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是极少下雨的,然而,只要那雨一下,全世界都会打一个寒战。冬天里什么都是见得凄惨的,雨消融了雪,可见得到处一派凄迷的惨状,腐败的草,赤裸的荒坡,结冻的水,不见得一个生灵,不见得一个音响,只有弥世的煞气。
这雨已下了很久,下这么久的雨也是一个奇怪的现象。前头下雪刚激起人们的兴致倒又下起雨来。万古正教授刚吃了午饭,便撑了伞出来。他的妻子是个贤淑的女人,有着清澈的眸子和泼辣的个性。这时她也正出来,她穿着紧身的黑毛衣,外套大红花袄,散着纽扣,脚上穿的是高帮的牛皮鞋,全身倒透着一股喜气。她手里捧着一件大衣,赶上万古正时,便推了过去,一言不发,用手抱着头,冲回了屋。
万古正接过衣披上,傻傻地笑了几下,几分钟前她还不理他哩!只因他岳丈昨日过八十大寿,秋韵一定要他撇下工作和她同去祝寿。古正是有“考证癖”的人,前不久刚发掘了一个古墓,颇有些新奇的东西,希望秋韵独自去。秋韵死活不肯,硬拖了去,古正无奈,吃了寿酒,又偷偷跑了回来,整整忙活了一夜,翻遍了史籍,终于无益。睡到午时起来,见饭菜准备好了,唤秋韵,秋韵不理他。古正吃了几碗饭,释了饥意,突然想起和学生凌志约了一点钟见面,于是匆匆地起身,匆匆地要出去。秋韵向来体谅他的辛勤,这时也不由得生了火,嗔道:“痴牛,你还顾家不顾?”一句话出口,仿佛真生了气。
古正平时也喜她骂痴牛,仿佛这骂名是给他的无上称誉。他自然也有应对的办法。于是,咧嘴对她笑道:“那我不要走了。”说着,就出了门。
这次,秋韵是真出了泪。
到柳下,凌志已经先他而到了,一见面,老远唤他道:
“老师,又发现了怪物。”
“怪物?”万古正吓了一跳,“什么怪物?难不成这世界也和我开这激烈的玩笑?”
凌志是个灵捷的青年,迎上来,便从袋里拿出了一个盒子。古正催他打开,原来却是一根一尺来长的竿子,上面系了许多根麻绳,绳上结了许多绳结,又大又细颇有几分像非洲妇人的发型。古正是博学的人。
“绳结!”他呼了一声,才算明白这就是那“怪物”。
“正是。”凌志感情洋溢开来。然而,万古正此时却已经情绪激动起来,这些所谓的绳结是上古时代的人民记事的工具,在远古,人们还没有发明文字记载事务,所以,每每发生一些事,便用绳子打一个结,若是大事则打一个大结,小事则打一个小结,部落的长老或酋长往往要记住一些结的意义,对后代传以口述,所以,前人之事,全凭这绳结得以遗传给后世。
万古正看着它们,眼里仿佛窥见了我们的祖先光着身体正在打这些绳结。突然,他的眼光一闪,他看见在这些绳结之中有一个尤显得大,他的思绪一下子集中起来。“这象征着什么呢?一定发生了大事。”他想。
古正此后思想常有些放在这个问题上,尽管他心里也知道,在考古的意义里臆测是极少有用的,像这样的臆测更不会找出什么结果。可是,他的脑子却总偏偏要去思考它。日有所思,则夜有所梦。于是乎,他思忖了许多日,竟果然赚了一个梦来。可是这梦来得十分奇特,古正想起工部先生梦中与苏东坡讲诗之事,应是真确的事吧!古正此梦亦无可疑之处,全梦情通理顺,以下则是其述。
我浑浑噩噩,稀里糊涂地就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有一片奇怪的森林,之所以谓之“奇怪”,是因为我的眼力根本无法达及这些树木的顶部,它们仿佛全与天相接,它们的名字我一棵也叫不出;地上长着一些柔软而修长的野草,我不敢碰它们,生怕草里藏着什么东西,我是带着这种心态来这里的,在这样一种境况之下,我是不敢贸然行动的。我顺着脚就坐下去,背后是一棵树,我的思维老化了几千年,而我心里萌生了一个念头:这是远古时代了……
我仿佛睡了很久,刚才还躺在树下,现在却又浑然不觉地出现在这一个地方。一条原始的路——正是鲁迅先生所谓的走出来的——而且的确是脚走出来的。这上面铺着杂碎的石子,若在上面摔了跤,定然是个美满的错误。我想,既然鲁迅先生有言在先,我不妨也为这事业献出一点薄力吧。我站起来沿着没有长草的路上走,脚竟然不痛。不多久——因为在梦中是没有时间概念的——这时间大概并不确切,或者已走了许久。当我认真打量这世界时,景象还和原先一样,仿佛我根本没有动,我并不感到奇异,但就在这时候,我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赤裸的人——至于赤裸,以现代的思想可以有两种诠释:一是艺术,即现今我们的社会中可频频见到的;一是真稚,也或可称原始。因为死去了许多年,所以,初一见我是取前一种理解的。因此,我对于他手握一块棱角锋利的石头同样不以为怪,此亦是所谓之艺术。
他双手握紧石头,摆在胸前,这时就向前送了一尺,似乎临阵角逐,嚷道:“放下钱来。”
我自然一时便明白了他的意图,这装扮,这姿势,真是浑然天成的艺术呀!我望着他满泛着汗的面,圆睁的双眼,一时又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把钱送给我吧?我……让……”他吃惊地看着我,说话也开始结巴。
“把钱送给你?”我的手忽然就停在口袋里。
“把钱送给我吧,我打劫!”他两眼充满渴望。
我立即意识到危险,“打劫”?我想这“艺术”——我以前也被抢过几次,他们都是收钱不伤人的。我连忙从兜里拿出钱包,钞票全拿了递给他。
“这……”他拿着钞票茫然地瞧了个仔细,终于说:“这是哪里弄来的叶子——这叶子倒新奇。但是,钱……钱呢?想拿这东西糊弄我。”
他把它们扔掉,眼里显出得意的神色。
我只好用手又搜遍了所有的口袋,找到了一个金元宝——梦之所以为怪,就是因为往往会得到你本没有的东西——这也不足为怪了。
他伸手接了,掂一掂——这动作倒很专业——他随后也扔了。
“什么东西?别想用漂亮来蒙蔽我的眼睛,钱……钱呢?”
我无奈,后又拿出贝壳之类也不是他所欲劫之物,我不知道他到底要什么,不然,说不定我的口袋里就会有呢,于是,不由得我不开口了。
“哦,先生……我……没有钱,这……”
他一听,双眼一瞪,全身的精神仿佛全泄光了,他用眼睛看着地,走了。
……
我在梦中没有醒,又进入了另一个境界,我对于此梦的真切深信不疑,也有这一分原因了。
我到了第三个地方。大概我刚被“打劫”不久,依然在我全身的口袋里搜寻个不停,可是,什么也没有。
我注意这个地方是因为我被一个声音吸引住了,我是怎么到这个山坡上来的,我也不了然。我向下望去,下面是一块很广袤的平地,我站在这里也看不到边,在平地上,我可见一大群原始的人们,正举着木棒、石头,在围截一群鹿,他们的模样其实并不可怕,有的也还穿着一块布。
之后,我觉得,我到这里来,追踪便应当是职责。
……
而后,到了晚上,山洞里有火,到处可以看得清,鹿已经烧好,人人都分了一份,我去吃肉时发现自己腰上斜系着一个围裙似的滕布,我的衣服哪里去了?我没有想。“在那里想任何东西都是没有必要的。”我醒来后觉得这句话十分在理。
在篝火旁有一位老者,我从武侠著作中也找不出这种诡异的形象,他的眼睛看着火,火便在他眼中燃烧,他的嘴唇总是一刻不停地翕阖着,仿佛在唱经。
我看着那老者时,耳边悠然传来一声歌声,一会儿,整个山洞都荡漾着这人类最早的俚曲了,唱的是“断竹,续竹,飞土,逐肉”。
这歌声极像军歌,但只唱一遍,便停了下来,因为洞口进来一个人,正是白日里打劫的那位“艺术家”,我一见,很有故友重逢的喜悦。他走到老者前,跪下了。
“你的事,说出来!”
“我早上……我去……见到了……我打劫……”
他急得满面通红,我似乎发现他的脑袋也在颤抖。在某种意识的支配下,我走了过去,我手中的肉没有了,我的衣服又回来了,老者对我的出现表示同意,我于是发言,讲了那一段事。
听罢,老者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他情绪高涨,激动地说:“走来吧,神护佑我,我早预料到近来必有大事,原来……好吧,取‘大事记’来。”
这老者在我看来过于情绪化了。随后,我看见他已经拿到了“大事记”,便是我近来时时摩挲的那个绳结。我十分惊讶,他开口说:“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打劫,好,你们,曾经有听说过打劫吗?虽然在上溯第五代有位祖宗(他指着一个较大的绳结)在分餐的时候偷藏了一块肉。可是,和打劫相比……绝非可比呀!”
“你小子,英雄!我们一代人都有光,嘿嘿,我们都骄傲。”
其后,便是我亲眼见他庄重地锁着一个新的绳结,直到它大过了其他所有的结。
……
我的梦这时醒了,我在那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清醒过来,在黑夜中仿佛还看见那苍老的手在穿插着那条粗线。
古正是在柳下的草地里被找到的,如此敬业且精明的人在荒岭上睡觉,这早成了一个话题,而在古正本人,则更加坦然。因为这从根本上增加了其梦的可信度,当他再向人们讲起杜苏梦里谈诗的典故后,人们竟也十分相信了。
此后,大概真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古正向历史馆投了考据,而且特别强调打劫之举动绝非私有制出现之后才产生的。历史是严谨的,历史馆不敢苟同,但后来又经历了一些曲折,大约也终于正了史。