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正统的作战部署外,王阳明在率兵进攻南昌之前,还对朱宸濠使用了心理战术。朱宸濠彻底中计。在听完随同王阳明避过朱宸濠的追击、一同沿赣江南下的龙光的讲述后,王阳明的高足钱德洪把事情的经过理顺了一下,详细记录在《征宸濠反间遗事》(《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八)中。在这里,笔者就引用钱德洪的这篇文章,参照《年谱》来稍加讲述。
另外,因上述篇名中的“反间”二字,与《孙子兵法》“用间第十三”中的“反间”一条稍有区别,其涵盖的意义甚至要超过“用间”。从内容上来看,感觉似乎更接近《孙子兵法》“虚实第六”。
王阳明在逃避朱宸濠追兵的渔船中,和随员龙光、雷济两人商量了对付朱宸濠的战略。朱宸濠当时大言不惭,说要立刻率军攻占南京,再取北京。因为事出突然,北京和南京两方面都未做好应战准备。此时,若能暂时拖住朱宸濠,让其部队留在南昌城中半月,那么各地也就有时间做好应战准备了。
为此,王阳明首先假造了一封由总督两广总制军务的都御史杨旦发出的紧急公文,说是奉兵部尚书王琼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颜颐寿之命,率领狼达土兵四十八万前往江西省府,命令沿途各军衙备好粮草,支援行军,倘有违抗者,立即依军法论斩,云云。
王阳明让雷济派机灵之人带着这份伪造的公文前赴南昌,想办法让这封伪造的公文落到朱宸濠的手里。
雷济问王阳明:“朱宸濠见此公文,恐怕未必会信以为真。”
王阳明说:“就算他不信,至少也会心生怀疑。”
雷济道:“朱宸濠肯定会起疑的。”
王阳明笑道:“他只要一迟疑,那么就大势去矣。”
接着,王阳明又思考了一会儿,叹气道:“一直以来,朱宸濠对百姓进行惨无人道的迫害。虽然眼下听从他号令的人不少,但其实都不是真心愿意跟从他,只是因为遭到胁迫或者受利益驱使。这些都只是暂时性的。因此,如果他得意忘形,立刻派出大军的话,那么只要我们派出军队,正邪是非也就立刻判然,而战斗的胜负也就立见分晓了。然而,一旦叛军向南京进军,沿途的百姓就遭殃了。这个道理就和‘纵虎归山易,擒虎入笼难’一样。因此,我们眼下的计策,只能是设法将朱宸濠拖在南昌府城中,让他过些时日再发兵。只要他一天不发兵,天下百姓就能享一天的福。”
果不出王阳明所料,朱宸濠拿到那封伪造的公文之后惧怕不已。
到达吉安府之后,王阳明与前右副都御史王懋中、归乡养病的评事罗侨、阳明门人编修官邹守益(东廓),以及其他已致仕的地方官签订盟约,和知府伍文定共同谋划,向四方发出揭露朱宸濠残暴罪行、激发民众官员为国尽忠的檄文,以图征集各郡兵马,率兵勤王。
同时,为了牵制朱宸濠,王阳明又散布大军将由丰城出击的虚假情报。
此外,王阳明与随员雷济商议,亲自伪造了回复兵部的手抄文书。
这封伪造的文书,先叙述了朝廷的命令:许泰、张永率地方军四万从凤阳由陆路进攻,刘晖、桂勇各率京师周边的四万军队从徐州、淮安水陆并进,王阳明率兵两万,杨旦等人率兵八万,秦金等人率兵六万,定下日期,从四面夹击南昌。
王守仁在该回复文书中建议,兵部的进军方略是先发制人,但与其把朱宸濠包围在南昌府,一时恐怕难以消灭叛军,不如各军缓步进军,只等朱宸濠率军离开南昌府城,在前往南京的路上设下伏兵,攻其首尾,定能生擒朱宸濠。
王阳明召集新淦的十余名小吏,将这份伪造的给朝廷的手抄文书缝在他们的衣袂里,给予他们大量的盘缠,让他们前往南昌,故意让朱宸濠的伏兵擒住,使这些伪造书信落入朱宸濠手里。
与此同时,王阳明派遣随员龙光前往吉安府安福县,将刘养正的妻女请到县城中进行款待,并让其家属把这个信息传达给刘养正,这令朱宸濠对刘养正起疑;又派心腹拜访李士实家,迷惑其家人说:“王阳明不过只是奉旨行事,形式上征集一下士卒罢了。既没有想过干涉宁王之事,也没有考虑过战争成败,并非打算与宁王为敌。”
就这样,朱宸濠彻底被王阳明的这些计策耍得团团转。
对于王阳明丰城闻变,返回吉安,在如此短的时间里想出这些妙计奇谋,东正堂引用了李卓吾的话,认为阳明先生以反间计得其机宜,让朱宸濠疑心三日而延误东征时机,挫败了朱宸濠以疾风迅雷之势直捣京师的图谋,又为各郡府州县争取到准备守御的时间,从而得以调集勤王之军。
王阳明之所以能够在朱宸濠率军东征伊始,便立刻袭击了其根据地南昌府城,其实应该归功于之前的这些反间计。宁王的谋反注定要以失败告终。(《阳明先生全书论考》卷十五《年谱二》)
但在王阳明于平定宸濠之乱后上奏给朝廷的“捷音疏”中,很难看到这些计谋,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担心奏折篇幅太长,所以对上述的反间计只字未提;另一方面可能是因为此等带有欺诈性质的谋略,君子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所以王阳明也不希望向他人言明这一点。
当时,让朱宸濠与疾风迅雷之势展开进击的良机失之交臂,最终坐以待毙,其实全都应当归功于这些反间计。然而,世人在奏折中能够查知的只有写在奏折之上的功勋,却无法得知奏折背后的这些事情。
后文中将会讲到,王阳明在七月十三日兴举征讨朱宸濠的义军,二十日攻下南昌城,二十三日又在鄱阳湖上击败了朱宸濠的水军。宸濠之乱爆发于六月十四日,但直到七月三日前,朱宸濠的军队仍然被王阳明牢牢地拖在原地,无法动弹。
但在此期间,农民们进行买卖的运粮船,经常有被朱宸濠军队没收的危险。因此,六月二十日,王阳明对吉安府发出《行吉安府收囤兑粮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下令将粮米暂时贮藏到府内谷物仓库或者寺院内的合适场所,在变乱结束之前,暂时中断粮米交易。
王阳明曾经接到过情报,说是“镇守江西太监王发买葛布银三封,及本所出备葛布折银并贡礼银三千两”,所以他在六月二十日下令调查情况,让此等交易正常化的同时,禁止进贡银钱。且因当时处在变乱之中,所以王阳明写下劝诫官员切不可贪污公款的《行吉安府禁止镇守贡献牌》(《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发往吉安府。
六月二十二日,屯驻于吉安府的王阳明对远近乡民发出《抚安百姓告示》(《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说自己率军屯驻于此,是为了应对宁王的叛军,勤王之师很快将会从四方聚集而来,还望众百姓安居生活,切勿轻易移居他处。倘有妖言惑乱人心者,由各地方负责人缉拿,送至军卫,依照军法论处。同时,阳明还号召各地居民主动参加义军,协助征讨叛逆。
另一方面,朱宸濠叛乱使得江西省的各府县都遭受了兵戈之灾,因粮秣的供给问题,各地都出现了动摇情绪,又加上旱灾的缘故,粮食供应极为紧张,各地的治安也随之出现了问题。
针对这一情况,六月二十七日,王阳明下令辖下的所有官员,除了紧急情况外,停止救济贫困者,同时又让官员停止处理非紧急情况的诉讼、劳役,让乡民们恪守本分安居家中,又令地主停止催讨欠款等。王阳明发出禁约指令《宽恤禁约》,设下诸多禁约,要求辖下乡民严格执行“十家牌法”,确定负责人。(《王文成公全书》卷十七)
七月五日,王阳明发出指令《行吉安府踏勘灾伤》(《王文成公全书》卷三十一)。因江西省吉安府、庐陵县等地自五月起一直遭受旱灾困扰,又遭遇朱宸濠叛乱,百姓生活甚为艰难,所以王阳明让吉安府的各位官员实地调查灾情,延缓当年的税粮征收。
当王阳明于吉安府一步步地推进包围和歼灭叛军的部署时,朱宸濠这边又有何动向呢?
虽然《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是一部以王阳明的奏折等为依据写成的小说,其记述未必完全遵照史实,却详细描述了当时朱宸濠阵营的情况及其周围军民的心理状态,下面笔者就以《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为基础,对这方面的情况稍作概述。
如前所述,季敩奉了朱宸濠之令前去说服王阳明,却遭到了义军哨兵的拦截。季敩立刻调转船头逃回到宁王的身边,报告说旗校(旗兵)已被王阳明俘获。朱宸濠大怒,问季敩王阳明是否有准备出兵的态势。
季敩因怕朱宸濠责骂,所以谎报说:“王守仁只可自守,安敢与殿下为敌?”
朱宸濠对季敩的话深信不疑。
其后,朱宸濠查知朝廷的军队尚未从各地赶赴聚集而来,便下令宜春王拱樤及其三子、四子和伪太监万锐等领兵一万余人留守,多备军械,坚守南昌城,又在城外设下一队伏兵防御城池。
朱宸濠自己则率娄妃、长男世子、宗室朱栱和朱栟,以及谋士刘养正、李士实、杨璋、潘鹏等人于七月三日离开南昌,封其宗弟朱宸澅为九江王,命其率船百艘作为先导,沿长江往东,向着南京进发。
出发之前,朱宸濠命娄妃准备上船。娄妃不明朱宸濠的意图,问道:“殿下邀妾何往?”
朱宸濠回答道:“近日太后娘娘(明朝第九代皇帝宪宗的皇后,武宗的祖母)有旨,许各亲王往南京祭祖。我同汝一往,不久便回。”
当时娄妃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朱宸濠走了。
上船之前,朱宸濠先设下祭坛祭拜了长江之神,斩杀了起事时抓获的瑞州府(江西省)知府王以方,用以祭天。在往供桌上进献供品时,放祭坛的桌几案脚突然折断,王以方的头和腿跳起,落到了地上。朱宸濠见状,心生恐惧,立刻下令将其头和腿扔进长江。
在船队即将出发之时,天气突变,乌云如墨,天色漆黑,疾风骤起,暴雨倾盆,雷鸣电闪。乘坐于先锋船上的朱宸澅被雷劈死。朱宸濠心中郁闷,愀然不乐。
李士实见状道:“事已至此,殿下能住手否?”朱宸濠道:“天道难测,不足虑也。”随后命人拿来酒水,痛饮一番后大醉而卧。醉卧时,朱宸濠梦见自己手持铜镜观看容貌,镜中自己的头发白如霜雪,于是大惊而醒。醒来后,朱宸濠叫来方士徐卿为他解梦。
徐卿低头沉思,之后抬头向朱宸濠道贺说:“殿下贵为亲王,而梦头白,乃皇字也。此行必取大位矣。”
此时,朱宸濠所率士卒六七万人,号称十万之众。船队抢掠路上所有的官民船只,并将船只武装起来,插上旌旗,一路向东,其队列长达六十余里,足以遮蔽长江江面。《皇明大儒王阳明先生出身靖乱录》中录有一篇描写当时情景的诗文:
杀气凄凄红日蔽,
金鼓齐鸣震天地。
艨艟压浪鬼神惊,
旌斾凌空彪虎聚。
流言管蔡似波翻,
争锋楚汉如儿戏。
难将人力胜天心,
一朝扫尽英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