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 |
夏云,你连这个都要
跟我比吗?
我那段时间精神特别不好,偏偏老是接到一些莫名其妙的短信或电话,电话有时是半夜三更打过来的,那头是让人面红耳赤的喘息声。我起初没怎么在意,要么挂电话,要么删短信,直到对方打得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有恃无恐,简直快要将我折磨疯了。我索性一通电话打过去,那边沉默良久后才笑呵呵地说:“夏小姐,我以为你还可以坚持几天的。既然如此,咱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我说:“好啊。不过我得纠正你一点,我结婚了,现在我习惯大家叫我林太太。时间、地点你定吧。”
我那个时候要是有现在一半的觉悟和心态,肯定不会答应这种无聊的会面;又或者我要是稍微有点常识,至少会拉着苏珊珊跟我一起去。可我那时情绪实在太糟糕,只想着速战速决。
地点是一间高级酒吧,我穿过群魔乱舞的人堆和暧昧不清的灯光推开VIP包厢的门时,惊了一下。我以为这至少是一次郑重而安静的会面——好吧,这大抵是我看多了脑残剧产生的错觉。
事实是,包厢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堆男男女女,红色的沙发上有一两对情侣发疯似的将自己的舌头伸进对方嘴里缠绕,甚至在我推门的一刹那,有个姑娘醉醺醺地端了一杯红酒,特别豪迈地朝我嘴里塞,还说:“你谁啊?甭管是谁,来,先把这酒干了!”
我毫不犹豫地把她推开了,说:“我姓夏,有人约我在这里见面。”
包厢里一下就静了,每个人都跟突然被按了暂停键似的愣在那儿,甚至连正在接吻的都忘了将舌头从对方嘴里退出来。大约静了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听见沙发深处传来一声轻嗤:“真没想到,还是个小不点啊。”
然后,我看见那个女人从沙发里走出来。绸缎般的墨发,保养得白皙而诱人的肌肤,丰满的胸部和纤细的腰肢被一条红裙包裹住,那是石榴的红,成熟而又妖娆——这是一个浑身写满了“请来品尝我”的女人,符合林越深的口味。
我不确定那一刻我是否产生过忌妒的感觉,但是,当被这个高挑的女人挑起下巴的时候,我确实是愤怒的。我那会儿还小,觉得一张结婚证就是对彼此忠贞的契约,至少身体是。可是,林越深很快教会了我,那张证书不过是一片废纸,他如果愿意,可以跟任何女人在我不知道的地方翻云覆雨。
而现在,这个跟他翻云覆雨的女人正挑起我的下巴,用她挑剔的目光赤裸裸地审视着我。她带着酒气的气息喷洒在我脸上,迷茫地说:“你这么小,他喜欢你什么呢?我想不通啊。”
我几乎是迅速地将她的手拍开,有些难堪地别过脸,愤怒让我的脸涨得通红。
她把我的身体强硬地扳过来。她自己站得不是很稳,可是一双手死死地将我双肩钳住,如女王般询问包厢里的男人:“你们说,要是结婚的话,你们是选我还是选她?”
“宝贝儿,咱们马上去登记!
“我会对你的终身负责的,宝贝儿!”
“……”
我忽然就觉得自己特别蠢。这显然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见面,地点错误,对手错误。我掰开那个女人的手就想走,她却把我死死地揪住了,歇斯底里地吼道:“你没听见吗?要结婚也应该是和我!和我结!跟他离婚!我叫你跟他离婚!”
我那会儿脾气还不像现在这样好,不,我那会儿压根就是个有脾气的,一看见这个疯子开始发疯,就特别不耐烦。我推了她一把,就把她推倒在地上了,场面很快就失控了。我当时忘了自己是单枪匹马,而这个女人有一堆后援。
有的人去扶她,有的人来扯我。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被人推倒的,等我感觉到痛的时候,血从下半身流出来,触目惊心。
就像我做过的各种奇奇怪怪的梦一样,它从我身体里流失,迅速且毫无留念,我试图抓住,却是徒劳。
也许那些梦,原本就是预兆。
我不知道自己是被谁送进医院的,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老太太,她有点怅然地看着我。那是我唯一一次在老太太脸上看见那种表情,她一向高高在上,就是对你微笑也戴了一层面具。可是,那天我醒来的时候,看见老太太怅然而又失望的目光,竟然有那么一瞬间的愧疚。我想,要是我早点告诉她,小东西也许能够生下来。
老太太或许是从那天开始意识到我这个媳妇也有点用处,又或者那个失去的孩子让老太太突然真的想抱个孙子了,总之,那是我吃药、调养、检查,时刻准备着为林家生一个健康宝宝的开始。
而那个孩子的失去,也是我被林越深打入冷宫的开始。
一年,足够他厌倦。
他开始频繁地出差,报纸上渐渐有他低调而又纷繁的绯闻……
我从这场回忆里抽身而出时,发现夏雨仍然缩在我怀里固执地盯着我。我吻了他一下,问:“你想去幼儿园吗?”
他眨眨眼睛,有点迷茫。
我就跟他解释:“就是有很多很多小朋友的地方,他们都跟你一样大,可以陪你玩游戏,跟你一起吃午餐。”
他一下子抓住我的衣领,眼睛里露出一丝惊恐。
“夏雨,你听姐姐说,每个小孩子都会去幼儿园,你在那里可以学会很多很多东西。姐姐不是不要你,姐姐每天都会去接你回家,好不好?”
他这才稍稍放松了些,小小的眼睛有些怯怯地看着我,一副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我想:怎么样都要试试的,夏雨不可能一辈子跟着我,他需要接触更多的人。
“好了,我们下去吃早饭。”我一把将他抱起来。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顿了一下。
“因为,我怕他一生下来就是个野种!”林越深的话突然闯入我脑海。如果那个时候林越深知道傅靖痕的存在,如果他以为傅靖痕跟我有什么,如果他觉得我怀的孩子是傅靖痕的,那么那个女人的骚扰,那一场意外……
我的心忽地一跳,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我急忙摇摇脑袋,然后抱着夏雨下楼吃饭。
我跟老太太商量夏雨上幼儿园的事,老太太眼皮儿都没眨一下,将报纸搁在桌子上,淡淡道:“你能这样想最好。英国有很多寄宿学校,随便哪所都行,你选一家,早点把他送过去。”
我深吸一口气,真心觉得跟老太太沟通特别需要勇气:“夏雨还小,上寄宿学校恐怕不好,我想就在这里给他找所学校……”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太太打断,她沉着一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告诉你夏果,这孩子不能留在我们林家,送去国外已经是我的底线了!我可不想有人看我们林家的笑话!”
我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被老太太的话当场噎死。我刚想再争辩几句,就见管家进来说慈善机构的人来了,要见老太太。老太太横了我一眼,眼神颇有警告的味道,然后她起身去了书房。
我觉得郁闷,干脆回房给夏云打电话。
我与夏云很少联系,要不是我爸妈出了事,我们俩肯定一辈子都不可能好好说话。当年我们两个就跟炮仗一样,遇到对方就会爆炸。
夏云的声音听起来疲惫不堪,我问她怎么了。
夏云就在那头冷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被孩子吵的呗。我真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过这种日子!”
我沉默。当年家里出事,爸妈需要一笔巨款填补亏空,夏云就迅速嫁给一个广州富商,对方只比爸爸小几岁。
我现在仍然记得结婚前一晚,夏云坐在花园的秋千上抽烟,她穿着真丝睡衣,一圈一圈的烟雾里,她脸上的神情落寞而恐慌,拿着烟的手在抖。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个样子的夏云。这个真正出生在富足家庭的小姐,她一直活得像天鹅一样优雅而骄傲,她的眼睛里总是充满自信而高高在上的神采,仿佛任何时候,只要她愿意,整个世界都是她的。可是,那一晚的夏云,好似一个无辜而又失去了提线的木偶,眼睛里有孩子般的天真和对未来的惊慌。
那个时候,夏云抬头看了我一眼,脸上迅速聚集起怨毒的表情:“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吧?我告诉你,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很快就会轮到你!”
我第一次没有跟夏云争吵,我递了一杯水过去,她恶狠狠地看了我一会儿后才接过,然后一口喝完。良久后,我听到她的哭泣声,起初是小声的啜泣,然后渐渐地变成号啕大哭。
“他那么老,跟爸爸差不多年纪!”
“他那么胖,跟一堆肥肉一样恶心!”
“……”
她像一个真正的孩童一样,边哭边抱怨,瘦弱的肩膀颤抖个不停,我站在那里,突然觉得手足无措。
我并不能像对待姚倩一样,给她一个足够温暖的拥抱,有时,血缘上的亲近并不足以让我们在情感上可以毫无顾忌地亲密。
“什么事啊?没事我挂了。”夏云的声音听起来十分不耐烦,将我的思绪打断,我急忙道:“别!是夏雨的事。我想把他送去幼儿园,你能不能帮帮忙?”
我刚说完,就听那头夏云轻嗤了一声:“你还养着那小子呢?你们家老太太忍得了?不是我说你夏果,别把自己当圣母,咱爸妈还在监狱里蹲着呢,该讨好的时候你也给我夹起尾巴把人哄住了。”
夏云能这样掏心掏肺算是不容易了,可我真不能让老太太把夏雨送国外去,沉默了一会儿后,我只能说:“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你也知道夏雨的情况,他是离不开我的。”
“嗬,这世上谁离不开谁啊?你还真当自己是棵葱呢?行了,这事我会想办法,你先把你们家老太太稳住,没事我挂了。”
“嗯。”
“哎,等等,对了,我儿子的满月酒你到底来不来?”
“什么时候?”我愣了一下。夏云居然都生孩子了,难怪刚才听她说是被孩子吵的。
“后天。我不是给你发了请帖吗?”
她一说完,我们俩同时愣了一下。她发了请帖,我却没看到,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得了,我现在是请不动你这尊大佛了。咱们现在门第不一样,以后还是少见面。”夏云在那头冷冷地自嘲道。
我忙说:“去的。后天是吗?我会准时到。你也好久没见夏雨了,要见见吗?”
“行,你把那小子带来吧。我让人收拾客房,你好歹也算我儿子的小姨,住两天再走。”
“好。”
挂断电话后,我愣了一会儿,想着老太太真是狠,要不是今天给夏云打了电话,我压根就不知道夏云给儿子办满月酒的事。
我的脾气又上来了,简直觉得跟小宇宙爆发似的满身是火。火气一上来,我抬脚就往老太太书房冲,结果刚好遇见客人从老太太书房出来。那是慈善机构的副主席,恒远的王太太。一见我,王太太就笑了,她长得又白又圆润,笑起来特别像弥勒佛:“是小夏啊!我怎么看你瘦了?”
我那股怒火早在路上就被消耗完了。跟老太太叫板不是找死吗?但现在被王太太瞧见,我不好往回撤,只好也朝她笑了笑。
王太太十分热情地道:“你这孩子,怎么还是跟闷葫芦一样?我跟你说啊,你们年轻人可不能信减肥那一套,那是很伤身体的呀!现在还没什么,以后怀孩子可是会有影响的。”
我跟王太太寒暄了几句,好不容易才将她送走。想了想,我还是敲开了老太太书房的门。
老太太正埋头看着手上的资料。听说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是林氏的一把手,因此,她这样坐在书桌前,倒还真跟林越深工作的时候一样,有那么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
一见我进来,老太太就递了一份资料过来,下了命令:“这是后天慈善晚会上要拍卖的,你看一看,后天晚上陪我一起去。”
我心里咯噔一声,看来老太太是铁了心不想让我与夏云有联系。
“妈,我刚才跟我姐通了电话,她说寄了一封请帖来,我没有看到,在您那儿吗?”我并不服气,实在觉得老太太毫无道理可言,我又不是她家的犯人,由得她搓圆捏扁。
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片刻,显然,她大概不会想到我会跟夏云通电话。但是很快她就恢复了镇定,眯着眼睛盯着我,带着那么一股居高临下、似笑非笑的意味:“怎么,你还想去?你有脸去吗?你姐结婚比你早不了多久吧?可人家现在连儿子都生出来了,你呢?”
老太太一句话就将我噎得哑口无言。就是这样,任何事情她都能扯到我不能生育上去,然后就仿佛抓到了一个媳妇最大的把柄一样,用尽所有尖酸刻薄的语言,肆意嘲弄和挖苦我。
我都已经麻木了,所以,除了心里那点酸意外,我一点都不生气,我甚至都想好了怎么劝说老太太让我去。
因此,我一个早上都在书房里跟老太太装疯卖傻、讨好谄媚。我跟她分析去的好处,我甚至跟她说参加满月酒是多么喜庆的事情,在民间,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是如何迫切地想要沾一沾这种喜庆。这就跟参加婚礼去抢花球,抢到的那个女人就能快点嫁出去是一样的道理,参加这样的满月酒,指不定能让我快点生个小宝宝出来。
老太太不知道是被我绕晕了还是怎么的,总之,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松动。她让管家帮我订了后天的机票,并且一再嘱咐我要拿出良好的教养,不要跟那些暴发户寒暄,不要做出自贬身价的事情来。她对我一个人参加这种宴会表现得忧心忡忡。
我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并没有因为最终说服老太太而感到多么高兴。我努力跟自己说这是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我终于战胜了老太太一回,可我就是笑不出来。
直到我接到苏珊珊的电话,电话那头她得意扬扬地说:“夏果,那戒指我找人给你做出来了,跟真的一模一样,我保证,连你们家老太太都分辨不出来。”
这时,我才笑了。
我看到那枚苏珊珊找人做出来的戒指后,像对待救命恩人一样激动地拥抱了苏珊珊足足一分钟,我简直热泪盈眶。苏珊珊被我抱得没法喘气,差点晕过去。
她气喘吁吁地说:“你想勒死我啊!”
我故作阴狠狠地笑道:“可不是嘛!现在知道这戒指是假的的人就我们俩了,我能不杀人灭口吗?”
闻言,苏珊珊就猛地扑上来了。我们两个跟傻子一样在酒店里闹了好一会儿,我是真的太高兴了。
可我一回去就高兴不起来了——我手上的伤还没好,所以,我本来是想把戒指先搁在首饰盒里的,但我一打开首饰盒,就看见那颗粉钻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又亮又闪。
我的生活,真是一部鬼片!
我捂着嘴,害怕尖叫声从自己嘴里传出来。
梳妆台的镜子里映出我因为惊讶而微微扩张的瞳孔和瞳孔上方颤抖的睫毛,那模样真是要多夸张就有多夸张。如果生活可以随时截图,而且截下的刚好又是我脸部的上半部分的话,那么,还真是难以分辨那双眼睛里是恐惧多一点还是惊喜多一点。
我像白痴一样足足愣了好几分钟,然后发现,苏珊珊很给力——两枚戒指一模一样,跟对双胞胎姐妹似的,至少我压根分辨不出真假。
你看,有的时候,有钱人的玩意儿就是这么微妙。
我拿着两枚戒指在手里摆弄着,低眉沉思了片刻,下一刻,一种恐惧瞬间绞紧了我的心脏。
我说过我这人反应特别慢,所以,好几分钟后我才意识到,戒指不会无缘无故出现,而能不动声色地把它放进首饰盒里的,除了我,就只有林越深了。
我想起那天吃饭时林越深的眼神,当时我还自我安慰是自己的幻觉。再想想林越深那晚拆我手指上纱布时的表情,那个时候,林越深肯定就知道我把戒指弄丢了。那个时候,我千辛万苦铆足了劲儿想要找的东西就在他手上,而他明明知道我是故意的,却做足了戏温柔地安慰我。
在他面前,我是一个蹩脚的小丑,而他由始至终都丝毫不动声色,仿佛一个毫无表情的观众,看着台上主角漏洞百出的演出。
我下意识握紧了拳头,嘴唇颤抖着,咬得很紧,指甲嵌进手心里,有痛感传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怒意多一点,还是害怕多一点,我已经不再去想戒指怎么会在林越深手上,是不是他想要试探些什么,我只是突然觉得很累。
我决定给林越深打电话。虽然我并不知道要说什么,虽然我向来像躲瘟神一样躲着他,虽然我对他一直莫名其妙地畏惧着,可是,这个瞬间我握着手机,毫不犹豫地将号码拨了出去。
但是,就好像我每一次怒气冲冲地想要将老太太的话反驳回去,最后都无疾而终一样,在把那个号码拨出去以后,我又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下来。我看着自己握着手机的手又开始发抖,就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你没事找什么抽,给林越深打什么电话?!
我条件反射般地就想把电话挂了,可是屏幕上很快显示电话接通了,我就不敢挂了。
我是疯了才敢挂林越深的电话,我是抽筋了才会给林越深打电话!
林越深估计连个“喂”字都懒得跟我说,电话那头啥声音都没有,我只好试探性地喂了一声,跟猫叫似的——呸呸呸!是鼠!林越深才是猫呢!
“什么事?”林越深清冷的、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的声音从听筒穿过来,我立马就哆嗦了。
“我……我要是说我拨错了电话,你信不信?”我深吸了一口气,突然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夏果,你知道,我很忙。”林越深一字一句地道,口气又重又优雅,我几乎都能想象电话那头他的脸立刻黑下来的样子。
一想到他现在的脸色,我就特别庆幸这只是个电话,但是再想到这个电话是我自己拨过去的,我就觉得自己真是欠虐。我只好打着哈哈,跟他说:“你看,我就说你很忙嘛。也没什么,就是我姐给他儿子办满月酒,我想问你有没有空。你看,你那么忙,一点空都没有。没事,我自己去。”我的语速又快又乱,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一说完就把电话挂了,然后跟躲病毒似的把手机扔得远远的。
我瘫倒在床上,觉得自己真是一点出息都没了。
我明明想问戒指的事,我明明觉得那么愤怒,我明明那么恨……
可是,就像夏云说的,我爸妈都在监狱里蹲着呢,该讨好人家的时候,我也得夹着尾巴把人哄住了。
我有什么资格质问林越深呢?当初是我自己向他求婚的,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遮住眼睛,觉得鼻子酸酸的,可是我压根不知道这酸意是从哪里来的。
我带着夏雨提前一天去了夏云那儿。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别说是夏雨了,就是我也觉得疲累。等我牵着一脸困倦的夏雨走到出站口时,我很快就看到了接机的人。
来接我们的人是老太太安排的,估计是分公司派来的人。那是一个很青涩的员工,看到我的时候脸微微泛红。大概是见车内气氛尴尬,想活跃活跃气氛,他同我寒暄,特别诚恳地赞扬说:“夫人,没想到您这么年轻。”
我下意识歪头反问道:“林越深看起来很老吗?”
估计这话挺噎人的,司机一下子脸更红了,结结巴巴地急忙解释:“不是……不是……林总也很年轻!”
我仔细想了想,林越深确实是算不得年轻了,他比我整整大了十一岁,已经35岁了。可是他那张脸太能骗人了,所以我一直模糊了他的年龄。现在听司机这样一说,我想:难道林越深那张脸已经老了?不能啊!就他那皮肤,啧啧,人家基因那叫一个好,不至于就老得跟我不搭啊!还是说我看起来显小?也不能啊!苏珊珊老说我被我们家老太太教育得好,每天打扮得跟个大龄妇女一样,难怪林越深倒胃口。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瞥见前面司机脸涨得通红,看起来特别紧张的样子,我觉得我得安慰安慰人家,于是我说:“你也很年轻。”
司机:“……”
本来依着老太太的安排,我得明天再去夏云那儿的,可是难得一次离老太太这么远,我还不是想怎么蹦跶就怎么蹦跶,所以,尽管很累,我还是很兴奋地牵着夏雨去给小侄子挑礼物了。其实,在我走之前,老太太准备了一块玉作为礼物,我觉得那没什么意思,就想自己挑。
一到商场,我比夏雨还兴奋,一个劲儿地问售货员什么玩具适合小宝宝,又或者小宝宝适合穿什么衣服之类的,再加上给夏雨买的一大堆东西,要不是有司机在,我还真拎不了。
最后还是司机说了一句“夫人,您买这么多,小孩子长得快,穿不过来的”,否则,我简直恨不得把整个商场的东西都买下来。
我都觉得自己兴奋得有点过头了。
直到出了商场,我才忽然觉得,血缘真的是很奇妙的东西。我不一定有多么喜欢夏云,可是,一想到她的儿子以后得叫我一声姨妈,一想到那个我还没见过的小生命跟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就觉得挺激动的。
我一激动就想早点去瞧瞧他,所以我给夏云打了一个电话,问她我今晚过去行不行。电话那头夏云足足愣了半分钟,然后才说行,说今天刚好让人把客房收拾出来了。
我如果能预知未来,我要是早点知道去夏云家会发生什么,我肯定不会跟老太太拧着非要来,又或者至少我会听从老太太的安排明天才去。可是我实在太兴奋了,金丝雀一样的生活里突然多出一条鲜活的生命,突然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我乐得简直有点找不着北。
所以,那天晚上我拎着大包小包去了夏云家的别墅,甚至一见面就给了夏云一个热情的拥抱。夏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不可思议,产后微微发福的身体僵硬地接受着我的拥抱,声音里透着一种故意的疏离和冷淡:“夏果,你没事吧?”
而我丝毫不觉得受挫。我跟她讲我在商场里是怎么看到这个想买、看到那个也想买的,我用很多语言描绘那些关于小宝宝的商品的可爱,我跟她介绍我买的那些玩具该怎么玩。最后,连夏云都绷不住了,也兴奋起来。我们一致觉得,现在的小孩子真是太幸福了,有些玩具连大人都不一定会玩。
后来,我回忆那个晚上,大抵是因为母性的关系,那是我跟夏云贴得最近的一个晚上。
一直到吃晚饭之前气氛都很好。我抱着那个小家伙看了很久,连夏雨都一跳一跳地一直想来瞅,其间,小家伙眨巴眨巴着眼睛,打了好几个哈欠,我还吻了他。
吃晚饭的时候,夏云的老公回来了,饭桌上的气氛一瞬间变得诡异起来。我看着夏云脸上的意外之色和她皱起的眉头,突然有点后悔下午太过冲动。
姐夫喝了酒,脸色涨得通红,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十分不稳,是被司机扶着回来的。我很意外他居然还认得我,他醉醺醺地扑上来:“哟,小姨子来了!”
我吓了一跳,这个男人我只在夏云婚礼上见过一次,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
夏云急忙扶住他,脸色已经很难看。她唤来保姆将他扶回房间,然后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用刀子切着盘子里的牛肉的时候特别用力,我甚至觉得她力气大得整个身体都在发抖。
夏雨也感受到桌上的气氛,怯怯地偷偷望了我一眼,我给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我们俩就安安静静地吃饭,我再也不试图多说一句话引起夏云的注意。
我想,我们俩以前什么都要争,斗来斗去的,现在看来,那真是幼稚且又十分无意义的举动。你看,最后,我俩谁都不比谁好过。
“怎么,在偷笑吗?你是不是觉得很得意?我就是嫁了这样一个男人,无理、粗俗,每天喝得醉醺醺的,跟个酒鬼一样!”夏云狠狠地瞪着我,手里紧紧握着刀子,咬牙切齿地说。
我用餐的动作顿了一秒,抬眼看了一眼对面紧绷着面颊、眼睛红红的夏云。这是个真正出身贵族的小姐,她从小像童话里的公主一样被娇养着,人生里堆满鲜花和掌声。在她还没有从自己的公主梦里醒来的时候,她的生活就早早地被强势插入一个与白马王子有着天壤之别的男人,她引以为耻。
我对她笑了一下,然后放下手里的刀叉,说:“夏云,你连这个都要跟我比吗?好啊,那就比一比!也许在你看来,这个男人压根就配不上你那高贵出尘的气质,那好男人的定义是什么?你觉得他每天喝得醉醺醺地回家丢了你的脸,可是,你看,他喝醉了至少记得回家的路。我一年到头几乎见不到林越深,有时候无意间翻翻报纸、杂志才知道他又换了新欢,媒体每天都在猜测他什么时候跟我离婚。而我婆婆呢,她永远摆着一张老佛爷的脸,催我为那个从来没回过家的男人生孩子。哦,错了,前两天他倒是回来了,可第二天我就被他塞了一颗避孕药。我每天都在为自己没有被他们娘俩儿弄疯而喝彩,我觉得自己真是既勇敢又坚强!”
夏云呆住了,她那张被保养得漂亮而又高贵的脸像突然被人施了魔法一样僵住了。我朝她耸了耸肩,然后埋头解决盘子里剩下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夏云微微翘了翘嘴角。我弄不懂那个笑容的含义,不知道她是自嘲,还是高兴我跟她一样,远远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风光。
这顿饭,自然是味同嚼蜡。我们俩再也没有任何交谈。
晚上,我哄夏雨睡觉。在陌生的环境,他没法很快熟睡,可是我又不敢一直待在这里陪他——晚上醒来时只要发现身边有人,夏雨就会尖叫。连莫医生都弄不懂这样的情况是为什么,一般的小孩,如果有大人在会比较有安全感一点,可是不知道夏雨以前遭受过什么,只要半夜看见身边有人在,一定会疯了似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