辈子在乡间生活也不错。只是,口出狂言、得意扬扬的苏秦,就像现在的国会议员一样,比起孔明来,品格甚为低下。实际上,在东方,比起苏秦这类人,孔明这种类型的人,不只在品格上,在本质上也很优秀。这样的例子很多。

最近,我看了各种电影杂志上刊登的好莱坞影星照片,屡屡感觉奇怪。在他们脸部大特写的肖像画上,每个人都露齿而笑,无一例外。而且,不管哪个演员,牙齿都像珍珠一样洁白整齐,也无一例外。但是,仔细审视他们的表情,只觉得那笑容根本就不是在笑,不是出于可笑或者什么,而只是勉强地张着嘴,像是在显摆整齐的牙齿,和日本女孩骂街时,经常会“咦”地一声露出牙齿一样。这种感觉,女演员倒不是很极端,男演员就特别明显。有这种感觉的人,大概不止我一个吧。读者诸君如有疑问,请速翻开《Classic》一阅便知。你只要这么一想,任何一个演员肖像的“笑脸”,瞬间就会变成“露齿脸”,甚为奇妙。

越是文化进步的人种,就越重视牙齿的护理。据说,可以根据牙齿排列的美观程度来推测种族的文明程度。若果真如此,那么牙科医学最先进的美国,才是全世界最文明的国家,那些故意做出可怕笑脸的演员们,可能就是在夸耀“我就是这样的文明人”。而像我这样的,先天乱桩牙,排列不齐,又不打算治疗的人,正如已故的大山元帅 的麻子脸一样,很容易被看成野蛮人的标本,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不过,最近在日本稍微时髦点的城市,不管哪里,只要是从美国学成归来的牙科医生的诊所,都生意兴隆。其中有人冒着可能会引起脑贫血的危险,大胆地拔掉或切开经久耐用的天然牙齿,对其进行人工化修饰。可能因为这个原因,近来城里人的牙齿越来越美观,过去那种乱桩牙、虎牙、黑虫牙都明显减少。不论男女,讲究礼仪和容貌的人,哪怕一支牙膏也要买“Korinos”或“Pepsodent”等美国进口货,讲究的人每天刷两次牙,早晚各一次。因此,日本人的牙,一天天变得雪白似珍珠,逐渐接近美国人,成为文明人。既然目的是给人快感,也并非坏事。不过,本来日本人觉得虎牙、虫牙等不整齐的牙齿,反而显得自然可爱。过于洁白、排列整齐美丽的牙齿,总让人觉得刻薄、狡黠甚至残忍。因此,东京、京都、大阪等大都市的美女(不,男人也一样),大都牙齿不好,也不整齐。

尤其京都女子的牙齿脏,几乎是定论。据我所知,九州一带偏僻地方的人,牙齿排列美观的反而很多(我不是说九州人薄情,所以请不要生气)。另外,有些老人的牙齿,被烟油熏得又黄又脏,颜色如打磨过的象牙,在花白稀疏的胡须间若隐若现,与老人的气质、肤色十分协调,给人一种悠闲自得、不紧不慢的感觉。其中也有一两颗掉落的,就随它去,一点也不觉得难看。如今,这种黄牙齿的老人,只有到日本的乡下才会看到,中国和朝鲜则到处都有。老人牙齿洁白整齐,至少和东方人的容貌不协调。装假牙也应该尽量接近自然,一大把年纪,还非要年轻漂亮,就是“四十岁后的浓妆”,极令人生厌。

据上山草人 说,美国的礼仪规矩实在烦琐。男子不可在女子面前露出部分身体,自不必说,就连擤鼻涕、吸鼻涕、咳嗽也不行。所以,感冒时哪儿也不能去,只能整天闷在家里。如此这般,现在的美国人,从鼻孔到屁眼儿都收拾得极为干净,甚至舔舔都可以。他们可能会说,如果拉下的粪便不能散发出麝香般的香气,就不是真正的文明人吧。

与此类似的话,我曾听已故的芥川君说过。成濑正一先生在德国时,到某一人家做客,他将芥川君的小说《大石内藏助的一天》当场边翻译边读给主人听。当读到“内藏助起身去厕所”这一句时,突然就停住了,最终也没把“厕所”这个词翻译出来。

保罗·莫朗 的小说中经常出现“厕所”一词,所以,近来,法国以及周边国家大概不至于像美国德国那样考究。不过,欧美人总是过分在意这些事情,似乎认为这才是文明人的标志。

读过托尔斯泰《克莱采奏鸣曲》的人大概都知道,小说主人公极力谴责欧洲所谓文明人的生活方式。说他们的日常食物和女士的服装,极具刺激性、主动性,怎么看都只是出于挑逗情欲的目的。另一方面,又满口繁文缛节,十分虚伪。我现在手头没有这本书,记不清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我读的时候就想,托尔斯泰不愧是俄罗斯人啊。

实际上,绅士们在晚会宴席上,穿着手铐脚镣般的礼服,面对着极富诱惑的女士服装,不能嗳气,不能打嗝,喝汤不能出声。一上餐桌就要受这些礼法的束缚,无论是怎样的山珍美味,也会变得寡然无味吧。关于这个,中国人的宴会就是以“吃”、“喝”为目的,只要不过分,失礼也能被原谅。不管怎么吵闹,不管地面、餐桌弄得多脏也没关系。夏天到南方去的话,主人自己先脱掉上衣,腰部以上全部赤裸。日本在这一点上和中国没有太大差别。

有人说,西式宾馆的餐厅是家庭式的、豪华的,比旧式旅馆的个人主义更好。不过,那里看起来就是绅士淑女显摆服装、满足虚荣心的场所,吃饭倒是次要的。披件浴衣,靠着扶手椅,伸着两腿,这样吃饭,胃肯定更舒服。

总之,西方人的“文明设施”“清洁”“整齐”,不就像美国人的牙齿一样吗?因此,一看到洁白无垢、排列整齐的牙齿,我总会想起西式厕所的瓷砖地面。

现在我们所苦恼的双重生活之矛盾,并非在衣食住等生活方式的细枝末节上,而是来源于眼睛看不见的深层原因。也就是说,我们无论多么努力,想住在没有榻榻米的房间,从早到晚穿洋装,吃西餐,还是很难坚持下去。最终还是会把火盆带进西式房间,坐在地毯上。这是因为,我们东方人天生的“散漫”和“慵懒”,已经在心里扎了根。首先,我们对极有规律的吃饭时间感到痛苦。白天在办公室上班的人,在工作时间,不得不有规律,但一到家,马上就变得不规律了。并且如果不这样,就不能安心地休息,也没心情一边喝酒一边吃东西。所以,很多在工作单位吃午饭的日本人,就像吃盒饭一样,只急急忙忙地扒拉几口简单的饭菜。但是,住在神户和横滨的西方人就不这样。离家近的人,尽管工作很忙,也一定准时回家,在餐厅悠闲地吃饭、饮酒,然后按时回到办公室。我真想说,这么慌里慌张地有什么意思,但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充满规律的生活。而且,从西餐的制作方法看,如果你不严格按照几点几分进入餐厅,厨师会很为难。因此,日本人被厨师再三询问“您几点用餐”时,经常会生气。但是,你若不按时来,不管饭菜多么难吃,厨师决不承担责任。


〔1〕 辜鸿铭翁,据中国的青年作家说,晚年性情古怪,不知真假。翁与中国新进作家田汉君曾在东京山水楼见面一事,佐藤春夫在某篇小说中写得颇为有趣。看来翁应该知道我的名字,曾托阿部德藏君寄赠其自著《读易草堂文集》给我。此书为“民国”十三年东方学会出版,为内篇二十八页、外篇十五页的大型汉籍。有罗振玉序文。内篇卷首的《上德宗景皇帝条陈时事书》一节曰:

“职幼年游学西洋,历英、德、法三国,十有一年,习其语言文字,因得观其经邦治国之大略。窃谓西洋列邦本以封建立国,逮至百年以来,风气始开,封建渐废,列邦无所统属,互相争强,民俗奢靡,纲纪寖乱,犹似我中国春秋战国之时势也。故凡经邦治国尚无定制,即其设官规模亦犹简陋不备。如德、法近年始立刑、礼二部,而英至今犹未置也。……如商入议院,则政归富人;民立报馆,则处士横议;官设警察,则以匪待;民讼请律师,则吏弄刀笔。诸如此类,皆其一时习俗之流弊,而实非治体之正大也。每见彼都之有学识之士谈及立法之流弊,无不以为殷忧。唯独怪今日我中国士大夫不知西洋乱政所由来,徒慕其奢靡,遂致朝野皆倡言行西法,兴新政,一国若狂。”

又,其《广学解》曰:“西人之谓考物,即吾儒之谓格物也。夫言之于天,则曰物;言之于人,则曰事。物也者,阴阳五行是也;事也者,天下家国是也。然吾儒格物必言天下国家,而不言阴阳五行者,其亦有深意存焉。《易传》言圣人制器以前民利用,此则谓教之以相生相养之道也。然吾圣人有忧天下之深,故其于阴阳五行之学,言之略而不详,其于制器利民之术,亦言其然而不言其所以然。盖恐后世之人,有窃其术,以为不义,而不善学其学,以为天下乱者矣。故《传》曰:‘作易者,其有忧患乎!’今西人考物制器,皆本乎其智术之学,其智术之学皆出乎其礼教之不正。呜呼!其不正之为祸,岂有极哉!”

又,《上湖广总督张(之洞)书》曰:“昔人有言:‘乱国若盛,治国若虚。’虚者,非无人也,各守其职也。”

由以上文字足见,少壮时代留学欧洲十一年的辜鸿铭翁,晚年是如何成为讨厌西方的古怪之人的。——原注

以上内容是谷崎润一郎在其随笔《懒惰之说》后的尾注。原著中所引辜鸿铭的文章为日文。作为译者,必须查找此处引用的《读易草堂文集》原文以及标点版本,并录于此。因此本人查阅并引用了台湾商务印书馆于1956年6月出版的《读易草堂文集》原文(无标点)和岳麓书社1985年10月出版的冯天瑜标点版《辜鸿铭文集》。——译注

闻一知十。从餐具看,筷子和碗的话,简单洗一下即可。但是,西餐的原材料油脂多,餐具又大都是银器、瓷器和玻璃器皿,必须一直要小心翼翼地擦得锃亮。虽然我们要忍受诸多烦恼的束缚,但还是很难下决心打破这种双重生活。

英国人,哪怕是老年人,也从一大早就吃味道浓厚的煎牛排,然后大量运动,养精蓄锐,增强体力。这无疑也是一种养生法。但是在懒人眼里,吃了大量的刺激性食物,又必须要运动才能消化,运动也就成了一种苦差事。有这种时间,还不如用来安静地读书,或许更加有益。更何况,托尔斯泰曾经说过,刺激性食物更加煽动性欲,激发烦恼,浪费精力。因此,少吃少动和多吃多动到底哪个更好?这很难说清楚。

很久以前 ,虽然这么说,也就是我们祖母那个时代以前吧。恪守礼仪的家庭的女子,几乎一年到头待在看不见阳光的阴暗房间里,极少出来。京都大阪一带的旧式家庭,据说五天才洗一次澡。而且,若是成了被称作“隐士”身份的人,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就是一天,一动不动。如今想来,非常不可思议,他们那样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呢?他们只吃一点点东西,极清淡,像鸟食一样。粥、梅子干、梅子酱、鱼松、煮豆、佃煮 ,到现在我还能想起祖母饭桌上曾有的这些食物。她们有与她们身份相符合的、消极的养生法,大都比多活动的男子更长寿。

虽然说“贪睡有害”,但睡得多的同时,也会减少吃东西的量和种类,这样也就减少了患传染病的危险。也有人认为,与其为了讲究什么卡路里、维生素而浪费时间和精力,还不如什么都不做,就只是躺着更明智。所以,请不要忘记,正如有“懒人哲学”一样,这世间还有“懒人养生法”。

如今,在大阪算得上一流的老检校 说,过去,唱地歌 时,声音太大,吐字清晰,反而被斥为低俗。这么一说,确实如此,古筝和三弦弹得好的检校中,声音响亮而且优美的,在关西一带相当少。当然,虽然如此,也并非重视乐器而轻视演唱。静心倾听,声音虽小,抑扬顿挫却细致入微,余韵和情绪十分到位。不过,他们也并不是像今天的歌唱家那样,是为了保护嗓子、保存音量而努力地节酒戒色。就是说,他们始终以情绪为本,若是想着那些刻板的规矩,演唱也不会愉快吧。到了老年,音量减弱、声音沙哑是自然规律,因此,他们也并不想违反它,只想唱到自己尽兴即可。实际上,对于他们本人而言,若非酒醉微醺,不经意间拿起三弦弹唱几句,则毫无意趣可言。因此,哪怕是用别人听不到的、轻微的鼻音哼唱,他们自己也能尽品技巧之妙,进入三昧 之境。说得极端点,就是不出声,仅凭空想吟唱,也已足够。

着眼于娱人胜于娱己的西洋声乐,在这点上多少显得死板、费力和做作。听起来声音洪亮,令人羡慕。但那颤动的嘴唇,就像发声的机器,总感觉不自然。因此,可以说,演唱者本人所体会到的三昧之境,不会传达给听众。不仅音乐,所有的艺术均有此倾向。

切勿误解,我绝不是劝大家成为懒人。但是,当今世界有很多人,自诩活力家、实干家,还向别人强行推销自己。因此,我认为,偶尔想起懒惰的美德——有内涵,也不会有什么害处吧。老实说,我本人,实际上也并非懒人,起码在我们伙伴之中,还属于勤奋的呢,诸位朋友可以做证。

(昭和五年四月十日记) KV/Y2631Yrxlh2cqsBB729RnwzvfaOpS70zQnmau1PDGfGkk3GwoyKLpGRE4ma2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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