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梭(1712—1778)出生于日内瓦一个小资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钟表匠人,在卢梭6岁的时候就与他一起读言情小说。卢梭在其自传《忏悔录》开篇叙述过童年的经历,表明他的多愁善感与父母对他的影响密切相关。卢梭一生坎坷,幼年即已备尝艰辛。在他10岁那年,其父由于与人争执被迫移居国外。他的父亲委托一个牧师照管他。…卢梭少年时代做过学徒、仆役、家教,属于典型的草根阶层。16岁那年,他散步回来发现城门已闭,就决定不回去了,开始到他乡流浪、冒险。也是在这一年,他遇见对他一生影响很大的华伦夫人。美丽的华伦夫人比他大十多岁,那时刚做了寡妇,而且改信了天主教。她温柔、慈爱地收养了卢梭。卢梭对她十分爱慕,亲切地称她为“妈妈”,但后来卢梭成了她的情人,与她同居了一段时间。卢梭的敌人为此攻击他的“半乱伦”行为。由于受华伦夫人影响,卢梭还放弃了原来信仰的基督教新教,改信天主教。在《漫步遐想录》的结尾部分(《第十次漫步》),他深情地回忆了与华伦夫人的关系,而该书也在这里戛然而止,成为未完成的作品。
1749年对卢梭是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他得知第戎学术院的年度有奖征文,写出了重要论文——《论科学和艺术》。该论文回应了学术院的论题:《科学艺术的重建是有助于败坏风俗,还是有助于净化风俗》。1750年8月,第戎学术院为卢梭颁奖。1753年第戎学术院又公示了另一竞赛题目——《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是什么,以及自然法则对它的认可》,为此卢梭在第二年开始写作《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次年在荷兰发表。另一部重要作品《新爱洛伊斯》完成于1756-1758年期间。《社会契约论》和《爱弥儿》这两部重要著作都发表于1762年,那时卢梭五十岁。但就在这一年,议会开始谴责、烧毁《爱弥儿》,对作者发出逮捕令;卢梭被迫仓皇逃到瑞士,但在日内瓦也得到类似待遇,被迫到普鲁士公国的纳沙泰尔邦躲避。同年,华伦夫人去世;同年,巴黎主教克里斯多夫·博蒙发布了针对《爱弥儿》的训谕,卢梭的命运也因此发生巨大转折。1764年,他开始撰写《忏悔录》,大概到1769-1770年完成。《漫步遐想录》是他1776年开始写的,至1778年写至《第十次漫步》搁笔,成为未完成的作品。
在《第一次漫步》中,他说:“我再度对自己进行严格而坦率的自我审查,就像先前写《忏悔录》时那样。”可见《漫步遐想录》和《忏悔录》是同一性质的自传。他还说:“因此可以将这些书页视作我的《忏悔录》的附录,但我不会将其冠以这样的篇名,因为我感觉自己已经说不出什么与这一篇名相符的东西了。我的心灵已经在苦难中被提炼纯净;我仔细探查,发现自己的习性中已经没剩下什么值得申斥的东西。我还有什么可以忏悔的呢,当凡尘中一切情感都已被荡除?”这个时候的卢梭感觉肉身已成为累赘——“躯壳对我来说只是一个累赘、一个障碍,我会尽力将其提前摆脱”——他试图记录内心的变化:“在某些方面,我要针对自身做一些类似物理学家针对空气所做的实验,以便摸清每一天的状态。我把晴雨表用于自己的心灵。”由此可见,如果说《忏悔录》还带了较多现实主义特征,《漫步遐想录》则纯粹是心灵的传记,是一种关于心理、情感和意识的叙事。虽然是一种传记,但这种传记的叙事不同于现实主义叙事,而是带有叙事虚构作品的特点。在某些方面,由于作者天马行空的遐想,也让这种叙事带了一点“意识流”小说的味道。与此相关的是,关于现实(真相)与虚构(作品)的关系,卢梭本人发表过令人深思的议论:“虚构而又带了道德目的,那就该叫寓言或传奇了;更由于其目的仅仅是,或只该是通过敏感而可爱的形式来掩盖有效的真相,在类似情形下人们其实不会怎么热衷于掩饰谎言,因其不过是真相的外衣罢了。对于寓言人们若只是将其作为寓言来传播,那就绝对算不得是说谎了。也有别的一些完全无用的虚构,比如多数故事和小说,它们并不蕴含任何实在的教益,而仅以娱乐消遣为目的。这些作品放弃了一切道德效用,只能按作者意图加以鉴赏。当作者表明其作品讲述了事实真相时,人们也很少认为其作品中有真正的谎言。然而,谁会仔细审视那些谎言,谁又会对谎言的制造者加以严厉指责?”(《第四次漫步》)
在叙事结构上,他显然是有所安排和剪辑的。最初,他是在散步期间或之后随手记下一些人生感悟。这些小感悟成为《漫步遐想录》的底稿——《我的画像》。虽然最后写出的《漫步遐想录》在叙事方面比较任性,基本上想到哪里说到哪里,但卢梭还是把自己的思绪整理得较有条理:《第一次漫步》标明了全书的主旨,说明自己的写作是一种心理探求,也是一种自我娱乐;《第二次漫步》讲自己的命运,说明有一个意外事故让自己对人生产生了新的看法;《第三次漫步》谈信仰,说明自己是在隐居生活中通过亲近大自然而接近上帝;《第四次漫步》思考的主题是真理和真相的关系,认为人们把真相与正义混为一谈了;《第五次漫步》谈幸福人生,也通过生动的笔触描写了圣皮埃尔岛的迷人风光;《第六次漫步》谈自由与约束的关系;《第七次漫步》谈自己对植物学的专注,认为植物王国激发了自己的遐想;《第八次漫步》自述淡泊心境;《第九次漫步》谈与人为善的天性,以及对小孩、对他人的爱心;《第十次漫步》(未完成)讲自己与华伦夫人的爱情,同时缅怀华伦夫人。这种叙事看来很散漫,确实像意识流一样随意,但它也有一个主题,即自己的内心情感。思想波澜的起伏把作者的思绪带到人生的不同阶段,带入对于人生重要问题的思索。此外,由于他的自传是基于西方的自传传统,受益于圣奥古斯丁的《忏悔录》,也受惠于蒙田的随笔,因此在叙述人生历程时特别关注自身心灵的成长变化。《漫步遐想录》可以说是一部心灵的自传。
卢梭一生坎坷,受人迫害,甚至患上迫害妄想症,因此在这部关于精神和心灵的自传中他抒发了很多关于人生的感慨,描写了人生的痛苦体验。我们认为这种自传是一种典型的心理叙事。作者的写作可以说是“发愤著书”,因为极度的痛苦和恐惧曾让他陷入精神的“谵妄”和沉沦:“不安和愤慨使我陷入谵妄,达十年之久,终于渐渐冷静下来,而在此期间我陷入了一个又一个谬误,犯下一个又一个过错,干出一件又一件蠢事。我的轻率为那些超控我命运的人提供了种种可乘之机,他们对此加以巧妙利用,因而让我陷入永久的沉沦。”(《第一次漫步》)“那次事故和伴随而来的高烧已经让我的头脑里翻江倒海。我做出了一千种焦虑而忧郁的猜测。我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所做的评论更多地反映的是高烧后的谵妄,而不是不受利益支配之人的镇定。”(《第二次漫步》)然而,他的写作,以及他书中的美妙漫步、美好景色看来也具有疗伤的作用。他最后呈现给我们的作品,毕竟是深沉、醇厚、睿智、优美的叙事性(自传性)散文。
卢梭的信条是回归大自然,大自然让他的痛苦心理得到慰藉。他对那些花花草草的热爱,对清新美丽的大自然的向往,对于清心寡欲的生活的追求,都让他对于人类社会创造的工业文明深恶痛绝,对于亲近自然的生活则大加赞赏。一些学者甚至认为,他的思想与中国哲学和道家的返璞归真一脉相通。
《漫步遐想录》批判了工业文明、工业社会对人的异化、扭曲。他在书中愤慨地写道,在瑞士人迹罕至的山区居然也有人建工厂:“我独自一人沿蜿蜒崎岖的山间小道,穿过一个又一个树林,越过一个又一个岩石,最后到达一个隐蔽的地方。那里的荒芜景象我一生都没见过。深色的杉树与高大的山毛榉混杂在一起,一些树还因年深日久而倒伏在地上,为这隐蔽的处所添了一道难以逾越的屏障。透过这阴暗屏障上的一些空隙可以看到陡峭的岩石断面和可怕的悬崖断壁。我要趴在地上才敢朝外边张望。猫头鹰、鸮白尾海雕的叫声不时从大山的裂缝中传出……我把自己比作发现荒岛的大旅行家,并得意地对自己说:毫无疑问,我是深入此地的第一人;我几乎可以把自己看作另一个哥伦布。当我得意扬扬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我听到不远处传来似曾相识的撞击声。我凝神细听:同样的声响又响了起来,而且越来越频密。这让我感到既惊讶又好奇,于是我站起来,向着传出声音的灌木丛那边穿行。在我刚开拓的地带二十步之外有一个背斜谷,下方赫然是家工厂。”(《第七次漫步》)
卢梭认识到,人们的贪欲让人不珍惜大自然的馈赠,而是对地球大肆破坏,开采矿山、破坏生态,以致“采石场、竖井洞、锻铁炉、炉窑、铁砧、榔头、烟雾、烈火取代了乡村劳作的甜美图景。在矿山的恶臭气体中煎熬的不幸之人有着苍白消瘦的脸。铁匠一身漆黑。独眼人极其难看。这样的景象是矿山机制在地球深处造成的,它取代了绿地、鲜花、蓝天、恋爱中的牧羊人和大地上强健的劳动者。”(《第七次漫步》)
卢梭热衷于大自然的花花草草,经常以采集植物标本为最大乐趣,到老年还以极大的热情开始研究植物学。…他最为推崇的是他自己在圣皮埃尔岛上那段隐居生活,以及那种彻底回归大自然的生存状态。他的这种理想显然也影响了那位和他关系密切的法国作家贝纳丹·德·圣皮埃尔——《保尔和维吉妮》的作者(该书被林纾译为《离恨天》)。看过该书的读者大概都不会忘记男女主角在与世隔绝的大自然中的幸福生活。读者也会觉得卢梭对圣皮埃尔岛上生活的动人叙述与《保尔和维吉尼》与很多相似之处。比如:“一些伯尔尼人来看我时,经常见我腰缠布袋爬到大树上,采满一袋水果就用绳子吊到地上。早上的活动让我心情舒畅,所以到吃晚饭休息的时候我就感觉心旷神怡。但是如果午饭拖得太长而天气又很好,我就不能等待很久。当大家还在桌上的时候我就溜出来,独自一人跳上一条船,趁着湖面风平浪静把船划到湖当中。我就在那里仰躺在船上,看着天空,任由小船在湖水中飘荡。一些时候我会这样待上几个小时,沉浸在上千种混乱而甜蜜的梦想中。我的梦中并无持久而确定的东西,但对我来说却比人们所谓的人生乐趣好上一百倍。我常常待到太阳落山才想到回去,这时我发现自己与小岛的距离已经如此之远,以至于我必须奋力划船,才能赶在天黑以前划到岸边。在别的时候,我不会到湖心去,而是沿着小岛青翠的岸边行船,那里湖水清澈,绿树清新,常常吸引我到水中洗浴。但我最常用到的路线还是由大岛划到小岛,然后下船,度过午饭后的时光……到暮色苍茫时,我就由岛的最高处走下来,欣然挪步到湖边某个僻静的沙滩。在那里,我专注地感受波浪的声响和湖水的荡漾,荡涤心中杂念,陷入甜蜜遐想,常常浑然不觉夜色降临。湖面潮起潮落,水声不绝于耳,时而发出轰鸣,对我的耳膜和眼球形成冲击,也弥补了遐想所造成的内在意念的散逸,让我不经思索就能欣喜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湖面上映出的千万种形影,时而让我生出一些模糊而短暂的念头,让我感叹世间万事的变化无常。但这些轻微的印象很快就被不断轻摇着我的均一单调的波浪运动抹除了。我心里并无什么想法,我已经被这样的景致迷住了。直到看了时间,看到约定的归家信号,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第五次漫步》)这种彻底融入自然,回归自然的感觉无疑也正是《保尔和维吉尼》这部名作带给读者的主要感觉。作者贝纳丹·德·圣皮埃尔受卢梭的影响也是显而易见的;其实他与卢梭交情不错,还写过一篇关于卢梭的文章——《论卢梭》(又名《贝纳丹·德·圣皮埃尔眼中的卢梭》):“1772年6月的一天,一个朋友提出要带我见卢梭……我们敲了他家的门,是卢梭的太太开的门……卢梭正在抄写乐谱。他微笑着站起来,请我们坐下,然后一边抄写乐谱,一边和我们尽情交谈。他体质瘦弱,中等身材。一边的肩膀比另一边略略高一些,可能是天生的缺陷,也可能是长期伏案工作造成的,但也可能是上了年纪,因为他那时已经64岁了;在其他方面,他的身材倒是很匀称的……他的额头既圆又高,眼睛里充满了火焰……人们在他的脸上可以发现三到四种忧郁的特征,这是因为他眼眶深陷,眉毛下沉……”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卢梭过的这种与世隔绝、清心寡欲的生活也可以让我们想到他的生活和创作是与中国道家哲学有相通之处的。法国学者让·格尼尔(Jean…Grenier)曾指出:“但也许是这种将别的一切排除、让整个心灵变得丰盈的观念是我们自身对自然和想象的内在神性所作的表达;对此,中国人和浪漫派文人都不仅认识到表象,而且能在内心的力量中加以把握;对此卢梭发出了让人难以遗忘的声音。”格尼尔还指出,加斯东·巴歇拉尔在《水与梦》这本极具启发性的著作中未能研究那种让卢梭浮想联翩的湖水,这是很可惜的:“这种水在我看来是在书中的分类中没位置。它不是清水、春水、流水、爱水,因为它几乎是静止的。它也不是深水、静水、死水,像埃德加·坡作品中的水那样,因为它是轻盈生动的……更确切地说,这是一种轻轻荡漾着、引人入梦的水——让人得到宁静的水——与流水和止水都保持同样的距离。道家赞扬后一种水,因为它在其眼中象征的是一切个人行动的徒劳无益。” 不难看出,重新翻译出版卢梭的这部作品,对于全面、深入地研究他的思想和创作是有助益的。国内虽已出版了该书的一些中文译本,但由于各种原因(在本书后记部分做了更详细说明),还存在一些不够完善的地方。这个新译本汲取了其他译本的一些经验教训,但严格地以法文原著为底本,并参照牛津大学英文译本来进行翻译。希望本译本能够让读者对于卢梭和他的作品有更直接、更准确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