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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待山前

在旧书店邂逅津田青枫

苏枕书·专栏

新岁头一日,收到东京相熟旧书店主人的来信,说御所附近的汇文堂已正式闭门,前一阵东京古书拍卖会上看到他家出品了非常好的书籍。我对汇文堂很有感情,了解京都中国学研究的人几乎没有不知道这家店的,来京都时也没有不去瞻仰门前内藤湖南所书匾额的。而自从汇文堂老夫人病重,店里经营就越来越艰难,不知她现状如何,若她健康,断无闭门之理。念及此处,又不忍也不愿继续想下去。年轻主人似对中国学不甚感兴趣,接手书店后,店内书籍方向有所转变。很长一段时间内,店铺营业时间都很不确定,路过时多是门庭闭锁。去年春季古本市,年轻主人也来出摊,出品佳书甚多,当时紫阳书院的主人还悄悄对我说:“他很努力呢。”那天日记里写,“近年不少书店都经历了换代的挑战,一晃好几年过去,看到从前年轻茫然的主人逐渐从容自如,就很开心。”没想到还是听到了这样的消息。

数年前曾在雅虎拍卖偶遇汇文堂,当时是为友人拍下江户时代琴学研究资料《玉堂琴谱》刊本,收到时才看见信封上的“汇文堂”印章。莫非今后会转向网店经营?再去搜索他家,却发现用户名已不存。在线拍卖的店主大多对自家背景讳莫如深,因为常会拍出与古本屋定价相差很大的价格,怕被不喜欢拍卖的同行指责为扰乱市场。也曾买到过留学生所经营店铺的书籍,亦在寄来的包裹上费心掩藏姓名,好比谜语。某次与一位旧书店老板电话购书,对方一听我要买某书,立刻警觉:“你是要拿去拍卖赚钱吗?你是谁?”我大惊,张口结舌,说并非如此。后来误会解除,对方反复道歉,说近来有不少留学生买走他的书,又在网上高价拍卖,并非是为自己阅读。我道:“请放心,我买书是为自己看,不为卖。”对方很不好意思:“通过倒卖书挣点钱,也无可厚非,我也靠书生活,就是有时难免看不惯一些完全将书当作商品的狡猾的人。”有旧书店主人曾在网上抱怨:“最近姓名、所属都不说,直接上来问有没有什么书的人越来越多了。我想他们大概不理解什么叫诚意。”传统旧书店做生意,往往先从交朋友开始,双方觉得合适,才有长久的往来,否则会出现有钱也买不到书的窘况。汇文堂闭门的消息迅速在一些书友之间传开,听说对内藤先生所书招牌感兴趣的人有不少。不论书还是物,皆为有力者得之,此为世之常理。但想起当年老夫人在灯下与我追念往昔的温声细语,私心还是希望这张看板能在他们家多留一阵。

这些年京都闭门的旧书店有好几家,多是因为老店主突然故去,后继无人。比如二条通上、东大路与川端通之间,中井书房隔壁的水明洞,2015年就因此类变故而不得不闭店。那一带从前稍往东走一段,曾经有一家美术书专门店“奥书房”,后来搬到了美术类书店、古董店很密集的东山区古门前通。中井书房的爷爷也常感叹生意艰难,东大路与川端通附近本就冷清,今后恐怕更寂寞。好在水明洞的网店还在继续,曾经也在雅虎拍卖上出品过不少佳书。他家和刻本、金石类、名人手札一类收藏颇丰,曾见过他家有狩野直喜写给津田青枫的一幅匾额,虽然买不起,但很向往,也为我了解狩野及青枫之间的往来提供了一则资料。

津田青枫是生于京都的画家、书法家,也写随笔与和歌,父亲是花道去风流一派第六代家元西川一叶,兄长一草亭是去风流第七代家元。日本传统家庭实行长子继承制,其他儿子或者自谋生路,或者做别人家的婿养子。青枫初学日本画,后师从浅井忠等人学习西洋画,1907年留学巴黎,在朱利安学院(Académie Julian)跟随让-保罗·洛朗斯(Jean-Paul Laurens)学画,两年后回日本。1929年在京都开辟洋画塾,与河上肇成为好友。因为受到河上的影响,开始参与劳工运动,创作过一些反映社会矛盾的油画,还以小林多喜二的死亡事件为主题,创作了《牺牲者》,因此被警察告发,险些身陷囹圄。据他回忆录称,因为无法继续靠画油画挣钱,转而画日本画。他与夏目漱石关系也非常亲密,是漱石的油画老师,为其设计过一些封面。

青枫在《老画家的一生》中回忆与京都诸位学者的交往:

河上肇等人常常聚集在永观堂附近青枫寓中,画画写字,再去哪里转转,这个集会叫翰墨会,河上肇之外,还有经济学部的河田嗣郎博士、文科的狩野直喜博士、法科的佐佐木惣一博士、商科的竹田省吾博士等等。

青枫教大家画画,虽然这些大学教授在自己的专业上都很厉害,但画起画儿来就很幼稚,当然也都很有个性。河上肇非常谦逊,很熟悉中国画,也会作汉诗。

狩野先生天真浪漫,是诗人,虽然在课堂上非常严肃,令学生恐惧,但翰墨会上的狩野先生非常可爱。他喜欢写字,写字时,偶尔袴的腰带都松开、垂了下去,也不管,继续沉醉地写。衣衫沾满墨汁。这时候就像小朋友玩水一样,谁的话都听不见。同样,要是对什么没兴趣的话,他就在那儿打瞌睡。不过他画的画儿实在糟糕,完全不明白物体的形状。狩野先生就负责帮别人画好的画儿题字。翰墨会开了好几回,对津田与各位老师而言,都是非常愉快的时光。

河上肇在随笔《牡丹饼与七种粥》中也回忆了翰墨会的往昔:

大正十二年(1923年)9月,津田青枫把三个孩子丢在东京,带着一位年轻女子搬到了京都。当时我还是京都帝大的教授,某日他突然来访,与他来往也始于当时。后来我们每月都会到青枫赁居的寓所聚会一次,作翰墨之游。常去的除了我之外,还有经济学部的河田博士与文学部的狩野博士,有时还有法学部的佐佐木博士、竹田博士,文学部的和辻博士、泽村专太郎等人。总是早上聚齐,玩到黄昏,会费每人五元,午饭是叫的外卖。已成故人的有岛武郎每来京都,都会住在一家朴素的旅馆里。那家旅馆的女主人也常来相聚,帮忙磨墨、布菜。

我在翰墨会上最初学习的是在画笺纸上画日本画。在半截红毛毡上铺开纸,青枫画一株老梅,然后让我添几笔竹子。我总是极为踌躇,像幼儿园的孩子一样,战战兢兢不敢下笔。后来渐渐胆子就大了。青枫与和田博士还有我合作画山水画,狩野博士就题字。和田博士专门画画,狩野博士专门写字,我画画和写字都会试一试。大概是聚集的人很合适,没有一人手上闲着,有人写大字,墨汁一会儿就没了。旅馆女主人就专门帮我们磨墨。那正是我埋头研究经济学的时代,每月一次清游,实在是沙漠中的绿洲,忙中偷闲,没有比这个更快乐的。那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丽的梦。

但遗憾的是,河上肇再也没有重见翰墨会的清梦,出狱后也与青枫渐行渐远,乃至断绝来往。狩野直喜《半农书屋日记》中也有翰墨会及关于青枫的零星记录,如1925年3月8日:“日曜日。午后偕河上教授访津田君。河田、佐佐木二君亦至。皆学画今天君者。河田君技尤秀。河上、佐佐木二君次之。各挥毫写兰竹。津田君在侧指授。予亦乘兴作大字,以笔非常所用,殊觉拙劣,愧何所言。但终日对山谈书画,顿忘尘俗,是则近来罕有之事。”4月3日:“九时津田青枫君来。”4月5日:“午前访津田氏,为翰墨之游。”5月10日:“午后至若王子津田君,画话偕字,亦浮生半日之闲矣。”5月22日:“午前在家读书。午后至美术俱乐部,观津田君等三条会会员作画。”6月9日:“午前津田青枫君来,示以其兄所作父像赞,求予删改。”6月28日:“午后访津田青枫君,为翰墨会,夜更归家。”9月27日:“午前河上教授偕津田青枫持三条帖来,求予题筌。……河上津田两君又至,余为题书一帖。青枫君亦作予书斋图。”《书论》(第38号,特集,狩野君山)扉页有这幅《君山先生书屋图》,题云:“大正乙丑(1925)初秋,偕河上教授访君山书屋,谈艺乐甚。主人出纸求画,乃为挥洒,所见如此。学士室中唯有书卷,尤可美也。”画幅窄长,背景为富冈铁斋山水图,几上有文房用具,散落两函汉籍、三册洋书,应该是写实之作。青枫还画过夏目漱石、河上肇的书斋图,那些更为有名。

青枫虽然不算日本近代最一流的画家,但他作品自成一格,有文人、学者气,颇不俗,设计的图书装帧及纹样水平亦高,芸草堂近年曾重版过他的纹样集与散文集《漱石及十弟子》,肯定他的地位与贡献。他非常长寿,活了九十八岁,写了不少回忆录,最后一本是《春秋九十五年》。虽然他晚年搬到东京,与河上肇等京都友人也不再来往,纪念馆开在山梨县的笛吹市,但他在京都还是留下许多作品,偶尔会在旧书店邂逅。

前不久在喜闻堂网店见到青枫的一幅《早春红梅蕗薹图》,题良宽长歌,画一大束稻草捆着的红梅,与今日花店所见冬季风景别无二致,并两朵嫩绿蕗薹,画风典雅,笔触细腻,是他作品中的上乘之作,虽然错失购买的机会,但能看到已很满足。蕗薹即蜂斗菜,花蕾可食,是初春最先钻出积雪的新绿、初春的季语,也是京料理常用的时令蔬菜。上周去平安神宫附近的国立近代美术馆看梵高展,路过山崎书店,又见书架上挂着一幅青枫的蔬菜图,是他钟爱并大量创作的题材,设色清浅,品格不俗。见我流连,山崎先生道:“你若喜欢,便宜让给你。”之前在他这里见过青木正儿的山水画,虽然喜欢,但也踌躇,是否要开拓绘画方面的兴趣——那幅画自早已卖出。世上珍贵的书籍、绘画当然有许多,邂逅美好的事物,为它们驻足、心折,都是美妙的经历。至于是不是一定要买回去据为己有,则需再三斟酌。

最大的原因是贫穷,再者是因为老师们常常告诫,不可兴趣庞杂,购买、掌握资料都应以研究为目的,而不仅仅是为了享乐主义的“趣味”“欣赏”。我对书与资料当然有占有欲,总希望带它们回家,默默吃掉,再为它们写点什么。有时遇到很好、很有价值,却不在自己一向关心或研究范围内的书或资料,会提醒自己冷静一点,努力不去买,希望它们被更合适的人买走,得到更好的研究和更多的爱。 itjo1vwyqsp5ZgBXNtPHgkzNdTrFLTBnEbi3yA2DvMJu8k+Y41614XmbMmrBW5K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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