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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身体前面,是面孔,在面孔前面,是海克特鼻子和上唇之间那条细细的黑线。如同一缕焦虑颤动着的灯丝,一条形而上学的跳绳,一根让人眼花缭乱的体操舞带,那道小胡子就是海克特内心世界的一台地震仪,它不仅能逗你发笑,还能告诉你海克特正在想什么,实际上它甚至可以把你带入海克特的内心深处。另外还有其他一些因素——眼睛、嘴、仿佛精确测量过的踉踉跄跄——但只有小胡子是同观众交流的工具,虽然它讲的是一种无声的语言,它的一扭一颤却像用莫尔斯电码打出的信息一样清晰易懂。

而没有摄影机的介入,这一切都不可能。让胡子自如说话要归功于镜头的运用。在海克特的每部电影里都有这样的画面:镜头角度突然一变,一个远景或中景被一个大特写代替。海克特的面孔顿时充满整个屏幕,随着背景元素的骤减,那道小胡子便成为世界的中心。它开始动起来,由于海克特的技巧已经高超到可以控制住其他的脸部肌肉,表面看起来小胡子似乎是自己在动,就像一只有独立知觉和意志的小动物。他的嘴角总是翘起一点儿,鼻孔十分轻微地开合,但每当小胡子滑稽地动来转去时,他的脸部就完全静止不动,那种静态仿佛一个人看着镜中的自己,因为那一刻海克特充满了令人信服的人性,那一刻他成了我们所有人单独面对自己时的写照。这些特写镜头常被留着用在故事当中情节的转折点上,用在最紧张或最惊人的重要关头,它们的持续时间从来不会超过四五秒钟。当它们出现时,其他的一切都停止了。胡须开始自言自语,在这宝贵的时刻,行动让路给了思想。我们能够读出海克特脑中的内容,就像阅读写在屏幕上的句子似的,这些句子在消失之前,显眼得简直像脸上的一座大楼,一架钢琴,或者一块馅饼。

动起来,那道小胡子就成为可以表达所有各种想法的工具。静下来,它也不仅仅只是个装饰。它标志着海克特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它塑造了他所扮演的角色类型,它确定了他在别人眼中的形象——它只属于一个人所有,它是那样一条又细又油又怪诞的小胡子,任何人都不会搞错。他就是那个南美花花公子、拉丁情人、皮肤黝黑热血沸腾的流氓先生。再加上梳得滑溜溜的背头和不离身的白色外套,其结果便是一个十足的放荡不羁与文质彬彬的混合体。这就是所谓的图像代号,让人一眼便能看出个究竟。在银幕上那个布满各种愚蠢陷阱的世界里,不是窨井盖没了就是雪茄烟爆炸了,事情总是势不可当地接踵而至,因此只要你一看到一个穿着白色外套的男人沿街走来,你就知道那件衣服要给他惹麻烦了。

除了小胡子,那件外套是海克特表演中最重要的元素。小胡子连接着他内在的自我,是一个表现欲望、思考和内心风暴的转换器。那件外套则体现了他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在周围灰不溜丢的环境反衬下,它就像台球桌上的白色主球一样光芒四射,磁铁般吸引着观众的目光。海克特在每部电影里都穿着那件外套,而且每部片子里都至少有一大段是围绕着如何保卫它不被弄脏而展开的。泥浆和机油、意大利面酱和碎沙砾、烟囱煤灰和飞溅的污水——时不时地,每样黑乎乎的脏水和脏东西都在伺机去污辱海克特那件外套的高贵尊严。那件外套是他最骄傲的财产,为了让世人过目难忘,他穿它时总带着一副风度翩翩见多识广的派头。每天早晨他就像一个骑士穿上盔甲那样套上它,对于现实社会为他准备好的无论什么战斗都严阵以待,哪怕一次也不会停下来想想看自己是否正在走向原本期望的反面。他非但不会保护自己躲避各种潜在的打击,他还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靶子,一个百米之内所有可能发生的倒霉事件的聚焦点。而那件白外套就是海克特倒霉的标志,它给那些捉弄他的笑话抹上了一层感伤的色彩。他有种优雅的顽固不化,他深信那件外套能使他成为最引人注目和最有魅力的男人,由此海克特把自己的虚荣提升成了一桩令观众同情他的原因。当你在《兼得或落空》里看着他一边按女朋友家门铃一边轻拂外套上假想的灰尘时,你不再是在观看一个自恋的示范表演,你是在目睹自我意识对一个人的折磨。那件白外套把海克特变成了一个受害者。它把观众拉到了他这边,而一旦一名演员做到了这一点,他就可以无往不胜。

就外表来说,要当一个彻底的小丑他太高,要像其他喜剧演员那样演演天真的笨汉他又太帅。黑亮生动的眼睛,挺拔优雅的鼻梁,海克特看上去就像个二流的偶像明星,像个走错剧组却表现超乎预料的浪漫派小生。这样一个人的突然出现似乎违背了喜剧成规。一般都以为滑稽演员要么小个,要么畸形,要么肥。他们都是些捣蛋鬼和小丑、傻瓜和弃儿、装成大人模样的小孩和脑子像小孩般的大人。想想阿布科尔的婴儿肥,想想他那害羞的痴痴傻笑和涂了口红的女性化嘴唇。回忆一下他那每次一有女孩看他就伸进嘴里的食指。再来看看那些公认的喜剧大师赖以成名的道具和装备:卓别林衣衫褴褛脚踏软鞋的走路姿势;劳埃德戴着角质架眼镜的勇敢的胆小者形象;基顿头顶烙饼帽的冷面蠢相;兰东那皮肤白得像石灰的痴呆状。他们全都是些不上路的家伙,因为这些角色既不会对我们构成任何威胁,也不会让我们觉得嫉妒,所以我们都全力支持他们去击败敌人赢取芳心。唯一的问题是我们不太确定当他们和女孩单独相处时是否知道该怎么对付她。而对于海克特,我们从未有过这种疑问。当他对一个女孩使眼色时,十有八九她也会对他回眼色。而当她这么做的时候,很显然他们谁也不会想到结婚。

当然,无论如何,笑声是必不可少的。海克特不是你会称之为可爱的那种类型,他也不是会让你觉得可怜难过的那种人。如果说他能赢得观众的同情,那是因为他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该放弃。他努力工作,也寻欢作乐,可谓是法国人所谓的 纵情声色的凡夫俗子 的完美化身,他并没有与世界脱节得那么厉害,他只是一个周围环境的牺牲品,一个接连不断陷入坏运气的倒霉蛋。海克特的脑中老是有某个计划,某个企图,但却似乎总有一些事情冒出来阻碍他实现自己的目标。他的电影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自然事故,古怪的机器故障,以及各种拒绝正常运转的东西。一个自信心不足的人早就会被这些挫折击溃了,但除了偶尔恼火发作以外(仅限于小胡子的独角戏),海克特从不抱怨。门夹了他的手指,蜜蜂蜇了他的脖子,雕像砸到他的脚趾头,但每每他都对这些不幸置之一笑继续前进。你不禁开始佩服他的坚定不移,佩服他那张苦脸上所表现出来的崇高的镇定自若,但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的走路方式。他有上千种不同的姿势,其中任何一种都能让你目瞪口呆:轻快敏捷地、满不在乎若无其事地,他一一穿越生活中的种种障碍,连哪怕最轻微的笨拙或害怕也看不出来。

他的腾挪躲闪,他那猛地一掉头,那激烈的孔雀舞步,他的一步并成两步走,单脚跳,伦巴舞式的旋转,全都让你眼花缭乱。请观察一下他手指头的轻弹和拨弄,他熟练的定时呼气,以及当他看到什么意外东西时头颈的轻微耸起。这些小技巧起着表现人物性格的作用,但它们本身也给人以一种愉悦感。即使当捕蝇纸粘在他鞋底,当家里的小男孩用绳子套住他(把他的胳膊绑在身体两侧),海克特也依然保持着不同寻常的优雅与沉着,从不怀疑自己将会从困境中脱身——就算另一个麻烦正在下一个房间等着他。对海克特来说,这当然糟透了,但这也正是他的独特之处。关键不在于你要怎么去躲避麻烦,而在于麻烦来临时你要怎么去应付它。

通常来说,海克特都把自己放在社会的底层。在他的影片里,他只有两次成了家(《家园》和《隐形人》),除了在《包打听》里他扮演的那个私家侦探和《西部牛仔》里他的旅行魔术师角色,在其他片子里他都是个工作卑贱、工资微薄、替别人辛苦打杂的普通雇员。《赛马俱乐部》里的侍者、《乡村周末》里的司机、《跳娃娃》里的上门推销员、《探戈之乱》里的舞蹈教师、《银行出纳奇遇记》里的银行职员,海克特常常以涉世未深的年轻人形象出现。他所希望的效果远不是什么催人奋进,但他也从未给人失败者的印象。他总是豪情满怀,看他干活时那副信心十足稳如泰山的样子,你就会明白他是个注定要成功的家伙。因此,大部分海克特的电影都会以两种方法收尾:要么他得到了那个女孩,要么他的英勇行为使老板对他刮目相看。而如果那个老板傻到忽视了他的功绩(有钱有势的人总被描绘成笨蛋),那个女孩就会注意到发生了什么,这就够了。不管什么时候,要在爱情和金钱之间做选择的话,爱情总是占上风的。比方说,在《赛马俱乐部》里海克特扮演一名侍者,他一边为几桌喝得醉醺醺的客人——他们正在为旺达·麦克珑荣获女子飞行冠军举行庆功宴——服务,一边设法抓住了一个珠宝大盗。左手,他用一只香槟酒瓶敲倒了那个贼;右手,他同时照样上菜,但因为酒瓶瓶塞飞了出去,一升的凯歌香槟喷射到领班身上,结果海克特失业了。不过不要紧。热情奔放的旺达小姐亲眼目睹了海克特的英勇事迹。她把她的电话号码塞给了他,在最后一幕他们一起登上她的飞机直上云霄。

在行为举止方面,海克特显得有些变化莫测,充满了各种自相矛盾的冲动和欲望。由于他的性格被描画得过于复杂,我们无法在他面前感到彻底放松。他不是那种典型的或常见的现成人物,对于他每一个让人觉得有意义的举动,都会有另一个相应的举动让人觉得不知所措,大跌眼镜。他淋漓尽致地展示了一个努力工作的外来移民的勃勃雄心,一个下决心要排除万难在美国社会为自己争得一席之地的男人形象,但只需一个美女的轻轻一瞥,便足以使他前功尽弃,使他的精心策划全都化为泡影。海克特在每部电影里的个性都差不多,但他的行为倾向并没有固定的先后之分,你根本没法知道他下一个念头会是什么。他既是个平民主义者又是个精英主义者,既是个色鬼又是个隐蔽的浪漫派,同时他又是个死板甚至一丝不苟的家伙,会熟练地摆出那种正儿八经的姿态。他会把身上最后一毛钱都施舍给街上的一个乞丐,但与其说他这么做是出于怜悯或同情,还不如说是因为这种行为本身所蕴涵的诗意使然。不管他多么辛勤工作,不管他在完成那些落到他头上的奴隶般的,而且通常都很荒谬的活儿时表现得多么卖力,海克特总是给人一种超然物外的感觉,就好像他有某种办法可以同时一边嘲笑自己,一边又鼓励自己。他似乎活在一种讽刺性的游离状态下,可以立刻一头扎进现实世界中去,但又可以从很远的距离去审视那个世界。在那部也许是他最好笑的电影《道具师》里,他把这种对立的视点灾难性地结合在了一起。那是他的第九部短片,海克特在里面扮演一个小型流动戏班子的舞台设计师。剧团开进了威西堡·弗斯镇,要在那儿演出为期三天的《叫花子没的选》,一出由著名法国戏剧家圣让·德拉皮埃尔写的色情滑稽剧。当他们打开卡车车厢要卸下道具搬进剧院时,发现道具不见了。怎么办?没有它们戏就没法演。有一整间起居室要搭建,更别说还要替换几件重要的摆设:一把枪、一串钻石项链和一只烤猪。第二天晚上八点幕布就要升起,如果这整套装备不能从无变有的话,剧团就得破产。戏班子的导演,一个脖子上扎着领巾,左眼戴着一片单片眼镜的自命不凡的吹牛家,盯着空空如也的后车厢晕死过去。剧团命运掌握在了海克特的手中。用小胡子发表了几句简洁而敏锐的感想之后,他镇定地审度了一下形势,轻轻抚平他那完美无瑕的白色套装的前襟,出发去干活了。在接下来的九分半钟时间里,这部电影成了蒲鲁东那句有名的无政府主义格言 所有财产都是赃物 的一次图解。在一连串短促、疯狂的镜头里,海克特跑遍了全镇,大偷特偷。我们看到他拦截了一辆开往百货商店仓库的家具运货车,从里面拿出桌子、椅子和灯具——他把它们装进自己的卡车飞快地开到剧场。他从一家宾馆厨房里偷了银制餐具、玻璃酒杯和一整套的瓷器。他拿着一张假造的当地一家餐馆的订货单,大摇大摆地走进一家肉铺后间,然后肩上扛着一头被宰杀的猪艰难地走了出来。当晚,在一个有镇上众多名流参加,为演员们接风洗尘的私人宴会上,他设法从警长的枪套里摸走了手枪。没过一会儿,他又熟练地解开了一个长成球状的中年妇女所戴项链的搭扣,她已经被海克特的性感魅力弄得心醉神迷。他从没有像在这一幕中那么油腔滑调。虽然他的做法可谓卑鄙,他的虚情假意令人反感,但在我们眼里,他却又是一个英勇的法外之徒,一个为了事业成功不惜牺牲自我的理想主义者。我们对他的点子不敢恭维,但同时又祈祷他能够偷窃成功。演出必须如期举行,如果海克特不能把珠宝项链搞到手,演出就会泡汤。为了使剧情进一步复杂化,海克特又看上了镇上的镇花(她刚好是警长的女儿),甚至在他向那个老娘们进行自己柔情攻势的同时,他就已经开始对这个小美人暗送秋波了。幸运的是,海克特和他的受害人当时正站在一幅天鹅绒帘子的后边。那道帘子半挂在一个把门廊和客厅隔开的开放式过道上,由于海克特站的位置在那个妇人的这一侧而不是那一侧,他只要把头稍稍偏左一点就能看进客厅。虽然海克特能看到那个女孩而那个女孩也能看到海克特,但她却不会知道旁边还有个女人在那儿,因为那个妇人被帘子完全挡住了。这就让海克特可以向他的两个目标同时发动进攻——一个是逢场作戏,一个是真情实意——他通过灵巧的镜头运用和剪辑把这两者彼此穿插组合起来,因而每个镜头都使另一个镜头显得比原本更好笑。那便是典型的海克特风格。一个笑料对他从来都不够。一旦某种状态确定了,必然会有另外一件事插进来,接着是第三件事,甚至可能有第四件事。海克特抖笑料的方式就像音乐作曲,不同的线索和声音汇集到一起,各种声音相互影响的程度越深,世界就会变得越不安全,越岌岌可危。在《道具师》里,海克特一边在帘子后面那个女人的脖子上挠痒痒,一边跟另一个房间的女孩脸一隐一现地玩躲猫猫,并最终趁机把项链搞到了手:一个走过的侍者踩到那个女人的礼服裙边滑了一跤,把一满杯的饮料都倒在了她背上——这就给了海克特足够的时间去解开项链搭扣。他的计划终于大功告成——不过却完全是偶然的,又一次无法预测的变故救了他。

第二天晚上,剧院的大幕如期升起,演出获得了巨大成功。肉店屠夫、百货公司老板、警长和那个胖女人全都在观众席上,然而,就在演员们向热烈的人群鞠躬和飞吻的时候,一名治安官把手铐铐在海克特的手腕上,将他送进了班房。但海克特很高兴,他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懊悔。他拯救了那天的演出,哪怕失去自由的威胁使他的胜利大打折扣。任何一个对海克特拍电影时遇到的重重困难有所知晓的人,都不可能不把《道具师》看成是他对自己生活的一种隐喻,隐喻着他与西摩·汉特的合同生涯和为万花筒电影公司的拼命工作。当手里的每一张牌都是坏牌,想要赢一把的唯一办法就是打破游戏规则——不管是去讨、去借、去偷。即使最后被捉住,但至少木已成舟。

这种不顾后果的狂欢,在海克特的第十一部电影《隐形人》里表现得更为黑暗。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他想必很清楚,一旦合同期满,他的电影生涯也就该结束了。电影的有声时代即将到来,那是一个不可避免的事实。毫无疑问,它将摧毁先前所有的一切,海克特辛辛苦苦才掌握的艺术将不复存在。即使他能重新调整思路去适应新的电影形式,他也没有任何优势可言。海克特说话带有浓重的西班牙口音,只要他在银幕上一开口,美国观众就会把他拒之门外。在《隐形人》里,他让这种辛酸深深地渗入了电影当中。未来一片灰暗,而当下又被汉特日渐增长的财务问题弄得乌云密布。过去的几个月,危机已经扩散到万花筒公司业务运作的各个方面。预算削减、工资停发、短期贷款的高利息使得汉特不断地需要现金。他用将来的票房收入做抵押向发行商借钱,而当他几次失信之后,那些剧院开始拒绝放映他的电影。海克特在那边竭尽所能地工作,但令人伤心的是能看到他作品的人却越来越少。

《隐形人》就是这种日益增长的挫折感的一个写照。这个故事中的反角名叫C. 莱斯特·切斯(C. Lester Chase),一旦你知道了这个古怪假名的来源,就很难不把他看成是西摩·汉特(Seymour Hunt)的一个隐喻性的替身。Hunt 翻译成法语,其结果就是chasse;从chasse里去掉第二个s,你就可以得到chase。再进一步想想,Seymour也可以读成see more ,而Lester可以简化为les,于是C. Lester就成了C. Les——或者see less ——这样一来,证据就变得颇为明显。在所有海克特的电影里,切斯可谓是最恶毒的一个角色。他的出现毁掉了海克特的生活,夺走了他的自我,而且他实施自己计划的手段不是通过向海克特的背后开上一枪或在他心口戳上一刀,而是通过诱骗他吞下一服会使他无影无踪的魔药。事实上,那正是汉特对海克特的电影生涯所干的勾当。他使他登上了银幕,而后他又使所有人都没法在银幕上看到他。海克特在《隐形人》里并没有失踪,可当他一喝下那杯饮料,就没人再能看到他。他仍然在那儿,在我们眼前,但影片里的其他角色都对他的存在视而不见。他跳上跳下,他胳膊乱舞,他在热闹的街角脱掉衣服,但全都无人理睬。他对着人们的脸孔大吼大叫,但他的声音根本没人听见。他成了个有血有肉的幽灵,一个非人之人。他仍然活在这个世界上,但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他的位置。他被谋杀了,但又没有人会好心好意地真把他杀了。他只是被抹掉了。

那是海克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让自己以一个富人的形象出现。在《隐形人》里,他拥有人们所渴望拥有的一切:漂亮的妻子、两个年幼的孩子、一幢仆佣成群的豪宅。在影片的开场,海克特正在和他的家人吃早餐。围绕着在烤面包片上涂黄油和一只落在果酱上的黄蜂,有几个闪亮的笑点,但这一场景的主要目的是为了向我们呈现出一幅幸福的画面。我们正在为将要到来的灾难进行预热,没有对海克特家庭生活的这短短一瞥(完美的婚姻、完美的孩子、和谐温暖的天伦之乐),后面要出场的罪恶行径就不会具有同等的冲击力。结果是,我们被发生在海克特身上的遭遇惊呆了。他吻别了妻子,而就在转身离家的那一瞬间,他便一头栽进了噩梦之中。

海克特在片中是一家生意兴隆的软饮料公司——飞驰流行饮料公司——的创始人兼总裁。切斯是他的副手及顾问,他自认为最好的朋友。但切斯背负沉重的赌债,正在被那些放高利贷的人追着要他还钱或还其他什么。当海克特那天早上来到办公室对他的属下打招呼时,切斯正在另一个房间跟两个面目凶悍的男人说话。别担心,他说,你们这个周末就能拿到钱。那时我将会掌控公司大权,股票就价值上亿。那两个恶棍同意给他多一点时间。不过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他们告诉他。再拖的话,你就会躺在河底跟鱼一道游泳。他们大步走出去。切斯擦去额头的汗水,发出一声长叹。接着,他从桌子最上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他看了一会儿信,脸上浮现出非常满意的表情。邪恶地笑了一下,他把信对折起来放进衣服胸口的内袋。显然,车轮已经开始转动,但我们却根本不清楚自己究竟会被带到哪儿。

镜头切到海克特的办公室。切斯捧着一个像大保温瓶似的东西走进来,问海克特是否想尝尝新口味。它叫什么?海克特问。爵士活力饮,切斯答道。海克特点头赞许,对这个名字朗朗上口的发音很是欣赏。毫无戒备地,海克特让切斯给他倒了一大杯新调制的饮料样品。当海克特拿起玻璃杯的时候,切斯盯着他,眼里闪过一丝紧张,他在等待着毒药发挥作用。在一个中距离的特写镜头里,海克特把杯子举到嘴边,试探性地抿了一小口。他的鼻子不以为然地皱起来;他的眼睛瞪大了;他的小胡子跳起了舞。气氛完全是喜剧化的,不过当切斯催促他继续尝,而海克特把杯子举到嘴边要喝第二口的时候,“爵士活力饮”的险恶用心就变得越来越明显了。海克特又喝了一些。他咂咂嘴,朝切斯笑笑,然后摇摇头,似乎在说这口味不怎么样。但切斯根本无视老板的批评,他低头看表,右手五指伸开,开始从一到五地计时。海克特糊涂了。然而,就在他要开口说话之前,切斯已经数到了五和最后一秒,随即,没有任何预兆地,海克特坐在椅子上向前倒去,头砰的一下撞到桌面上。我们都以为那喝的只是把他弄昏了,使他暂时失去了知觉,但就在切斯站在那儿用冷漠无情的目光看着他的时候,海克特开始渐渐消失。先是他的胳膊,慢慢地从银幕上淡出,变得无影无踪,接着是他的躯干,最后是他的头。一个部位接着另一个部位,到最后他的整个身体都化成了一片空白。切斯走出房间,关上身后的房门。他停在走廊上,背靠房门面露微笑,尽情享受着成功的喜悦。一张字幕卡上写着: 再见,海克特。很高兴认识你。

切斯走了。他离开画面后,摄影机又在门上停留了一两秒钟,随后,十分缓慢地,它开始探入钥匙孔。这是个很可爱的镜头,充满了神秘感和期待感,随着画面变得越来越大,在银幕上占据的空间越来越多,我们渐渐可以看进海克特的办公室里面。稍过片刻,我们已经身处其中,因为我们以为办公室里是空的,所以对于摄影机显示出的场景我们根本没有思想准备。我们看到海克特瘫在桌上。他仍然昏迷不醒,但又显形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奇迹般的转折,我们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毒药的药效过了。我们刚刚眼瞧着海克特消失的,既然现在我们又能看到他了,那只能说明毒药的威力比我们想的要弱。

海克特开始苏醒过来。这生命的迹象让我们备感欣慰,让我们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我们以为世界已经重新归位,而海克特现在要着手对切斯进行复仇,揭穿他无耻之徒的真面目。在接下来的二十多秒里,他展现的技巧是其喜剧生涯中最鲜活、最出彩的保留节目之一。就像正在同糟糕的宿醉作斗争似的,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懵懵懂懂地,分不清东南西北,在房间里摇摇晃晃地走将起来。我们被逗笑了。我们相信自己眼睛告诉自己的事,正因为确信海克特已经恢复正常,我们才会被他那膝盖发软昏头耷脑的样子逗乐。但接着海克特走到一面挂在墙上的镜子前,一切又都变了。他想看看自己。他想理理头发整整领带,可当他凝视着那光滑的椭圆形镜面,他的脸并不在那里。他没有了映像。他碰碰自己,以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的,自己的身体是有形的实体,可当他再次看镜子的时候,他还是看不见自己。海克特感到迷惑不解,但他没有惊慌。也许是镜子有什么问题。

他出去走到大厅。一个秘书正好经过,胳膊下夹着一沓文件。海克特朝她笑笑,友好地打了个招呼,但她似乎没注意到。海克特耸耸肩,就在这时,两名年轻职员从相反方向走近来。海克特冲他们做了个鬼脸。他怒吼。他伸出舌头。其中一名职员指指海克特办公室的大门。老板来了吗?他问。不知道,另一个回答,我没看到他。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当然,海克特就站在他眼前,距离他的脸只有六英寸。

场景转到海克特家的起居室。他妻子正在前前后后地走来走去,交替着扭绞双手和用手帕掩面哭泣。毫无疑问,她已经听说了海克特失踪的消息。切斯走进来,这个卑鄙的C. 莱斯特·切斯,这个阴谋篡夺海克特软饮料帝国王位的幕后策划人,他装出一副安慰那个可怜女人的样子,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假装难过地摇着头。他从胸口内袋里掏出那封神秘的信件交给她,解释说那是他早上在海克特的办公桌上找到的。镜头切到那封信的一个大特写。 最最亲爱的, 信上写道, 请原谅我。医生说我得了一种致命的疾病,只剩下两个月好活。为了不让你痛苦,我决定现在就结束自己的生命。生意上的事不用担心。公司会在切斯的手里照常运作。永远爱你,海克特。 这些谎言和诡计很快就发生了作用。在下一个镜头里,我们看到那封信从他妻子的指间滑落到地板上。这对她的打击太大了。世界整个翻了个面,一切都被打碎了。一秒钟还没到,她就昏了过去。

摄影机跟着她降到地板上,而后画面上她那一动不动、斜躺着的身体化成了一幅海克特的远景镜头。他已经离开了办公室,正在大街上游荡,试图习惯发生在他身上的这可怕的怪事。为了证明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他在一个繁华的交叉路口停住,脱得只剩下内衣。他跳了一会儿舞,他双手倒立行走,他向路过的车辆翘起屁股,然而根本就没人注意到他,他只好郁闷地重新穿上衣服,拖着脚步走开了。在那之后,海克特似乎开始听天由命了。他不再一根筋地想要弄明白究竟为什么会这样,较之找个办法再度显形(比如说去找切斯,或者找到一种可以解除毒药药效的解药),他宁愿去做一系列怪异的、心血来潮的小实验,一项关于他是谁和他变成了什么的实地调查。出人意料地——用手突然地、闪电般地轻轻一弹——他打掉了一个路人的帽子。看来就是这么回事,海克特似乎在对自己说,一个人可以让周围的每个人都看不见他,但他的身体依然可以与这个世界相互作用。又一个行人走过来,海克特伸出脚绊倒了他。是的,他的推论显然没错,但这并不意味着就不再需要更进一步的研究。现在他已经对这项工作发生了兴趣,他掀起一个女人的裙边仔细观察她的腿。他在另一个女人的面颊上亲了一下,然后又在第三个女人的嘴上亲了一下。他把一块禁行标志牌上的字悄悄擦掉,没过一会儿一辆摩托车就和一辆手推车猛地撞到了一起。他偷偷跟在两个男人后面,拍拍每个人的肩膀,再对着他们的小腿分别踢上一脚,于是又挑起了一场恶斗。这些恶作剧里有残忍和孩子气的成分,但同时它们也令人赏心悦目,而且每个恶作剧都使他的隐形显得更加证据确凿。接着,当海克特捡起人行道上一只滚到他脚边的棒球时,他有了第二个重大发现。一旦隐形人抓住某样东西,那样东西就会从眼前消失。空气中不再有它的影子,它被吸入了一团虚无,一团跟隐形人身上一模一样的空白,在碰到他幽灵般身体的一瞬间,它就会消失不见。丢球的小男孩跑到他以为球会落到的地方。物理法则表明球应该就在那儿,但球不在。男孩傻眼了。瞧这个,海克特把球放在地上走开了。男孩低头往下看,哎呀,球又出现了,就躺在他的脚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张男孩吃惊的脸部特写结束了这个小小的插曲。

海克特转过街角,开始沿着一条林荫大道漫步。几乎马上,他就遇见了一幕可恶的场景,一桩叫人热血沸腾的事情。一个衣冠楚楚的胖绅士正从一个盲报童那儿偷一份《晨报》。那家伙的硬币用光了,因为急着赶时间,他懒得兑大钞,于是拿起一份报纸就走了。出于愤怒,海克特追上了他,当这个男人在街角停下等红灯的时候,海克特扒走了他的钱包。这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对那个钱包被偷的家伙我们当然不会有丝毫的同情,但海克特将法律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态度也不禁让我们目瞪口呆。即使当他走回报亭把钱全都给了那个盲童,我们也还是难以释怀。在偷完钱包之后的一刹那,他的样子让我们以为他要把那些钱收入囊中,在那个小小的、黑暗的瞬间,我们明白了他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路见不平,而仅仅是因为他知道他可以为所欲为。他的慷慨,说得不好听点,只是一种事后的自我补偿。现在对他一切皆有可能,他已无须再遵守任何规则。如果他想,他可以做好事,但他也可以做坏事,就这点来说,他究竟会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们根本无从知晓。

画面转回到海克特家里,他的妻子已经被抬到床上。

办公室里,切斯打开一只保险箱,拿出厚厚的一沓股票证券。他在桌边坐下,开始点数。

与此同时,海克特正在准备实施他的第一次大行动。他走进一家珠宝店,当着六个目击者的面,我们这位隐形的、蛮横的主人公把整整一玻璃柜台的珠宝一扫而空,他旁若无人地将大把的手表、项链和戒指全都塞进口袋。他看上去既开心又坚决,一边动手的时候,他的嘴角一边还升起一丝细小但却醒目的微笑。他的举止显得冷血而古怪,面对明摆在眼前的事实,我们只能承认海克特已经变坏了。

他离开了珠宝店。不可思议的是,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径直走向立在路边的一只垃圾箱。他把胳膊深深插进那些垃圾,从中拉出一个纸袋。显然是他自己把它放在那儿的,袋里装满了东西,但我们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当海克特走回到珠宝店前面,打开袋子,把一种粉末状的东西撒到人行道上的时候,我们更是被彻底搞糊涂了。那可能是泥土;也可能是灰烬;还可能是火药;但不管那是什么,都无法解释为什么海克特要把它们撒到地上。过了一阵子,一道细细的黑线从珠宝店前面延伸到街边。越过人行道,海克特开始向马路进军。他闪身躲过汽车,跨步避开手推车,一路险象环生,但他仍然继续一边开道一边倒袋子,看上去越来越像个正在播种的疯狂农夫。现在那条黑线已经穿过了大街。海克特走到对面路上,他还在继续画线。这时我们突然明白了,他是在制造一条线索。我们还是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过当他推开面前一幢大楼的大门消失在入口处的时候,我们感觉到又有一个圈套正在等着我们。大门在他身后关上了。摄影机的角度忽然一变,海克特刚走进去的那幢大楼的一个远镜头展现在我们眼前:飞驰流行饮料公司总部。

随后行动加快了。一阵快速的镜头交代之后,珠宝店的经理发现自己被偷了,他冲到人行道上,挥手叫住了一名警察,接着,他用急切的、惊慌失措的手势,解释了发生的事。警察四下张望,注意到了人行道上的那条黑线,然后他眼睛顺着那条黑线一直看到街对面飞驰流行饮料公司的大楼。看起来像条线索,他说。去看看它通到哪儿,经理说。于是他们俩出发朝大楼方向走去。

镜头切回海克特。他正在穿过一条走廊,他小心翼翼地布置他线索的最后部分。他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前,当他把最后一点灰土倒在外面的半边门槛上,摄影机翘起来,显示出门上写的字:C. 莱斯特·切斯,副总裁。就在这时,海克特还蹲在那儿,门打开了,切斯本人从房间里走出来。海克特在最后一秒跳到了后面——在切斯被他绊倒之前——随即,当门开始要关上的时候,他从门缝里钻过去,像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进了办公室。即使在情节即将达到高潮的时候,海克特也没忘记插科打诨。独自一人,他看到那些股票证券散放在切斯桌上。他把它们收到一起,用一种炫耀式的一丝不苟将它们的边角对对齐,然后装进夹克里。接着,通过一连串飞快剧烈的动作,他把手伸进侧袋,拿出那些偷来的珠宝,在切斯的记事簿上堆成了一座小山。当最后一枚戒指被放上去时,切斯回来了,他搓着双手,看上去喜不自胜。海克特往后退了几步。现在他的工作已经完成了,剩下的事就是等着看他的敌人如何得到应有的下场。

接下来便是一系列的惊奇和误解,正义得到了伸张,正义又遭到了背叛。一开始,切斯的注意力都被那些珠宝吸引走了,没有发现股票不见了。随着时间流逝,当他最终挖开那堆亮闪闪的小山,发现证券已经不在那儿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门被猛地推开,警察和商店经理冲了进来。于是案情大白,人赃俱获。切斯是无辜的这点根本无关紧要。线索通到他的门口,而他们又把他跟珠宝一起逮了个正着。当然,他表示抗议,并试图从窗口逃走,还抓起飞驰流行饮料的瓶子朝他的对手乱扔,但在有警棍和刺刀介入的武力干涉之下,他最终还是被制伏了。海克特以冷峻的目光漫不经心地看着这一切,即使当切斯被套上手铐带出办公室的时候,他也没表现出任何胜利的喜悦。他的计划已经得到了完美的实施,但这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一日将尽,而他却依然是个隐形人。

他又出去开始在大街上漫步。商业区的马路上一片荒凉,海克特似乎是城里剩下的唯一一个人。那些先前围绕着他的人潮和喧闹怎么都消失了?那些汽车和手推车、那些在人行道上摩肩接踵的人流都去哪了?有一瞬间我们甚至怀疑是否魔咒被颠倒了方向。也许海克特又显形了,我们想,而所有其他人都隐形了。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辆大卡车,它飞驶过一个水坑。大片的水花飞溅到人行道上,把所有东西都溅湿了。海克特被淋成了落汤鸡,可是当摄影机转过去展示他的惨相时,我们却发现他的套装前面竟然洁白无瑕。这本该是个很好笑的场面,但却一点都不好笑,海克特故意反其道而行之(他长久地、悲哀地望着自己衣服时的那种神情;他看到自己不会被泥水溅湿时眼里流露出的那种失望),这个简单的手法使得影片的调子随之一变。当夜幕降临,我们看到他回到了家里。他走进去,爬楼梯登上二楼,走进孩子们的卧室。一个小女孩,一个小男孩,都在各自的床上睡着了。他在女孩的身边坐下,看了一会儿她的小脸蛋,然后举起手想去抚摸她的头发。可是,就在他正要碰到她的时候,他停住了,他突然意识到他的手可能会弄醒她,要是她在黑暗中醒过来而又看不见人,她会被吓着的。这一幕很感人,海克特的表演朴实而节制。他已经失去了触摸自己女儿的权利,我们看着他先是犹豫不决,然而最终还是把手收了回去,那一刻,我们充分感受到了他被魔咒附身的那种冲击。通过那个小小的动作——悬在半空的手,张开的手掌离小女孩的头只有一英寸——我们明白海克特已经什么都不是了。

就像一个鬼魂,他站起来离开了房间。他下楼来到客厅,打开一扇门,走了进去。那是他的卧室,那儿有他的妻子,他最最亲爱的人,睡在他们的床上。海克特停住脚步。她正在做噩梦,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脚把被子踢到一边。海克特走到床前,他小心翼翼地给她盖好毯子,理好枕头,关掉床头柜上的台灯。她时断时续的动作开始平息下来,不久便坠入安静的沉睡中。海克特退后几步,朝她抛了个小小的飞吻,然后在靠近床脚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看起来他似乎准备整夜都待在那儿,像个善意的幽灵那样守护着她。虽然他既不能碰她也不能跟她说话,但他至少可以保护她,可以从她身上汲取让自己活下去的力量。不过,隐形人也难免会筋疲力尽。他们和其他人一样有血有肉,一样需要睡眠。海克特的眼皮重起来。上下眼皮开始打架,眼睛闭上,又睁开,虽然他好几次都挣扎着迫使自己醒过来,但这场同睡魔的战斗显然必败无疑。过了一会儿,他投降了。

银幕慢慢变黑。当画面再度亮起,时间已经是早晨,天光透过窗帘涌进来。镜头切到海克特的妻子,她还睡在床上。再切到海克特,他睡在椅子上。他的身体扭成不可思议的姿势,张开的四肢和扭曲的关节造成一种奇妙的喜剧效果,因为我们根本没想到会看到这么个扭成麻花似的睡相,我们都笑起来,随着这笑声,影片的调子又再次发生了变化。他的亲密爱人先醒过来,当她睁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她脸上的表情向我们说明了一切——迅速地从兴奋变成难以置信再变成小心谨慎。她跳下床向海克特冲过去。她碰碰他的脸(他的脸朝后搭在椅子扶手上),海克特的身体被高压电击中似的打了个激灵,惊慌失措手脚并用地跳起来站得笔直。然后他睁开眼睛。不自觉地,他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本来应该是隐形的,他对她展开微笑。他们接吻,就在他们嘴唇要触到的时候,他迷惑地缩了回去。他真的在这儿吗?是魔咒已经解除了,还是他在做梦?他摸摸自己的脸,他用手四处按按自己的胸口,而后他看着妻子的眼睛。你能看见我吗?他问。我当然能看见你,她说,眼里充满了泪水,她扑过去再次和他亲吻。但海克特还不放心。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向挂在墙上的镜子走去。证据就在镜子里,如果能看到自己的映像,他就能知道噩梦已经结束了。他的推论得到了印证,但那一刻的美妙在于他反应的缓慢。有一两秒钟,他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当他盯着墙上那个男人回视他的眼睛,感觉就像他正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仿佛他面对的是一张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面孔。接着,当摄影机把镜头拉近,海克特开始微笑。由于之前那段冷冰冰的面无表情,紧随其后的微笑似乎在暗示着某些比简单的自我重现更为复杂的东西。他看到的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海克特。不管与过去的那个他有多么相像,现在他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他已经被彻底改造过了,被从里到外地更换过了,他将以一个新人的面目出现在这个世界。那个微笑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灿烂,越来越对镜中的那张面孔感到满意。一个圆圈开始渐渐缩小,很快我们除了那张微笑的嘴——那张嘴和嘴上的那撇小胡子——之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小胡子颤动了几下,然后圆圈变得更小了,然后更更小了。当它最终合拢为一点的时候,影片结束了。

事实上,海克特的电影生涯也随着那个微笑结束了。之后他为了履行合同又制作了一部电影,但《兼得或落空》不能算新作品。万花筒公司那时几乎已经破产,根本没有足够的钱再拍一部全新的电影。于是,海克特从以前的电影胶片里找出一些废弃的素材,把它们拼凑成了一部插科打诨、出尽洋相和即兴搞笑的大杂烩。这是一次绝妙的废物利用,但它除了向我们显示出海克特在剪辑上的天才之外,并没有提供更多的信息。为了对他的作品有个公正的评价,我们必须把《隐形人》看成他的最后一部电影。它是海克特对自己消失的一种冥想,它那暧昧的内涵和结尾隐秘的暗示,它里面所有那些提出之后却又拒绝回答的道德难题,都为我们揭示了这部电影最本质的主题:自我确认的极度痛苦。海克特在寻找一种方法跟大家说再见,跟这个世界告别,为此他要亲眼看着他自己把自己消灭。他变成了隐形人,而当魔力终于失效,他又能被看见的时候,他已经认不出自己的面孔。他在看自己,我们在看他,在这种怪异的双重透视里,我们看到他正面临着自我被毁灭的事实。兼得或落空。那是他为下一部电影选择的标题。这个标题跟那部十八分钟的杂耍集锦没有哪怕丝毫的联系,它指向的是《隐形人》中的结尾一幕。在海克特露出那个奇特的微笑之际,我们得以窥见是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着他。那个微笑表明他允许自己获得重生,但他已不再是跟原先一模一样的那个人,不再是过去一年里供我们娱乐消遣的那个海克特·曼。我们眼看着他变成了某个不认识的人,而就在我们对这个新海克特有所了解之前,他已经失去了影踪。一个围住他脸孔的圆圈渐渐闭合,他被吞入了一片黑暗之中。随后,在他所有电影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剧终的字样被打在银幕中央,那是人们最后一次见到他。 mh/Dd+evIaWy/qACtUJiUqokdexjwPDNtZ2PvbbAh9I4gec6/TDu1kZ+ugQ1Yol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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