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皆流
张佳玮·专栏
打开手机,手指划拉一下,点开一个页面——来APP,来自公众号,来自网页,来自社交网络?谁知道呢——开始阅读。手指划拉几下,页拉到底了,读完了地铁也来了。菜也上了。跳出来一个“我到了你在哪儿呢”的微信提醒。于是阅读终止了。这是2018年的典型阅读情境。这是2018年典型的文。无数创作者对此情景心知肚明,所以写出来的文本,也是为这情境服务的:他们就是2018年的典型文人。有点难过吗?斯文丧尽吗?倒也未必。
在世界的想象里,总存着一个理想化的阅读场景:高耸入云的图书馆,皓首穷经的读书人。自然也有理想化的写作场景:光影迷离的书斋,满桌文震亨笔下描绘的案牍器具,大师在其中奋笔写作,长卷浩繁。很理想,然而未必实在。
柏拉图与孔夫子那个时代的许多大师,许多都述而不作。他们自己讲,有人负责记,负责整理。后人读了,仿佛读课堂讲义。《伊利亚特》与《奥德赛》,最初是口头文学。罗马诸位大诗人所写,也不是用来读的,而是唱的、吟诵的。苏轼有名的《记承天寺夜游》,全文八十五字,一条微博的长度。实际上,他老人家《东坡志林》序言道:
……其间或名臣勋业,或治朝政教,或地理方域,或梦幻幽怪,或神仙伎术,片语单词,谐谑纵浪,无不毕具。而其生平迁谪流离之苦,颠危困厄之状,亦既略备。然而襟期寥廓,风流辉映,虽当群口见嫉、投荒濒死之日,而洒然有以自适其适,固有不为形骸彼我,宛宛然就拘束者矣。……
——文人风流,但搁现代,算碎化阅读。
中国文人早期笔记,也散碎得很:中国文人,向爱写笔记。班固《汉书·艺文志·诸子略》里,说类似文字是街谈巷语、道听途说。后世名家,则琐闻、小序、清谈、掌故,聚拢一堆,就是笔记小说了。
在明朝之前,笔记小说其实是文本作品的主流。《庄子》《世说新语》《搜神记》,大致都是如此。甚或《太平广记》之类,也是短篇作品。宋朝时更是热闹,欧阳修《归田录》就是典型:大文人如他,既要编史书流传千古,也要写掌故记录日常。洪迈尤其闲得无聊,《容斋随笔》《二笔》《三笔》,写个不了。
几乎可以说,在公元15世纪之前,世界上大多数人类,没有阅读的习惯。少数人爱读书,但读的基本也是经史子集、细碎论述。
瓦尔特·本雅明先生有过一个统计:19世纪20年代,巴黎有阅读(书籍或报纸)习惯的,只有七万人。剩下的巴黎人不读书:一半是因为文盲,一半是因为没这习惯。当时最畅销的书,是欧仁·苏《巴黎的秘密》,是本带有八卦色彩的小说;大仲马就是被这书启示,才打算写《基度山伯爵》的。他的编辑劝他写一个以巴黎上流社会为背景的复仇故事,“因为市民都想窥探上流生活的隐私”。而且,《基度山伯爵》这些不朽著作,是连载出版的。可以想见,当日巴黎市民也一边读大仲马,一边咬牙切齿:“还不快更新?等死我了!”—没错,大仲马与巴尔扎克,最初也是写连载应付出版商的勤奋作者呢。
中国市民读物大兴盛,众所周知,是明代的小说。明朝开国到正德年间,《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为首,当时一度被合为《英雄谱》,是歌颂英雄传奇。正德到嘉靖年间,第二代,民间刊刻发达,神魔小说发展,于是《西游记》出来。其他演义类继续,比如《宋书志传》《大宋中兴演义》。第三阶段,隆庆万历阶段。《金瓶梅》出现。从描述英雄神魔,到凡人故事。当然,伟大的色情小说如《如意君传》,也是这时候出来的。到这时,《三言二拍》出现了。——即明朝小说流行的历史,是先历史剧,再仙侠剧,最后,大家都看上婆媳剧家庭伦理剧了——今时今日的电视剧发展也差不多是这逻辑。而且,即便到明朝,读书人也只占总人口的极少部分,老百姓更多了解书本内容,是靠听话本、听评书。直到20世纪上半叶,中国都存在大量文盲。夸张点说,20世纪中叶之前,中国城市居民识文断字的水平,和今日北京上海会英语的比率相近。说书与唱曲,是普通市民的重要娱乐。文学主要靠口头传颂,而不靠书籍。说书的先生,自己都未必识字,只是口口相传。新中国成立后,曲艺人学认字,能读三列国(《三国演义》与《东周列国志》)的人,都算是秀才了。
所以,真相是:在人类历史的绝大多数时光里,阅读是件奢侈品;写作,亦然。所以在20世纪之前,写作者针对的阅读者,是少数受过教育、有阅读习惯、经济优裕的中上层人士——毕在人类绝大部分历史上,普通百姓基本不识字。
重新描述2018年。就在三十年前,一个写作者用纸笔写作,他所面对的对象,是有阅读报纸与书籍习惯的人们。今时今日,一个写作者用键盘,甚至手机虚拟键盘或者语音来写作。他面对的对象,是无数终端。互联网领域有一个词,可能让写作者不适,但是:这个时代的写作者,就是“内容提供者”。
胡适先生是唐德刚先生的师父。胡适晚年写《柳如是传》,唐德刚帮衬着。到得20世纪90年代,唐德刚喟然感叹:有数据库了,有互联网了。师父二十年的功夫,如今一个下午就做完了。陈寅恪先生曾去见历史学家夏曾佑先生,老人说:“你能读外国书,好;我只能读中国书,都读完了,没得读了。”陈先生当时大惊失色,想书浩如烟海,怎么能读完?东方朔吹过,“三冬,文史足用”。因为那是西汉,书很少。
实际上,古代的书,分正经书与闲书。闲书是读不完的,但正经书却没那么厚:比如,考秀才的人,那是要背熟正经书的。许多古书本来不厚,但一本古书加了注释和序跋,那就厚了——国许多古人做学问,是硬生生把薄书给弄厚的过程。如果只读最初的那几本薄书,则无外乎经与史。那的确薄一些。在古代,书确实少。孔子读书都要韦编三绝。蔡文姬的爸爸蔡邕为当时大文士,家里藏书不过八百。蔡文姬说她能背出家中遗失的藏书四百篇,曹操大喜过望,派人跟着抄。举个形象点的数字吧:
——《史记》130卷,52万字;《治通鉴》294卷,300万字。
——金庸全集,差不多900万字而那几乎是半个世纪前的产物了。
我们处于一个文本喷涌的时代。糟糕吗?也未必。
在人类历史的大多数时间里,因为普通人民的文化消费如此之低,所以很难养活创作者。也因此,19世纪之前欧洲的大音乐家、大艺术家,必须依附赞助人;中国著名的文人,若非本身就是官员(比如唐宋八大家),便是商业图书作者(冯梦龙们)。曹雪芹可是相当穷困的。
2018年呢?因为世界需要更多的文本,所以文本创作者有更多活路——然您可以说,因为阅读受众群整体质量的下沉,精美纯粹的文字艺术少了消费者;但实际上,精美纯粹的文字艺术,在任何时代都不是最主流:还是那句,曹雪芹的稿费,肯定不如冯梦龙多。
在到巴黎之前,我做足了心理准备,将可以想象的磨难当成铠甲,给自己裹上。待了几年后,觉得上一代留学生会慨叹的最大障碍,即孤寂感,对我而言,问题不大。一来如今中国留学生遍布世界,找乡谈不难;二来网络通讯过于发达,跟父母随时视频亦不费事;三来我在上海时,本就是自由撰稿人,也习惯独往独来。
第二年开始,换住到了十三区,离亚洲超市近了,买食材方便许多,生活里诸般细节也算踏实下来。中国人,只要能吃口踏实的,便觉得怎么都过得下去。
大概在2013年初,一个冬天的下午,一个同学问我:“来巴黎失望吗?”
我愕然:“还好啊。”
她:“我觉得,跟我在电视里看到的巴黎不太一样。有点失望。”
我侧头想了想,说:“可能因为,我来巴黎前,看的都是19世纪那些书,想象的是19世纪的巴黎。所以现在觉得,还好。”
我有位同学,俄罗斯人,叫安杰利娜,说自己三十七岁了。在俄罗斯,她是唱花腔女高音的,理所当然,长了一副花腔女高音的魁伟体格,比我还壮一圈。但人声音极温柔,说话时声音如棉絮,细细碎碎。每次谈起来,她便多愁善感,明明体格魁梧,还微笑着,却爱说忧伤的话题,眨蓝玻璃般的眼睛,神情小鸟依人,翻来覆去,用她断断续续的法语说:“我来学唱歌,因为老师说我天赋好,但许多东西,俄罗斯学不到,到这里,或者意大利,如果可以学习一下,还有机会。啊,我到巴黎,也是想找到真爱的……可是真爱很难找……男人大多数,都只想跟你玩儿,但不想娶你……但我还是觉得,我能找到真爱……”
还有一位同学,是委内瑞拉人,按读音,名字该叫列奥诺尔。在故乡,她是作品不少的建筑师,有一位跟她熟的同学相信,她一定超过四十五岁。人很热情,上课活泼。她说来巴黎,除了修建筑方面的课,就是来看蓬皮杜中心那几尊耶稣·拉斐尔·索托——委内瑞史上最伟大的艺术家——的作品,那尊涂色钢管作品:“看了这个,就觉得来这里是值得的。”
意大利姑娘弗朗切斯卡,1992年生的女孩子,办事特没溜,出门现金揣一大包,晃荡着走。米兰人,但有两年没在米兰待了——之前的夏天在印度过,再之前是佛罗伦萨,再之前是柏林……她做什么的?唱歌的,有歌剧或群唱表演时她就去,好的时候一个月唱六次,糟糕的时候一年唱两次;收入差的时候,唱一晚上累岔气了,只有十五欧元。她承认自己做唱歌这行很麻烦,因为意大利唱歌的太多,而她父亲是工程师,与艺术界并无瓜葛,想帮忙也帮不上。她得每周去一些地方(近来常去匈牙利)唱歌,然后赶回巴黎上课,逛博物馆。我问她对巴黎的感受,她说很自在。
“这里有许多跟我一样的人!”
全世界都说欧洲人慢慢悠悠,好读书,好逛博物馆。这三个特质,其实相辅相成。对比国内,他们确实逛博物馆如逛影院,读书读报如玩手机,在等那慢吞吞的公车时,在鸽子影里随便翻点儿什么。文学、音乐、艺术、知识这些仿佛镂刻着古典花纹、藏在小羊皮本子里、让人忌惮的词汇,在这里并不那么吓人。在欧洲人慢悠悠的生活里,这一切不是会吓退人的大部头,而是美妙的感官享用。
一个给我上过法语课的私教,本身在修自己第三个博士,他的课题很是奇怪,“东亚海盗史”。他操持着英法日韩四国语言,教教课,修修论文,业余在一个日本料理大阪烧店里做厨子,每逢有关于日本的展览,他便拽我一起去看。
为什么要研究这玩意呢?“你不觉得这个很好玩吗?!”
20世纪20年代,海明威初到巴黎。他去到著名的莎士比亚书店——现在从圣日耳曼大道转上但丁街,看见双桥后左转,还能看见那个老名胜——借书,回家,和他第一任太太有如下的对答:
“我们将有全世界的书可读,我们去旅游时,还能带去读!”
“我们这样,不会占别人便宜吗?”
“当然不会!”
“他们书店有亨利·詹姆斯吗?”
“当然!”
“天哪,”海明威太太——几年后们将分手,而海明威将在《流动的圣节》里怀念她——坐在那没有热水、没有具的房子里微笑,“你能找到那里,我们太幸运了。”
海明威,那时是个刚丢了记者职业、带着战争留下的创伤、还丢了小说手稿的年轻人,生活中唯一的慰藉,乃是刚拿到的一堆新书,点头说:“我们总是幸运的。”
我比海明威幸运的一点,大概就在于此:我能够在巴黎靠写中文养活自己过日子。科技时代,允许我们有一点自己的选择。
如果不拘泥于文人、书斋、皓首穷经的优美幻想,而观看历史,几乎可以这么说:2018年,是对一切以写字为生的人而言,最好的年份:这个世界需要文字产品,一如两千年前的世界需要麦子。当然,反过来说,世界的确在一步步走向庸俗,因为在19世纪还无力消费文学作品的普罗大众,在2018年也需要点什么来慰藉他们——但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过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