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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与摄影
——第二巴黎书简,1936年

林志明 译

在星期天或假日,天气晴朗的时候,我们若在巴黎蒙巴拿斯(Montparnasse)或蒙马特(Montmartre)区 的通衢大道上散步,便不时会遇见一些类似屏风般的东西,它们或是排成一列,或是形成小型的迷宫。在这些屏风上挂的是一些等待出售的画,画的是些时尚口味所喜爱的主题:静物、海景、人体、民情风俗和室内景象。画家时常是穿着浪漫,头戴阔边帽,身穿法兰绒上衣,就坐在画旁的折叠椅上。他的艺术所倾诉的对象是出门散步的布尔乔亚家庭,但比起那些展出来的画,散步者显然更受到他本人的在场和他的衣着吸引。不过,如果我们以为这些画家的出现是在吹法螺、做广告、吸引路人,那么我们很有可能是高估了他们的生意头脑。当然,在最近有关绘画处境的大辩论里,这些画家并非明星。 如果说他们和作为艺术的绘画有什么关系的话,那也只是因为他们越来越是为了一个最广义的市场而进行生产。已经成名的画家当然不必亲自在市场上出现;他们有画商代理,也在各个沙龙之中展出。然而,他们那些江湖卖艺式的同业们所提供的,其实是和最低级的绘画有所不同的东西;他们带着画笔和调色板到处行走,揭露这个活动其实只要求平庸的才华,而且到了现在又变得如何的普通常见。也就是因为如此,他们才会在我们前面提及的辩论之中,无论如何仍然扮演了一定角色。当安德列·洛特(AndréLhote) 说下面的话时,他暗指的便是这群画家:“今天,所有对绘画有兴趣的人,迟早会自己动手去画。[……]从一位业余爱好者开始作画的那一天起,绘画对他就不再具有过去它对门外汉所发挥的、像是宗教一般的蛊惑力了。” 如果我们想要寻找一个不同的想法,也就是对绘画只是有兴趣,但不会一定想要自己动手去画的时代的想法,那么我们就会回到行会的时代。然而,就像自由派人士常会遭遇的命运——洛特是个自由派,而且这是就这个词的最佳意义而言——也就是看到一位法西斯主义者抽引出他思想的终极结论,我们也不曾惊讶于亚力山大·辛格里亚(Alexandre Cingria)宣称说,绘画之走向衰败,乃是由行会遭到废除的时代开始,也就是说,由法国大革命开始。在行会遭到废除之后,艺术家便不再有任何纪律可言,“像真正的野兽一般地” 行动。至于他们的观众,也就是布尔乔亚们,“自从1789年开始,便由旧制度中解放出来:在过去,政治上的秩序建立在等级的区别上,而精神上的秩序则以知性价值占首位[……],很快地,他们对规范艺术律则的创作秩序也无法理解了,因为其中净是一些无关利害、欺骗、不道德和无用的价值”

如此,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法西斯主义在威尼斯大会的辩论之中的确存在。我们不可能不注意到这些辩论是在意大利进行的,同样,巴黎大会是由文化之屋(Maison de la culture) 所推动,也是引人注目的地方——这便是这些活动的官方外貌。如果我们细细考察其中的发言内容,我们会同意威尼斯大会对艺术处境的思考是成熟和切题的(这个会议的确具有国际性),相对的,在巴黎,并不是所有的与会者都能避免老生常谈。不过下面的现象却也有其意味:威尼斯大会上的两位明星,洛特和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也参加了巴黎大会,而且他们对新的气氛仍然可以充分适应。前者利用这个机会重提威尼斯大会:“那时我们共有六十人与会[……],努力想把这些问题思考清楚,然而,如果说其中有任何一人成功地做到这一点,将会是颇为冒险的说法。”

不过令人惋惜的是,在威尼斯大会中,苏联并没有出席,而德国只有一位代表,即使那便是托马斯·曼本人。但我们也不能说最前进的立场便因此无人辩护。在北欧人士之中比如约翰尼·卢斯伐尔(Johnny Roosval),奥地利人比如汉斯·迪耶兹(Hans Tietze) ,当然还有我们前面提到的两位法国人,都至少在部分时刻,充当此一立场的发言人。 在巴黎大会里,最突出的无论如何是前卫派:其中画家和作家各占一半。以此种方式,他们强调绘画必须再度找回它和口说及书写语言之间的真实接触。

绘画理论因为和绘画本身脱节,演变为一个专门的学科,而且从此以后,变成了艺术批评的对象。这个分工的原因来自过去绘画和观众期望间的强力联结关系,如今已经消失。库尔贝 无疑是这个联结关系还能在其身上展现的最后一位画家;他的绘画理论不只针对画面问题而发。到了印象派,画室术语已经使得纯正的理论有所倒退了,之后,便是持续的演变,直到有一天,一位熟知内情而且聪明的观察家,可以提出这样的主张:绘画“已变成了一个完全神秘不为外人所知的事务,而且只属于美术馆的世界,人们对它和它的问题不再具有兴趣,它几乎已是另一个时代的遗物了。一旦变成了它的奴隶,便是个人的失败” 。这样的论调,其实对绘画所施加的压力,反而比对艺评小,因为艺评在表面上好像是在为大众服务,其实它只是在为商业服务。它毫不使用概念,其中使用的术语也是随着季节变换。如果巴黎最具影响力的艺评家瓦尔德玛·乔治(Waldemar George),在威尼斯大会发表了法西斯论调的发言,这不会是偶然的。他冒充高雅的术语,只有在当今艺术市场的形态还能维持之时,才会有价值。我们因此明了,他为何会期待那所谓必然来临的“领袖”(Fürer)前来拯救法国艺术。 威尼斯大会的意义在于,仍有人不愿隐瞒真相,明白地展示出今日绘画究竟处于何种危机。比如洛特便是好例子,还有他的观察:“在今天,有用的画,这个问题已被提了出来。” 这句话向我们显示出辩论的要点何在。洛特既是画家又是理论家。作为画家,他继承了塞尚的道路,他的理论工作则发表在《新法兰西评论》(Nouvelle Revue françise)。洛特绝非极左派,但觉得有必要思考画的“用途”的,也不只是极左派而已。除非我们把它的意思作不正常的理解,不然一幅画的用途,它的概念并不是画对绘画艺术的用处或是它对美学乐趣的用途(其实正好相反,我们必须透过这个概念来决定什么是绘画艺术和美学乐趣的用途)。而且,用途这个概念的外延可能太狭窄了。人们只考虑到作品的立即用途,这就是它的主题,如此便封闭了所有的研究途径。这便是(维也纳)艺术史家迪耶兹在定义画之用途时所暗指的:“艺术令人了解现实。[……]最早的艺术家为人类立下了视觉感知的惯例,他们对人类的贡献,不下于形成最早语言的史前天才。” 洛特继续发展同一理念,不过他是在历史性时间之中进行;他注意到每个新技术出现时,都会伴随有新的视觉思考,就像是它的背景一般:“你们知道支配文艺复兴的大发现,也就是支配着透视法的发明的狂言谵语。保罗·乌切洛(Paolo Uccello) 在发现透视法原理之后,忍不住心头的狂喜,在半夜里把妻子唤醒,和她大谈美妙的新知。我可以用一个简单的盘子作例子——虽然这个例子有点可笑——来象征由原始时代到今天,视象演变的不同阶段。原始人应该是像小孩一样,用圆形来代表盘子,文艺复兴则是使用椭圆形,至于现代呢,则以塞尚为代表[……],它会被呈现为一个极端复杂的形象,你们可以想象那是一个底部扁平,但一侧膨胀的椭圆形。” 如果这种造型上的发现,它的用途——我们可以对这一点加以反对——并不是要增进知觉,而只是要增进对知觉或多或少忠实的复制,那么这个用途会在艺术之外的领域得到肯定。事实上,这一类的复制,会由许多渠道来影响一个社会的生产和文化水平,比如广告及广告图案、通俗图案、科学插图。

就此,我们已对绘画的用途形成了一个基本的想法,然而这个概念,又因为摄影,而有了可观的扩展,而且此一扩展和这个概念目前的地位相符。今天,争论焦点存在于想要解释摄影和绘画关系的努力之上——讨论已经将摄影列入其分析之中,成为整体中的一部分。如果这个讨论上的努力并未在威尼斯实现,阿拉贡(Aragon) 则致力在巴黎补足其中的疏失;而且,就像他稍后所说的,这样做需要不少胆识。事实上,出席巴黎大会的部分画家,的确认为以摄影史来扩展和绘画史有关的思考,对他们乃是一种冒犯。阿拉贡在作结论的时候说:“我们可以想象一位物理学家听到人家和他谈化学,便生起气来。”

摄影史的研究是在八年前或十年前开始的。我们现在已拥有不少研究成果,大部分都附有插图,或是处理摄影的初生时期,或是研究早期的摄影大师。 不过第一本以摄影史和绘画史关系的角度来处理这个问题的,倒是一部最近才刚出版的作品。这个研究受到唯物辩证法的启发,而且再一次地肯定了此一方法所开创视野的原创性。这是吉赛尔·弗洛温德(Gisèle Freund) 的研究:《19世纪的法国摄影》(La Photographie en France au XIXe siècle) 。它以布尔乔亚的上升来解释摄影的出现,并且以肖像史为例,很适当地说明了这层关系。作者由法国旧王制时代最盛行的肖像技术——昂贵的象牙精雕——开始,检验了各种不同的技术。它们在1780年左右,也就是说,在摄影发明六十年之前,可以使得肖像的生产加速,价格降低,因而促进其消费。G.弗洛温德对侧影描绘仪(Physionotface) 的描述,可说是一个发现——这是一种介于细密画(miniature) 和摄影之间的技术。作者接着显示出只有等到摄影发明时,技术演变才会达到和社会演变相符合的水平,因为摄影使得最大部分的布尔乔亚都能享有肖像。 她也明白地显示出,在画家中间,第一个成为摄影受害者的,便是精工小像的画家。在作结论的时候,她还探讨了由19世纪中期开始的,把绘画和摄影相对立的理论性讨论。

19世纪使用侧影描绘仪所绘

克雷蒂安

在理论的层次上,争论的基本问题在于摄影是不是一种艺术。作者强调了当时的特殊脉络,并以此阐明此一问题的答案:她说明有许多早期的摄影家具有高度的艺术修养,但他们并不以创作艺术的意图来从事摄影,而且作品也只是保留给一小群朋友圈子欣赏。“表达出摄影艺术地位要求的,乃是摄影商人。” 换句话说,把摄影当作一种艺术的要求,和摄影在市场上出现,成为商品,乃是同时之事。

这个问题丛结的发展过程,乃是真正的辩证性反讽:这个技术未来的宿命是去质疑艺术品的概念,因为它在复制艺术品的过程中,加速了艺术品转化为商品的程序,然而,它在一开始却把自己定义为一种艺术手段。 这个演变的下一个阶段由迪斯德里(AndréDisdéri) 开始,他了解到摄影和我们社会中的所有其他产物一样,也是一种商品(绘画同样是商品)。另一方面,迪斯德里也预料到摄影对商品经济所能提供的服务:他是第一位利用摄影,把那些多少被人排出交换通路的产品,再度投入市场的人——其中占首位的便是艺术品。迪斯德里聪明到让国家转让给他复制卢浮宫艺术收藏的独占权利。由这个时候开始,摄影把它在视觉领域的转借加以商业化,其数量便持续地增加;它占夺了一些在过去从未进入交换通路的事物,并将它推入此一轨道之中。

但这个演变已经脱离了吉赛尔·弗洛温德所自定的框架了。她把研究的时期,主要固定在摄影高唱胜利进行曲的时代:这是所谓“中庸之道”(juste milieu) 的时代。作者致力于定义此时的美学立场;而且,当她和我们解释说,这个时代一位受人推崇的大师认为,如果能够精确地复制鱼鳞,便是艺事上登峰造极的境界之一,这时她的说明超过奇闻逸事的转述。这个画派看到它的理想在一天之内便被摄影实现了;一位当时的画家奥古斯特·伽俐玛(Auguste Galimard) ,曾经不无天真地为此留下见证。这是他针对梅索尼埃(Meissonier) 所写的画评:“我们和观众的意见一致,他们还在对这位精致细腻的艺术家赞赏不已……他曾经创作过那么多幅显微镜式的杰作,而今年他提交的画作,其细致程度,可以和达盖尔版(leséreuves daguerriennes)相抗衡。” 这种“中庸”绘画似乎只等着摄影来牵着它的鼻子走;因此我们不必惊讶它并没有预示出任何摄影手工业的未来发展——至少没有预示什么好的发展。在后者还受到它强大影响的时代里,某些摄影家曾经尝试在工作室里摆些布景,调来临时演员,想要模仿那些被路易-菲利普(Louis-Philippe)请去画凡尔赛壁画的历史画画家。当雕塑家卡利马科斯(Callimachus) 就着一片茛苕叶子(acanthe)发明科林斯式柱头时,人们毫不犹豫地把他拍了下来;人们也布置出达·芬奇画《蒙娜丽莎》的场景,并加以拍照。

“中庸”画派在库尔贝其人其作中看到了它的敌人,是他使得摄影和绘画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产生了反转。他的名画《波浪》(La Vague) 可说是以绘画的方式,发现了一个具有影像魅力的主题。那时候大特写和瞬间摄影都还未发明;库尔贝的画,在开发形式和比例的新世界的同时,也为这些技法打开了道路,而人们只是在后来,才有能力将它们固定在显像板上。库尔贝的地位之所以如此特殊,乃是因为他是最后一位尝试超越摄影的画家。 在他之后,画家寻求逃离摄影的阴影,而印象派便是首先发难者。当“印象派的”画上了颜料之后,便能脱离素描草图的框架,并且,就某种程度而言,也就逃脱了摄影器材的竞争。我们可以举出的例证是,一直到世纪之交,摄影还一直想要模仿印象派画家,于是它开始使用苯胺(aniline)作为感光剂,而我们现在知道这种手法对它造成多大的损失。阿拉贡曾经严厉地分析了这个情况:“画家曾把摄影器材当作竞争者。[……]他们曾经尝试去做和它不同的工作。在当年,这是他们的伟大理念。这种对人类新收获的缺乏认识[……]很自然地使得他们[……]以一种反动的方式来行动。和他们的才华成比例地,画家变成了[……]真正的无知兄弟(ignorantins)。”

筛谷物的人

油画 南特美术博物馆

库尔贝

1854年

阿拉贡在1930年一篇题名为《受挑战的绘画》(La Peinture an défi) 的散论中,处理那些被晚近绘画史放在一边的问题——这里所谓的挑战,便是摄影。这篇散论谈的是绘画的态度转变:它在过去一直避免和摄影相较量,但这时却不再回避。阿拉贡以其超现实主义运动老友的作品为例,说明绘画如何操作这个大反转——他们曾经实验过不同手法:“把摄影元素贴在素描或画作之上;把素描或绘画元素加到照片上面。” 阿拉贡还列举了其他技法,比如说,在一个复制品上利用切割,得出一个和其再现内容无关的形状(比如我们可以在一朵玫瑰的照片上切割出一个火车头的形状)。在这样的手法中,可以看得出达达主义的影响,阿拉贡相信这样便足以保证这是一种和传统艺术相对立的,具有革命能量的新艺术:“绘画投靠舒适,奉承那些为它付钱的有品位的人士。它是奢侈的。然而,在这里我们看出画家有可能挣脱这种被金钱豢养的状况。拼贴是贫穷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还会否定它的价值。”

日内瓦精神

哈特菲尔德

1932年11月27日

不过那时是1930年,今天,阿拉贡不会再写这样的句子。超现实主义者想要以“艺术的方式”来主宰摄影,结果他们走了冤枉路。他们所犯的错误和那些制作应用摄影的摄影家一样——这些人的信念表达于伦格-帕奇(Renger-Patzsch) 为他著名的摄影作品集所下的标题之中:《世界是美的》(Die Welt ist sohön) 。他们无法认识摄影的社会冲击力,也无法了解伴随照片的标题或文字的重要性——这些文字还会激发出剪辑照片(montage photographique)或系列照片特有的批判火花(其中最好的例子是哈特菲尔德[Heartfield] 的作品)。阿拉贡最后也对约翰·哈特菲尔德产生了兴趣 ;而且,他本人也一样寻求突出摄影真正的批判面向。今天,阿拉贡甚至在曼·雷 那样的一位镜头技巧大师所作的,表面上纯属形式主义的作品之中,也能看出这个元素。在巴黎大会上,阿拉贡宣称,曼·雷使得摄影也能复制最现代画家的画风:“那些无法辨认出他[曼·雷]所暗指的画家的人,无法完满地欣赏其成就。”

我们是不是可以用洛特可爱的说法来作结语,离开以上这段绘画和摄影之间充满紧张关系的相逢史呢?对于洛特来说,明显而无可置疑的,“为人大谈特谈的摄影取代绘画的问题,如果我能使用个大胆说法的话,可以用摄影为绘画处理日常公事的方式来解决[……],如此一来,为绘画保留下来的,便是永远无法触及的,属于纯粹人(l’homme pur)的神秘领域” 。不幸的是,这样的想法只是一个陷阱,它会在自由思想家的背后关上门,并且把他绑手绑脚地献给法西斯主义。相形之下,那位粗鲁的政治介入画家安托万·维尔茨(Antoine Wiertz) ,他的见解是多么的透彻。他在将近一个世纪之前,针对第一次世界性摄影展写道:“在数年之前,有一个机器诞生了,那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荣耀,而且每一天都使我们的思想感到惊讶,使我们的眼睛感到惧怕。在一个世纪之内,这个机器将会是画笔、调色板、色彩、灵巧、习惯、耐心、锐利的目光、笔触、颜料、透明色、诀窍、立体感、精工、逼真。[……]请不要认为达盖尔感光板(daguerréoiype)会残杀艺术。当达盖尔感光板这个巨大的儿童长大成熟时,当它所有的力气和威力都发展起来时,这时艺术之魂便会把它逮住,并且大声高喊:‘你是我的!你现在是我的。让我们携手合作吧!’” 如果我们现在眼前就有维尔茨的巨画,我们就会理解,他所说的艺术之魂乃是政治之魂。他认为,绘画和摄影之间的融合,必然是在社会灵感的闪现之中完成的。在这道预言之中,并不是完全没有包含真相,不过,真实的事情经过稍微有所不同:这样的融合并没有实现在作品之中,而是实现在一些大师身上。他们是哈特菲尔德的同代人,而且是因为有政治作中介,他们才会由画家成为摄影师。在这一代人里,出现了像乔治·格罗茨(George Grosz) 、奥托·迪克斯(Otto Dix) 这样的画家,他们可说是殊途同归。绘画并未失去它的功能,只要人不允许自己盲目而为,比如克里斯蒂安·盖拉德(Christian Gaillard)的例子,他说:“社会剧变如果要在我的油画主题里占有一席之地,条件是它们必须要在视觉上让我印象深刻。” 这样的说法,听起来十分暧昧,尤其当我们想到目前在法西斯国家里,充满城市和乡村的,乃是“秩序和宁静”。克里斯蒂安·盖拉德是不是应该进行一个反向的实验呢?他是不是应该把他受到社会影响的方式转现在他的视觉灵感之中呢?这便是伟大的讽刺夸张画家(caricaturistes)所做的。他们的政治意识蕴含在他们对面相的感知之中,其深刻程度就好像触觉其实是深融于空间的感受方式之中。像博斯(Hieronymus Bosch)、霍加斯(William Hogarth)、戈雅和杜米埃这样的大师,都能开创出此种新境界。最近去世的勒内·克雷威尔(René Crevel)写道:“在最重要的画作名单中,必须——永远必须——列入那些在观察解体腐败,并控诉其负责者的同时,又要在当前的解体腐败之上,散布未来之芽磷光闪闪的许诺的画作。由格吕内瓦尔德(Matthias Grüewald) 到达利,由腐烂的基督尸体到腐烂的驴子 [……],绘画一直持续地发现并非只是纯画面元素的新真理。”

地狱中的该隐或希特勒

格罗茨(Grosz)

1944年

三个女人

混合媒材 斯图加特市立美术馆

迪克斯

1926年

由于西欧国家的文化现况,很自然地,绘画就在完全脱离其他事物,独立自主,只在意解决纯画面问题时,却必须同时进行一种破坏和清涤的活动。在那些某种程度民主自由仍然当道的国家里 ,比起一个受法西斯主义主宰的国家,这一点无疑不是那么的明显。因为在那样的国家里,有些画家正被人禁止作画;在大部分的时候,他们之所以被禁,很少是因为他们的主题,而是因为他们的风格,因为法西斯主义是如此被他们观看世界的方式所震撼。警察会侵入这些画家家里,检查他们自从上次抄查以来,是否什么都没画。这些艺术家密闭窗户,在深夜里作画;对他们来说,“写生”的诱惑力实在很小。同时,他们画中呈现出的苍白世界,充满了阴影和怪物,那并不是在模仿自然,而是启灵于阶级国家。威尼斯大会不曾谈到这些画家,不幸的是,巴黎大会也没有。但他们却知道,在今天的一张画里,什么东西是有用的:那是每一个明显可见或秘密的记号,它们显示出法西斯主义在人身上遭遇了不可逾越的阻碍,就好像它在地球表面上,也遭遇了同样的障碍。 QU+8v9UoRXITv3DHTa70JWjJiE9xYqDlHwUvoxQh7z5unNrTPZDuOVJTjxBRYj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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