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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出的童年

林 娴

生命是一条长长的河,奔腾,磅礴。倘若绵延是果,那河的源头就是因——我现在面对的这条河,不是赫拉克利特说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那条,也不是孔子在川上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那条,这条河的名字叫涪江。

这条河,是一个叫欧阳修的北宋人生命开始的地方,也是他追寻生命意义的起始处。

关于涪江,关于父亲,欧阳修在《七贤画序》中说:

某不幸,少孤。先人为绵州军事推官时,某始生,生四岁而先人捐馆。

欧阳修的父亲欧阳观在涪江畔的绵州为官三年,克己奉公,清正廉洁,不营一物,办案严肃认真。他还主持筑城以抗洪水,为民造福。在离开绵州时,他两袖清风,只带走了一匹上司奖赏给他的白绢,这幅绢上欧阳观请人画了七贤像,这也是他后来留给儿子的遗物。这样一个心怀大义、言行果敢的父亲,是千百年中国士大夫阶层的代表。

“士志于道”,所谓道,是积极修炼自身进而改造社会、造福天下;是涵养言行、隽永品格,堪为后世之表;是活在今生却遥望来生,并以此福荫后世子孙;是实现生命的终极含义——“朝闻道,夕死可矣”。他们的活着,从来不是为个体。欧阳观绘制的七贤像,就是这种家国天下、圣贤气象的绵延。欧阳观身体力行,他的身影,和七贤像一样,烙印在欧阳修幼小的心中,且延续其一生。

父亲对欧阳修的影响深远,包括欧阳修出仕后的首个惊人之举,就是那篇著名的檄文《与高司谏书》。《宋史》对此事论述道:

范仲淹以言事贬,在廷多论救,司谏高若讷独以为当黜。修贻书责之,谓其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若讷上其书,坐贬夷陵令。

范仲淹向宋仁宗呈上一份“百官图”,一一评点百官,哪些是公任,哪些是私授,范主张选贤任能,矛头直指宰相吕夷简。吕相在位多年,已形成一套合乎他自己习惯的官员布局,私僚、亲友、学生入厕其间,官冗政繁。冗官虽不利社会发展,但利于宋代集权统治,皇帝虽知其害,但龙椅和暂时的流弊比,孰轻孰重,皇帝自知。随后,范仲淹被吕夷简指斥越职、组朋党、离间皇帝和忠臣的关系,刀刀见血。皇帝对吕夷简这百足之虫,虽知其弊,但又要用其力,权衡利弊后,范仲淹被贬饶州。受朋党牵连,即使范仲淹“究可哀”,朝廷上下也只能“万马齐喑”了。

在一次私人宴会时,高若讷乘着酒兴,大放厥词,说范仲淹活该被贬。欧阳修义愤,回家后即刻完成了《与高司谏书》:

足下在其位而不言,便当去之,无妨他人之堪任其任者也。昨日安道贬官,师鲁获罪,足下犹能以面目见士大夫,出入朝中称谏官,是足下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

有血性的欧阳修,叫板高位者,最后给高若讷安了一个“君子之贼”的名号。高若讷气极之下,直接把这封信给皇帝看,直指欧阳修忤逆天子,抨击良臣。欧阳修因此被一道贬书,发到夷陵为县令。

中国人自来以中庸之道为人为官。然而欧阳修其人,心中自有沟壑,社会的变革从来都是新潮暗涌,纠缠搏斗。朝气蓬勃要打败暮气沉沉,有牺牲,有撕咬,更有缠斗……当政坛新流为旧潮迫害,作为行动派,他敢于拿起语言的利器,直陈曲直。那么多人都闭上了嘴,为享眼前之飨,独有欧阳修果敢勇猛,侠义执言。这封信可能给他带来的后果,他或许早有预料,但他依然毫不退缩。“虽祸患在前,直往不顾。”这是欧阳修的儿子后来形容父亲的话。为此,他不惜针砭朝政,不惜嘲讽佞臣,不惜以身殉道……因为这种执念,让他几十年的仕途都处在政治的风口浪尖,且从未退缩。

欧阳修从父亲那里得到的,除了这份执念,还有一份思考:人生的路,该以何致远。

绵阳有一条叫解放街的路,格局紧致,多年栽种的梧桐树翠意浓郁,渲染了满眼的蔼蔼青碧。浓密的树荫下掩映着绵阳市第一中学,该校系清乾隆年间兴办,往来学子,好不热闹。欧阳修就出生在这里。那时候的解放街,官绅学子,贩夫走卒,各自营营。郑氏该从街口肉铺买过肉,欧阳观也路遇过友人拱手谈心,欧阳修和一群邻居家的孩子在路上跑过,惊起了串串笑声:“那不是欧阳推官家的娃儿吗!”浓浓川语夹着乡情,无论走到哪里去,沧海变桑田,都有温暖可回忆,一如辣椒,辣了一嘴,暖了一心。

欧阳修的童年,不乏人世间的缕缕温暖,更有父亲为官的操守,为人的信念。

欧阳观当绵州军事推官时,要负责处理一些刑事案件,悉关人命。一天晚上,夫人郑氏看他处理公文,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几经辗转,不住叹息。问其故,欧阳观说这是个死罪的案子,照惯例,早该处决。只是他非常想给罪犯找条活路,无奈找了很久都没找到。郑氏很不解,既然判决已定,何必再花无谓的时间和精力?欧阳观解释道,当他碰到一个死罪的案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寻找是否有活命的机会,哪怕只有一点点生机,他都不想放弃。如果拼尽全力,依旧找不到活下去的条件,那么他也就没有遗憾了。可是即使他努力让死罪减少,依旧有误杀存在,还有很多人总想置人于死地。宋朝的小官吏靠粮饷糊口都很难,搜刮成风,轻贱人命,又有几人如欧阳观这般留存善意,葆有仁性?

这件事是欧阳观故去后其母告诉欧阳修的,欧母随后还提出了父亲对他的期望:

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

这件事对欧阳修的影响无疑是巨大的。我相信,欧阳修在遇到事业的低谷时,一定记得那个伟岸的父亲站在他身后:“孩子,问问你自己的心。”欧母告诉孩子的,不仅是父亲断案的故事,更是告诉他该以怎样的形象立于世间。在欧阳修遭遇的一次次贬黜中,他没有像前朝的韩愈那样泣之悔之,要回来认错。他驻扎在贬地,把那里当成自己的家,乐山乐水乐人,哪怕是穷山荒野,哪怕再也回不到权力地带。被贬滁州,欧阳修写出了“山水之乐,得之心而寓之酒也”。他像范仲淹那样,得意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失意时,“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苦肯定是有的,但他依旧风清云淡。

解放街熙熙攘攘的人潮还在流动,涪江河里潺潺倒影还在照人前行,包括那个缓行却步步坚定叫欧阳修的人。

如果说父亲是山,巍峨雄浑,居高能致远;那么母亲,就是河,蜿蜒迤逦,奔腾以到海。

母郑,亲诲之学,家贫,至以荻画地学书。

解放街东行半里,便是绵阳人的母亲河——涪江。浩浩涪江东逝水,这里水域阔大,植被丰富,苍苍芦苇一簇簇招展在岸边或浅滩。那个叫郑氏的母亲,在涪水边折一根苇秆,抱着幼小的欧阳修,在泥沙细软处画字,小小的欧阳修眨着透亮的双眼,听母亲的话语声声,娓娓道来。欧阳修学着母亲的声调吟诵,偶或也学着母亲的样子在沙地上画字。那些讲出的字,读出的句子,形塑着孩子面容的同时,也熏陶着孩子的品格。

俯仰之际,母亲或会指点欧阳修看河岸对面的富乐山,那片郁郁中挺立着宝塔的山峦。三国时,刘备曾在这里感慨:“富哉!今日之乐乎。”那似乎是胜利者的欢歌。短暂的把酒言欢后,为了这块肥沃的土地,刘备又有多少暗藏的隐忍,多少无言的遗恨?越是富贵乡,越是不敢忘;越是艰难处,越是修心时。后来仕途颠簸的欧阳修,失落、惆怅、忧患、悲哀、嘲讽遍尝后,还能书写出“群芳过后西湖好”,繁华落尽,苦中仍有乐。鲁迅先生说:不曾痛哭过长夜的人不足以语人生。而痛哭过长夜的人,还能微笑着迎接第二天的朝阳,显然更为强大。在欧阳修仕途失意时,母亲曾宽慰他:“你为正义而贬职,不能说不光彩。我们家过惯了贫寒的生活,你只要思想上没有负担,精神不衰,我就高兴。”欧阳修的坚强人格,显然来自母亲从幼到长的细细熏陶,从简单的字词里,从生长过的山水中。

站在涪江西眺,子云亭傲然立于西山之上,汉朝的扬雄曾在此读书求学,手不释卷,以致一眼清泉也被洗成了一池黑墨。欧阳修“幼敏悟过人,读书辄成诵”,他心里是否隐隐有着与扬雄这个古代学霸试比高下的意味呢?欧阳修爱读书且爱藏书,一度达到万册的规模。长路崎岖,有书相伴的人生,不会寂寞。

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的文章也为后世推崇。他说自己作文多在“三上”,何为“三上”?马上、枕上、厕上。人须在事上磨,文须在笔上磨,磨得多,人能俯仰于天地,文能不困于一隅。欧阳修深谙此道,磨文亦是在磨人。欧阳修终其一生待人温和,谦恭有礼,并注意提携后进。他时常对别人讲:只消待以时日,苏轼的文章将独步天下。他不仅修炼自己,还富于接纳。欧阳修正是在这方山水的熏陶渐染中成长,在母亲的引领中磨砺,磨出了文采,磨出了本心。

郑母把欧阳修放在非常广阔的天地中去教育,采用自然的手段和工具。水无形能赋之以形,笔有形亦能借万物而形之。她摒弃了笔墨纸砚的低端标配,创意思维,以自然为师。人间有大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天地万物。”世事再芜杂,他的起点都是“一”,从一而无穷。一千多年后,陈芸曾问:“各种古文,宗何为是?”丈夫沈复答:“……庐陵取其宕……”

诚然,欧阳修写文章如此不拘一格,落笔自在,从“一”而起,到心,致理,触情,明事……他写《卖油翁》,一个精彩的民间故事,讲完并不故弄玄虚,直接告诉你“此与庄生所谓解牛斫轮者何异?”我讲的这个故事,和那个庖丁解牛是一个道理,简单直接到彻底,欧阳修确是个实在人。

他写《伶官传序》,庄宗从气壮山河的英雄,落拓到仓皇出逃,最后得出一个道理“夫祸患常积于忽微”。关注细节,不玩物丧志,到今天依然是这个道理。欧阳修煮得一碗好鸡汤。

在颍州(今安徽阜阳)西湖,他写了十首《采桑子》,每首开头就是“西湖好”,把四季交替、阴晴变幻的种种妙处向你一一说来。他看过了涪水奔腾,子云翠晓,移步换景,景色瑰丽,力透纸背溢出山水之美,千年后读来仍沁人心脾。

这样一个普通的母亲,让自己的孩子在天地间修炼出人生格局。日本作家岸见一郎说:鸟能飞,是因为它们懂得空中的气流,看似阻碍的气流,其实才是鸟飞行的力量——为孩子奉献一方自由天地也是一种力量,郑氏是懂得如何让孩子掌握行走动力的母亲。

今天,绵阳的南湖公园有一座“六一堂”,伴湖成景,几经翻修,时有旅者信步而入观之。欧阳修在绵阳待了不多的三年,牙牙学语,蹒跚学步,都在绵阳这个风景如画的小城。曹文轩先生说:“一个人其实永远也走不出他的童年。”童年是什么?是你成长、繁茂或者衰败时,都能持有的一颗心。欧阳修年少失怙,一生漂泊动荡,不断置身于风浪顶端,被重重摔倒,又能不断擦拭血泪爬起来,胸中存有一口气。这口气或这颗心,无疑来自他出生于斯的古老绵州——丰美、醇厚、流畅,或痛苦、悲壮、忧患,“时穷节乃现,一一垂丹青”,循童年足迹而来,经岁月而潺潺流淌,终因老去的淡淡一笑而被镌刻。 bgIdtD6ZCFJSqOMvAFV18HT6QBE/qf7Crz4ol3IcQHj+fL8hUiijlf9/deIe5Bm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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